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许 波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汉赋开拓了许多文学题材,马积高《赋史》即指出中国文学中的怀古、游览、山水、纪行、都邑、宫殿、田园、宫怨等题材都始于汉赋,其中“宫怨始于司马相如《长门赋》”[1],章沧授《汉赋美学》同样认为“从这里(汉赋),诞生了文学的多样题材。宫怨、悼亡、纪行、山水、归隐、宫殿等,第一次出现在汉赋中”[2]。在马积高、章沧授二书所举题材之外,王粲《登楼赋》所开创的登楼题材也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登楼赋》在后世享有盛誉,西晋陆云《与兄平原书》称“《登楼》名高,恐未可越尔”[3]。王粲之后,后代不乏拟作,如晋枣据、孙楚、宋晁公遡、明刘凤等。赵松元先生认为《登楼赋》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将登楼与望乡结合在一起[4],更是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
至唐代,诗人们思乡时依然会常常想起王粲《登楼赋》,正如晚唐诗人刘沧所言“思乡每读《登楼赋》”(《汶阳客舍》)。诗人们创作了大量的登楼诗,或江南或塞外、或春朝或秋夜、或独登或携友,在形形色色的诗作中,望乡情结始终是其最主要的主旨之一,并且这些诗或隐或显都受到了王粲《登楼赋》的影响。学界研究唐代登楼诗时亦会提及受到《登楼赋》影响,但多泛泛而谈,具体影响表现在什么方面,鲜有人论及。本文则认为王粲《登楼赋》在登楼望乡情结、语言、抒情结构三方面对唐代登楼诗产生了影响。
中国古代是农耕社会,农民与土地紧紧联系,先民选择土地肥沃、毗邻水源的地方定居,然后祖祖辈辈长期聚集在一起,遇到大的自然灾害或战争祸乱才会迁徙,但是迁徙之后又会定居下来。这形成了中华民族不同于其他游牧民族的乡土观念。在一个地方出生成长,很容易对那里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产生感情,进而有一种归属感。但是由于征战、宦游、求学、经商等,许多人不得不离开家乡,离开熟悉的亲朋好友与山川草木。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内心深处总会有一段对故乡的牵挂难以割舍。这就形成了在中国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思乡文学。最早如《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楚辞》中的“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九章·哀郢》),到汉代《古诗十九首》的“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都很好地抒发了人类那种普遍的思乡之情,从而成为经典,代代流传。现代社会虽然发展迅速,但是人类情感的变化却是缓慢的。几千年前触动人心灵的文学作品,现在读来依然感人。
在思乡文学中,王粲《登楼赋》首次将登楼与望乡结合了起来。在屋室内、街道中,由于各种各样的障碍物,人目光有限,很难产生望乡的冲动,最多只能思乡。登楼之后随着所处高度的增加,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也就有了看到故乡的可能。但即使是所登之楼再高,故乡也是望不见的,如《登楼赋》所描述“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既归不得又望不见,所谓的望乡只能令游子的思乡之情更浓。如唐人李九龄《登楼寄远》所说“总是动人乡思处,更堪容易上高楼”。但千百年来,依然有数不清的游子站在各地的高楼上向故乡遥望,哪怕只是望着故乡所在的方向,他们的心灵也会得到慰藉。这种登楼望乡情结,深深地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创作。
在唐代登楼诗中,登楼望乡情结首先表现为“客”——“楼”(望)——“故乡”的三位一体,如下图所示:
诗人们喜用“客”字来代表抒情主体,如薛稷《春日登楼野望》“谁忍孤游客,言念独依依”、钱起《登复州南楼》“客心湖上雁,归思日边花”、张继《冯翊西楼》“北风吹雁声能苦,远客辞家月再圆”等。《说文·宀部》:“客,寄也”。段玉裁注:“自此托彼曰客”[5]。王筠句读:“偶寄于是,非久居也。”[6]“客”正是故乡的对立面,故乡久居而“客”只是偶寄。故乡稳定,而“客”具有许多偶然性。故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唯一的,却可以有许多“客”居之地。故乡是生活了很长时间的地方,而“客”却有不确定性,或长或短,三天或者三年都有可能。因此人们很容易对故乡产生归属感,而“客”却很难。唐人在登楼诗中经常出现的“客”字揭露出了他们与现居地之间的关系,这也是诗人对身份的自我体认,同时凸显了他们归属感的迷失。
那诗人们要怎样去寻找那份归属感呢?这只有从“客”的对立面——“故乡”获得。而在这个时候,“客”登上“楼”可以望“故乡”,正是“望乡孤客倚高楼”(韦庄《绥州作》),许多诗人都在诗中重复着这一行为,如孟浩然《登万岁楼》“万岁楼头望故乡,独令乡思更茫茫”、韦应物《西楼》“高阁一长望,故园何日归”、白居易《登郢州白雪楼》“白雪楼中一望乡,青山蔟蔟水茫茫”等。“楼”通过“望”将“客”与“故乡”紧密联系起来,这正是唐代登楼诗中所体现的“客”——“楼”(望)——“故乡”的心理图示。
其次,登楼望乡情结还内涵着抒情主体不遇之感与家国之思。《登楼赋》中所抒发的思乡之忧是与不遇之慨紧密联系的。《登楼赋》在描写登楼四望之景时“北弥陶牧,西接昭丘”两句,所用典故皆有寓意。“陶牧”用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事,王粲借此以感叹自己光阴虚掷、一事无成;“昭丘”用楚昭王典,楚昭王曾使人聘孔子。王粲借此以反衬自己未遇明主。后文“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畏”“惧”二字流露出的怀才不遇的感慨更是深重。在荆州的不得意使王粲的思乡之情更浓。这是与一般人的心理结构相契合的,思乡之情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只是有浅有深、有浓有淡,并且各种状态随着人的遭际会发生变化。当志得意满时,快乐的情绪可以将思乡之情掩盖,而当生活中遇到挫折不顺时,思乡之情很容易涌上心头,使原来的忧愁更浓。因此乡思之情与不遇之感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使本来想“销忧”的王粲最后“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乡思与不遇是古代士子经常会遇到的典型情感,这在唐代登楼诗中也有很突出的表现。如宋之问《登逍遥楼》“逍遥楼上望乡关,绿水泓澄云雾间。北去衡阳二千里,无因雁足系书还”。宋之问的故乡在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逍遥楼远在桂林,所以诗人只能向故乡所在的方向望去。北方的大雁每年会飞到南方过冬,第二年春天再飞回北方,因此古代有飞雁传书的传说。但雁飞到衡阳回雁峰就不往南飞了,而诗人所在地却在衡阳之南二千里之远的地方,雁足系书的希望也完全破灭。全诗言望乡,但是那种失意沦落之情却充溢于字里行间。宋之问于唐中宗景龙三年(709)秋被贬为越州长史,次年六月流钦州,后至桂州,唐玄宗先天元年(712)被赐死。这首诗正是作于他生命最低潮的时候,故感情沉痛之极。可以说宋之问与王粲在不同时代用不同的文学体裁表达了同样深挚的感情。文学为体裁所限,但是某种意义上文学又是超体裁的。至少在表达人类心灵与情感的时候,诗与赋可以打破体裁的限制,向读者传达出同样深刻的力量。
那么王粲有家难归与怀才不遇是因为什么而造成的呢?《登楼赋》有云“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纷浊”的社会使他避地荆州,远离家乡;“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使他沦落不遇的同样是“纷浊”的社会。因此王粲在期待着“河清”与“王道平”,这使他的乡思之情与不遇之感又融入了伤时感事的家国之思。
由于赋与诗体裁的差异,乡思之情、不遇之感与家国之思在《登楼赋》中都有表现,而唐代登楼诗则会有所侧重。如韦应物《登楼》“兹楼日登眺,流岁暗蹉跎。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主要抒发失意之情,杜甫《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抒发了客思之悲与忧国之情,耿湋《登鹳雀楼》“久客心常醉,高楼日渐低。黄河经海内,华岳镇关西。去远千帆小,来迟独鸟迷。终年不得意,空觉负东溪”则将客思之感与失意之情联系在一起。无论侧重抒发哪一种情感,都可以看出登楼望乡情结在唐代登楼诗中的深远影响。
《登楼赋》文本对唐代登楼诗的影响首先是语言。随着魏晋南北朝时文学批评对《登楼赋》的赞誉与梁萧统《文选》的选录,《登楼赋》文本日益成为经典,而他登楼作赋之事也已深入人心。唐代诗人们在登楼时很自然地会联想到王粲与《登楼赋》,他们或将王粲登楼作为典故用于诗中,或化用赋文中的语句。
无论所登之楼在哪里,唐人在诗中都喜将其与王粲联系起来,皇甫冉《登无锡北楼》诗“仲宣何所赋,只叹在荆蛮”,用王粲事以自比。杜牧《题水西寺》“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楼”,将水西寺比作王粲所登之楼。如此之类甚夥,如贾岛《登楼》“赋因王阁笔”、李商隐《安定城楼》“王粲春来更远游”、薛能《荔枝楼》“仲宣如可拟,即此是荆州”等。
登楼诗之外,唐人在其他诗中也常用王粲登楼之典,如戴叔伦《赠司空拾遗》“王粲登楼兴不赊”、元稹《献荥阳公诗五十韵》“登楼引仲宣”、韦庄《江上逢故人》“江畔玉楼多美酒,仲宣怀土莫凄凄”等。诗中出现的楼也常被称为“王粲楼”“仲宣楼”,如贾至《巴陵早秋寄荆州崔司马吏部阎功曹舍人》“迢迢王粲楼”、郑愚《泛石岐海》“休登王粲楼”、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仲宣楼头春色深”、罗隐《寄张侍郎》“有诗曾上仲宣楼”等。
唐人登楼诗化用《登楼赋》语句主要集中在“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两句,如张九龄《登郡城南楼》“登楼聊永日”、《登荆州城楼》“暇日时登眺”、李峤《楼》“销忧聊暇日”、孟浩然《登安阳城楼》“群公暇日坐销忧”、韦应物《登楼》“兹楼日登眺”等。
其他赋文亦有化用。如沈佺期《登瀛州南城楼寄远》“傲睨非吾土”、牛徵《登越王楼即事》“信美奈乡情”出自《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薛稷《春日登楼野望》“凭轩聊一望”出自《登楼赋》“凭轩槛以遥望兮”;薛能《绵楼》“极望虽怀土”出自《登楼赋》“人情同于怀土兮”;陈子昂《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白日忽西沉”出自《登楼赋》“白日忽其将匿。”
前文已分析唐代登楼诗中“客”——“楼”(望)——“故乡”三位一体的心理结构,同时这也影响了诗歌的抒情结构。因为望乡只是心理暗示,诗人们登楼时望不见故乡而只能看到远方的风景。这样望到的风景成为了登楼诗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由此发展形成了“信美而非吾土”模式,先极力摹写登楼所望的美景,然后发出“非吾乡”的感慨。许多登楼诗都沿袭了这一模式,如元稹《湘南登临湘楼》:“高处望潇湘,花时万井香。雨余怜日嫩,岁闺觉春长。霞刹分危榜,烟波透远光。情知楼上好,不是仲宣乡。”前六句描摹出一幅春暖花开、烟波演漾的美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欣欣向荣。从前面这些描写中看不出诗人有丝毫的忧伤,但是七八两句却开始转折。诗人在那一刻想到了发出“信美而非吾乡”感慨的王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眼前风景再好,但不是故乡,只能徒惹乡思罢了。
沈佺期《登瀛州南城楼寄远》同样如此,诗人先是围绕“兹地多形胜”对登楼所览作了极力叙写,至“晴光七郡满,春色两河遥”而到极致,之后紧接“傲睨非吾土,踌躇适远嚣。离居欲有赠,春草寄长谣”数句,离居之忧郁踌躇呈现在读者面前,诗歌基调由高昂变成低沉。
卢僎《南望楼》诗首句“去国三巴远”言登楼之地在远离京都的三巴。三四句“伤心江上客,不是故乡人”言不见故乡人,则远离家乡之况自见,此为深一层之写法。远在他乡,欲归不得,如果能遇见故乡人,那也是一件令人非常欣喜的事情,可以问一下家乡的事情,如王维《杂诗》“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或者只是说一下乡音也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可是诗人的希望再次无情地破灭。次句“登楼万里春”言登楼及所望之景。春天是生机勃勃万象更新的季节,给人以遐想与希望,诗言“登楼万里春”更是将春回大地的气象蓬勃地展现了出来,与晚唐王棨《江南春赋》“今日并为天下春,无江南兮江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这样的一个季节,诗人独自流寓他乡,甚至见故乡人都成为奢望,这怎么能不令人伤心。全诗一、三、四这三句皆是写哀情,只有次句“万里春”是写登楼所望的美景,虽只寥寥数字,但在全诗中所起的作用却是至关重要。另外如牛徵《登越王楼即事》、薛稷《春日登楼野望》等诗同样都很好地使用了“信美而非吾乡”模式。
唐代诗人们为什么喜在登楼诗中运用“信美而非吾乡”这一抒情模式呢?“信美而非吾乡”实为欲抑先扬,是反衬这种修辞手法的很好运用。眼前美景愈美丽,诗人的身影就会显得愈孤单,所反衬出的思乡之情更浓。作文写诗忌平铺直叙,由“信美”到“非吾乡”的转折会在读者心中形成一种落差,更容易触动人心灵,给人以深刻印象。同时这也属于清人王夫之所说的“以乐景写哀”,王夫之认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7],可以使传达出来的感情加倍。正因为这一模式可以达到很好的艺术效果,所以唐代登楼诗有较多使用。
从登楼所望的“信美”到“非吾土”的感慨,这又构成了“登楼——望远——抒怀”的抒情结构。赵松元在《“王粲登楼”与登楼怀乡的传统——〈登楼赋〉的文学美学价值之新认识》中认为《登楼赋》登楼四望的空间描写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世高楼怀乡诗的艺术构思,随后提到后世诗词中,多有“登楼——望远——抒怀”的结构方式。实际上,由于诗赋体裁差异,“登楼——望远——抒怀”这种结构方式对唐代登楼怀乡诗的影响较“四望”的空间描写更为最重要。清李元度《赋学正鹄》评《登楼赋》曰“因登楼而四望,因四望而触动其忧时、感事、去国、怀乡之思”,言此赋结构甚明。下文从“凭轩槛以遥望,向北风而开襟”到“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从“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到“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都是依这一结构行文。
唐人登楼诗多沿袭了“登楼——望远——抒怀”结构,如李白《登新平楼》首联“去国登兹楼,怀归伤暮秋”言怀归而登楼,中间两联“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秦云起岭树,胡雁飞沙洲”描绘所望之景,末联“苍苍几万里,目极令人愁”抒怀。崔颢《题潼关楼》首联“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言登楼,中间两联“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描绘所望之景,末联“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抒怀。
唐人登楼诗虽多循这一模式构篇,但非亦步亦趋。“登楼——望远——抒怀”三部分在诗篇中所占比重、所处顺序都会有所变化。如韦应物《西楼》首句“高阁一长望”交待登楼,次句“故国何日归”为抒怀,三四句“烟尘拥函谷,秋雁过来稀”为所望之景。岑参《题虢州西楼》前七句“错料一生事,蹉跎今白头。纵横皆失计,妻子也堪羞。明主虽然弃,丹心亦未休。愁来无去处”皆为抒怀,末句“只上郡西楼”交待登楼。而刘禹锡《登清晖楼》开篇“浔阳江色潮添满,彭蠡秋声雁送来”即为所望之景。
《登楼赋》最后抒怀直抒胸臆,“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然后通过对夜深难寐、盘桓反侧的细节刻画,形象地反映了作者更加沉郁的忧愁之情。有些登楼诗结尾与赋直抒胸臆相同,如杜甫《登岳阳楼》“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刘长卿《同诸公登楼》“亲老未归去,乡愁徒自兴”等。而另外一些诗则以景色描写结尾,如杜甫《春日梓州登楼二首》之一“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韦应物《登楼》“秋山红树多”等。赋中写景与抒情是分离的,而在诗中则多情景交融。如王维《登河北城楼作》所描写之落日、苍山、独宿之孤舟、还家之夕鸟,无不体现出诗人客思之情。王夫之言诗曰“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7]150王维此诗情景交融而情景俱胜,故较赋更为含蓄蕴藉。
《登楼赋》最后所抒是思乡与不遇纠结之愁,登楼诗中由所望之景触发的情感也大多如此,但也有例外。如孟浩然《登万岁楼》首联“万岁楼头望故乡,独令乡思更茫茫”,登楼而触动乡思,次联“天寒雁度堪垂泪,日落猿啼欲断肠”所望之景甚为悲苦,但是诗的感情基调没有一味低沉,末联“今朝偶见同袍友,却喜家书寄八行”反结以收到家书之喜悦。
《登楼赋》之所以对唐诗影响深远,并不是偶然现象。首先登楼望乡情结契合了唐代诗人的普遍心理。无论宦旅、游历,还是征战、避难,诗人们都难免有远离家乡的经历,这时候登楼望乡成了许多诗人的集体行为。而人生难免失意,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再得志的人也会有沦落的时候,甚至有些人更是终生不遇,这种乡思之情与不遇之感也正是唐代诗人的典型情绪。所以登楼望乡情结在唐代登楼诗中有较多表现也就不难理解。其次《登楼赋》文本的影响是因其艺术成就及经典地位。《登楼赋》出来后,后世文学批评一片褒扬之声,而所有文选、赋选也无一例外入选,更由于《文选》的普及,唐代诗人无不从小记诵,创作时借鉴当为理所当然。二者一为士人心态原因,一为文学本身原因,共同促进了《登楼赋》对唐诗的影响。唐诗在继承发展《登楼赋》的同时,又成为了后世文学的学习对象,文学正是在这样不断地传承发展。
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中,各种文体不是孤立产生发展,而是相互渗透、相互影响。辞赋受《诗经》、楚骚等前代文学影响,在汉代达到其艺术顶峰,并对之后的文学产生影响。同样唐诗的繁荣也是在前代各种文体发展的基础上形成的,汉赋即是其重要的文学渊源之一。正如本文所论述,唐代登楼诗从登楼望乡情结、语言到抒情结构,都受到了王粲《登楼赋》的影响。徐宗文《也论山水诗兴盛的原因》指出“赋体文学不仅在‘写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写’方面,都给予了山水诗以莫大影响与启示,这是后者之所以兴盛和发展的又一个重要因素”[8],登楼诗同样如此。《登楼赋》开拓题材固然重要,其在“怎么写”上给予唐代诗人的启发更值得我们注意。登楼题材之外,汉赋在京都、苑囿、射猎、宫殿、哀悼、征行、乐舞、人物、山水、宫怨等题材上对唐诗都产生影响。各个题材影响的程度、范围与方式都有其各自特点,这种复杂性和丰富些值得继续考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