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太燕
(中共江西省委党校文化与科技教研部,江西南昌 330000)
经考证,“遗民”一词最早见载于《左传》,泛指易代而幸存之人,起初不含价值判断,至司马迁笔下赋予了道德定位,他所塑造的伯夷、叔齐形象成了后世文人哦吟的文化标符。遗民实为王朝鼎革产生的遗落群体,每次王朝更易都会出现一批疏离于当下,缅念前朝或希图复归前朝之人,他们因强烈的家国观念、民族意识或对文化理念的坚守得人尊颂,尤以宋、明遗民为甚。清遗民包括忠于清王朝,不忘谋划复辟的前清旧臣;拒绝民国官职,以诗文度余生的旧式文人;短暂接受民国官职,却与之扞格不入的士子等。与前代遗民相比,处在时代歧路的他们终得差评或污名化,其局限性和排他性在新文化或现代性的烛照下被无限放大,历史人物本该有的复杂性和多义性被抹平。大体算来,江西清遗民有陈三立、朱益藩、李瑞清、胡思敬、刘廷琛、万绳栻、魏元旷、魏元戴、刘云樵、华焯、叶泰椿、卢兆蓉、黄维翰等,分析他们的基本特征、形象呈现,剖析其作品有助于深入了解、客观评价这个独特的群体。
革命爆发后,清遗民积存的社会地位和私人财富受到冲击或毁坏,时代迫使他们重审个人命运,重定人生路径,已然成型的政治取向、道德规范、文化理念和现实际遇将他们造就成了一个伦理共同体。我们知道,伦理共同体的组建包含一些基本条件:精神上,共同体成员具备共同或近似的文化传统、宗教信仰或伦理共识,容易产生情感归属感;组织上,共同体成员的准入具有封闭性和筛选性,为了协调彼此之间的差异必然制定或认可某种内部规则;活动形式上,共同体成员分享相同或类似的文化生活方式或宗教礼仪。与之相对应,江西清遗民有复兴前朝,拒绝或反对民国的政治立场和恢复、赓承传统思想、学术的文化观;有遗民间的抱团互助活动,讽刺或攻击新政权或新进人士的言语行为;有时结社燕集,诗酒酬酢,同祭特定节日等。
江西清遗民在身份的自我定位上各不相同,有人采取了极端方式,如兰溪知县,德化黄为熊以身殉清,而大多数以或隐居、逃禅,或漫游、讲学,或出仕溥仪小朝廷为主,通过象征性的符号和行为,如发辫衣装、作品著述或处世方式等予以区清。在古代中国,发服和身体装饰是别具政治意义的,也是划分读书人群体的依据之一,蓄发留辫即清遗民身份确认的关键标志,如张勋、陈三立、魏元旷等均未剪发,陈氏曾遇革命党欲强行剪辫,他大声呵斥并要求捕人才得以解困。有人易服,如李瑞清仿石涛黄冠束发着道装,自署“清道人”,挂“玉梅花庵道士”匾;谢甘盤易道服,匿姓名、隐乡野。叶泰椿的经历为发服和身体装饰被赋予了鲜明的政治象征和复杂的文化意义提供了例证,“乱初作,南省皆匪徒,拥兵擅立,衣冠无度,或如俳优。士大夫多梳头蓄发。宁愚(叶泰椿)有行,鲁民制巾赠之,留别云:‘请缨无路黄冠了,戴笠为盟皂帽宜。珍重先生乌角意,松云白首证心期。’‘十载弹冠愿已违,簪裾傀儡昨原非。头巾老与时妆忤,得否青山兀岸归。’至九江,果解巾去发,乃得行。”[1](P9)
为了以示不与世苟合,一些人筑室退隐,如魏元旷筑“潜园”、胡思敬筑“退庐”于南昌,喻兆蕃蜗居萍乡,范金镛“赁居湖楼,谢绝世事”[2](P43),刘廷琛青岛筑“潜楼”,胡湘林“郁郁侨上海,赁庑陋巷中,出入一小车,从二三耆旧游,绝口不道世事。”[3](P1118)一些人更名寄意,如卢兆蓉改号草夫,魏元戴易号鲁民,华焯更号持庵;黄子雅欲改“更民”,遭胡思敬非议,“执事弃官而归,犹是大清之民,何更之有?”[4]一些人坚持特殊仪节,如刘廷琛每逢岁时元旦向北跪拜,张琨居津时每周向溥仪请安。一些人坚持奉前朝正朔,无视公元纪年,如魏元旷所撰叶泰椿的祭文开篇即云“维宣统之十有五年之某月”。不事二姓、不仕二朝的政治伦理被相对严格地遵循,导致他们对新政权采取不合作,甚至仇视的态度,如斥责辛亥革命为“难兴”“大盗移神器”;魏元旷拒绝马毓宝、李纯招揽;朱益藩、毛庆蕃冷对袁世凯许官,前者转而任起了溥仪的汉文师傅;李瑞清言却赵尔巽请约,“瑞清,有清之辠臣也,偶漏天网,苟全首领,偷处海隅,鬻书作业,尚何面目珥笔奉册,从诸君子后乎?”[5](P38)黄锡朋以漆室女自处,自言“作故国遗民以没世,则至荣之幸”,又贬斥王闿运髦年改嫁,易顺鼎徇利屈身,“二公声名,俱一落千丈。”[6](P253)他们颇以遗民身份自傲,据魏元戴回忆:
尝因事入城,途中遇村农二人,一谓:“先生何时赴京?”鲁民(魏元戴)笑而未应。一私语之曰:“先生是大清国臣子。”鲁民慨然为赋绝句:“河山破碎剩斯民,了了乡音意倍亲。自愧十年空窃禄,今名又愧窃清臣。”予次韵感和云:“争负堂堂大国民,安然篡窃事躬亲。孰言僻陋田家子,尚识亡清分有臣。”[1](P20)
显然,他认可村农对自己的身份认定,而魏元旷更是称穷乡僻壤的农人在认知上胜过堂堂大国民。他们对宋、明气节之士或历代遗民不遗余力地礼赞,如李瑞清称扬文天祥,陈三立推许朱舜水,喻兆蕃则择史传中之忠孝大节编成《人理集》以砭世寄痛。自然,出仕民国的前清臣子遭到他们鞭挞和嘲讽,如李瑞清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夫人臣辅翼其主上,必有奋死不顾之心,蹈白刃以赴其困阨”,[7](P133)批评高言救国之臣依阿当世,朋尚 阝比周,以诈力取得尊位,实为“伪人”;魏元旷认为仆隶于共和的张謇之流“附贼,谋亡清室,为欺世徼利之枭。”[2](P43)他们总借诗文含沙射影,如叶泰椿赋《二主狗》:“累累争苦丧家贫,尧桀于今那认真。摇尾自惟怜可乞,忘情谁信性能驯。分甘蝇臭原非类,食尽人余亦共嗔。饭尔未终行尔叱,敢持投骨独龈龈。”点明狗尚且记挂旧主之恩,而原本食禄清廷之人丧失立场,遽然归附民国政权。又如黄维翰《观剧》:“院本新翻费剪裁,一时名角尽登台。鱼龙曼衍天魔舞,祗向昆明演劫灰。”讥讽前清大臣陡然变作民国新贵,如同戏曲角色搬演,粉墨登场。华焯则指向新起的国民党员,其《斗雀》云:“争端生饮啄,蠢蠢本无朋。已觉羽毛挫,翻矜爪觜能。未堪登鼎俎,幸与外弓缯。平昔穿人屋,吾犹不尔憎。”诗本事为:宋教仁当选中国国民党理事后推行政党政治,通过选举掌控国会,终遭杀害,国会被解散,随后李烈钧在江西湖口宣布独立,“二次革命”爆发,袁世凯借口查知李氏数次巨款接济国民党,以厚资津贴国民党议员,遂下令解散该党,而此刻党内仍在争权夺利。
在这群遗民中,胡思敬的身份区分意识最强烈,他全方位地拒斥民国:文章、书信题署仍以国朝或天干地支为记;纂修家乡方志时不用民国政府新易的县名“宜丰”,仍用旧称“新昌”;发现王书衡抄袭己作后,他谴责的并非抄袭行为,而是王氏对词句作了替换,“改国初为清初,改大清为有清,执事亦本朝臣子,炎凉之态一反覆间,施之朋友尚非所宜,况君臣乎?”[8]他前推江西都督马毓宝之邀,后拒江西省省长戚扬之请,以孀妇自况,“孀居寡妇,岂犹抹脂涂粉,再蘸事人”,[9]又赋诗“吾侪自待不敢薄,宁为玉碎毋瓦全……幽谷无人兰自芳,好花岂必求人采”自抒胸臆。他将居所“柏园”改名“冬青园”,在于“见柏己槁死,独存冬青两株,因改易今名,以不祥之人遇不祥之物,又适当擅代之秋,如入会稽与唐玉潜、谢皋羽诸贤共话六陵遗事,念之凄怆,殊难为怀。”[10]他推崇前朝遗民,与友人捐设孤竹会,建殷贤祠祭祀伯夷、叔齐,修“明季六忠祠”纪念姜曰广、杨廷麟等。他对民国创建者孙中山、黄兴及倾向革命的名流满怀愤恨,将孙、黄比附为以暴戾不洁闻名的梁武帝和路易十六;他痛恨民国货币:纸币,赋诗“尸居总觉无生气,看到人间使纸钱”,将人世比作冥币满天飞的坟场。
不少清遗民无法接受清王朝覆亡的事实,从未停止过复辟的努力,如溥仪所言:“复辟——用紫禁城里的话说,也叫做‘恢复祖业’,用遗老和旧臣们的话说,这是‘光复故物’,‘还政于清’——这种活动并不始于尽人皆知的‘丁巳事件’,也并不终于民国十三年被揭发过的‘甲子阴谋’。可以说从颁布退位诏起到‘满洲国’成立止,没有一天停顿过。”[11](P59)无论是“丁巳事件”“甲子阴谋”或是“伪满洲国”建立均有江西清遗民出没其间。以“丁巳事件”即“张勋复辟”为例,“辛亥国变以后,遗老旧臣,志图兴复者,有升公允,刘公廷琛,沈公曾植,王公乃征,胡君思敬,陈君毅,温君肃及伯兄曾寿等。六年以来,奔走筹画,未尝一日懈其志,而诸位将中可与谋者,唯张勋一人。”[12](P109)张勋幕府聚集了一批赣籍士子,如胡思敬、刘廷琛、万绳栻、李瑞清等。
1913年夏,胡思敬与张勋倾怀谈论,备极欢洽,顺势推荐了魏元旷。他在致魏氏之信说到:“天将悔祸,世实须才,海内翘首仰盼,所恃以旋乾转坤者,惟兖公一人;能赞助兖公续成曾、胡、左、李之业者,非公莫属。若犹闭门却扫,坚守硁硁之节,日月逝矣,发须日衰,将送终老牗下,不几负生平所学乎?”[13](P102)他常与儿女亲家刘廷琛谈论张勋,如1913年8月谈到他劝张勋约束军队,以获得好声望;养精蓄锐,保存实力图大事;任人恰实,收服人心;处理好与其他军阀的关系,以免既与大佬不和,又招中央猜忌。[14](P103-104)如1916年5月谈及他与姚文藻、胡嗣瑗等齐劝冯国璋参与复辟,冯氏慨然允诺接济粮饷、资助兵力,并随时接应,帮助料理后路。不料待三日后到徐州商议,冯氏断然否定有过承诺,令人心如死灰,乃向刘氏抱怨,“总缘我辈不能自立,认贼作友,将畜作人。”[15](P91-93)1917年6月,胡思敬致函张勋提醒他排兵妥切,“务请增至三十营常驻北方,待时而动。彭城本属行辕,得一裨将守之,公但往来其间,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不患不联属也。”[16](P107)复辟事举,胡思敬即刻驰至九江欲北上,无奈局势瞬变,失落而归,他在1918年答张勋函仍然谈及:“去夏之变,接电即驰至九江,因本省首先反抗,京汉铁路不通,未能赴难,心甚愧之……敬六年之中两遭家难,孑然孤寄于世,固无所求,然一息尚存,未敢自委,将来如有可以藉手之处,自当勉竭鸳钝,用备驱策。”[17]复辟之心终究未灭。
刘廷琛是张勋复辟的关键推手。1913年3月,他与溥伟、胡思敬等密谋借张勋之力在济南发动复辟,事泄而止。之后,他与溥伟、于式枚等日夜筹画,“孑身奔走徐兖金陵之间,环说群帅,开示大意,闻者慷慨感动。”[18](P466)他积极联络青岛、上海等地复辟势力,与康有为、瞿鸿禨、沈曾植等来往密切。“府院之争”方起,沈曾植即函刘廷琛,“愔来备悉近情,题已暗点,距跃三百,既已如此,则明点亦不可缓。盖此事党人已认为必有,而在迅雷不及掩耳之时,仓猝无从措手抗拒,稍缓则异说异计纷纷并起矣。起于点题后应之易,起于前则应之难,此不可不切陈于桓侯者也。”[19](P88)建议迅速说服张勋起事,刘氏即电请张乘机而动,领兵北上。刘廷琛先行入都告知溥仪各位师傅,当张勋在天津知悉日本人不支持而犹豫时,刘氏愤其失信,诘其欺君卖友。后张勋举荐了张人骏、刘廷琛等。溥仪问:“刘廷琛何如,张曰:‘此人极忠,但性情太急耳。’上曰:‘忠爱之士,固多耿直者。’”复辟之日,张勋、刘廷琛等50余人入宫吁请溥仪登殿,张、刘等四人即封议政大臣。刘廷琛极强势,醇亲王本想用载洵、载涛为近畿司令,旨意已拟好,刘氏观后径直收入衣袋,对溥仪说:“以前就是他们闹坏的,王爷如再言,即称朕不肯回复。”[12](P113-115)他念念不忘复辟大业,1923年还为庐山居所题额“延清别业”,意为绵延清祚。
万绳栻是张勋幕府参谋长,掌控进出文件的审定和谒见的引介。胡嗣瑗致刘廷琛信抱怨张勋耍滑头不到场,一切委托万绳栻、李庆璋处理,但万氏挟私武断,他人无从置喙。[20](P60-62)张勋逡巡天津时,万氏力劝迅速举事,又建议张氏联合各省通电反对李经羲内阁,令其陷入纠纷,便于举事。万绳栻后被封为内阁阁丞,并编有十万字的《复辟记》,记述了事件的全过程。他是长期追随溥仪的心腹,曾在清室办事处就职,再任“伪满洲国”内廷局局长和执政府秘书处秘书等。
作为清王室的坚定支持者,李瑞清“尤于故君故国之思缠绵肺腑,阴求遂其志业,疲奔走,蹈艰阻,不悔,益自憙”,[21](P1)他也是“丁巳事件”参与者,得授学部左侍郎,据郑孝胥五月十八日日记:“李梅庵来,神色甚恶,谓余曰:北京消息甚恶,君为我决出处。余曰:君已授官,宜速赴。然京津间有战事,且至津观战;况余可求宗方为子介绍于天津日本司令、领事官,事急,可与升吉甫同求日本禁止两方交战,以候调停。如事无可为,则奉幼主避之大连湾可耳。”[22](P1672)
从政治作为看,江西清遗民可分作行动派和旁观派,他们有矛盾,如胡思敬抨击海上诸公自命为遗老“退不能处约,进不能任艰险,徒以文酒诗歌消磨岁月,泄沓子安,安能成事。”[23]行动派表现出来的政治幼稚病也遭对方反击,有人对猝然起事异常不满,“张勋之无谋,刘廷琛之躁妄,皆足取败,辱我幼主,羞当世之士,哀哉!”[22](P1672)复辟速败让这批遗民声誉落地,但抱持遗民意识,复归故国的行为在共同体内部仍然得到同情和支持,如选择慎独的陈三立为张勋所作墓志铭,情感充盈,淋淋尽致地再现张氏之忠勇。如其宅被围攻一段,“公余士卒六七百人,发枪辄命中,毙敌无算,自昧爽至日昃,犹苦战不屈。耄弱妇孺互传语譁曰:‘忠臣!忠臣!’歘有德意志人四,驰汽车突入,挟公去,公筋暴眦裂,颜頳赤,方挥刀指前,呼杀不绝口,及车行,反顾宅,已被弹药尽毁矣。”[24](P1020)再如他为刘廷琛之父刘云樵所作墓志铭:“公矢回天之大愿,抚圣法之坠绝,日挟其忠耿悲愤之气,充塞抵抗,反忘其疲。平居训子之言曰:‘纲常名教,立国大经,凡可扶植而挽救之者,惟力是视,毋计祸害。’以故廷琛终始孤行其志,危苦百折而无所悔惧,依公之教也。”[25](P1003)他对同时代人葆有“了解之同情”,这种评价人物的历史观被陈寅恪完美地承续了。总之,江西清遗民以德行作为联合原则,讲求对故国及其内附文化的忠忱,以此为核心理念结构成松散的伦理共同体,他们确实得到了伦理名义上的认同,殁后获谥号。如李瑞清为“文洁”,刘廷琛为“文节”,朱益藩为“文诚”,朱益浚为“文贞”,万绳栻为“果敏”等。
清遗民面临精神信念的动摇和价值体系的崩塌,产生了严重的无依感和深重的忧患焦虑,乃至于深陷心理绝境,创伤性书写成了他们完成精神救赎的重要手段。“创伤”一词源自希腊语“损伤”,既指由直接的外力作用造成的身体损伤,也指由强烈、突发的情绪伤害造成的心理损伤。弗洛伊德说过:“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26](P215)江西清遗民大都学识淹博、文采斐然,有批量诗文传世,而创伤性书写就是他们日常诗文写作的重要主题之一。这些作品融个人痛点、家国变迁和时代症候为一体,录述了转型期特定群体独特的社会认知与人生体验。
美国心理学家丹尼尔·夏克特认为“人们对具有情绪创伤意义的事件的记忆是持久且相当准确的,但有时也会随时间流逝而发生衰退和歪曲。若某人真的曾经历过某一创伤事件,那么,他几乎总能记住这一创伤事件的核心经历;如果说发生记忆歪曲的话,那么这种歪曲一般都限于特殊的细节问题。”[27](P234)如此,令人震惊的事件,尤其是引起情绪创伤体验的事件会激活大脑有着“现场拍照”功能的特殊记忆机制,将该事件发生时的情景永久保存或者固定。对清遗民而言,清廷倾覆就是永驻记忆而时常回闪,击刺内心而总翻波澜的大事件。
甫闻清廷覆亡,胡思敬涕泪泗流,痛赋长诗《哀武昌》,言兵燹四起,“白骨纵横塞大道,复以一矢葬以藁”。为了扩充势力、倚兵争权,自命“左、李”的肱股之臣袁世凯倒戈相向,“当时本初不勤王,坐视曹瞒收帝玺。此志不可测,此情诚可鄙。”战乱兴起,王公平民萎落成泥,社会遭到巨大破坏,“大骂王公如骂婢”,“可怜黄陂街,遍处遭残毁,火光连绵亘十里。弱者窜伏健者起,万货连骈山积,弃之如敝屣。”作者痛心不已,直诉对革命者的愤恨之意,“我欲痛哭乞师西诣秦,同室自斗谁肯亲?”“吾恨不能生吹王伦肉,死抉子胥目”,终而只能平添大势已去、家国不复的悲叹,“北望崇陵空一哭,衣冠士族将奈何。坐视汉朝官仪尽,变为胡服一鹿走。……已覆之水难再收,已输之棋难再覆。”此诗近似韦庄《秦妇吟》,展示出兵戈俶扰给社会各阶层带来的深重灾难,让人生发对战争破坏性的谴责。而陈三立《寄题太夷海藏楼》刻写了一名失去政治依靠而无所适从的士子形象,怨悱幽伤,覆巢之悲、难言之痛直现笔端。
任职京城时,杨增荦与武丑张黑常与论技,折节相交。至1911年底,世界翻覆,他们相遇于天津,把臂入市痛饮,杨氏即赋:“胜国飘零楚两生,于今又见米嘉荣。捷同小仆踪谁测,话到先皇泪有声。”歌者米嘉荣与刘禹锡交厚,刘氏因参与变法迁湘,二十年后方得返京,前度艺人仅有米氏是旧识,刘氏乃赋“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杨、张之遇也是如此,重逢已经物非人是,顿生感伤。卢兆蓉游京师时结识马姓伶人,常招其侍饮,后来他们再晤于沪渎,卢氏成诗:“丁歌甲无总茫茫,曲破霓裳已断肠。等是流离伤琐尾,天涯挥泪送王郎。”伤感地录下凄楚的乱世心境,世事沧桑,友朋散落,怎不令人断肠?感慨于王朝败亡,魏元旷亦有“那有陆沉生可托,本来沟壑死维均”的感叹,“何地逃禅外劫尘”的伤怀。叶泰椿游南京愚园,念及亡清和辗转流离的生活,悲从心起,赋有“钝帆望断马当风,借眼河山亦镜中。舰外听痴类病鹤,酒酣拔剑技屠龙。十年水木衰荣梦,百转蓬沙谲荡踪。泪洒江东王气歇,夕阳宁为邓林红。”(《游金陵愚园小饮期所约不至用草夫韵》)黄锡朋则自比落叶,“争奈欷歔百感中,惊飙拂树落疏桐。悠悠独咏响相答,寂寂无人山更空。纵已辞柯犹带露,休因坠地便随风。泥涂甘与花俱尽,谁向斜阳惜晚红。”(《落叶》)秋风与落叶的天然联结烘托出悲伤愁苦的气氛。而作者虽以飘飞的落叶自喻,深陷人生的无奈,又卒章显志:不愿随风乱舞,守住立场。
清王朝的坍塌让遗民们猝不及防,骤然惊醒后即加以缅怀,他们的遗民意识往往会借某些事件表现出来。如梁鼎芬崇陵植树即是其一,梁氏种树图引发了广泛的崇陵情结,李瑞清《题梁节庵先生崇陵种树图》:“精卫衔微木,焉知沧海深。夸父逐白日,投杖成邓林。九天盖云高,照此孤臣心。先帝昔登遐,攀号尚余音。弓剑委荒野,坐见大陆沉。下为蝼蚁欺,上为霜雪侵。奔走告四方,孰能察余忱。一旦邱陵安,穷山郁嵚崟。其东植桐梓,其南种杞李。其西树松柏,其北女贞子。溉以眼中泪,莽莽参天起。草木有荣枯,臣心终不死。”赞赏梁氏种树之举,述及对王朝沉沦的痛心及心中不灭的念想。陈三立对梁鼎芬亦赞许有加,诵有“祖宗养士三百载,黧面对汝增欷歔。朔风搅晴梦万里,又往种树临长衢。”(《腊日送节庵往崇陵种树超社诸公同赋》)1922年,刘承榦随谒崇陵,见陵树荒毁、碑亭倾倒,遂奏请独任修补,陈曾寿感作《崇陵补树图》,魏元旷为之题吟,称扬先后行义举的梁鼎芬、刘承榦,谴责受先朝厚恩,却夺东西陵树售卖的熊希龄,又点明此图的意义,“图成观者皆有言,耿耿孤忠心血赤”。隆裕太后的逝世也掀起凄风苦雨,如魏元旷有《隆裕皇太后挽辞》:“晏驾移宫日,应愁辇路过。伤心茂陵草,绝望鲁阳戈。显德同孤寡,长春病媕娿。宗藩俱好在,金秋泪空多。”她是转折性人物,签发退位诏书标志了封建王朝的正式退场,因此得到旧臣的普遍同情。黄锡朋等亦有同类题吟,句句含悲。
除了缅念前朝,亦有对旧雨的挂怀或悲悼,这种情感在特殊时期愈显深挚,陈三立时有诗文纪悼端方,如“侪公死地关兴废,垂世遗编有耿光。运去一身谁得惜,旧恩空写九回肠。”(《十月七日为端忠敏公殉节周一岁同人集张园山亭设祭赋悼一首》)言时世已然移转,但端方曾为清廷殚精竭虑、着意奉献,惜乎时运不济而殒亡,仍值得悼念,而过往对友人的知遇之情让人怅惘。
自然,凄苦伤感成了清遗民的日常情感状态。“漂泊”“飘零”等语汇反复出现,失去倚靠、无所傍依的茫然感和愁绪在感事诗、景物诗中尤其明显,如黄锡朋《秋感八首》之一:“霄汉难扶赤日轮,觚棱黯淡独伤神。荆公炫世筹新法,梅尉辞官失诤臣。吾道藩篱空自坏,狂澜砥柱竟何人。玄黄变色哀天地,回首长安事已陈。”他责怪高层盲目信从激进言论实施变法,迫使诤臣辞京致仕,朝廷失去可依赖的中流砥柱,藩篱自毁,而今皆成往事不堪回首。如华焯《寄漱唐扶常》:“沧海年年吊精卫,空山寂寂拜啼鹃。相逢一哭问何世,共坐中宵余看天。”谈及原本饱怀理想的士子只能如同闲坐说玄宗的宫女一般空度余生了。这类书写比比皆是,如“鼎湖龙去事仓皇,沧海难寻旧植桑”(黄维翰《甲寅都中感事》)、“尚有遗民怀镐洛,茅檐垂涕说皇仁”(魏元戴《和兄丙寅除夕诗》)等。
对清遗民而言,清廷的陨落意味政治的失势和文化的败亡。前者或可凭军事手段恢复,但数千年纲常之大变或中华文化的亡失令人忧心。如叶泰椿《次韵病起》:“天遣烟霞护燕居,未黔墨突且回车。王风熄绝思尼父,秦火灰余叩伏书。铸鼎那穷神物幻,厝薪谁烛乱生初。津桥啼鸟春迟早,一觉华山岁又除。”哀叹社会动乱、朝代更迭导致“王风熄绝”“秦火灰余”,传统政治伦理、文化和道德遭到空前的破坏,而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沉酣梦境,空随年华老去。陈三立是秉持此种文化观的典型,他1914年赋有《诵樊山涛园落花诗讫戏题一绝》:“凭饮三危服九华,弥天四海一相夸。仲尼已死文王没,乞得闲愁赋落花。”“落花诗”是传统诗赋的经典题材,唐寅、王夫之、陈宝琛等均有组诗,大体喻春色美好而易逝,季节更换、春去花落引发诗人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又与忧时感世混合,在借古伤今中一吐身世之悲和家国之痛。陈诗寄托更加遥深,直指传统伦理纲纪的毁弃,“仲尼已死文王没”出自《论语》:“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他有不少诗文直言此忧,如“文武衣冠扫地尽,贱儒鬻作机上肉”(《题合肥张勇烈公树珊遗像》)、“斯文将丧吾滋惧”(《正月十二日通州南郭外会送肯堂葬》)等。与之相对应的是“孤儿”意象,从其诗句“孤儿更有沧桑泪”(《雨后晚步墓上》)、“莽莽孤儿一片魂”(《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冈》)、“孤儿犹认啼鹃路”(《返西山墓庐将过匡山赋别》)等即可见出,有学者点明:“在诗人凄切的‘孤儿’之感中,还包括更深广意义上的‘失怙’”,[28](P19)即它不停留在生理或生物层次,而是意义更为宽泛的“精神失怙”,这是彼时众多中国文人都有的心理体验或内心郁苦。有学者特别强调了附着其上的文化基因,指出“陈三立所‘失’之‘怙’,实是‘传统文化’之‘怙’”,[29](P164)因此他与李瑞清“相携立桥畔,观流水,话兴亡之陈迹,抚丧乱之靡届,悼人纪之坏散”,不免“落落吊影,仰天欷欽。”[21](P1)清遗民试图化身为政统与道统的双重维护者,既期许延续王朝政治,也希望对应的伦理、道德和文化得到赓承,而后者更重要、不容有失,失去就意味着民族根基的坍圮。
在现实中,清遗民积极筹策和参与复辟运动。在写作上,复归前清盛世,再现王朝政治成为他们咏赋的一大主题。中秋之夜,雷凤鼎诗呈李瑞清,“玉宇琼楼空有梦,人间天上两无家。痴心坐待云销尽,重把清光照鬓华。”(《中秋待月不至赋呈梅庵道人》)虽然漂泊在外,深陷窘境,但他们的政治理想不熄,坐待层云散,清光重耀成了人生目标。如胡思敬《咏雪二首》之一:“茫茫一白无昏晓,没尽田园掩尽关。看汝飞扬能几日,朝曦隐隐露西山。”天地固然已被白雪覆没,但终究要天晴,朝曦不就微微显露了么?万绳栻刊刻过裁剪李商隐诗句而成的集句诗集:《挦撦集》,内含《梦游仙诗》四十首,其一云:“兵残楚帐夜闻歌,香灺灯光奈尔何?但使故乡三户在,不关秦帝有山河。”四句诗分别取自《泪》《闻歌》《楚宫》《咸阳宫》,借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表达了欲推翻民国政体,恢复前清统治的情绪化信念,经其转换,原本意象朦胧的诗歌化作意义显明的咏怀之作。随着复辟屡败,共和根基渐稳,以及民主、文明和法治等现代理念更广泛地为人接受,这类写作失去了初期的浩然之气和浪漫愿景,他们要么放弃了此题材,要么躲在语言的硬壳中苦语呢喃。
无疑,创伤性书写是贯穿于清遗民诗文创作的普遍调性,即便烟霞盛景、花明柳绿入眼后也难免触目伤情。弗洛伊德指出:“一个人生活的整个结构,如果因有创伤的经验而根本动摇,的确也可以丧失生气,对现在和将来都不发生兴趣,而永远沉迷于回忆之中。”[26](P217)局囿于回忆,走不出过去,忽视、拒绝与当下或未来对话成为这批诗文的显在标志,也是清遗民对创伤性人生经验的话语回应。
关于“过渡时代”,梁启超早有论述,他认为中国昏睡了几千年才摆脱停顿时代进入过渡时代,“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涌泉也,人世间所最难遇而可贵者也。有进步则有过渡,无过渡亦无进步。”“进无止境,即过渡无已时,一日无过渡,则人类或几乎息矣。”[30](P3)在过渡时代,旧政治被推翻了,未产生新政治;旧学问被废除了,未出现新学问;旧道德被抛弃了,无新道德代替,因此充满活力和空间,社会转型和发展有了多种可能性。而在社会学家Daniel Larner的论述中“转型期社会的人”即“过渡人”,这是一个“传统者”与“现代人”之间的理论设定,站在“传统——现代的连续体”上的人存活于混合新旧的转型社会和理念世界,浸没在双重价值系统中,“一方面,他既不生活在传统世界里,也不生活在现代世界里;另一方面,他既生活在传统的世界里,也生活在现代的世界里”,如此“他们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认同’的问题”。[31]
无疑,清遗民属于“过渡人”,“社会时间的两重性”在他们身上表现得异常明显,他们历经了截然两分的前后人生阶段,曾走在时代前列,多数时候又脱离或自绝于时代。他们聚对立矛盾于一身,传统伦理纲常、现代社会文明同时侵入他们的人格塑造,他们的内心时而翻涌、时而平静,时而充满纠结、时而自我调适,呈现多元交织的状态。认为该群体单纯守旧或观念单维殊不合理,他们承受了时代的张力和人性的复杂,他们的书写和思考也富含合理成分,如关于传统与现代,冷醉槑就对跟风西方有过质疑,“欧风扇中国,古学绝尘响。瓦釜作雷鸣,周鼎弃榛莽。群瞽饮狂药,相将入迷罔。”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热忱地探索文化现代化的进路,但在重估传统的价值时人为地构设了东西方文化的分层与对立,致使后者凌驾,甚至取代了前者,如梁启超正确地指出:“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二者缺一,时乃无功。”[32](P657)作为文化互补项的“本有”与“本无”本该同修共进,贬低或抛弃任何一方,或有意强化彼此的二元对立值得商榷,况且保守也有深刻的价值内蕴,如余英时所言:“‘保守’和‘激进’是在紧张之中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在一个要求变革的时代,激进往往成为主导的价值,但是‘保守’则对‘激进’发生一种制约作用,警告人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毁掉长期积累下来的一切文化业绩。”[33](P216)激进迸发出局部的,片面的深刻,表明思想的新颖或锐利,而温润、明洁的固守同样必要,且广为人们所持有。
长期以来,对遗民群体的评价相对正面,以褒扬为主,如宋明遗民在中国文化史上享有崇高地位,成为历史叙述中重要的文化景观,普遍认为他们作为知识群体的楷模彰显了士子的道德素养与人格操守,以其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成果蜂拥而出。但对清遗民的评价充满吊诡,民国取代清廷代表了先进的共和体制战胜落后的帝制,他们所处的时代是传统和现代的转型期,东方与西方的互通期,新与旧的分野期,而他们态度游移,多数时候走向反方向。这让他们的身份尴尬起来,但作为中国近代文化史上重要的一极,不了解他们就无法把握历史的全貌。清遗民同样有重建社会秩序的诉求,不过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只从机械进化论的角度否定他们的政治、文化认同,轻易地放置在政治、文化现代化的对立面简单地否定,不是理性、客观的理解历史的模式,与之匹配的研究范式也绝非处理“近代”这样一个模糊、多义又略显暧昧的历史语境应该采取的佳法良方。对研究者而言,触摸历史、还原语境,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秉持了解之同情进入他们的世界,明悟他们在转型时代的迷茫与矛盾,分析他们为何反对新生的共和民国而试图复辟老旧的帝制,为何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坚持对前朝的忠贞,为何迷恋传统文明而否定现代文化等问题,才能真正地了解他们,真正地还原历史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