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史》新创藏史书写体例背景探析

2021-12-31 18:54贡布多加
青藏高原论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藏文吐蕃史学

贡布多加

(西藏大学,西藏 拉萨 850000;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00)

一、《红史》作者及主要内容

蔡巴·贡噶多吉,又名司徒格微洛追,出生于藏历第五饶迥土鸡年(公元1309年),是蔡巴万户长仲钦·门朗多吉的长子,“五岁时即能阅读和书写,后以精通蔡巴噶举派的教法和经论而知名。十五岁时(公元1323年)受任为万户长,十六岁时(公元1324年)进京朝见元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得到白银一大锭、银印、黄金饰品、绸缎等赏赐以及受封为蔡巴万户长的诏书。他任蔡巴万户长达二十八年,其间保护和修缮蔡贡塘寺、拉萨大昭寺、布达拉山上的建筑等,并迎请布敦·仁钦朱到蔡贡塘,校勘纳塘版《甘珠尔》等经藏,以金银汁书写有二百六十余函的经籍《蔡巴甘珠尔》,被后来的藏族学者尊为范本。后来,因与帕竹万户的大司徒绛曲坚赞不和,于第六饶迥水龙年(公元1352年)被迫去职。他将权力交给其弟扎巴喜饶,跟从堪钦顿霞巴·桑结仁钦出家,受比丘戒,起法名为格微洛追。噶玛噶举派黑帽系四世活佛乳必多吉从内地返藏后,曾被他迎请至蔡贡塘寺,讲授多种经论。蔡巴·贡噶多吉后来被人们称誉为‘遍知司徒’。”[1]

作为藏族历史上著名的史学家,蔡巴·贡噶多吉史学成就颇丰,其史学代表作《红史》始于1346年,成书于1363年,前后历时17年之久。除此之外,还著有《白史》《花史》《贡塘喇嘛尚传记》《红史续集·贤者意乐》《先父默兰多杰传记》等。

蔡巴·贡噶多吉卒于藏历第六饶迥木猴年(公元1364年),享年55岁。

《红史》的内容和章节,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分类方法,主要有以下几种:

根据东嘎洛桑赤列翻译整理本全书可分为26章,按照内容又可分如下几个部分:一是关于印度部分,即为印度众敬王世系、薄伽梵(释迦牟尼)的历史、佛祖寂灭后三次集结、印度王统和释迦牟尼灭寂的年代算法等内容;二是关于中原王朝部分,概述从周代到唐朝、从梁朝到南宋的历史,这部分引用了《唐书·吐蕃传》藏译文,记载了译者的身份与翻译的时间等内容;三是简述了周边的西夏王朝史;四是简述吐蕃王统史;五是藏传佛教后弘期的起始;六是上部阿里地区的王统和弘法情况;七是对藏传佛教各教派的历史进行系统论述;八是全文收录元成宗赏赐给西藏僧人的著名的《优礼僧人诏书》,以及跋尾部分。巴桑旺堆认为《红史》一书按内容可分为四大章:一是印度古代王统及释逝世系等;二是汉地历代王统;三是蒙古、西夏王统;四是吐蕃王统及萨迦、噶当、噶举各教派传承历史。[2]俄智多杰认为《红史》的论述主体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即印度王统及佛教传说、周边民族历史、涉藏历史。[3]

《红史》既涉及藏族历史,又将周边他族的王统世系分列其中,其真知灼见的历史观和境域观非先前史料所能媲美。因此,有学者认为蔡巴·贡嘎多吉的《红史》在藏族史学界的地位而言,相当于司马迁的《史记》在整个中国史学界的分量和位置。孙林认为《红史》具有“世界史”的笔法。

关于《红史》的命名,蔡巴写到“古往今来之各种史册俱以各种颜色命名”。至于蔡巴·贡嘎多吉为何使用“红色”来命名自己的著作,笔者愚以为“蔡巴”()在藏语中与表示“红色”的()不仅谐音,而且书写方面亦只差一个前加字,也许这是蔡巴选择《红史》来命名其大作的原因。尽管他还有《白史》《斑斓史》等以颜色命名的著作,但将其最为重要的著作称为《红史》,可能有这方面的考虑因素。当然,这是一种主观推断,没有任何史料依据。

二、《红史》开创藏史文本体例传统

吐蕃政权瓦解之后,西藏进入分裂割据时期,藏传佛教的后弘期亦发生在这一时期。教法的兴盛,又推动着传统教法史、王统史的书写模式,尤其是佛教史观在藏族史学书写领域愈发凸显,影响越来越大,并形成了以佛教为主体的史学编纂传统。如《弟吾宗教源流》《娘氏教法源流》等都将印度王统、西藏王统和佛教传承融为一体,呈现佛教发展的历史脉络。在此类藏史体例传统中,通过佛教将印度和西藏的王统串联起来,发展为释伽牟尼传记的组成部分,以反映佛教发展一脉相承的过程。可见,这样的书写模式显然是佛教史观的产物,也是僧人史学家笔下的西藏历史。

然而,《红史》作为一部“史册”,将传统的王统史、教法史囊括其内,既有章节专门叙述世俗王统世系传承,又有藏传佛教各教派发展史的概述。因此,《红史》具备综合性史书的特色,在写作体裁上与单纯的王统史和教法史有了巨大的变化。除此之外,《红史》还将卫藏之外的阿里、西夏、中原、蒙古和印度等地的王统历史,进行了叙述。纵观整个藏族史学发展史,《红史》的这种叙事方式,无疑是具有开创性的意义的。从此,藏文史学著作将叙述对象从印度佛教和西藏王统扩展到周边其他族群和政权,与传统的王统史和教法史书写模式不甚相同,具有纵览全局的高度和视角,藏人的史学观和境域观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冲破了佛教史观的局限,可谓开启了藏族史学发展史上新的里程碑。

从史书结构上而言,《红史》作为书写藏民族历史的史学著作,在系统叙述吐蕃历史之前,开头用了相当篇幅写四邻族的历史,包括印度、西夏、中原和蒙古的历史,并不是以吐蕃历史为中心或重点,采取了一种多线并重的叙述方式,这种由外到内的叙事方式体现了藏民族“外向型”的民族秉性特质,与汉地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内向型”文化特质迥异。藏民族这种文化上的“外向型”心态,一方面表明了对于外民族的文化怀有尊敬之心和学习之念,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藏民族谦逊低调的处世哲学,在《萨迦格言》《水树格言》中亦多有赞美谦逊的诗句,而唯我独尊、轻浮傲慢者总是令人厌恶,是藏族文化所忌讳的东西。史诗格萨尔各部的命名,皆将岭国放在后面,如《姜岭之战》《门岭之战》《霍岭之战》《擦岭母狮鏖战》等,以及“蒙藏历史”“纳藏文化”“汉藏交流”都是“外向型”文化特质在当下的一种书写延续,呈现了“外向型”的民族秉性和文化传统。《红史》问世以后,藏族史书都把吐蕃王统历史置于周边地区历史叙述之后,已成为藏族修史传统。《红史》中所摘录的《唐书·吐蕃传》藏译文,常被诸史学家所引用,亦成惯例。

从史学史的意义而言,《红史》具有以下两个特点:一是专业性质。《红史》不以佛教历史为书写中心,非弘法为目的的教法史撰写,而是采用专门的历史著作法加以构思,以历史作为中心出发点,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二是共同体境域观。由于《红史》成书时期正值元朝统一中国,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多民族多元一体的政治格局,这种多民族共同体的时代背景,影响了蔡巴·贡嘎多吉的史学眼光,他将目光放置吐蕃周边的西夏、蒙古和中原王统,并逐一进行阐述,而不仅限于吐蕃本土,体现了新的民族境域观和共同体意识。除此之外,学界认为《红史》开创了“史册”这一新的藏族史学体裁,从此但凡涉及王统、教法、家族世系、人物传记等综合型史学内容,皆以“史册”命名之,像《青史》《朗氏家族史》《西藏王臣记》以及《白史》等著作的藏文命名,莫不如此。所以,无论是诸民族“多线并重”的书写格式或从外向内的“外向型”结构安排,或以史学为主的“专业性”撰写,还是从共同体为前提的新的境域观,《红史》开创了藏史新的撰写体裁,是史无前例的,成为了后世史学家争相效仿的史学体例。

王璞则认为:“一般来说,《红史》的体例可以用纪传体通史来归纳,‘通史’没有疑义,但是与我们习惯上所论的中原正史纪传体相比,《红史》在体例上又有其突出的个性。综合前面的分析来看,蔡巴特别重视政、教两个大系统及各个子系统的传承,加之文字简洁,我认为《红史》的体例概括为‘政教传承体史纲’更为切当。”[4]正因为《红史》兼顾政教两方面的内容,故被认为是一种综合性的史书。

简言之,这些《红史》及其以后的藏族史书,在结构上有个共同的特点:内容不拘于常式,王统、教法、世系、传记统统加以包容,是为一类大型综合体史书。

三、《红史》出现“世界史笔法”和大一统境域观的原因

与以往的史学传统不同,蔡巴的《红史》开启了新的藏史撰写体例,这对藏史书写而言是巨大的进步。《红史》在藏族史学史上取得如此大的突破,除了蔡巴·贡嘎多吉本人天资聪慧、博闻强记、勤勉有加、学问过人之外,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如元朝统一中国、萨班《彰所知论》的启示、藏译本汉史的问世、汉藏交流的加强、唐书吐蕃史的可靠性等,皆成为蔡巴开启新的藏史撰写体例以及具备世界眼光的社会根源。

(一)西藏传统境域观的嬗变及其对《红史》撰述的影响

每个族群,都有关于对自己生活区域的认知,我们称之为境域观。境域观,包括对自己所生活区域的地理性的疆域概念,民族或国家性质的行政区划概念,另外还包括着相应的生活区域或势力范围概念。笔者以为,所谓《红史》具备“世界史笔法”的说辞,主要和当时藏民族的境域观有着密切联系。

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族先民,很早便有了自身生活疆域相关的境域观。远古时期,雪域高原的“上部”是鹿、野驴区,“中部”是虎豹猛兽区,“下部”是飞禽鸣鸟区。在吐蕃王朝建立之前,吐蕃地方曾被称为“桑域坚美”“堆域卡热茸古”“森波那波古域”“蕃卡年雅楚”“蕃康九洲”“十八东岱”等等。还有“十二小邦”“四十小邦”这种政治性的境域观。吐蕃时期有“四茹”“六十东岱”等。

在吐蕃王朝时期,出现了“四天子理论”这一重要世界性的境域观,吐蕃人意识到周边民族与国家对自身政权的重要性,因而对之大感兴趣,积极收罗有关外界各地的信息。在这一心理动机驱使下,曾经在亚欧大陆广泛流行的一种宗教寰宇观与“四天子理论”被吐蕃人所接受。所谓的“四天子”,即东为唐王朝、南为天竺(古印度)、西为大食(波斯)、北为突厥,这些吐蕃周边国家在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都十分强大,既对吐蕃人造成压力,又大大推动了吐蕃人奋力追赶的精神气儿。对于这种四天子理论,一些专家学者经过研究,认为其与长期以来在亚欧地区流行的宗教寰宇观有一定的关系。从“四天子”理论可知,对吐蕃人影响最大的是汉地、印度、波斯以及突厥,其中汉地和印度尤为突出,对吐蕃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在分裂时期,“四天子说”仍然见诸藏文史书,反映了藏族史学家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而蒙元统一中国以后,随着统一的多民族政权的建立,这时期藏文史书中看到更多的是中国大一统境域观,这种境域观在某种程度上是先前“四天子理论”境域观的一种扩展和延续,是另一种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新的境域观。

如今,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族人,最耳熟能详的“境域观”是“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茹”“下部多康六岗”,这几乎涵盖了藏民族生活的大部分境域。另外藏史典籍记载:“上部“阿里三围”犹如水池,中部“卫藏四茹”犹如沟渠,下部“多康六岗”犹如农田,这是按照地势高低为依据”。

笔者在收集整理康区民间锅庄歌词时发现,传统卓舞的歌词中有各种形式的境域观。既有类似“天子理论”的境域观,如“印度佛法圣主,汉地俗法圣主,藏域故乡圣主”;又有苯教三界的境域观,如“上界梵天王仓巴嘎布请跳支舞,中界念钦古拉格宗请跳支舞,下界龙王泽那仁青请跳支舞”;又有表现全藏域的境域观,如“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茹,下部多康六岗”。当然,还有亦须弥山为中心的宗教性境域观,这些都表现了藏族人看待世界的历史观。

因此,《红史》的“世界史笔法”利用汉地等异域史料的历史眼光,跟藏民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看待世的方式和境域观有着直接的关系。元朝统一中国这样大的历史背景,使藏族史学家具备“大一统境域观”,这是蔡巴《红史》首次将汉地、西夏、蒙古列入吐蕃历史的重要原因。

(二)元朝统一中国

1247年,西藏萨迦派首领萨班·贡嘎坚赞与蒙古汗国王子阔端在凉州会谈,史称“凉州会盟”,这一历史事件在藏族历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从此,西藏正式被纳入中央版图,各地方势力都统一由中央政权管辖,结束了西藏长达四百多年的分裂局面,西藏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从这以后,西藏史学体例开始发生变化,开启了统一的国家与民族意识为篇幅的书写模式,即国家统一疆域与民族区域观念逐渐被藏族史学家所认同,并在著作中通过向涉藏地区读者介绍内地周边地区历史宗教情况等方式加以呈现。

史学撰写格式与社会发展是密不可分的,蔡巴在《红史》撰写过程中,深受蒙元统一中国、汉藏关系日益密切、文化交流日益频繁这一社会局势的影响,史书自然反映西藏归入中央版图以后藏民族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形成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共同体认识。史书作为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内容和书写体例自然而然要反映历史客观事实。就在那样的历史大背景下,蔡巴的《红史》不同于吐蕃时期和分裂时期单纯以王统和教法史为主的藏史书写常式,出现了印度、汉地、西夏、蒙古等周边民族社会史为重要内容的政教综合体史学体例,即藏族“史册”撰写传统的开始。

对此,有学者敏锐地指出,“元代西藏纳入中央管辖后,汉藏交往密切,汉蒙藏一体的意识逐渐形成,这对藏族史书编纂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自元代以后藏族史书记载区域拓宽,地理大一统观念强烈,对中央政权的政治认同、文化认同内容增多,这些内容真实地反映了中华民族汉藏蒙一体的形成过程,同时也构成了藏族史书独具特色的编纂方式。”[5]孙林认为元朝统一中国为藏族史学的发展提供了良机,“在这以后,一些藏族学者将汉文史料翻译为藏文,并积极撰写汉地、吐谷浑、突厥、蒙古、回鹘(回纥)王统历史,表明在元朝统一中国以后,西藏的学术研究的界限与交流的渠道已经大大开放了。同时,国家统一、社会稳定,学术研究就有了深入展开的前提和条件。”[6]

简言之,元朝统一中国以后,蔡巴作为当时的史学家,意识到西藏与中原王朝以及周边各个地区有着密切的联系,西藏作为大元帝国治理下的一个地区,更是直接的上下隶属关系,要重视汉地、蒙古以及西夏的历史,以便更好地去理解吐蕃自身历史。

(三)八思巴《彰所知论》对《红史》修史格式的影响

如今,藏学界对《红史》推陈出新的世界境域观和“世界史笔法”大加赞赏,认为蔡巴的《红史》开启了全新的藏史书写体例传统,并深刻影响着后期的藏族史学家。笔者以为一方面必须承认蔡巴《红史》在藏族史学史领域取得的里程碑式的突破和重大意义,另一方面也要看到蔡巴之前本土学者及其作品对《红史》书写的影响,关于这方面,首推八思巴的《彰所知论》。

《彰所知论》的成书原因是八思巴出于教学需要(为真金太子讲学)。八思巴曾经为忽必烈之子真金太子讲学多年,后来应太子数次请求,将萨迦派历代祖师所积累的著述和个人心得综合于一起,在1276年返回萨迦寺后就开始动笔,1278年写出具有开蒙启悟式的教本《彰所知论》。虽然《彰所知论》不完全属于历史著作,但它是较早叙述蒙古王统源流的著作。孙林认为“从境域观的角度说,《彰所知论》虽然还带有‘四天子理论’的一些影子,但又有新的眼光,八思巴毕竟曾经到内地多年,长期跟随忽必烈,见多识广,当时元朝宫廷接待来自各地的人物无数,八思巴自然亦有参与;而且他主持总制院(宣政院),总领天下释教,与宗教有关的事物都少不了他的指导。故而我们可以说,《彰所知论》尽管只是一部综合佛教教理与历史传承的简明读本,但它显然具有非常特别的史学意义。尤其它第一次正式把印度、西藏、蒙古的王统历史与佛教史并列,将眼光从雪域高原转向更大的空间。它传达出一种信息,即当时涉藏地区的学者可以说又将失落了很长时间的世界境域观重新拾起,并加进了新的内容。”[7]

有学者明确强调八思巴的《彰所知论》直接影响了元明清时期藏族教法史的撰写准则,“元代出现最早的地理认同的著作应属于八思巴的《彰所知论》,八思巴生活的时代是西藏正式纳入中央管辖的开始,《彰所知论》第一次将印度、西藏、蒙古王统史与佛教史结合起来论述,其视野较以前学者更加广阔。元明清时期藏族教法史书在《彰所知论》基础上,又进一步发展,几乎所有的教法史书都是记载印度、西藏、汉地、蒙古、木雅(即西夏)王统与佛教的发展,这种书写模式成为藏族教法史撰写的一个准则。”[8]周清漪在藏文古史《红册》一文中认为“元世祖时,帝师八思巴曾为太子真金编讲过《彰所知论》,卜思端在1322年曾写出一部《善逝教法史》,这是现存早于《红册》的两种涉及历史的宗教著作,从中已可看出这种修史的格式。公哥朵儿只在撰写这部世俗史书时,乌思藏在政治上也处于各教派的统治之下,仿效上述两书的体裁。”[9]不仅如此,《彰所知论》还影响了蒙古史学的文本体例,如陈寅恪在考证《蒙古源流》思想来源时说:“其书之基本观念及编制体裁,实取之于《彰所知论》”[10]。可见,其在蒙藏史学界举足轻重的地位。

显然,八思巴的《彰所知论》是在元朝统一中国的历史背景下书写的,出现了有别于宗教性境域观的大一统境域观,它是第一次将蒙古王统写入藏史的著作。因此,从目前所掌握的藏文史料来看,《彰所知论》是最早记述除西藏本土和印度之外的其他民族历史的著作。这种将西藏本土以外的异域纳入藏史著作的笔法,既反映了元朝一统天下的历史情境,又体现了藏族学者开始走出雪域高原的史学眼光,更是对后世的史学书写产生了重要影响,笔者认为蔡巴的《红史》必然受此启发。《红史》将《彰所知论》中把蒙古王统历史与印度、西藏并列的撰写方法,扩充至汉地、西夏的王统史,并写入藏史典籍,丰富了藏族史学的内容,是对八思巴《彰所知论》撰写体例的继承和书写内容上的扩充。

(四)藏译本汉史典籍的问世

元朝统一中国以后,藏文史书开始注重利用《新唐书·吐蕃传》和对汉地王朝史的简编等汉文文献,叙述记载内地历史,并成为藏史撰写体例的重要准则。据学界考证,早在蔡巴撰写《红史》之前,汉地历史信息已经向涉藏地区传播。在此这过程中,藏汉译师胡讲主、赞巴拉、喇嘛仁钦扎国师等人发挥了汉藏史学交往的桥梁纽带作用。

具体而言,《红史》中“汉地由周到唐的历史简述”部分,是赞巴拉多室利衮在阅读汉文古籍后,在拉萨大昭寺写成。唐朝历史中的“吐蕃历史简述”部分,蔡巴认为“这些唐蕃之间的史实由(宋)太宗(应为仁宗——编者著)时的史官名叫宋祁者写成,后来由范相禹收集成册。由汉族译师胡讲主于阴水鸡年在临洮翻译成藏文,由喇嘛仁钦扎国师于阴木牛年刊行藏文本。“汉地由梁至南宋的历史简述”部分,是依照赞巴拉多室利衮口述而写成。通过《红史》记载,可以明确《唐书·吐蕃传》的翻译者是汉族译师胡讲主,刊行译本者是喇嘛仁钦扎国师。由此可见,《红史》中汉地史料的来源,并非直接翻译的汉史原文,唐书吐蕃传的藏文翻译和刊刻在这一时期已经出现。

《红史》提到胡讲主翻译《唐书·吐蕃传》的时间为阴木鸡年。关于阴木鸡年具体为何年的问题,周清漪、西道加等经过考证认为是1285年较为合理[11],而《红史》从1346年开始撰写,完成于1363年,根据这一推断,从《唐书·吐蕃传》的藏译到《红史》撰写,期间相差约一个饶炯。《红史》是首次将胡讲主所翻译的藏文本《唐书·吐蕃传》引入著作中,后期的《雅隆尊者教法史》《青史》《汉藏史集》《贤者喜宴》等藏史著作都直接从《红史》中引用了这部分的内容。《红史》引用的《唐书·吐蕃传》并非完全照搬汉史原文,其中加入了一些正史所不具备的故事传说,如“武则天女皇当初生了一个长着驴耳朵的儿子……”可能是汉地民间因对武则天偏见而创造出的一个故事传说。

周松认为:“藏文引用的《吐蕃传》并非汉文全文,可能是经过汉族人之手的简本,在临洮译场由汉僧胡讲主译为藏文。胡讲主是八思巴同时代人,在临洮译场从事藏汉文翻译工作,极有可能也是八思巴的汉族弟子之一。藏文本《吐蕃传》翻译之后并没有立即刊行,直到元代后期的1325年才正式刊行。”[12]又“据《西藏王统记》的说法,仁钦扎国师先在汉地审核过译本内容,之后在临洮刊印。”[13]这便是《红史》汉地王统引文的史源。也就是说,蔡巴·贡嘎多吉在撰写《红史》之前,《唐书·吐蕃传》部分部分已由汉藏翻译大师胡讲主翻译;而汉地历史(从汉至宋)部分,赞巴拉多室利衮在阅读了汉文古籍之后,用藏文写成类似藏地王统史式的汉地简史。因此,蔡巴在撰写《红史》的过程中,完全可以参考藏译本汉文史料,并按照八思巴的《彰所知论》一样,列入著作之中。有人提出蔡巴·贡嘎多吉是否懂汉文、能否参阅汉史原文的问题,从目前藏文史料来看尚不可知,但通过上述对蔡巴著作背景的分析,当时藏译本汉地史料已经问世,语言不应该成为藏地史学家撰写“世界史笔法”体例的障碍。

(五)其他原因

1.汉蒙藏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蔡巴·贡嘎多吉生活的年代,正是汉藏等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十分频繁的时期,元朝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建立,民族之间的接触之多史无前例,致使藏族史学家的眼光自然而然会面向汉地等周边地区,在书写藏史过程中引用汉地史料、涉笔汉地王统史是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是汉藏等民族频繁接触带来的对藏史撰写体例的影响。孙林认为,元代“随着汉藏各民族关系的加强,藏族学者这种积极反应介绍外界的态度更加明确,在这一时期产生的许多历史著作中,都有关于藏族周边地区和民族的记述。”[14]刘凤强认为“在藏传佛教外传的过程中(北传西夏、蒙元、明廷),藏族僧侣学者也越来越多地具体接触到异族文化,也就开始了克服语言障碍了解其他民族历史的进程。跨越语言障碍对于强调语言学习和逻辑训练的佛教僧侣来说,具有其它类型学者所不具备的一些有利条件。精通藏汉文的佛教僧侣,结合兼通藏汉文的汉族学者共同翻译一部分中原传统史籍,为藏文史书中引入汉文史料打下了有利的材料基础。前面提到的藏族汉族学者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15]

2.帝师八思巴的推动作用

八思巴作为大元帝师,享有掌管全国宗教事务的大权。凭借其过人的才华和喜人的成事能力,深得元朝王室贵族的器重。从文献记载上看,八思巴在汉地培养了众多佛学弟子和汉藏翻译能手,大大促进了汉地史学信息在藏地的传播,繁荣了藏地史学的内容,开阔了藏地史学家的眼光。

当时,唐书吐蕃传部分被译成藏文刊行出版,《红史》中录用了这部分汉文史料,这使藏族史家对吐蕃历史的研究有了全新的认识。而八思巴所著《彰所知论》更是开启了新的史学撰写体例,深深影响着后世的藏族史学家。因此,论及元代以后藏史书写具有“专业性”“综合性”“总揽式眼光”“世界史笔法”时,我们应该看到八思巴带给藏族社会诸多方面的深远影响,包括藏族史学的发展。

3.蔡巴·贡嘎多吉自身的史学素养

《红史》在藏族史学界的崇高地位,当然离不开蔡巴·贡嘎多吉自身的各方条件和史学素养。作为当时西藏地区的万户长之一,具备了得天独厚的政治、经济以及社会文化资源。从一些学者的论述中便知其一二,“八思巴从小聪明过人,五岁即能读经书写,后拜多名高僧大德为师,逐精通教法与经论,成为蔡巴噶举派知名学者及头面人物,著有多种著作。”[16]“元至治三年(1323年),年仅14岁的贡嘎多吉继任蔡巴万户长,开始其从政生涯。翌年,为加强自己的统治,也使蔡巴万户的政权更加稳固,蔡巴·贡嘎多吉即赴元大都,朝勤元泰定帝也孙铁木儿。也孙铁木儿对聪明的贡嘎多吉颇有好感,特发救文。封其为万户长,并赐银印。”[17]蔡巴·贡嘎多吉作为元代西藏地方万户长,在史学撰写过程中所具备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关于这一点,巴桑旺堆认为“由于作者系元末明初人,又是地方势力首领,有条件搜集元初译成藏文的唐书吐蕃部分史料,而后来的《青史》《智者喜宴》的作者已无此条件,只能从《红史》转录成篇。”[18]因此,尽管前文论述《红史》引用汉地史料和开创藏史体例的诸多有利背景,然而我们并不能否定其自身所具备的一切有利条件和史学素养,我们必须承认蔡巴·贡嘎多吉是一位才华出众、素养极高的史学家,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史观。

4.唐蕃史料记载的一致性

蔡巴引用汉地吐蕃史料的原因,还要归功于唐蕃两地史料之间的一致性。“这些唐蕃之间的史实由(宋)太宗(应为仁宗——编者注)时的史官名叫宋祁者写成,后来由范相禹收集成册。由汉族译师胡讲主于阴水鸡年在临洮翻译成藏文,由喇嘛仁钦扎国师“于阴木牛年刊行藏文本。其中记年中有几处错误,将吐谷浑误为突厥,将和田误为沃田等。此外与藏文史籍记载大致相符,故摘其大要抄录在此。”[19]这一方面体现了蔡巴谨慎的治学态度,同时藏族史学家非常重视唐书吐蕃历史的记载,并且与吐蕃本土历史认真对证,发现唐蕃两地关于吐蕃历史记载方面高度一致,于是便在《红史》作以引用。为此,在记录唐代内地历史时,《红史》几乎完全录自汉文正史《唐书吐蕃传》的内容。如若唐蕃汉藏两种史料关于唐蕃之间的史实记述有较大的出入,那么蔡巴会否在《红史》中引用汉地史料,尚存疑问。

四、《红史》对后世藏族历史著作的影响

纵观整个藏族史学史,《红史》构建构建了汉地、木雅(西夏)、蒙古这些“周边民族的历史”撰写体例,成为了后世藏文史籍的惯例,不仅表现了著者对藏族历史与其他民族历史相互影响的明锐洞察力,也推动了藏族史学的书写在空间上的拓展。许多编纂于明代的藏文史籍,如《雅隆尊者教法史》《西藏王统记》《汉藏史集》《青史》《西藏王统记》《贤者喜宴》等,都沿袭了《红史》“中原王统世系”的写作范式,记载了一部结构和内容都基本相同的中朝王原历史,其中成书较晚的《汉藏史集》《青史》《新红史》等,则不同程度地增加了一些元、明两朝的史实,这是新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新的史料书写内容,而其体例格式与《红史》是一脉相连的。

此外,由于特殊的历史文化关系,蒙藏上层精英之间在思想文化上的交流十分亲密,加之《红史》是元代本朝人记本朝事,因此备受蒙古族史学家的重视,17世纪以来的蒙文历史著作往往吸收和参考了《红史》的记载。尤其是受《红史》体例影响的《汉藏史集》,记述了大量元史内容,成为蒙古族史学家重要的异文参考文献。可以说,《红史》开启了藏史新的史学书写格式,不仅丰富了藏民族自身的史学内容,更丰富了整个中华民族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史学资料,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民族史学著作,值得推崇。

五、结语

藏史名著《红史》,开创了藏族史学发展史上新的撰写体裁,即史册。它开启了藏族史学家记述周边民族历史的书写传统,被学界认为具备一种“世界史笔法”,其史学的专业性方面突破了传统的佛教史观,在藏族史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本文认为蔡巴·贡嘎多吉正因为具备开阔的史学眼光,不仅因为他作为万户长的社会地位具备有利的修史条件,而且与其丰富的学问和极高的史学素养有关,更为重要的是元朝统一中国、八思巴《彰所知论》的启发、藏族传统境域观的嬗变、藏译本汉史的问世、汉藏史学翻译家的贡献、帝师八思巴的推动作用、汉蒙藏交流的加强、唐蕃史料的一致性等等,都成为了蔡巴·贡嘎多吉完成《红史》这部藏史名著的有利条件。因此,有利的修史环境和蔡巴自身的史学眼光和素养,铸就了《红史》在藏族史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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