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红宇
(三明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县(在今安徽北部)人。中国历史上虽然对魏晋玄学批评甚多,嵇康却由于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文学魅力而成为“魏晋风度”的典范。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在哲学上,嵇康推动魏晋玄学达到顶峰;在道德上,嵇康树立了“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典范。一个在教育印象中“不讲道德”的人,如何在近代以后成为传统文化中的道德典型?一个在教育印象中“不拘小节”的人,如何在大学生群体中成为学术写作的教学资源?本文试以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道德自然思想的阐释为例进行探讨。
魏晋时期动荡不安,在政治上和思想上表现出极大的离心力,“司马氏似乎想提倡名教,来收拾曹氏所不能收拾的人心”,但“过分重视名教,其弊为空洞,为虚伪[1]”。基于对“名教”合法性的反思,当时的士人展开了对“名教”与“自然”之辨的探讨。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强调超越名教的束缚,主张从自然的角度思考人之为人的存在形式,探索人的自我价值。嵇康的文章中有许多是用来阐述其思想,还有许多是与他人进行辩难的:如《难自然好学论》《答难养生论》《明胆论》等等,这些文章在框架和形式上都与议论文有许多的相似之处,具有较强的逻辑性和思辨性。嵇康的思想本乎老庄,但相较于庄子时的“道术将为天下裂”,则其思想上有着对儒家伦理道德更为深刻的批判与反思;而诚如周一良先生所论“嵇康虽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并不排斥他是儒家[2]”,联系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毋宁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继承与发展。在道德自然上,嵇康阐发明确,论证有力,特别是他并非为辩难而辩难、为阐发而阐发,而是在辩题的基础之上、辩论的过程之中进一步提出了他的深刻思想。因此,他的文章有立意精确、逻辑分明、余韵悠扬三个方面的特点。当前地方高校学生普遍缺乏写作能力,对于论文写作更存在诸多困难。这一问题与地方高校在教育教学过程中缺乏相应的学术训练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代青年在网络文化、大众文化等快餐文化影响而导致的中文写作能力不高有关。魏晋玄学将我国古代的逻辑思辨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借由对其中代表人物——嵇康的考察,能够为进一步培养地方高校学生的中文写作水平提供启发。
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是针对社会现实中“名教”的虚伪和流弊提出的,他反对“名教”的道德先在,而提出道德的自然本性。首先,嵇康肯定了人的自然本性。他继承先秦道家阴阳化生的观点,认为“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3]”。既然人是来自于“元气陶铄,众生禀焉”的自然元气,那么人之所以存在的现实依据就是客观的。虽然众生也有差异,但这是由于自然元气禀赋的多少导致的,并非由于人的社会性差异决定的。而人的自在性则进一步说明了人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自然欲望也就具有了相应的合理性。“饱则安寝,饥则求食,怡然鼓腹”与“感而思室,饥而求食”都是人性的自然表现,或者说是人在自然状态下的欲望。这些合乎自然本性的“欲”应当给予肯定,而不可以先入为主地认为“欲”是不合理的,并施以“引抑”。嵇康将自然状态下的人类生活描绘成一种“至德之世”下的展开,他们并不受于“仁义”“礼律”的束缚与制约。由之,道德的本体也是自然的,或者说是先于“仁义”而存在的。
因此,在嵇康的文章中,无论是批判还是阐发,都需要精准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事实上,嵇康在强调人的自然本体与道德的自然本体的同时,更表达了对董仲舒以降纲常伦理的永恒性与普遍性的怀疑,即人的生命首先是基于客观物质的自然状态下展开,而不是基于纲常伦理的社会状态下展开。纲常伦理既然没有先在的规定性,那么“名教”所要求的道德规范就不是必然的道德要求与道德追求。如在《答难养生论》中,开门见山地阐明:“所以贵智而尚动者,以其能益生而厚身也。”在《释私论》中,同样开篇明义:“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也。”在《明胆论》中,更是一针见血地提出自己“明胆殊用,不能相生”的主张。可以说,立意精确是嵇康文章一以贯之的特点。当下由于短文、散文等文体和写作风格对大学生的作文写作、特别是学术文章写作影响颇深,或者铺垫太长,或者闪烁不明,需要读者自己去捕捉。事实上,对于求新、辩难的观念,更需要精确、直接地向读者呈现,这样才能顺着作者的写作思路读下去。亦唯有如此,学术论文才会具有更高的可读性。
人必然是要讲道德,或者说要有道德地存在着,但为何这一种人伦关系是道德的,而另一种人伦关系是不道德的?为何这一种社会行为是道德的,而另一种社会行为是不道德的?道德普遍性的合法依据是自然之言,还是圣人之言,抑或大人之言?在此基础上,嵇康认为“名教”所提出的伦理道德不过是“有似自然”的“似是而非之议”,若一开始就被规定在“名教”上,那么不免“自然耽此礼学矣”,这并不是人的道德本体状态。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可以理解是对被预设成为先在道德的“名教”的反抗。道德本于自然,发于自然,因此人的道德性也应当任之于自然,即所谓“矜尚不存乎心”。另一方面,既然自然是第一性的,那么“名教”就应当是第二性的;作为第二性的“名教”,是作为自然的派生,还是作为自然的抽象,甚至于是作为自然的异化,都是需要被建构的。人从自然状态下的道德展开可以认为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人在“名教”框架下的道德展开则不是必然的或应然的。这实际上就是在反对一种预设的道德学说,或者说反对一种可能会被异化的预设的道德学说,这是因为人为的价值观念都有可能因为时间和空间的展开而受到与具体的社会现实不适应的挑战。
为了合理地展开自己的论述,并有力地论证自己的观点,嵇康的文章中还有着逻辑分明的显著特点。首先,嵇康认为在写作中要进行基本的概念辨析,因此他提出了“取实予名”和“察类明故”。“这是人们立说和辩论必须遵循的两个相关的基本逻辑规则,否则就是独断,或是诡辩[4]。”例如在《释私论》《声无哀乐论》中,嵇康就先对“公”和“私”“声”和“乐”进行了概念定义,说明了它们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其次,在文章写作中还要做到“言有所指”,不能自说自话或者无病呻吟。针对向秀提出的“但当节之以礼耳”(《难嵇叔夜养生论》),嵇康从“性智之分”提出“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认为需要以“礼”节制的,不再是出于本性的自然之欲,而是在认知偏差基础上的过度之欲。针对张叔辽提出的“聚而勿教,肆心触意”,嵇康则提出虽然表现上看到的是“聚族献议,唯学为贵。执书摘句,俯仰咨嗟”的教育场景,但实际上却造成了“由其途则通,乖其路则滞;游心极视,不睹其外;终年驰聘,思不出位”的社会局面。再次是层次递进,在阐发自己的观念或者回应他人的观点时,不是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相反要增加文章的思想性,应当注意逻辑上的层次。如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通过层层递进的八问八答,运用独特和缜密的逻辑推理,批评和发展了传统的儒家礼乐观,成为“中国音乐美学史上是一篇少见的音乐论著[5]”。
概念清楚、言有所指、层次递进,是嵇康辩难文章的重要特点,也是其独特的文学魅力和思想魅力所在。大学生的专业写作有别于散文写作,尤其重视概念的厘清和逻辑的推演。特别是“概念”作为独特的学术语言,更需要在辨明概念的情况下才可以展开相关论述。这对于地方高校大学生的写作教学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
嵇康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文化符号、思想符号,不仅在于其论述了“道德为何自然”,更在于其论述了“道德何以自然”,提供了对人生价值进行思考的一种方式。嵇康并不是“不道德”的或者“反道德”的,相反,他十分重视道德教育的展开。在其道德自然的思想基础上,嵇康借声音与情感的关系批评“徒任声音以决臧否”“不求乐于自得之域”,而片面认识“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教化思想。在他看来,这其实是忽视了人的自然本性、以及人的自然差异,从而使道德教化陷入道德的不自然,甚或自然的不道德。由此,嵇康认为应当先回到道德的自然状态,或者回到道德教育的自然状态来进行思考,并以此作为道德教育的出发点。而道德教育是对自然状态下的人的内心情感的引导,“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绝,故因其所自。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故乡校庠塾亦随之变,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是基于道德自然的道德教育起到了移风易俗、习与性成的作用,而不是基于“名教”道德预设的道德教育。
这充分体现了嵇康文章余韵悠扬的特点,一方面他能够结合自己提出的观点,进行回复和升华;另一方面他能够在辩析他人观点的基础上,提出更为深刻的思考。如在《明胆论》的结尾之处,嵇康进一步提出“相须以合德,要自异气也”。在《释私论》中,他根据公、私和是、非的区别联系,提出“有非而谓私,不可谓不惑公私之理也”的进一步思考。《答向子期难养生论》中,嵇康不仅讨论了养生的“五难”,更是对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人生的思考:“积善履信,世屡闻之。慎言语,节饮食,学者识之。过此以往,莫之或知。请以先觉,语将来之觉者。”嵇康道德自然的思想,是对“名教”的抗议与反叛,更是对忽视伦理背景,而仅仅是用“仁义”的“道德躯壳”来教育人、要求人的抗议与反叛。在与实不符的“名教”概念下,嵇康认为道德教育应当是“知酒色为甘鸩,弃之如遗;识名位为香饵,逝而不顾”。事实上,嵇康自己就是这样坚持和践行自己的价值选择,而可以说,嵇康基于自然的道德教育,无疑是对这种不合理的现实的反叛,这或许也是他被认为“不讲道德”的根本原因所在。
近人刘师培评论:“嵇文长于辩难,文如剥茧,无不尽之意[6]。”嵇康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而是针对社会的现实问题,提出自己的价值思考和解决思路,这恰恰是其文章余韵悠扬之所在。随着地方高校应用型转变的深入,越来越多地要求大学生要“真题真做”,根据现实问题做出自己的研究和回答。因此,大学生在学术写作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要将自己的现实价值进行说明,而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的纸上谈兵。另一方面,只有切实地针对现实问题,学术写作才能够引起更多的共鸣。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7]。”嵇康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符号之一,“顾影弹琴”之所以能够成功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美学意象,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能够针对社会现实提出自己的思考,并践行自己的价值选择。鲁迅先生称赞嵇康:“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可以说,在强调文化自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当下,嵇康的人格及其思想可以成为重要的教育教学资源。而另一方面,嵇康的论文中“体物研几,衡珠剖粒,思之慎而辩之明,前载得未曾有[8]”的特点,也能够为文章的立意、展开、升华提供有益的思考和借鉴。在地方高校语文教学或写作教学过程中,引入嵇康这一文化符号,不仅能够帮助学生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更深刻的认识,同时在人格培养和写作能力培养上也能够有所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