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护生即护心”思想发微

2021-12-29 10:17韩焕忠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马一浮序文画集

韩焕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1928 年,在中国书画界崭露头角的丰子恺先生深受当时激烈社会矛盾的刺激,他为了化解人们心中的戾气,决定运用儿童漫画的形式,将各种动物临当就命之际的可怜状态展现出来,试图由此唤醒人们的恻隐之心和悲悯之情,从而使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日趋于安乐和祥和,命名为《护生画集》。这也是艺术家希望用作品影响人心,从而达到改善社会、美化人生之终极追求的体现。丰子恺先生商之于自己学画时的业师,也是自己在佛法上的皈依师弘一法师和同参道友李圆净居士,二人不仅极力赞同,而且李圆净居士还发心撰集,弘一法师则愿意为之书写。由于下一年弘一法师将年届五十,因此他们决定以祝贺弘一法师五十大寿的名义印行,并由弘一法师亲自写信邀请他最敬重的儒家学者、在当时被目为名士的马一浮先生做序。就是在这篇序文中,马一浮提出了“护生即护心”的主张,其思想内涵极为丰富,我们对此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深入的理解。

一、对《护生画集》思想内容的概括

马一浮先生“护生即护心”的主张,意在告诉人们,保护动物的生命,就是保护我们内心的真诚和善良,实际上也是对《护生画集》创作宗旨与基本内容的总结和概括。如《母之羽》,画数只鸡雏围绕地上鸡毛,其题词云:“雏儿依残羽,殷殷恋慈母。母亡儿不知,犹复相环守。念此亲爱情,能勿凄心否。《感应类钞》云:‘眉州鲜于氏因合药碾一蝙蝠为末。及和剂时,有数小蝙蝠围聚其上,面目未开,盖识母气而来也。一家为之洒泪。’今略拟其意作《母之羽》图。”[1]母鸡被人杀掉做了食材,小鸡雏围绕着残留的羽毛迟迟不肯离去,这与古籍记载的小蝙蝠闻到母蝙蝠的气味围聚而来何其相似!这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失去母亲的幼小孤儿,顿使人对之生起怜悯,可能还会为这些鸡雏将来能否存活、如何存活感到担忧,同时也可以顿使那些曾经食用育雏母鸡的人心生愧疚。再如《!!!》,画一足,正要踏杀一蚁,其题词云:“麟为仁兽,灵秀所钟。不践生草,不履生虫。系吾人类,应知其义。举足下足,常须留意。既勿故杀,亦勿误伤。长我慈心,存我天良。儿时读毛诗麟趾章注云:‘麟为仁兽,不践生草,不履生虫。’余讽其文,深为感叹,四十年来,未尝忘怀。今撰护生诗歌,引述其义。后之览者,幸共知所警惕焉。”[1]麟为禽兽,犹有仁爱之心,举足下足,尚以不伤物命为意。其言下之意,人为万物之灵长,更应以仁爱持心,不得存杀害之念,以至于连禽兽都有所不如。又如《雀巢可俯而窥》,画两小儿自窗内俯窥窗外的雀巢,其题词云:“人不害物,物不惊扰。犹如明月,众星围绕。”[1]人类如果能做到不伤害物命的话,那么这些鸟类也就不会受到惊扰,它们就会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绕在人们的周围,与人类友好相处。总之,《护生画集》通过漫画创作和诗文选配的方式劝导人们戒杀护生,希望由此化解人们心中的戾气,唤醒人们心中的怜悯、慈悲和欢喜,在社会心理层面逐渐培养起祥和的氛围来。

马一浮先生在《护生画集》序文中并没有直接提出“护生即护心”的说法,这是《护生画集》的作者丰子恺先生多年之后对马先生序言所做出的思想概括。时过二十多年,到了1949 年6 月份,丰先生为《护生画集》三集做序时特意提到:“护生者,护心也。(初集马一浮先生序文中语,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事。)——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故曰:‘护生者,护心也。’详言之,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再详言之,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这种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普劝世间读此书者,切勿拘泥字面。”[1]这里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丰先生所谓的护生就是长养人的慈悲心,去除人的残忍心,是为了人类自己,而不是为了动植物。丰先生是一位怀有宗教情怀和救世之念的艺术家,因此这部持续创作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护生画集》也是他彻底悲心的集中体现,同时也意味着马先生“护生即护心”的思想得到了画家本人的认可。

二、对《华严经》思想的引申和发挥

马一浮先生提出“护生即护心”的主张,也是对《华严经》等佛教经典相关义理的引申和发挥。

马一浮先生在序文中明确指出自己的依据是《华严经》中“心如工画师”一偈颂。马先生说:“华严家言心如工画师,能出一切象。此谓心犹画也。古佛偈曰:‘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相’此谓生亦画也。是故心生法生,文采彰矣。各正性命,变化见矣。智者观世间,如观画然。心有通蔽,画有胜劣,忧喜仁暴,唯其所取。”[2]此处“心如工画师”是原文,“能出一切象”则是马先生对此偈下文思想的概括。东晋罽宾三藏佛陀跋陀罗译此偈为:“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阴,一切世界中,无法而不造。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3]初唐于阗三藏实叉难陀则译为:“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应知佛与心,体性皆无尽。”[4]说法虽微有不同而意义基本一致,只是实叉难陀的译文更能突显心造诸法的说法具有竖穷横遍无尽时空的意义。此处所引古佛偈据说为毗婆尸佛所传,永明延寿云:“第一毗婆尸佛偈云:‘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相。幻人心识本来无,罪褔皆空无所住。’”[5]后来《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指月录》等相沿录入,其意义亦不出上揭《华严经》偈,而直指本心也是禅宗的一贯立场。由此可知,众生生活的这个世间是好还是坏,就依赖于众生的持心是善还是恶。反之亦然,众生生活的这个世间是好还是坏,也反映着众生持心是善还是恶。这里马先生引用佛教的话语,意在阐明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从而为下文顺利提出“护生即护心”之说张本。

马一浮先生接着从主客二重世界高度一致的角度指出由护生以护心的合理性。他说:“今天下交言艺术,思进乎美善,而杀机方炽,人怀怨害,何其与美善远也。月臂大师与丰君子恺、李君圆净,并深解艺术,知画是心,因有《护生画集》之制。子恺制画,圆净撰集,而月臂为之书。三人者盖夙同誓愿,假善巧以寄其恻怛,将凭此慈力,消彼犷心,可谓缘起无碍,以画说法矣。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情与无情,犹共一体,况同类之生乎。夫依正果报,悉由心作,其犹埏埴为器,和采在人。故品物流行,莫非生也;爱恶相攻,莫非惑也;蝡动飞沉,莫非己也;山川草木,莫非身也。以言艺术之原,孰大于此?故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2]月臂大师,即弘一法师所用法号之一。在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马先生很能体会到丰子恺、李圆净和弘一法师希望以艺术的方式改善世道人心的善良愿望和切实努力,他以佛教“依正果报悉由心作”,特别是禅宗常说的“圣人无己,靡所不己”为依据,证明心身与外界的一致性,从而得出“知护心则知护生”,即护心与护生二者本为一体的观点。我们知道,很多人非常关心自己的身心修养,但却不关心护生问题,在他们看来,护生是护持身外之物的生命,与自己的身心修养并不相关,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先生引经据典,告诉他们,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间其实就是我们自心的展现,只要还知道护持自心,那么就应该积极地去实践护持世间的一切物命,使之得到改善,这实际上就是在大力提升我们自己的身心修养。明乎此,则知丰子恺先生将马先生在序文中的主张概括为“护生即护心”是非常准确的。

正是基于心物不二、物我一如的立场,马一浮先生非常赞同丰子恺、李圆净二位居士和弘一法师的护生观念,也希望世人能够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他说:“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水草之念空,斯人羊之报泯,然后鹊巢可俯而窥,沤鸟可狎而至,兵无所容其刃,兕无所投其角,何复有递相吞噉之患乎。月臂书来,属缀一言,遂不辞葛藤而为之识。”[2]其言下之意,读者们若能理解护生即是护心的道理,积极护生,那么就可以实现人与各种生命的和谐相处。这就是马先生做序的目的,当然也是《护生画集》创作的终极目标。

三、对儒道修身养性观的容纳与弘扬

丰子恺、李圆净为佛教居士,弘一法师为佛教高僧,很显然,《护生画集》应属于佛教通俗读物,这可能也是马一浮先生序文中多引佛经、多用佛语、多说佛理的主要原因。但马先生毕竟是儒家学者,而且对道家的经典《老子》和《庄子》也非常的精通,因此他为《护生画集》所做的序文不但具有强烈的佛教气息,而且还具有容纳和弘扬儒道两家修身养性思想的意味。

马一浮先生的序文包含着非常明显的儒学观念。如其说“各正性命,变化见矣”[2],即源自于《周易》乾卦彖辞中的“乾道变化,各正性命”[6]。原文中的乾道,就是天道,即永恒、不断的发展变化,因此世间各种各样的事物才得以形成自己的基本特性和存在方式,而马先生则从各种各样事物的基本特性和存在形式中看到了事物的永恒的、不断的变化和发展。如其说“品物流行,莫非生也”[2],也是来自于《周易》乾卦彖辞中的“云行雨施,品物流行”[6]。原文的意思是随着云雨的降落,天地间的各种事物都发展变化开来。马先生化用此语,意在指出世界上正处于发展变化之中的各种事物都是生命的存在形式。如其谓“爱恶交攻,莫非惑也”[2],则是对孔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7]之语的化用。马先生化用孔子之语,意在告诫人们要让事物自行发展和存续,而不能凭借自己的爱恶处置其生死。马先生在序文中引入诸如此类的儒家思想,也就意味着他所理解的护生,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儒家所主张的不能暴殄天物,从而保障“品物”能够顺利地“流行”和“各正性命”。更进一步来说,马先生是理学大师,他所说的护生自然是护持一切动物的生命,而他说的护心则是护持自家的身心;护生是修身养性的下手处,护心则是修身养性的最终归宿。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他的“护生即护心”思想实际上就是立足于程朱理学而容纳和趋向陆王心学的一种思想融会。

马一浮先生的序文所包含的道家思想也是非常丰富的。如其谓:“夫依正果报,悉由心作,其犹埏埴为器,和采在人。”[2]此处“依”为环境,“正”为自身,在佛教看来,人们所得的主体自身和所处的客观环境,即所谓一期人生的“果报”,都是由心形成的,马先生以陶匠制作陶器和画家和采绘画为譬以明此理。此处“埏埴为器”的说法来自《老子》第十一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8]马先生此处显然将道家“有生于无”的思维运用到了对佛教“心作依正果报”的论证上了。又如,马先生希望《护生画集》的读者们从中受到启发,泯除吞食物命之念,由此所实现的“鹊巢可俯而窥”,就是《庄子·马蹄》所描述的至德之世,那时统治者们,也包括一般的社会大众,泯除了治理和相互对待之心:“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8]由此所实现的“沤鸟可狎而至”,则出自于《列子·黄帝篇》:“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9]马先生的意思是,人们若无掠占之意,是可以与动物和谐相处的。人对动物既然无对待之心,无掠占之意,那么动物对人也自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就可以实现《老子》第五十章的理想境界:“兵无所容其刃,兕无所投其角。”[8]由此可知,马先生的护生观念,其中还包含着道家反对人为治理、主张顺物自然的思想观念。

总的来说,马一浮先生的这篇《护生画集序》虽然只有短短的四百余字,但却是以佛教思想为主,同时容纳和会通了儒道两家的思想。由于马先生语诸家经典皆有深厚的涵泳之功,因此这种容纳和会通又使三家思想观念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展现出一种深沉而博大的文化气象。

四、马一浮“护生即护心”思想的启发

应当指出的是,马一浮先生生活的时代,就世界范围而言,确实是早已进入工业化和电气化的时代,也产生了环境污染的问题并且为欧美的学者们所关注和讨论;但就中国本土的情况来说,则还依然处于农业社会,工业化还是民族和国家远未实现的宏大理想,他还不可能预感到中国可能会有环境问题的产生,因此他的“护生即护心”思想既不以环境污染、生态失衡问题为背景,也不以解决环境污染、维系生态平衡为目标,他只是从佛教心物不二、儒家万物一体、道家自然无为的角度来阐发自己的观点。虽然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从中读出某种生态观念。相反,我们确可以由此获得诸多方面的启发。

首先,马一浮先生依据《华严经》等佛教经典做出的物我一体、心物不二的论述,有利于帮助人们树立起关心生态平衡的责任心和使命感。部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造成了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全体人类固然要深受其害,但这部分人也会不可避免地身陷其中,这不仅包括社会必然会对他们做出经济和法律的追责,同时也包括社会和个人对他们造成的强烈的心理和道德压力。马先生的论述可以很好告诫这部分人,世界上任何以损人为开端的事情,都将必然地以不利己为其最终的结局。因此,任何人的任何决策都应考虑到环境和生态的承受能力,这不仅是为了这个世界,说到底,也是为了他自己。因此,我们说,衣服不是自己与外界的分界线,而是自己与外界的连接点,维系这个环境和生态平衡是地球人类每一个成员都必须尽到的责任和义务。

其次,马一浮先生关于护生即护心的论述较之《维摩诘经》所说“心净则佛土净”[10]具有更为强烈的人间意味。当谈到佛教对当今环境伦理能够提供的思想资源时,很多人都会想到《维摩诘经》中有“心净则佛土净”的说法,认为这种说法以净化自心为入手,在实践中将自己对物质的欲望降到最低点,可以减轻个人需求对世界环境和生态造成的压力,从而有利于环境保护和生态平衡。此说非常有道理,但却有可能导致人们过于关注自己的内心净化而忽视了对环境和生态的积极保护。马一浮主张通过护生来护心,相对于单纯的净化心灵来说具有更为强烈的现实干预性,可以更有效地促进环境保护和生态平衡。

再次,由于马一浮先生护生即护心的思想融入了儒家品物流行的思想和道家自然无为的观念,故而呈现出浓郁的随缘利物的特色。这不仅非常符合佛教的中道缘起论,而且对于目前佛教界时常举行放生活动的无序状态可以起到一定程度的纠正作用。众所周知,佛教界组织的放生活动往往是利益驱动和宗教需求相结合的产物,其放生的动物往往购自于菜市场的屠贩之手,这不仅不利于环境保护和生态平衡,反而会在无形中促成“捉—买—放—捉”利益链的形成,甚至有可能导致外来物种入侵的生态危险。马先生强调护生,并且落实到护心上,可以帮助佛教信众摒弃对目前流行的放生模式的克意追求,随缘随分随力随时做一些有利于生态和环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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