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民间信仰文化的文学功能与审美价值
——《民间信仰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叙事演变》

2021-12-30 04:15怀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信众民俗信仰

崔 绍 怀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正犹如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一样,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不是没有信仰,而缺少发现信仰的眼睛。民间信仰无处不在,就在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仅看20世纪的中国文学作家,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冰心、瞿秋白、郁达夫、许地山、废名、张承志、韩少功、残雪、莫言、贾平凹、陈忠实等人的作品,都蕴藏着丰富的民间信仰资源。

读肖向明的《民间信仰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叙事演变》一书,能深切地感受到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丰富的民间信仰资源。除该书绪论指出的“民间信仰”及其相关内涵、结论概述的现代文学中的“民间信仰”书写已经由传统的主题写作、道德认知和艺术功能的叙事抒情向民俗书写、审美寄寓和艺术功能的象征隐喻转变外,第一章文学“民间信仰”书写的古今演变、第二章写的“民间信仰”与中国“现代”文学,从纵向、宏观角度论述了民间信仰的历史发展线索。第三章“启蒙”语境内的“审美”探索、第四章“革命”规约下的“民俗”话语、第五章文化“寻根”里的“现代”审美、第六章写的重返“民间”中的“复魅”想象,“以此来探寻民间信仰文化独特的文学功能与审美价值”[1]8,则既是横向选点,从微观角度详细分析了20世纪中国文学作家作品中存在的民间信仰资源,同时也是本书的核心观点。从全书的论证思路、逻辑体系看,这种纵横交织的论述方式,体现了著者思维的严谨、缜密。

在众多的民俗学者看来,民间信仰有丰富的内涵及其地域文化特征。著者肖向明在对中国学者如鲁迅、钟敬文、李泽厚、陈平原、朱立元,英国学者爱德华·泰勒、马林诺夫斯基,美国学者威尔·杜兰,德国学者恩斯特·卡希尔、恩格斯,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瑞士学者卡尔·荣格等的相关研究进行了详实的分析,归纳了世俗性、功利性、生活化、杂糅性等形成民间信仰较为显著的“中国性”[1]16特色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指出:

本书所涉及的“民间信仰”是在民俗学的范畴内,以“民间”文化为视点,以“万物有灵”观为基础,主要包括对神、鬼、祖先、图腾等的信仰崇拜,伴随的还有武术、禁忌、祭祀、风水、符箓、咒语、神谕等含义。运用原始思维(巫术思维)、神话-原型批评等理论途径,在审美形态上,体现为神秘传奇、魔幻等色彩[1]20。

对20世纪不同时期中国文学作品中民间信仰主题的分析,不仅能看出不同作品蕴含不同的宗教信仰,也能看出作家信仰的倾向性。就同一个话题而言,具有不同信仰的作家,会直接影响其对人事景物的理解,创作作品的主题思想、情感、态度、价值观、表述方式等,也会有鲜明的区别。在分析具体的某一部文学作品时,研究作者宗教信仰倾向,有助于深入理解其作品的内涵与文化特征,也能较为深刻地理解其作品的主旨。文学作品有作者的影子在,是作者思想情感的集中反映。随着经历的丰富,认识的不断发展,作者思想情感也会随之变得日益丰富、深刻。

文化的功能是以文化人,即教化人、感化人。文学作品的功能是以文育人,即培育人的精神、思想、情感、态度与价值观等。肖向明在分析民间信仰文化独特的文学功能时,主要围绕着其积极功能与消极功能进行分析。其积极功能包括认识功能、教育功能和审美功能,消极功能主要指其迷信功能。

迷信功能。如乡土中存在的冥婚、冥配、鬼婚、幽婚、阴婚、鬼媒等畸形的婚丧形态,通过周立波、柳青、王鲁彦、台静农、许杰、王西彦、彭家煌、陈炜谟、萧红等人的作品得以表现。如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盛佳秀与刘雨生的婚恋关系,被刘雨生的母亲认为:儿子被精怪“笼”了。该书中的副社长谢庆云吃水莽藤草自杀,被盛家大翁妈认为落水鬼找替身。还如在柳青的《创业史》中,党代表主任郭振山患病卧床,已经两天都起不了床,其母认定儿子被汤河恶鬼附身,便在深夜来到汤河边送鬼,等等。在知识普及的空白区域,刘雨生、郭振山的母亲们用迷信的方式解决遇到的各种困难,虽然不能奏效,但这是她们的认识局限使然;虽然也可能奏效,但这一定是自愈的巧合。当然,民间信仰中的迷信思想是要破除的。因此,作家、评论家与读者等,要身体力行地反对这种迷信思想。

认识功能。如谈论以“民间信仰”为中心的“五四”新文学与民俗学时,所使用的从北大歌谣研究会、《歌谣周刊》,到中山大学的民俗学会、《民俗周刊》等材料,明确地揭示了研究歌谣的目的是出于文艺学与民俗学的思考,清晰地勾勒了中国民俗学运动的起源以及“耕耘播种时代”等的线索,使人熟悉了民俗学最初的发展概况。很显然,这为后来出现的“中国民俗学会”“民间文艺研究会”等奠定了组织基础与研究基础。如在分析新时期作家的民俗文化观时,引用迟子建说过“我更喜欢过一些传统的节日。灶王爷升天的腊月二十三,吃猪头肉戴龙尾的二月初二,用露水洗脸、包粽子、叠葫芦、插艾蒿的五月初五,阴雨绵绵的‘七夕’,吃月饼的中秋节以及挂灯笼、吃元宵、看秧歌的正月十五”[1]245的话,不仅使东北人重温了这些民俗,也使非东北人认识了这些民俗,从而使人或引起回忆,或可能融入其中,进一步了解、认知乃至熟识此地的风物民俗。

教育功能。如在分析“五四”新文学与民俗学时,通过论述黄遵宪、梁启超、鲁迅、周作人、刘半农、沈尹默、胡适、许地山、茅盾、闻一多、瞿秋白等人的民俗学思想,既启蒙、教育了民俗发生地并不熟悉该民俗的新生代、后来人、外来人等,还传承了该民俗,也为新文学的建设和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民间资源。再如,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深受地域文化、民间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受到了同生于齐鲁大地的蒲松龄的影响。肖向明指出:莫言的故乡高密离蒲松龄的临淄不过几百里,莫言曾明白地谈过蒲松龄对其创作的影响[2]246。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虽然写鬼画狐,但写鬼物正像人间,才是其写作的鲜明意图。不论是写不惧封建礼教、勇敢追求自由爱情的故事,抑或抨击封建科举制度对读书人摧残的现实,还是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的残暴和对人民的压迫,蒲松龄启发、教育、引导受剥削者与受压迫者敢于反抗的事实,都具有积极意义。其中,诸多刺贪刺虐、描写底层民众积极反抗黑暗现实的故事,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起着教化的作用,鼓舞着民众不断奋起反抗。

审美功能。肖向明在论述“现代”文学中“民间信仰”的审美演变、民间信仰与鲁迅和周作人的文学书写、现代乡土文学的“民间信仰”文化想象、沈从文的“民间信仰”书写、20世纪40年代文学的“民间信仰”书写、“土改”和“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的移风易俗、诗化乡村的“民间信仰”参与、寻根作家的“民间”(民俗)文化观、寻根小说的价值取向、寻根小说的审美途径、新时期作家的民俗文化观、重勘“民间-历史”现场、“审美”的“民间”力量的过程中,突出了民间信仰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审美功能。如借助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的《失掉的好地狱》和《墓碣文》,肖向明依次从叙事抒情到象征隐喻,细致地分析了前文中的“魔鬼”“鬼魂”“人类”以及后文中的“游魂”等形象,从而验证了其提出的现代作家对于“民间信仰”不重情节和形象的虚构,而是借“民间信仰”的意象别有寄托[1]98的观点。其实,这里所写的鲁迅,可解为梦里梦外两鲁迅,或墓里墓外两鲁迅,即一个是冷静、清醒、理性的鲁迅,另一个是热情、朦胧、感性的鲁迅。理智的鲁迅不断地战胜感性的鲁迅,感性的鲁迅又不断地溢出理智的鲁迅,因此这两个“鲁迅”之间的矛盾既是交织在一起的,也是彼此之间相互制衡的。鲁迅这样行文的目的,是可以调节、引导读者审美心理走向的。看肖向明对《野草》相关篇目的审美功能的分析,是符合鲁迅写作意图的,是有道理的。此外,对鲁迅的《朝花夕拾》《两地书》《华盖集》以及《药》《伤逝》《影的告别》等篇目的相关解读,都体现了肖向明对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民间信仰的审美探索。

在探寻民间信仰文化独特的文学功能的同时,肖向明也分析了其审美价值。认为民间信仰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叙事演变中,显示了独特的审美价值。一是补偿的价值。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一旦有某一方面的缺失,就会寻找弥补的途径。文学作品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反映着现实生活。当作品中的形象意识到自己的物质方面或精神生活存在缺失问题的时候,可能就会寻求虚拟世界予以补偿。而民间信仰在表面上显现为民俗的事象化或物象化,在内里则积淀为某种习惯、思维或观念模式,从而以心理上的满足来补偿物质缺失的问题。二是规范的价值。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民间信仰通过某种特殊的仪式、活动、具体的场景等,向广大民众展示其特有的审美价值。民间信仰规范信众的行为,渗透在信众的思想、情感、观念、行动等方面。最常见的民间信仰,就是各地民众都自觉遵守当地的风俗习惯、伦理道德。肖向明认为,选取“民间信仰”的视角,可以以文本阅读为基础,在一个具体的、实证的层面展开对20世纪中国文学“民间文化形态”的研究[1]8。

民间信仰文化独特的文学功能与审美价值,并不是各自孤立存在的,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互相渗透在一起的。

民间信仰在为满足信众的心理需求,中国文学的书写等方面,都有诸多启示。

民间信仰满足了信众的精神需求,展示了信众的艺术追求。精神需要,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包括友情、爱情、理想、信念、道德、操守、求知、审美、心理等方面的需要。民间信仰勾勒了信众的愿景,埋藏在信众的心中,表现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方方面面,不同程度地满足着信众的精神需求和利益诉求,甚至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如在论述身处都市的沈从文无法融入现代文明世界时,肖向明分析了沈从文的原乡情结。在分析中,字里行间透露着:沈从文用自己筑起的边城、描绘的湘西世界、渲染的淳朴人性等,对抗着现代文明;沈从文逼近、认同湘西人的蒙昧,意在对抗五四文学革命的启蒙目标。虽然此为不明智之举,但其将湘西淳朴美好的民风、民情、民俗展现出来的那一刻,还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只有写了这样的文字,沈从文的内心世界才能找到平衡。还有,肖向明所分析的韩少功在《爸爸爸》中表现出来的“对巫楚文化失落的痛苦与依恋”[1]226,以及祖先祭拜、神灵崇拜等,都蕴含着补足现实所缺失的存在的味道。可见,民间信仰“存在”的价值,不仅满足了信众的心理需求或精神需求,更展示信众对自己所坚持(哪怕受到非议)的目标的不懈探索、勇敢追求。

合理利用民间信仰文化,有助于丰富文学资源。长期以来,民间信仰一直是文学创作的重要资源之一。首先,恰如其分地使用民间信仰资源,对丰富文学作品的文化、思想、艺术内涵有直接的帮助。作家要正确区分自己所熟知的民间信仰文化有哪些,有多少可以利用的资源。在这些资源中,哪些是可以直接利用的,哪些是不能利用的。这些可利用的资源与自己的文学创作的结合点,有没有,是什么,都要逐一查找出来。如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捐门槛的细节,肖向明使用绍兴的风俗:亡夫为寡,俗以为其夫之魂魄常随妇身[1]105。在绍兴生活过的鲁迅,要知道当地风俗与小说《祝福》之间的关系,与其表现主题的关系,其中哪些风俗是可以利用的,哪些是无用的。又如在鲁迅生活的年代,国内外的巫术认为人血可以治疗痨病。所以,在鲁迅的小说《药》中,刽子手康大叔、华老栓夫妇以及时人要知道痨病和人血之间的关系,于是华小栓的痨病便和夏瑜的鲜血产生了密切联系,这些都能看出民间巫术的极端表现。鲁迅这样写,不仅突出了人的愚昧、麻木与无知,更突出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加深了作品的悲剧意义。其次,在文学作品中利用民间信仰文化的同时,也要思考如何反哺民间信仰文化?即在把民间信仰用于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作家可以将其改编、新编、赋予新意,但不宜将其丑化、矮化、窄化。如论述鲁迅《社戏》《女吊》《无常》《父亲的病》《阿长与山海经》中的民俗以及周作人《海外民歌译序》《诉苦》《父亲的病中》《医学周刊序》《花煞》《回丧与买水》《祖先的崇拜》中的民俗时,肖向明概括的“鲁迅的文化沉思与周作人的学术兴致”[1]110,是准确的、深刻的。这种不同的文学想象,扩大了绍兴民俗的影响,使绍兴民俗受到更多读者、研究者的关注。可见,文学作品有效地利用民间信仰文化资源,遵循民间信仰文化的运行规律,既能促进民间信仰文化的发展乃至繁荣,也能增添自身的异质因素,从而促进文学作品更加富有生机与活力。

民间信仰具备相对稳定的结构,但也与时俱进地变革。多年来,从各种民间信仰的仪式看,每一种民间信仰的构成因素基本上是固定不变的,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在仪式中,其信仰者都按照既定的操作程序进行相关活动,乃至代代相传。在这种情况下,民间信仰逐渐演变为区域民俗,成为地域文化的储存库,并发挥积极作用。一是对凝聚人心、稳定社会有一定作用。在一个习俗相近的族群、群体、群居的空间里,因为有相同的信仰,这些人很容易团结在一起,形成较为稳定的力量,从而进一步加强了民间信仰流传的稳定性。就巫楚文化而言,正如肖向明所论:古代楚国地域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习性,使巫文化在民间得以保留,并代代相传,构成了与秦晋、吴越、齐鲁、巴蜀藏地、东北等区域文化不同性质和形态的巫楚文化[1]197。二是民间信仰也要积极融入新时代发展洪流中,以适应社会发展的要求。民间信仰是信众的精神寄托,反映着信众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希望,因此也必然随着信众吸纳新思想而融入新的内涵,促使其形成易于接受的传播方式。

当然,也有研究者对民间信仰是民俗是风俗还是礼俗、是不是“迷信”、是不是宗教[2],研究时空上的随意割裂、研究方法上的随机与片面、研究模式上的简单套用、研究结论的雷同[3]等相关问题进行的分析或质疑,值得深入思考与不断探索。对此,肖向明说:“民间信仰本身的庞杂而引发的争议,往往使得这一课题研究所谓的理论武器不够精纯和精准,这也是我坐困愁城、难以突破的地方之一。即使通过不懈努力,现在拿出的这样一部著作,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尽如人意、遗憾之处尚多。”[1]322正因为有这样的反思,肖向明才能不断地解决遇到的问题,从而不断地促进这一研究迈向新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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