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灯
我给一个初二的学弟补习作文, 作文是命题的, 题目为“吃”。我开始回想自己在十中念书的日子。学校西侧的环山路、南侧的福山路和路上林立的流动摊位,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
十中是海城优秀的初中之一,以校风严格闻名。政教处的四位老师人称“四大金刚”,会每天盘桓在学生当中检查仪容仪表。他们不允许指甲留有白边,看到便要扣班级分,为此许多同学恨不得每一剪都要深到肉里,剪秃了指甲。着装要有学生样,不能着奇装异服。有一回我的朋友被扣在门口,让家长领回去换衣服,只因为她穿了一身白,衣裤都是发亮的材质。那天阳光照在她身上,竟有一种金光熠熠的效果。我们开玩笑说一定是看她太像模特,一路有追光灯打着,过分抢眼。
这些不过是我们课间无聊的谈资,其实最困扰我的还属十中对到校时间的规定。一面不许早到,另一面7∶40来,班主任便嫌晚。我住得远,到校需乘十几站公交车,公交没个准点,时间实在把控不好。因为迟到了一次,我成为班级周评的合适人选。后来我觉得晚到不如早到,就养成了早早出门的习惯,倘若赶上好时候,又不堵车,七点就能到校。
每天早到的人是固定的一拨,通常不在家吃早饭,连同路东边职业学院的学生一道盘活了环山路上的无数小摊。两排法国梧桐下,摊位排成一条扭着身子的长龙。大油条配豆浆,炸油饼夹榨菜,煎饼灌饼紫菜包饭,当时能想到的吃食都能在这条路上见着。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家,叫作“煎饼印象”。
煎饼摊其实就是个敞篷的小吃车,摆几桶调料配菜,遇到城管突击,骑上就能跑路。它并不招摇,在坡中间平平淡淡地立着。几年时间,便因手艺好聚拢了人气。
把五块钱放女人手里,说加个肠,小哥响响亮亮应一声“好嘞”就开动。滚热的铁板滴几滴油,拿油擦子划拉个十字,一勺淡黄的面糊浇在正中,趁没凝固用铲子抹个圆,面糊便均匀地躺在圆形的铁板上了。再打个鸡蛋,匀点芝麻粒,稍等几秒面糊凝固,铲子在边缘一挑一转,饼皮就翻了个儿。刷一层辣酱一层腐乳,撒一把咸菜、葱末、香菜末、生菜碎,旁边一摞薄脆取最上头的,掰四瓣搁中间,再放刚刚烤爆了的红肠,末了举起沙拉酱的瓶子绕着圈不吝惜地挤,再拿铲子翻上饼皮,煎饼就成了。我爱看小哥干活,倍儿麻利,清清爽爽,赏心悦目。
我喜欢吃着煎饼往学校走,到拐角处停下,在人群里找熟识的朋友,边吃边聊,无外乎抱怨作业多、老师严厉一类。有时也会抓紧时间补昨天没赶完的作业,或者在家校联系本上模仿家长的签字。在这里驻留其实有风险,“四大金刚”偶尔会从校门口走上来,抓早到的人示众。但机灵的学生和小贩也会提醒我们,吃着吃着便听见谁一声喊:“大曾(当时的政教处主任)来了!”人群便轰地四下逃窜,如鸟兽散。
如此晃晃悠悠, 初中生涯便结束了。高中时,我就读于最好的一中。从十中往东走,顺坡一直下,走十几分钟,就能看到二马路西侧的一中高中部。
一中的管理比十中松散许多。不管早到,不管指甲,除非头发烫染得太过明显,否则政教处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一个个捉住扣分。但高中多了早自习,每天六点四十就开始早读,起床本身就很困难,没人再想着一早到学校附近消磨时间。
唯一可以放风的时候,是下午第四节课下课与晚自习之间一小时的间隙。起初大家去食堂吃饭,因为食堂太小、学生太多,要一路狂奔着穿越整座操场,才能占據盖浇饭窗口能在一刻钟内排到的位置。跑了几个月,有人不愿在这事上费太多力气,便兵分几路。有的家长来送饭,孩子坐在车里吃完。有的去校门口小卖部买盒饭,三样菜选两样。更多的人鱼贯而出,在一中附近广阔的天地觅食,其中也包括我。副校长也会在讲话时反复强调,不要出去乱吃东西,但没人听他的。
一中南侧有一偏门,东侧有一大门,从大门出来往北走,往西拐便进了福山路。福山路上,我们去得最多的,一家是奶茶店,一家叫熏肉大饼店。熏肉大饼店是一家东北人开的,没有固定的门牌,到点大叔便推一辆载着塑料箱的小车出来,车上用红底黄字的纸写着“熏肉大饼”四个字。大姨有时也来帮忙。一个箱里放熏制的肉片,一个箱里放卷饼,还有一个铁皮桶,内盛有香菜、大葱、酱汁、辣椒,不一而足。
和那些卖力吆喝的店家不同,或许因为早打出了名号,老板从来都是慢慢悠悠的。往往我们都聚成一小堆聊上了,老板还不见踪影。终于不紧不慢地来了,便将小车往私家车的缝隙里一停,掀开每个塑料箱的盖子,开始问人要不要辣,叫人自个儿把五块钱往旁边小盒里搁,手上摊一张饼,刷酱、放肉,再刷酱。步骤之简单,态度之漫不经心,让头一回来的人难免疑心这家店名不副实。
咬下第一口,才迎来见真章的时候。淡黄的饼皮有种韧劲儿,散发着麦子的香气。辣椒香且够劲儿,秘制的酱汁偏甜口,刷着不薄的一层,却不至于将饼皮浸软。熏肉片分量十足,肥腻适中, 又加了大把的葱调味解腻, 吃完一个刚刚好,能让人带着美满的印象步入黄昏的校园,又不至于叫人整个晚自习都在犯馋。后来高三老师催得紧,我们会把饼拎回去吃,少不了被到教室巡视的班主任说上几句。
听得烦了,便干脆在福山路顶上吹着风吃,或到操场边上看着人跑步打篮球吃。语文组有个很帅的男老师,写一手好看的字,留中长的头发,颇具才情,好读苏轼的词。他爱这时间来跑两圈步,有仰慕他的女生在此蹲点,打扮漂亮,只为喊一声“老师好”,再得他一句淡淡的回应。我同样喜欢他,但也喜欢吃喝,相较之下自知民以食为天,便和朋友不顾形象地蹲在台阶上狼吞虎咽,远远地看他一眼,再安慰自己距离产生美。
我们毕业那年,十几人考入清华北大,一中声名鹊起,中学格局突变,越管越严。几年后有人讲,因为被划作违章建筑,学校附近的奶茶店被拆除了,熏肉大饼有一阵也没再露面。
回忆在一中的日子,印象最深的不是某道数学题的解法、某个被忽略的知识点,而是压在语文习题下偷偷翻阅的《江城》。看见“吃”的命题,最先想到的不是那些正经的饭店,而是学校附近的脏摊子。脏摊子虽然不那么卫生、不那么正规,但也因此趣味盎然。没有赏味时限的美好,属于黄昏中搓着手的期待,也属于青春的独家回忆。
庄庄//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1年第11期,夏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