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艳芳,丁瑞丛,,谢鑫玉,孟毅,赵英霖,
1 河南中医药大学 河南郑州 450002
2 河南省中医院 河南郑州 450002
重症肌无力(myasthenia gravis,MG)是一种神经-肌肉接头(neuromuscular junction,NMJ)传递功能障碍的获得性自身免疫性疾病,以部分或全身骨骼肌无力和极易疲劳,经休息或胆碱酶抑制剂治疗可以缓解为其主要临床特征,病程长,起病隐匿,常缓解与复发交替出现[1-2]。研究表明目前重症肌无力的总患病率为150~200例/百万人,且发病率逐年升高[3]。MG发病机制复杂,西医治疗方法主要包括胆碱酶抑制剂、免疫抑制剂、胸腺切除术等,旨在改善患者症状,延缓疾病进程,但其不良反应不容小觑,且无法根治本病[4]。中医在治疗MG方面有其独特的优势,可调节机体免疫力,有效减轻西药毒副作用。根据其肌肉无力、痿废不用等特点,参考“古说参证[5]”思维方法,可将其归属为祖国医学“痿症”“睑废”“视歧”“大气下陷”等病的范畴,结合历代医家对MG的病机及伏邪理论的认识,笔者认为MG的发病与伏邪理论有一定的相关性,故本文试从“伏邪理论”探讨MG的诊治规律。
伏邪主要指感受邪气,正气亏虚未能抵御邪气,即时不发,邪气伏藏于机体,逾期乃发[6]。“伏”意指隐藏、潜伏。《五十二病方》是关于伏邪症状特征的最早记录以及对疾病病因的大胆揣测[7]。伏邪学说肇始于《黄帝内经》:“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可谓伏气致病理论之源。在《伤寒论·平脉法》中王叔和强调:“伏气之病,以意候之,今月之内,欲有伏气”,第一次指出伏气概念,促进了后世伏邪理论的发展。宋代成无己注:“冬时感寒,伏藏于经中,伏寒欲发,故云今月之内,欲有伏气”。金元时期刘河间创意迥出诸家,首以寒凉清热法为主治疗。至明清,伏邪学说达到鼎盛时期,构建了完整的学术理论体系,成为温病学说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吴又可在《瘟疫论》提到“邪伏膜原”,第一次将“伏”和“邪”联用,指出伏邪概念[8]。清代刘吉人在《伏邪新书》中扩大了伏邪的范围,并指出:“内有伏邪为病者,十居六七,其本脏自生之病,不兼内伏六淫,十仅三四”。经过历代中医大家日臻完善和总结,伏邪学说的内涵更加广泛,除了传统意义上的伏风、伏火、伏燥等,由饮食失宜、七情内伤、脏腑失衡等所导致的一切病理产物如痰饮、瘀血、浊毒等都属于伏邪的范畴,都具有伏而不发的特点[9]。
从邪气的产生到稽留于机体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而是多种原因相互作用的结果[10]。《素问·通评虚实论》强调:“邪气盛则实,精气夺则虚”。确切说明了机体的正气与外来邪气相持斗争导致疾病的发生,邪气伏藏与否取决于正气的强弱,此为疾病发生的关键所在。《医论三十篇》记载:“凡风寒感人,由皮毛而人;瘟疫感人,由口鼻而人。总由正气适逢亏欠,邪气方能干犯。”疾病是机体对致病因素的回应,有回应即可引发症状,即疾病发作,若机体无回应,正邪不争,邪气暗藏于体内,隐匿而不发。当机体的正气亏虚无法抵挡邪气,则邪气湮没,待时而发;正气来复时,正邪相抗,正气鼓邪外出,导致疾病急性发作。再者外部环境的改变诱发隐伏邪气,所谓“同气相求”,内外感召,导致疾病发生。伏邪发病是邪气不断发展、积聚的动态变化的过程,当邪气蓄积到一定程度,超过发病的阈值,正气由于邪气的持续侵袭而溃败,则疾病爆发,机体出现症状。
1.1 正气不足,伏邪内藏是MG的发病基础 MG的病机在于五脏虚损,尤以脾肾亏损为多见[11],正气不足贯穿疾病全程。脾为后天之本,若脾脏健运失职,气血匮乏,水谷精微转输障碍,则人之肢体困倦,宗筋疲软,活动失灵,甚则出现痿废不用等症。脾为后天,肾为先天,脾病可累及肾。《下经》云:“肾者,水藏也,今水不胜火,则骨枯而髓虚,故足不任身,发为骨痿”。肾精乏源,骨髓不充不能灌诸末,则人之生长发育迟缓,筋骨萎软,四肢疲乏,发为痿症。张永德[12]收集关于MG的文献研究,总结本病与脾、胃、肝、肾相关,关键在于脾肾,正气亏虚是发病之前提。张静生教授[13]认为MG的主要病机是脾肾亏虚,基本病机为气血亏虚、肢体肌肉失养。脾肾亏虚,正气不足以抗邪,为外邪的稽留入体内创造了先决条件,五脏受损,功能乏源,无力与邪气抗衡,正邪不争,邪气伏藏。
王燕昌所说:“伏匿诸病,六淫、诸郁、饮食、瘀血、结痰、积气、蓄水、诸虫皆有之”,即外感六淫及内伤杂病与伏邪皆相关。MG易受外感湿邪、温热毒邪及饮食毒物、劳倦等因素的影响,导致一些病理产物如痰湿、瘀血、浊毒等的积贮[13],由于正气不足,无以抵御外感邪气或者清除这些病理产物,导致其伏匿于体内,瘀积日久化毒成为伏邪,伏而不发。湿性重浊黏滞,困阻气机,致病程缠绵;瘀血阻滞经脉,筋脉失养,致病深难疗;毒邪致病隐匿,易损害筋脉肌肉形体,致病情顽固、难治。况时祥[14]认为湿毒与MG的发病相关,强调邪气在其发生发展中的作用。李庆和[15]教授提出湿毒是MG重要的病理产物,在MG的治疗中重视“化湿解毒”法的应用。周生花[16]强调了湿热、瘀血是MG的重要病理因素,脾肾不足时发病之本,主张辨证论治,随证选方用药。《幼科发挥》所言:“受脾之气为肉,脾气不足,则肌肉不生,手足如削……此胎禀之病,当随其藏气求之”,现代研究表明MG的发生与遗传因素密切相关[17],先天禀赋不足,来自父母的先天之毒邪遗留幼儿体内,亦可成为伏邪,潜藏而不发。《素问·评热病论》指出“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即最虚之处便是容邪之所,邪气侵犯人体,必定侵袭人体最虚之处,正气愈虚病机愈深。MG患者由于脾肾亏虚,人体正气长期不足,抵御外邪力量薄弱,邪气尚未超出人体自身调节范围,邪气潜伏于机体,藏匿于筋脉血络[18],一旦外邪引诱或正气持续亏损,则邪气外发侵蚀筋脉肌肉,导致关节屈伸不利,肌肉羸弱无力,从而发为痿病。
1.2 外邪引诱伏邪是MG的发病条件 孙思邈有言:“凡肉极者,主脾也。脾应肉,肉与脾合,若脾病则肉变色,至阴遇病为肌痹,肌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脾”,强调了因加而发的重要性,外感暑、湿等六淫邪气或是受饮食、劳倦及失治误治等因素的影响,感召内在伏邪,同气相求,病邪爆发。明·皇甫中《明医指掌·脾胃证一》:“经云:饮食劳倦则伤脾胃。脾土既伤,不通输运,则气血精神由此而日亏,脏腑脉络由此而日损,肌肉形体由此而日削”,指出过度劳累及精神等刺激亦会引起本病的发作。“春三月,此为发陈”,即季节的更替亦可引起人体内正气随之变化,引诱伏邪而发病[19]。MG患者发病前常有感染、精神创伤或过度劳累史等,患者多数起病隐匿,呈缓解与复发交替性或进展性发展,可见外邪引诱内在邪气在MG的发病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首先,伏邪致病病情隐匿[20],正气不足,邪气不盛,正邪不争,其临床表现不明显或者症状轻微,正如MG轻症患者常表现为上睑下垂,不易察觉。《类经》云“约束,眼胞也。能开能阖,为肌肉之精,主于脾也”[21],认为眼睑下垂与脾气亏虚密切相关,而尚未意识到此乃MG之象。
其次,伏邪具有耗损性[22],伏邪致病并非是个一成不变静态的过程,邪气潜藏于内,会不断消耗气血津液,酝酿成毒,日久致脏腑亏虚衰败。MG患者初始为脾气亏虚,清阳不升,水谷精微无以灌溉输送全身,因而出现眼睑下垂之状,脾虚运化无力,水液失于布散酿湿成痰,痰阻脉络,气血不通,日久化瘀,痰瘀胶结,肢体经络不用成痿;脾失健运,无力滋养先天之肾,即脾虚及肾,久则累及他脏,脏腑失于濡养则四肢百骸枯萎无用。
再者,伏邪发病具有反复性,伏邪潜伏机体,当正虚邪盛时正邪相争,疾病发作,或是邪气耗损正气,气候变化或是饮食劳倦等刺激下发病,病情反反复复。MG就是一个缠绵反复的慢性复杂性疾病[23],病程长且难以治愈。《广温热论》中指出:“新感轻而易治,伏气重而难疗,此其大要也”[24],着重指出了伏邪致病胶固难解,绵延不愈,与MG相似,病情复杂,治疗颇有难度。
结合历代医家对伏邪的病机及MG治疗的认识,笔者认为本病以脾肾亏虚为主,正气不足,抗邪无力,为邪气潜藏创造了条件,邪气伏匿,折损人体气血精津,从而进一步加重脏腑虚耗,每遇情志不佳、饮食失宜、劳累倦怠、跌仆损伤等刺激诱发,引动伏邪,病情发作,缠绵难愈。本病以邪实内盛为标,应以扶正养托,清泄透邪为治疗大法,攻补皆施,标本异治,灵活变通。依据本病的标本缓急、表里虚实及临床表现,将MG分为急性期、缓解期及巩固期进行论治。
由新感引发,疾病急性发作时,应在扶正补虚的基础上,配合清热、利湿、化痰、逐瘀等法,祛除内伏之邪,避免祛邪伤正,辅以加祛邪之药。主方选用补中益气汤合龟鹿二仙胶,热盛者加大青叶、黄芩,湿重者用茯苓、薏苡仁、泽泻,痰结者加胆南星、草果、槟榔、厚朴,血瘀者加鳖甲、当归、姜黄,痰瘀互结者加白花蛇舌草、蜈蚣、僵蚕。在疾病缓解期,以养正补虚为主,重在调养先后天之本,少佐祛邪药物,注意补益防止助邪。在疾病稳定期,以扶正固本为主,重在调养脏腑,补益气血阴阳,以培补脾肾为核心,健脾益肾,益精填髓,培本固元。
谨 某,女,25岁,职 员。2019年11月11日 初诊。以“眼睑下垂、复视16年,加重伴吞咽困难1月余”为主诉就诊。16年前患者无诱因出现右侧眼睑下垂,晨轻暮重,伴眼球活动受限等症状,此后1月患者又出现左眼睑下垂,就诊于周口市眼科医院,行“新斯的明试验”阳性,诊断为“重症肌无力”,予“溴吡斯的明(30mg,3次/d,口服)”和“强的松(5mg,1次/d,口服)”,治疗1年余,病情未复发。2013年患者受凉后症状再次出现,就诊于河南省人民医院,行肌电图检查,结果回示:神经重频试验有衰减现象,可能为重症肌无力(眼肌型),测抗乙酰胆碱受体为9.972nmol/L(偏高),抗链接素抗体为0.267(正常),予溴吡斯的明(60mg,3次/d,口服)治疗,症状逐渐好转。1月前患者因工作忙碌连续熬夜后再次出现双眼睑下垂,复视,伴吞咽困难,遂至我院就诊,刻下:双侧眼睑下垂,左侧较重,上抬无力,视物有重影,气短乏力,吞咽困难,饮水明显发呛,怕冷,纳眠差,大便稀,小便尚可,舌淡胖,苔薄白,脉沉弱。查体示:眼睑下垂,左侧几乎遮盖全眼,眼睑疲劳试验(+),眼球运动不灵活,咽反射正常,转头及耸肩正常。西医诊断:MG,中度全身型(Ⅱb型)。中医诊断:痿病,证属脾肾亏虚型。治疗以健脾补气,益精填髓为主,中药以补中益气汤合龟鹿二仙胶加减,处方:黄芪30g,炒白术30g,党参15g,陈皮12g,升麻6g,北柴胡6g,当归15g,薏苡仁30g,鸡血藤30g,黄芩9g,僵蚕9g,全蝎6g,青风藤12g,龟板胶10g(烊化),鹿角胶10g(烊化),15剂,水煎至300mL,1剂/d,早晚饭后温服。溴吡斯的明片(60mg,3次/d,口服)。
2019年11月28日二诊。患者眼睑下垂改善,复视症状减轻,气短乏力好转,饮水呛咳减轻,大便成形,纳眠可。加桑寄生20g,山药30g,20剂,溴吡斯的明片(早30mg,中晚60mg)。
2020年12月5日三诊。眼睑下垂明显改善,视物清楚,无吞咽困难,饮水无呛咳,去薏苡仁、僵蚕、地龙、青风藤,加炙淫羊藿12g,酒萸肉20g,继服药物,溴吡斯的明片(早中30mg,晚60mg),随证加减。坚持服中药半年,溴吡斯的明片(30mg,3次/d,口服)。1年后随访,溴吡斯的明片已停用,患者病情平稳,未再复发。
按:患者初次出现眼睑下垂时,经治疗症状已消失,正虚而邪气乘之,祛邪未尽,邪气伏藏,至2013年外感寒邪引动内在伏邪发作,症状复发,再次服药后症状好转。1月前该患者又因劳逸过度,耗伤气血津液,损伤脾胃,脾不运化,水谷精微不能输注眼胞,出现眼睑下垂,复视,抬举无力。脾经连舌本,肾经挟舌根,脾肾精气虚损舌体失去支持,可见咀嚼无力,吞咽障碍。舌淡胖,苔薄白,脉沉弱,皆为脾肾不足之象,治以补中益气汤合龟鹿二仙胶加减。补中益气汤功擅益气升阳、举陷健脾,多用于治疗脾虚下陷诸证。现代药理学研究[25]表明补中益气汤能够抑制脾脏及胸腺萎缩,发挥双重免疫功能,使机体免疫功能恢复正常。龟鹿二仙胶[26]功在调气血,和阴阳,益精填髓,培补元气。李发枝教授[27]运用补中益气汤合龟鹿二仙胶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尤其是重症肌无力,临床成效显著。二方合用共奏益气升阳,气血同调,健脾益肾,培本固元之效。患者就诊时正气亏虚,考虑到伏邪隐逆已久,在补虚的基础上,辨证添加薏苡仁、鸡血藤、黄芩、僵蚕、青风藤以祛湿解毒,活血化瘀,扶正养托,祛邪外发。二诊患者症状好转,疾病进入缓解期,邪气渐退,正气渐盛,此时应少佐祛邪之药助邪外出,同时加桑寄生、山药以补脾肾,强筋骨,加大补虚力度,以扶助正气。三诊病情稳定,以补虚为重点,巩固疗效,防治疾病复发。
中医伏邪理论历史悠久,且在后世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已有研究表明临床许多难治性疾病,运用伏邪理论指导临床诊治,疗效显著。本文从中医的角度入手,结合伏邪理论深入探讨MG的病因病机及特点,认为本病应分阶段论治,当根据感受湿、瘀、热、毒等邪气的不同,辨证添加药物,坚持以扶正养托,清泄透邪为治疗大法,攻补皆施,随证加减,灵活变通,拓展了治疗MG的思路和方法,对临床防治MG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