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视域下文化理论研究的特征与趋势

2021-12-30 06:52张伟豪
关键词:人类研究文化

张伟豪

(山西大学,山西太原030006)

一、以进化与传播为特征探索社会文化起源和进程

人类历史阶段的连续性和可预测性观念在西方思想史中是一个古老的、重复出现的主题。随着产业革命的推进和生产力的进步,到19世纪中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到极大发展,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社会思想渐趋成熟,西方中心主义思潮在这一时期尤为凸显。一些资产阶级学者认为资本主义文化已处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端,他们的主张存在着一条支配性的进化线索,人类文化是不断进化的,由于各个社会将以不同的速度进化,与那些进化速度更快的民族和社会相比,进化速度较慢的民族和社会将会保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在进化时间序列中,西方国家已处于最文明、最先进的行列,而其他较为落后的国家和民族还处于进化的初期。

受生物进化学说的影响,文化进化论者以进化的思想研究人类社会及其文化,针对人类社会文化的起源和发展过程,认为人类是同源的,本质也是一致的,并拥有共同的心理,因此也会产生相同的文化,文化发展有共同途径,认为人类的社会文化和生物进化一样,也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按一定的时间序列逐步发展的过程。文化的概念在1871 年由英国学者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提出,他认为“文化,就其在民族志中的广义而言,是个复合的整体,它包含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和个人作为社会成员所必需的其他能力和习惯”。[1]这个定义对文化概念界定了一个基本的轮廓与范围,对后来的文化研究有着深刻的影响。美国学者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在《古代社会》一书中,从家族观念、政治观念和财产观念的发展,尤其从人类社会的发明创造和发现等方面,论述和重构了从低级阶段到高级阶段发展这一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他指出,人类由蒙昧社会起步,借助知识和经验的不断积累,逐步发展至文明社会,各个大陆上人类的发展状况虽然有所不同,但都是沿着同一途径向前发展,只是快慢程度不同。[2]并且,摩尔根依照母权制与父权制的不同状况,勾勒出了人类婚姻制度的进化体系,按进化的高低顺序把母权制与父权制作了排列。[3]文化进化学派认为人类文化史属于自然历史的范畴,文化的发展具有高度的单一性,这主要源于人类本质的一致性,按照同一路线发展前进是世界各民族文化发展的普遍规律,只不过发展速度的快慢有所区别而已,欧美国家已达到发展的高级阶段。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相继进入帝国主义阶段,社会思想也变得相对保守起来,帝国主义者不希望出现殖民地国家独立发展的局面,而只希望其借用资本主义文化得到发展,这种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适应其殖民统治。为了迎合当时形势的需要,资产阶级学者急需找寻新的理论依据,在这种情况下,文化传播理论应运而生,认为文化进化论忽视了文化现象的传播和迁徙,其着重从传播的角度重新勾勒人类社会的文化史。文化传播论者主张人类文化史总的来讲是文化借用与传播的历史过程,强调文化现象从一个民族到另外一个民族、从此地到彼地的传播。他们大多坚持从空间上研究文化,鉴于文化传播是历史发展过程的主要内容,他们认为可以用文化传播的概念来解释人类文化的相似性,每个民族的文化其实并不都是自己独立发明的,而是主要从其他文明中心借用来的,文化发展的主要因素是传播和迁徙,独立的发明是很少的,主要是从其他文化中心采借而来,不同文化间的相同性愈多,说明发生过历史关联的机会愈多。德国学者格雷布纳尔(Fritz Graebner)关注文化现象在世界不同地区的借用与传播,认为在全球范围内,仅限于个别地域的优秀的国家和民族才具有发明和创造文化的能力,其他的大多数落后民族只能从这些优秀民族的发明中借用。还有一些文化传播论者主张,文化主要是通过大规模迁移或通过强大民族征服弱小民族而发展的,这种观点带有明显的政治倾向,同时也为西方殖民侵略提供了理论依据。

文化进化论和传播论的产生顺应了当时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时代背景及特征。显然,进化和传播论的全球整体观,与帝国主义试图在全球范围内开拓殖民地的意图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西方殖民扩张导致异域人文资料的大量积累,也存在着解释这些资料的迫切需求,人类学在当时也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这个重任。启蒙哲学崇尚社会进步和个人自由,提倡理性、进步、利益和秩序,生物进化论强调物竞天择和适者生存,这些理念无疑为文化进化论和传播论的产生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文化进化论学者根据日益增多的异域人文资料,参照生物学和地质学家的自然史来构拟人类文化史,从纵向(文化进化)与横向(文化传播)两个角度,历史地探讨社会文化现象的起源和进展。

二、以实证与结构为特征研究社会文化结构法则

随着帝国主义列强对世界瓜分,他们开始关注本国社会稳定和加强对殖民地的统治,文化理论研究也逐步转入实证和结构阶段。20 世纪初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种族主义思想如“白人种族优越论”盛行,充斥着一种傲慢的情绪。在这种形势下,诞生于美国的历史特殊论学派反对文化进化和传播论中包含的文化优越和种族主义思想,他们强调每个社会文化的发展都有自身独特的历程,社会文化所具有的不同性质主要是源于各个文化的发展经历不同。历史特殊论学派的方法论基础是实证主义,主张研究者的首要任务是从异文化中收集获取第一手的经验材料,不要对该文化的过往历史进行武断的推测甚至是臆测,而是对现存的文化现象开展详细的调查和收集,在深入调研的基础上,再进行相关的分析和研究。美国著名文化学者博厄斯(Franz Boas)提倡文化相对论,反对美国等西方国家的种族主义思想,认为白种人在智力上并不高于其他种族,而只是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他列举事实说明许多民族都对世界文明的起源做出了贡献,主张每一个民族、每一个社会的文化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有评判标准都是相对的,各个民族都具有自己的价值观与尊严,无论经济发展快慢,其文化没有高低、优劣分别。这一思想无疑有利于平息和消除西方国家内部的种族歧视,并且对在一定程度上缓和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对立关系有所助益。

1898 年法国《社会学年鉴》杂志第一期出版,标志着涂尔干学派的成立,学派集合了当时法国大多数最优秀的文化和社会学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和支配着法国的文化和社会学界。其代表人物法国著名学者涂尔干(David Emile Durkheim)倡导社会决定论思想,认为社会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并且自成其类,对社会事实的研究不能简化到生物和心理层次,必须用现在的其他社会事实来进行阐释和研究,反对将人类社会文化发展阶段的共同性归结于人类心理的一致性。涂尔干在他的《社会分工论》里,关注社会在时间历程中变得越来越复杂和越来越分化,在人类社会的早期不存在或者可以说只有简单的分工,当时人们以信仰和宗教意识作为凝聚力,通过“机械团结”的形式团结在一起。[4]现代社会的特征是日益精细化的分工,这使得人们必须相互依赖、通力合作,通过“有机团结”的形式团结在一起。涂尔干提倡整体论和功能分析,将社会视为一个有机整体,社会作为支配个人的道德结构,其各部分的功能不是同个人,而是同整体联系着。社会是个体结合而成的一种体系,不是个体的简单相加与总和,研究和理解社会文化,应当严格运用科学的、实证的方法,不能通过个体状况来进行研究,因为社会是具有自身特征的一种特殊现实。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民族国家的解放运动风起云涌,帝国主义国家赤裸裸的殖民统治方式陷入危机,为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需要变换新的统治方式。与此同时,西方文化和社会学者把研究重点转移到对殖民地国家的社会状况和现存文化习俗的分析上,以功能与作用的视角展开新的研究,认为殖民地国家的文化现象和习俗对维系当地社会的运行是具有很大功能和作用的,通过一系列的研究分析,可以为殖民当局的决策提供参考,以便完善其统治方式,避免危机的发生。

20世纪20年代,英国出现了文化功能主义学派,著名学者马林诺夫斯基(B·Malinowski)强调系统层次是文化现象功能研究的重点,文化作为一种物体、态度与活动的体系,从根本上来讲是满足人类生存发展需要的方式和手段,作为一个整体,文化当中的各个部分是有机联系和相互依赖的,文化在满足人类主体需求的过程中,又催生和创造了新的需求,同时,这些新的需求又催生新的文化手段和方式,这正是人类进步的关键所在。他开创了人类学实地调查研究的先河,主张学者应以参与观察的方式长期和调查对象生活在一起,这种对田野调查的要求至今仍然为参与实地调研的学者所遵循。[5]著名学者拉德克利夫-布朗(A·R·Radcliffe-Brown)除了关注文化的功能外,对社会结构进行了重点研究,认为社会结构是在确定了行为规范和模式规定的社会中,人的不断配置组合。[6]文化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要想解释任何信仰、准则、习俗与制度,就要从功能方面把它们同作为一个系统的文化结构联系起来进行分析,只有明确了社会的结构,那么结构中各部分所起的功能作用才能被发现。拉德克利夫-布朗认为文化是某一社会群体在与另一群体的不断交往和接触中所习得的思想、知识与生活方式的过程,并且只有在社会结构发挥功能和作用时,文化才能显现出来,假如文化离开了社会结构体系,那么就不能被观察到。

文化功能主义者力图将文化视为一个有机的系统,并对这个系统进行详细的考察,研究系统中各组成部分之间的相互联系,以及对这个系统整体的作用与功能,进而发现作为整体人类社会的功能的普遍规律。马林诺夫斯基强调的是文化制度、文化现象对人的心理与生理需求的满足,拉德克利夫-布朗更关注社会与结构,侧重研究社会结构如何维持平衡以及人类文化如何适应结构。功能主义研究者对殖民地社会的文化习俗和政治制度开展广泛的调查分析,在当时背景下,无疑有为殖民当局有效进行殖民统治提供决策参考之嫌,但从学科研究和发展的角度来讲,不可否认,文化功能主义研究把人类学从书斋带到田野,从对文化史的构建带到对社会生活的直接观察中,确立了田野工作的典范,对后来社会科学的实地调查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

三、以理解与阐释为特征分析行动主体和实践过程

随着殖民主义时代成为历史,很多学者在对人类学历史进行分期时,将二战结束以前称为“殖民主义时期的人类学”,将二战后转向本土和复杂社会的人类学研究称为“现代和纯学术”的人类学。[7]二战结束后,文化研究在人类学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以往的着重参与观察、实地调查逐步转变为对理论的分析,侧重对行动主体和实践过程的研究,这与近现代的市场经济需求、市民社会的强大和民族国家理念让位于全球化的意识形态不无关系。另外,这一时期,作为一种哲学思潮,结构主义研究较为盛行,对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很多学科采用了结构主义的研究方法。

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结构主义研究盛极一时,认为在社会文化的表层现象或表面结构之后,还隐含着一种真正的社会结构,“类似于语言学在揭示潜藏在直接可达到的言语模式层面之下的结构所使用的方法”[8],研究者要运用建立模式的研究方法,来进行深入地分析和阐释,进而揭示出这种隐藏着的结构。法国学者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认为文化主要指的是人类的心智结构,他系统性地尝试研究超越有意识的层面,寻找把一特殊结构强加于世界的那些精神层面的普遍的、无意识的特征,认为人类具有某种共同的特征,其中一个特征是人们用来构造外部世界并为其分类的方式,对于周围世界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分类,但人类只应用其独特的一种分类,通过把周围事物简化为不连续的单元来解释它们。列维-施特劳斯通过深入地比较分析不同的文化,试图证实人类心智的固有的、普遍的属性,进而去发现一种思维构成原则,他认为这种思维构成原则对全人类的心理都是普遍有效的。

虽然结构主义较为盛行,但在20世纪50年代到60 年代,存在主义也是西方社会流行的哲学,存在主义对社会科学研究影响颇深。这一时期,对认知过程的研究引起了一些文化学者的兴趣。通过分析和研究存在于文化中某一领域的词汇现象,认知主义者试图发现某个群体的认知结构,也就是存在于这一群体中的成员的心智模式,提出要以当地人的眼光来理解当地人的文化,而不是以研究者或旁观者的视角,通过被研究对象自身的观点来理解和认识他们心中的世界。认知主义者侧重研究人类社会、文化、实践与人类思想之间的互动和结构关系,关注和探讨文化知识是如何在人脑中协调运转的。文化不完全是由外在社会结构所决定的符号体系,并且和心理是一种互动关系,不再将文化看作是具有稳定结构的、匀质的存在形式,应把文化视为社会分布的、“颗粒状的”、以不同形式内化的、以不同方式体现在外部形态中的东西。20 世纪70 年代兴起的文化阐释主义,在近几十年来的文化理论研究中占据显要地位。美国当代著名学者格尔茨(Clifford Geertz)认为人是悬挂在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文化就是这样的一些网,因而文化的分析不是寻求规律性的实验科学,而是寻求意义解释的科学。”[9]他强调,文化研究是一种探索意义的阐释性的科学,而不是那种找寻或发现规律的实验性质的科学,文化研究要透视嵌入在一个特定文化中的各个层面,用对多层面的描述来揭示它们。人类利用象征符号来进行沟通交流,并不断地积累经验,从本质上来讲人类是象征性的动物,因此人类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象征性的行为,探索象征行为的意义是文化研究者的任务所在。

随着反实证主义思潮的扩展,文化研究趋向于理解和阐释主义,更多地倾向于人文主义的方法,一种通过人类的理解力而非正式的研究和分析方法对文化现象进行探索,各种文化不再如同隐喻的“语法”一样需要解读和记录,而是一种经翻译后可以被其他文化——时常就是文化研究者自己的文化的成员所理解的“语言”。20 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在人类学领域步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整体来看,开始了普遍反思的阶段,各种流派和思想异常活跃。后现代主义者注重对以往的人类学知识和研究范式加以评论,认为理想的后现代主义民族志应是民族志学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对话的重构,[10]主张研究者应置身于同研究对象的对话之中,致力于创建新的文本和研究范式。

文化是人类集体智慧的结晶,并且,文化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类社会最本质的属性。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类学的文化理论研究视角从科学逐渐转向人文,从对结构规律的关注逐步转向对研究对象行动意义的探索,对其文化理论研究所呈现出的鲜明特征和趋势进行相应的探索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人类学研究的发展趋势。随着时代的变迁,文化的研究与应用愈加广泛,同时文化现象的研究是跨学科的,不同的学科采用不同的视角,得出的概念和结论也会有所差异。长期以来,文化理论研究一直存在着对两个不同问题的关注,即对人性的理解和文化的多样性,尽管存在着多种多样的理论观点,但这些观点中每一个都是受到多种理论线索的影响而创立的。每个学派的思想和观点都与前人的研究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很多是在继承中有所发展,进而提出新的理论,也有的是针对前人研究中的缺陷和不足而拓展了新的研究,因此,把这些理论观念统合起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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