何 霞
(常州大学 周有光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自2004年以来,由丁帆、马永强、管卫中主编的《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出版后受到了学术界的高度评价。朱晓进、胡光波、武善增、肖百容、邓立平等人均肯定了该书的学术价值,认为这一学术成就填补了一项学术空白。但很显然,丁帆、马永强、管卫中团队并没有满足于现状,而是持续关注西部文坛的发展和嬗变,对既往问题也不断进行回顾与反刍。于是便有了近期出版的增删版《中国西部新文学史》,该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全书共68万余字。
来自全国著名高校和研究机构的20多位关注西部文学的研究者进行了长达3年的修改和补充。他们将西部文学史的书写时段由原先的2003年拓展至2017年,补充了一大批新晋作家作品,并持续关注老作家的创作嬗变和最近作品,还考查了影响西部文学发展的现代文学制度,如期刊、社团、文学活动等。增删版《中国西部新文学史》在原作基础上增加了两章15节,共计16余万字的内容,并对通篇内容尤其是其中的4个章节进行了修订、删减,整部著作增删近30万字,全面系统地钩沉了1900年至2017年百余年中国西部文学发展的线索和演变过程,是迄今为止最新、最翔实、最细致的西部文学史。
书写当代文学史是对正在生成的流动的文学进程作相对定型的有序整理。相对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缺少历史的大浪淘沙和岁月的沉没积淀,很容易陷入“现身说法”与“自我证明”,沦为文学评论集锦的泥淖。那么当代文学史的书写该如何挣脱文学评论的泥淖,如何避免“唐人选唐诗”的尴尬?如何筛选诸多作家,如何突出“史”的特征?
该书著者交出了自己的答卷:文学群体的美学风貌,应从扎实的众多个体分析的基础上归纳而来,不宜从宏观向微观推理、演绎出来。著者们作为权威的文学研究者,应站在新的高度俯瞰文学史的川流,严格遵循历史的链条进行文学现象的考察。根据这一原则,该书增删版扩充了《期刊、社群、文学活动与西部文学》一节,再现了《当代文艺思潮》《西部》《飞天》《草原》《朔方》等期刊推动文学发展的过程与细节。重现了80年代校园诗歌运动、朦胧诗诗潮、“新边塞诗”等对西部文学产生重要影响的社群。丰富的文学活动逃逸出整合的领域,呈现出西部文学复杂多元的生存情境。著史者们纵览历史流脉,横坠时代变迁,保留真实的集体记忆和共同目击,记录和反思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和真情实感,勘测和揭橥复杂历史表象下的深层逻辑和根本动力。正如温儒敏所说,古代文学史由于背景材料的缺乏以及其历史经典已经完成积淀,因此一般以经典的作家作品论为主体。而现代文学除了作家作品之外,更重要的是文学活动和文学现象,而这些活动又是和其他社会活动联系在一起,过滤掉这些背景,单纯的文学创作的意义以及它的历史脉络无法显现出来[1]。
修订当代文学史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文学过程的荣誉权进行再分配。不少著者作为当事人实实在在参与了西部文学史的形成与发展,或发表创作,或创办文学期刊,或参加文学社群,或与当事人有着或深或浅的接触。如何以一种客观中正的态度,不偏不倚地修史成为了横亘在部分著者面前的难题。管卫中在涉及到自己的章节里,基本沿用了李文衡的评论,最后的结论——“基于对80-90年代文艺思潮和西部文学家创作情况的熟悉,他对西部文学动态的勾勒和对单个作家创作曲线、创作个性的描述都颇为准确”[2]——也是公正可信的。著者对西部文学整体持赞赏态度,但对一些作家也不乏批评与针砭。例如管卫中指出肖云儒的著作存在宏阔而粗疏之病。黄轶指出姜戎对草原文化狭隘的理解。
著者李玲和冯琼琼把日本作家井上靖、武侠大家金庸、梁羽生等人对西部的想象也纳入西部文学史书写,归纳出他们各自的西部文学想象的特点。这热切地呼应了主编们提出的“文化西部”的内涵和外延,即西部地区是相对中部地区以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为主体以及沿海地区以后工业与后现代文明景观为主体的当下中国三大基本文明形态之一。因此只要文本指向西部这一独特的文明形态,就都属于西部文学的范畴。虽然井上靖、金庸、梁羽生均没有在创作之前造访过西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从西部汲取丰富的创作题材和精神资源。著者把井上靖的中国西部历史题材小说,金庸和梁羽生涉及西部风情的武侠作品纳入西部文学史亦是对2004年版本题材的再次扩容。体现了治史者宏阔的研究视野、多元的文学理念,以及对民间文学、乡土文学、通俗文学、地域文学等过去视之阙如的文学现象的深切关注。
而在实际操作中,该书亦遵循了这种多元化主体架构和价值观。例如第一章提到了“所谓‘新文学’既是一种与白话文体相结合的文学观念的演进,也是一个创作历史时段的指称和描述,因而它必然包括白话体以外的其他创作才是”[2]67。作为一个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者,适时收起白话文的大旗,不是对学科的怀疑,而是对学术的尊重和对西部独特性的真正体认。
除了“文化西部”,该书还反复提到“西部精神”和“西部风骨”。这显然也是站在文化的高度审视文学史,展现了生动的文学流派形成的历史图景。美国也有西部文学和西部精神,美国人认为西部地区是未受污染的、纯朴的、美好的自然状态,这与美国的历史息息相关。独立战争结束后,很多美国人去西部发展。美国的西部虽然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但千百年来都是不毛之地。拓荒者们仿佛回到了原始社会,吃喝住行都只能靠自己的双手,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物质极为贫乏。但这群拓荒者凭借着不畏困难、一心追求成功的野心,勇于尝试和创新,终于征服荒野。他们的这种精神也成为美国精神的象征,成为一代代美国人的精神源泉。1893年,弗里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1861-1932)在美国历史协会年会上宣读的文章《美国边疆论》(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把这种作用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一下就轰动了美国。他认为,随着拓荒者不断往西拓殖、定居,美国的边疆线不断向西移动。美国会与原始的简单状态不断接触,周而复始。“这就是美国生活的流动性,是一种不断重生的过程。美国的特性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完成的。”[3]所以他认为,美国历史的真正生发点是在伟大的西部,而不是在东部。
美国从第一任总统到第六任总统都是名门望族出身。西进运动完成后,第七任总统杰克逊是美国第一位出身平民的总统。从此以后,美国由精英主义民主进化到美式民主政治,政府职务必须及时轮换,而且要向草根开放。西进运动对美国精神的塑造起到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随着美国现代化进程的加速,越来越多人罹患“现代性焦虑”,人们认为西部荒野能撕开人类文明的虚伪,挣脱循规蹈矩的社会约束。荒野题材给生活在城市的美国人带来逃离现实生活,无拘无束生活的可能性。于是,美国的“西部”精神除了开拓精神和武力倾向,又加上了个性精神和突破传统羁绊的元素。美国的西部持续滋养着美国人的精神和文学。
中国的“西部精神”则复杂得多。早在1980年代末,李俊国、吴亮等文学批评家就尝试解释这一概念。吴亮认为,中国的西部精神是继承的、默契的、无言的、静默的和始终如一的。也就是说,如果美国的西部精神是开拓的、武力的,那么中国的西部精神则是历史因袭的、保守封闭的、共体性的。但也有学者发掘出西部游牧民族特有的那种逍遥自在、富有朝气的生活方式,认为这不仅启示着知识分子应有的自由品格,而且也会使知识分子在西部的自由与丰厚中获得新的精神成长。例如马永强系统梳理了现代中国西部文学发展的生态和文学实绩,将西部三大英雄史诗纳入中国新文学的研究范畴,为西部新文学奇诡多彩的生命气度和独异风格的形成做了很好的注解。对于这一点,丁帆和朱晓进等人专门在有关文章中给予了关注与肯定。
不管怎么说,中国的西部精神是包孕了美与丑、善与恶、瑕与瑜的一种复杂文化乃至文明形态,当我们以“无问西东”的平等而非霸凌的方式重新去审视这种形态时,我们会发现这一形态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精神资源,这也正是西部文学在当代的重要意义所在。我们也期待“精神上的西进”能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带来新的持续的活力。
西部高地脆弱敏感,在历次大规模的开发和民间自发的毁林毁草开荒中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西部作家对此有着切肤体验。大批作家加入生态文学的书写,“生态主义”在新时期异军突起,至今依然经久不衰,从而构成了一种醒目的文学现象。该书著者之一金春平对生态主义思潮的归纳与第七章第二、三、四、五节的新世纪以来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影视创作(黄轶、贺仲明、陈霖等撰写)形成生动的互文现象,互为参照、互相证实。
西部作家在书写生态文学时,内心始终存在着二律背反难题。一方面,他们对于盲目追求经济发展造成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十分心痛;另一方面,他们也深知西部地区的贫穷落后只有依靠发展经济和扩大商业才能摆脱。这是走向现代化的转型困境,作家们用小说、纪实散文、报告文学等文体记录下来。与此同时,作家们也开始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伦理思考和道德关切。文学是人学,文学确实应该对其他物种以及我们与周遭世界的关系提供洞察。
但由于种种原因,或出于现代化的未完成,或出于对西方生态主义的照搬,中国西部生态文学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反现代化的“文化守成主义”占据了理智的高地,理性的反思和积极的探索反而被放逐。该书著者之一黄轶认为,生态文学作家在反省“人类中心主义”的恶弊并彰显物种多样性、文化多样性的同时,不应完全走向它的对立面。而是应该敞开人文主义,发掘其开阔包容的一面,超越单一的发展伦理和“人类中心主义”伦理观,建构“弱式人类中心主义”,积极担负恢复或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发展模式的信念和责任。这既是生态伦理观,也是生态主义思潮中的“文学伦理”[5]。
虽然西部生态文学存在着诸多问题,但这正是多元文明差序格局中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独特而驳杂的内涵。著者们显然已经站在更高的角度指出了这一点。如果搁置时下流行的生态中心主义立场,而将文学与生态的相关性当作一种“果论”,一条美学命题,而非社会学命题,那么生态文学的二律背反命题便可纾解。换句话说,生态主义所追求的“自然”“真”,并不是现实中的自然与真,并不是“实在”,而是抽象意义上的“存在”。真正的生态文学致力于虚构一个具有生命性的圆融的世界,消解中心与边缘,使人类与自然共存于同一。
这与西方“土地中心主义”所提倡的传统生态主义相比,少了一分恭敬,多了一分惬意。离恒久的目的论更远,离生态的自然浑整更近。这一生态主义观念决定其不可能走向西方的荒野哲学,而是一种生气腾腾的、入世的、积极的生态哲学。当人与自然形成了生命共通的生态群景,当人类通过文学和自然塑造出周流四方的世界,当生命共同体作为聚落出现,人们便有希望获得一个饱含生态美学意蕴的本真世界。中国当下的生态文学若能摆脱西方生态主义的思想桎梏,结合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融合中国趣味与中国审美,一定能开辟出属于自己的生态文学流派。正如韩少功所深以为然的,西部文学,就不能没有传统文化的骨血。如果西部文学放着传统的“金饭碗”,割断传统,失落气脉,转而向内地文学“讨饭”,那是得不偿失的。
其实早在80年代,邓小平同志就提出了“两个大局”,第一次对中西部地区的发展给予了充分的关注。进入21世纪以来,西部大开发战略便被列为一项重要的国家战略任务,并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具体部署与经济规划。西部大开发虽名为“开发”,但其实是一项资源开发与生态环境治理并置的政策举措,生态环境建设一直是西部大开发的重中之重。“十一五”期间,西部地区将基础设施建设和生态环境建设取得新突破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十二五”期间,西部地区坚持山林田湖一体化治理;“十三五”期间,又在保障生态环境的前提下实现与全国的同步小康,健全绿色发展机制,完善生态补偿机制,坚守生态红线。经过近20年的部署和努力,中国已经初步遏制了西部生态环境恶化的趋势,于2050年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部的美好期待指日可待。到那个时候,西部生态主义文学一定也会发生内涵和外延的变化,中国的生态哲学也一定会更加成熟。
在《序言》里主编们交待增删2004年版本的缘由和撰写宗旨。他们感觉虽然关于西部文学的立项通过、专著出版,但西部文学研究始终有一种难言的拼贴感和隔膜感。他们反思后认为,如果从前把西部现代文学发展历程看作是“抵进本土”和“呼应主潮”两条主线此起彼伏的过程,那么2019年新版本已经站在“历史多元”和“文明形态”的高度,用“西部文化”和“西部精神”的整体观来统领西部文学史。换句话说,2004年版《中国西部文学史》是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借镜,而2019年新版《中国西部新文学史》则是一种深刻的文化自觉,上升到了一个新的理性高度。
中国以黑河、腾冲线为界,分为农耕区和游牧区。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提到四次草原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大融合,分别在春秋时代、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明代以及清朝。钱穆认为,真正把农耕区和游牧区统一起来的,不是农耕区的中原王朝,而是游牧区的少数民族政权。农耕文明自给自足,有着天然的自恰性,而游牧民族起于内不足,内不足则需向外寻求,或通过商业或通过战争,两者都客观上促进了民族的大融合。由此可知,文化形成的根源在于自然环境,即所谓“精神化物质”。中国的自然环境包含平原、丘陵、草原、高原、海洋、沙漠、绿洲等多个亚区域,在此基础上又形成了中原、西域、南方、北方等带有文化色彩的地域空间。这些空间在历史上互相依赖、互相塑造,其中任何一个区域的历史,都是中国历史的构成部分。这些区域之间有着长期的互动,各个区域相互塑造,深刻地嵌入到彼此的历史中,每一个区域在这个过程中都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所以许纪霖认为,历史上的中国并不是根据版图或者民族来定义的,而是根据文明来定义的。在时间上,中国是一个文明的共同体;在空间上,它又是多元复合体,东与西、南与北,地理上的差异也决定了文化上的差异。关于历史上中国多族群共生共荣,古人一直有“化内之地”和“化外之地”的说法,费孝通提过“多元一体”的理论,葛兆光提过“中心清晰、边缘模糊”的假说。当代学者刘子健、许倬云、赵汀阳、张允起等,包括前面提到的许纪霖在内,都认为中华文明开端便具有了“天下”视野,思考的更是人类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大问题,观照的也是普遍人性、普世文明。《论语·季氏》里认为天下不应该通过暴力征服,而应通过仁义礼乐等文德扩大影响力,招徕远方的百姓。“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孟子·滕文公下》提出大丈夫之道,应该是堂堂正正以天下为己任,“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春秋公羊传》更是提出建成天下国家需要经过三个阶段:先是“内其国而外诸夏”,然后“内诸夏而外夷狄”,最后“夷狄进至于爵,天下大小远近若一”,这样天下才能沿着“据乱世”“升太平”“太平世”的社会发展轨辙前进。
这虽然带着强烈的儒家理想主义色彩,但中国历史真就按照这个逻辑演绎下去了。战国时期各个国家分裂割据,“诸夏”王朝之间互相排斥,战争频发,更遑论和游牧民族的冲突了,整个时代基本处于乱世。秦汉时期先是完成了“诸夏”的统一,又通过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同质内化,产生内核凝聚力,逐渐形成华夏文明圈,并不断扩大边界。东南沿海,云贵山区都加入了华夏文明圈的外围。这时候基本处于“升太平”阶段,但距离真正的“太平世”还有一段距离,因为中原王朝和游牧民族之间的界限依然非常清晰,长城就是明证。东汉王朝虽在武力上征服匈奴,逼得匈奴西走,但鲜卑、柔然、突厥等游牧民族又趁机崛起,形成新的强大的威胁。直到隋唐,长城废弃,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唐朝终于建成一个完全开放的国家,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接近“太平世”的时候。制度、文化、外交无边界,华夏文明与游牧文明反复良性互动,共同作用,给文明注入了强大的动力,形成了影响力更大的广域汉字圈。然而随着辽、金、西夏、蒙古、女真等民族相继壮大并建国,甚至超越中原王朝,中原王朝慢慢也就失去了“天下国家”的自信。这时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学也调整了思路,宋明理学开始对汉文化进行收缩和提纯,与北方民族争夺道学的正统地位,整个思想也渐渐保守乃至僵化,中国文化开始向内转。环顾历史,每个族群之间的冲突、融合、吸收、竞争不仅仅体现在现时现地,还像齿轮传动一样,推动未来的历史进展。
当历史走到清末,中国被迫加入世界秩序,开始了现代化转型。这个转型异常艰难,多次面临侵略、肢解的风险,也曾提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片面口号,但政治精英们还是坚信能建立超越单一民族的统一国家,并努力运用各种办法推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塑造成型。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更是找到了一条联动各民族各地区的发展道路,从极具韧性和关联性的中华文明中寻找宝贵的历史经验,并走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东南沿海拥有庞大的资金和世界级制造能力,持续生产出巨大的财富,中原地区拥有庞大的人口和市场,可以作为中介把东部的财富转为西部地区投放的秩序。
沿海地区帮助中西部的人,这不是奉献更不是恩赐,这是中华文明用几千年时间和无数战争血泪换来的一种最优解。张经纬在《四夷居中国》里梳理了中国各区域互动史,最后得出结论:“四夷便是中国,中国亦是四夷”。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没有一个谁是华夏谁是夷狄的问题。中华民族是慢慢融合,慢慢打造出来的。生活在西部地区的人,不是白拿了沿海地区的钱,他们用自己的生活和存在为中华民族占据了广阔的生存空间,让沿海地区的人民生活在一个战略安全更有保障的国家,并且享受超大规模市场的红利。
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成为了世界工厂和枢纽,但其本身的现代转型还远远没有结束。当今社会“内卷化”“抑郁症”“996”“逃离北上广”等频频登上热搜,人们切实感受到伴随快速转型必然产生的阵痛。沿海地区日益精细的劳动分工、紧张的工作氛围、逐渐淡漠的人际关系、慢慢变质的爱情甚至亲情,高昂的房价,拥挤的交通,逼仄的空间,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堪重负,得了“现代病”。人们开始厌倦起城市生活,开始彷徨、质疑、失魂落魄,开始一路向西寻找“精神故土”。河南一中学女教师顾少强写下“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辞职信,然后毅然踏上环游中国的旅程。第一站她就选择了云南大理,在洱海边静坐,思考人生。后来在经历了江南的微风、中原的故乡、塞北的大漠后,她选择了定居成都。在成都,她获得了事业与爱情的双丰收。顾老师的辞职信被网友誉为“中国最具情怀的辞职信”,还被陈列在校史馆。四川姑娘李子柒一直在外打工,做过饭店服务员,也混迹过夜店做过驻唱,但她最终厌倦起大城市的生活,决定回到故乡绵阳的一个小山村,用镜头记录自己做菜、酿酒、造布、裁衣服、纳布鞋、编篮子、打家具的全过程。这些关于日常、家乡、田园与中国文化的视频深深吸引了生活在钢筋水泥林立的大城市的网友,甚至来自世界各地的网民,除了获得了“娶妻当娶李子柒”的高赞,也被认为是近年来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介绍中国的正面典型。
与沿海地区和中部地区相比,西部地区自然环境相对恶劣,生态环境相对脆弱,但宗教氛围极其浓厚,精神资源异常丰富,伊斯兰教、藏传佛教等宗教构建着人们的精神世界,这里便呈现出以游牧文明为背景,融合了多民族、多宗教的复杂的文化生态。有了这个视野,我们也许才会意识到,中国在西部的历史演变方向并不是发展出和东南沿海地区一样发达的工业经济和市场经济,而且这也很难做到,还会对西部生态产生难以修复的灾难。
经济大潮席卷当今社会,文学作为上层建筑也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不断边缘化,逐渐丢失精神高地。作家们对此无能为力,也曾大声疾呼、伤春悲秋、苦苦挣扎,但最终与现实握手言和。也许,文学本就应该是属于少数群体。曾经被赋予的政治功能逐渐让文学不堪重负,最终挤压变形,失去了原有的纯洁秉性。现在被放逐的命运也许正好符合它原有的宿命。西部在中国大陆地理位置上偏居一隅,“西部文学”作为一个美学命题被讨论,其实也是作家们刻意寻求文学偏离中心的边缘性格。陕西作家王观胜认为,西部文学是中国文学新生的极其重要的历史支撑点,是对“社会颓废”“文学沉沦”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再均衡。
广袤的西部大地最先培植出司马迁、班固这样伟大的文学家。秦汉定都咸阳和长安,吸引了六国的贵族权贵、富商大贾、英雄才子竞相西进。司马相如、杨雄出蜀入京,贾谊、晁错离豫进京,东方朔自鲁投京,枚乘去苏来京,西部文坛如日中天,天下英才尽入其彀中。盛唐时期诗壮文真,尽显大国气象,雄浑的高原厚土终于产生了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李白。而后柳宗元、杜牧、韦应物等人又先后执文坛牛耳。随着政权东移,西部文坛经历了漫长的沉寂期,终于在当代迎来了再一次的爆发。柳青、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人先后完成史诗级巨作。两千年后的今天,抚今悼昔,先王遗风尚存,盛唐气象尚在,西部蕴藏着丰富的文学富矿,值得持续深挖。
从1980年代开始,当代文学史便开始了“精神西进”的进程。西部文学兴起时体现出风物志、风俗志的审美路线,展现丰富的西部生活经验和情感,构筑西部社会动人的历史场景,对于被现代生活局限的人性散漫有着相当好的治愈作用,也平衡了东部地区过于重视物质享乐而忽视了精神的提升。自“西部文学热”兴起到如今,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风吹雨打,西部文学已经逐渐凝聚内化成一种新的美学精神和一种新的诗学路线——“西部风骨”。即书中所说“一种拒绝的精神”[2]398“坦荡与裸露”[2]400“宗教与母怀”[2]401。当“西部”成为一种精神,一种风骨,“西部”这个词语一下子就翩跹起来。西部不再是粗粝、蛮荒、贫瘠的代名词,而是代表着澄澈、纯洁、神秘、厚重、坚守、奉献……
《中国西部新文学史》著者们敏锐地觉察到了西部文学发生的悄然变化。“重写文学史”(修订文学史)并不是为了抢滩夺陆,建构新的研究空间,而是为了打破“翻烙饼”式逻辑。不同历史时期可能表现出不同的理解,因此调整对文学的理会与描述是常有的事。在2004年版本中,著者将西部新文学的美学风格用“三画四彩”来概括,这也是西部文学赖以存在的精神布景。当西部从写作对象进化成写作风格之后,以往的西部文学的内涵和外延也发生了变化。由外部的风景风俗风情向审美风格和精神气质内化。2019年版本中,著者提出了“英雄主义”“生态主义”“神秘主义”三大西部文学思潮。这既是对“三画四彩”的重要补充也是对近20年来的西部文学的自觉总结。
谢冕曾批评过当代文学摆脱了百年忧患之后,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6]。与“狂欢纵情”的当代文学思潮相比,西部文学自带一种悲情的英雄主义色彩。西部文学的“悲情”体现出对于灾难的反抗,一种顽强的承受,这种承受不但不会陷入沉沦,反而会发掘出生命的强大活力,这也就是坚韧不拔的“西部精神”。对于一段文学史而言,最可怕的浪费就是对于自身悲情色彩的浪费。西部文学所蕴含的英雄主义悲情色彩对于中国文学的发展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另外,中国作为一个多元一体的国家,只有让自己的格局和视野上升到历史的、多元文明形态的高度,才配得上它的精神内涵。我们通过回望历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这个庞大体系的精神内涵。中国是一个经济大共同体,多元与开放帮助中国在新世纪成为了世界经贸秩序中绕不开的枢纽,中国也在现代化转型中收获了更加宏大的普世主义视野,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与两千多年前古代思想家的天下理想不谋而合,中华文明的思想绵延至今早已成为全人类的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