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衍
(广东警官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广州 510232)
从2021年3月1日起,大陆暂停台湾地区的凤梨(菠萝)输入。菠萝这一普通的南方水果一时成为网上的热搜,由菠萝带出的热搜,刷新了很多人的认知,我国大陆的最南端雷州半岛有一片辽阔的“菠萝的海”,其菠萝产量与销量一直占全国菠萝产量的70%,雷州半岛竟然是我国菠萝、芒果等水果的主要产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瓜果之乡。并且,由雷州地区菠萝等“风物”带出的热搜引起人们对雷州地方“人情”的关注。诚然,雷州半岛成为瓜果之乡,仅是雷州半岛当前农业、经济和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对于雷州半岛地区“风物人情”,雷州半岛的文学书写一直未曾缺席,很多作家以独特的审美体验与视角,观照雷州半岛人民的生存状态和心灵情感,为雷州半岛的文学书写、广东文学开拓了新的资源和经验,也为改革开放伟大的历史征程留下了鲜活生动的注脚。
在众多的雷州半岛文学表达中,吴茂信先生的创作成就较为突出,他的小说集《那年那月》呈现出鲜明的雷州地域文学书写的特点。系列中短篇小说将《那年那月》串在一起,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南方雷州半岛农村里的生活故事。20世纪80年代恰好是中国改革开放开始推行、逐步展开的年代,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国南方半岛农村有哪些事值得讲述?又是被怎样讲述?再次解读那些人与事又有何意义?在历史叙事中,改革开放逐步改变了中国人民的生活和命运,中国人民再次走向繁荣富强之路。今天在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回首在那个转折时代雷州半岛农村的生活故事,从那里出发,再体味当年那些人在那些年月的喜怒哀乐,亦可以进一步发现我们当年是怎样走来,又有怎样的初心。
《那年那月》的小说里主要有村姑、石匠、种植能手、养虾能手、养珠姑娘、三伯四叔等农村中熟悉的人物,他们或拓荒种植,或养珠养虾,或打石、磨豆腐,在雷州半岛这片土地上展开了他们的生活故事及其中的喜怒哀乐。小说聚焦他们生活的新鲜事,由点及面,多向度、多侧面展现了改革开放以来雷州半岛农民广开门路、勤劳致富的火热生活与农村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
农村生活事情多,幸福的新鲜事情都是一样的,从哪一件事情讲起来呢?《那年那月》的故事就先从一家农户新居入伙(乔迁)的故事讲起(《入伙》)(1)如果没有特别列出,下文引用小说集的具体篇目都是在句后括号标明。。安居乐业一直是许多人念兹在兹的事情,俗话说“无恒产者无恒心”,房子就是最大的恒产,先是安居才能乐业。在农村里建新房子、找媳妇是头等的大事,相信许多人对于搬进新房子的喜悦是深有体会的。小说写的是村中荣叔一家新居入伙时,由于不速之客公社书记的到访而引起的小插曲。公社书记为荣叔过去所遭受的批判平反,赞扬荣叔勤劳致富,还号召大家一起勤劳致富,入伙是喜事加喜。荣叔的入伙最初是自己的家事,随着公社书记的到访、荣叔的勤劳致富得到肯定赞扬,入伙由家事变成公事,入伙由此有了更深的意义。农民入伙,开始新生活,勤劳致富是党中央的号召且受政策保护、鼓励。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农业新政策就是庇护农民生产、生活的“新居”。农民只有入伙 “政策新居”才有实现乐业的可能。
在另一篇小说写到在“三角坡”上发生的故事(《运河流过三角坡》)。“三角坡”在雷州半岛通常指贫瘠、不规则、难于耕种管理的土地(2)类似于吴伯萧在《菜园小记》中曾说到延安大生产时开垦的十边地。。小说中的三角坡处于三个乡镇的交界处,由于贫瘠难于管理变成了三不管之地。雷州半岛自古干旱,赤地贫瘠。1960年修建成雷州青年运河,引水灌溉,雷州半岛才有了真正成规模的粮食、甘蔗等生产,农业生产面貌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雷州青年运河水对雷州半岛农民来说,就是生命之水。该篇小说写到运河水曾改变了三角坡干旱的土地,但三角坡因为荒唐的管理没有人愿意落脚变得萧条、治安乱差。主人公雷妃能拓宽思路,种植蒲草和甘蔗,组织多种经营,将运河边三不管的地带变成繁荣的农村集圩。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农村政策、路线如同雷州青年运河水使三角坡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三角坡连同《那年那月》中其他篇章小说里的赤泥岗、五里坡等地方不仅是指称一块贫瘠土地,它有更宽广的所指——雷州半岛干旱贫瘠的土地(乃至中国广大待发展的乡村)。所以,运河水流过三角坡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路线犹如运河生命之水,再次给干旱贫困的雷州半岛农村带来活力与生机。
农村农业的新变不只是发生在陆地的荒山坡地种植业中,雷州半岛三面环海,在宽广的滩涂和大海上农业生产同样呈现一片新貌。农民在海里养珍珠(《闪光的珍珠》);承包滩涂养虾(《立春》)。在小说里,可以看到雷州半岛农村种稻、种蔗、兴修水利、养虾、养珠、织蒲、磨豆腐(副业)、应用农业科技、打石(建材厂)等丰富又火热的生活,农业生产从荒坡、陆地向滩涂、海洋拓展,从传统的种植业向农、林、牧、副、渔等领域逐渐推进。
伴随着农业生产的新变,农村的男女恋爱、婚姻和家庭等生活中的人际关系、道德观念、审美标准和价值取向也发生了变化。在男女青年恋爱方面,有的是围绕种植实验水稻去争胜竞优(《山村新闻》),有的是排除干扰,承包荒坡种蔗,增产增收(《多情的土地》),有的是女方不顾父母反对,离开城市,与恋人回乡下承包滩涂养虾(《立春》),有的是男女双方各自说服家庭支持修建水电站,改善灌溉条件(《明月正当头》)。那些青年男女都是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的背景下,敢想敢做,破除陋习,排除非议,以增产增收、勤劳致富、共同富裕为理想和标准去追寻、收获他们的爱情。在家庭关系方面,如常见的姑嫂不和、叔嫂不和的关系也有了新变。恢复高考后农村女知识青年追求知识,敢于与社会不文明现象作斗争,于是有了善良、勇敢又得到嫂子怜爱的村姑(《村姑》);城里的嫂子与乡下的小叔子互释误解(《暖流》),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逐步改善的农村生活改变了由于城乡差别城市居民长期对农民抱有的小市民式的偏见。
改革开放以来雷州半岛农村的新变集中于事,事又在人为,那些新事、新变化是由农民干成的。《那年那月》围绕着那些新变化、新事情成功地塑造了雷妃能、石敢当等在农村生产活动中的农民“能人”形象。
土地在农业生产中居于首要地位。首先是有可供耕种的土地,才可能有粮食与其他农作物的收成,才能提供更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在前工业社会中,耕地的多少决定了农民的生产和生活,垦荒多种是农民增产最直接的、必需的途径。所以,《那年那月》小说中的农民“能人”的突出表现是“开荒增收”。如秋生开荒种蔗、菠萝、杂粮,建起新房子(《入伙》);晓峰承包贫瘠的赤泥岗五里坡种蔗,增产增收(《多情的土地》)。对于不适合开垦种植的坡岭、滩涂和大海,那些“能人”则另辟蹊径。石敢当发现石岭不能耕种,转而生产石材《(石敢当回村》);海生在海里养珍珠(《闪光的珍珠》);伟恩承包滩涂养虾(《立春》)。农村生活还离不开小手工业、其他副业和工商业,荣叔经营磨豆腐(《入伙》);雷妃能善于经营工商管理活动,把三不管的乱穷“三角坡”变成繁荣的农村集市(《运河流过三角坡》)。那些农民“能人”为脱贫致富而努力去垦荒拓地、经营手工业副业、兴办工场、修建水电站、海水养殖、改善生产管理等。他们在生产劳动创新中凸显出品质:头脑灵活、易接受新思想,敢想敢做;擅长农业生产某项技能,能力、才干突出;勤劳苦干,不畏困难。他们根系土地,在农业生产中又敢于突破土地束缚,在农、工、商等方面多头并进去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和个体价值。他们是农民,又是农村改革的主体,也是中国社会的改革者,农民和改革者两个形象互为表里,从而深化了农民形象的意义。
那些“能人”尽管能干、勤劳,但在极“左”路线下他们都遭受到了荒唐的打压和批斗,如上述小说中的荣叔、海生、石敢当、雷妃能等人想多开门路去改善生活却都被多次批斗或被关进学习班。他们的性格和命运揭示了极“左”政策造成了农村的物质贫困、破坏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以及对农民人格的摧残。当代中国贫困的农村、懦弱的农民的产生是源自于错误的政策,农民的命运与中国社会历史紧密相连,中国的社会、历史制约乃至决定着农民的命运。
的确是如此,中国农民的命运与国家的社会、历史命运一同脉动,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农民形象的发展变化恰恰是国家、社会、历史的一面镜子。当代小说中农民“能人”是农民形象的集中代表,从“能人”的命运中亦可窥视到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及其赋以那些“能人”形象的不同意义。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伴随着社会主义土地改造的完成、农业合作化与集体化路线在农村中展开,农村的生产建设逐步深入。翻身的农民满腔热情地投入波澜壮阔的农业建设,涌现出大批各式各样的“能人”。这一时期文学中农民“能人”形象以柳青小说《创业史》中梁生宝为代表。他们政治立场坚定,质朴乐观,积极向上,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他们具有“大我”意识,以国家、集体的荣辱为自己的荣辱,克己奉公,不求私利,宁愿自己吃苦,也要为集体节省一分钱。他们自己带头,勤勉劳作,热心帮助他人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梁生宝这位社会主义农民新人、“能人”集中体现了20世纪50、60年代国家和社会崇尚的克己奉公、正直无私、为集体事业贡献一切的自我牺牲精神和集体主义的精神。
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改革开放政策在农业农村方面逐步推行。农业生产从以前的“农业合作化”变成“包产到户”,公社、生产队的集体生产制转变家庭联产承包制,农民由“集体”向“家庭”“个体”的转变。这种转变在文艺作品中的集中反映就是那些新出现的农民“能人”。前面所提到的小说里雷妃能、石敢当等人就是这类的农民新人,他们的性格特点前面已有所述。这类“能人”最鲜明的特征是:敢于挑战传统生活,追求更尊严的生活,自觉设计并执着追求自己的人生道路。这一时期作家对农民形象塑造发生了变化,更多是从人实现自由的角度、在义与利、情与欲的矛盾中去展开人物性格。如《那年那月》中在“垦荒造地”的主题中,海生与潮花承包珍珠场养珍珠(《明月正当头》),晓峰与秋月承包土地种蔗《(多情的土地)》, 海边的珍珠场、开垦的甘蔗林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是他们摆脱社会、家庭的干扰获得纯真爱情的伊甸园。雷妃能为治理三角坡的事情奔波,隐含着他不服从前被关押批斗,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对命运的抗争里还交织着他与两个女人感情矛盾(《运河流过三角坡》)。
比较上述两个时期农民“能人”形象,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集体”与“个人”的区别。新时期农民“能人”的“集体身份”已经淡化,农民“能人”作为个体凸显。以梁生宝为代表的“能人”集中体现了20世纪50、60年代的集体主义精神,是对政治理想、信念、激情等精神力量的高度肯定,具有“道成肉身”式的崇高美学意义。改革开放以来诸如小说中雷妃能等农民“能人”对食(粮食等生活资料)、色(欲望、情感、爱情)、利(利益与诉求)的追求,张扬了人的主体性,更多是对个体的人的肯定。基于此,《那年那月》中雷妃能等农民“能人”、改革者形象呈现多种的性格组合,人物性格更加复杂,具有更强的生活真实性和可感性。
19世纪法国艺术理论家丹纳曾指出,种族、环境、时代这三个要素会影响和制约着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精神文化的产生发展及其走向。他所说的环境包括地理环境(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语言、风俗、历史文化等地域文化)往往在作家身上留下印痕,会在他的作品里留下“环境基因”。《那年那月》的小说讲述改革开放早期雷州半岛农村故事,雷州半岛独特的环境(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环境)等因素在小说中留下了明显的“环境基因”,小说体现着鲜明的地域特色。
雷州半岛的红土、雷州青年运河、南渡河、海边滩涂等地方是小说展开的地理环境和自然背景。密密的甘蔗林,甘蔗“光是剥掉蔗荚露出皮肉的蔗杆就比人头高,蔗秆圆嘟嘟肉鼓鼓的”,“被山梁紧紧地搂在怀中”的港湾,“椰树挺立”的海岸边,“掩映在绿树丛里”的珍珠场,“夜里叶子好像涂着银光”的桉树林,这些雷州半岛常见的场所和景物构成了小说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小说中诸如入伙迎客、农村集圩、农资交易、插秧、除草、种蔗、养虾养珠、打石等生产劳动与生活就是在上述宏观的自然背景和具体环境逐步展开。
小说在上述那些环境、场景展开人物的活动时,还穿插着雷州半岛的民俗或风俗活动。一个地区的民俗或风俗活动体现那个地区社会群体特有的传统文化心理和审美情趣。譬如在雷州半岛农村里村民如果逢到大喜事,会请戏班子为村民演上几晚大戏,而村里在日常生产中犯错的村民则被罚请戏班子为村民演出几晚大戏。小说曾写到使用村民的罚款去演唱雷剧(《运河流过三角坡》)。演出的前奏俗称“开台”,演《六国封相》这出戏。这是雷州每个戏班子到一个地方首演的必演戏目。因为这出戏展示出戏班子强大阵容,锣鼓喧哗,配乐齐全,场面热闹。小说中描写雷剧开演《六国封相》的场面时,突出了三角坡村民历史上第一次看大戏的喜悦,反映了三角坡经过整治后治安升平。在热闹的场面里,主人公雷妃能却在沉思三角坡未来的发展。在这里,演大戏的热闹“开台”(前奏)不只是一种演出风俗,它获得了更深层次的意义。它预示着经过整治后的三角坡治安好转、村民能高兴热闹看上大戏,这只是三角坡发展的“开台”(前奏),以后三角坡未来展开的将是更加精彩大戏。在村民热闹场景与个人冷静沉思对比中,突出了雷妃能敢于承担责任、沉着冷静且有忧患意识的性格特点。如“打壅”是雷州地区在牧童中盛行的一种番薯的炮制办法。雷妃能与晓霞在吃“打壅”的番薯时,仰望着“白云蓝天”交流,突出了他俩之间感情的纯真与朴实。小说中那些特定的风俗、具体环境和气氛衬托、烘染着人物形象性格,民间风俗作为故事的一个构件直接参与到叙事中来,融入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小说更显得自然真切,同时获得更加宽广的叙事空间。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的地域特色还体现在对方言的运用。雷州半岛通行雷州话方言,《那年那月》中小说熟练运用雷州话的称呼、俗语、熟语和民歌等,反映出雷州人民独特的认知方式和情感体验,体现出独特表达效果和审美价值。
雷州农村多以土地的方位、形状、颜色和占地来命名,所以,《那年那月》小说中的故事多发生在山内村、东田村、三角坡、五里坡、赤泥坡、赤泥岗等村庄。雷州农村对成家的妇女习惯用村名称呼,如东村姆、山里娘等;对家里未成家的最小的小姑娘,称为包尾姑仔,突出疼爱之意。如雷妃能(《运河流过三角坡》)的名字,是雷州半岛很平常不过的名字,中间那个“妃”子,在雷州方言里是个语气助词,相当于外乡话中的“阿”字。诸如“像鲎鱼一般,一条直肠通腚眼” 突出人物耿直的性格(《入伙》)、“番薯头当饭,番薯尾当菜”写出饭菜都是番薯的贫穷生活 (《石敢当回村》)、“黄连汤里冲进猪胆汁” 指不幸连连,苦中加苦(《陌路》)、“金碗不端捧椰子壳”(《明月正都当头》)、“鳝鱼上沙滩——找死”(《闪光的珍珠》)等则是雷州话中谚语、歇后语等民间俗语的运用。小说还不时插进雷州的民歌——雷歌。如“站在海边唱渔歌/潮水浪花都来和/龙王赞我歌声美/献上珍珠千万箩”,写出养珠姑娘劳动和爱情的双丰收的喜悦(《闪光的珍珠》);用雷歌“世间小工最不幸/总给工头骂到家/百元拿去九十九/剩下一元还分成”讽刺工头的剥削劣迹,突出主人公伍晓峰不愿在包工头手下干活要自主劳动创业的决心(《多情的土地》)。
小说中的雷州话称呼、谚语、熟语、俗语和民歌等多用比喻、借代、双关等修辞,内容丰富且贴近生活,经提炼、点化、提升具有了更多的内涵和功能。小说的叙事变得更加简练,人物形象变得更加传神生动,形成通俗有趣、独特的语言风格。这些与所描写的雷州半岛特色的景致、生产生活场景和风俗等相结合,增强了小说的地域特色。
历史文化是地域文化的一个重要的内容,《那年那月》有的小说是以雷州历史文化资源为基础创作的历史小说,其中的雷州地域文化特色也更为集中鲜明。
《那年那月》中《风雨台湾岛》是一篇历史小说,写的是清初岭南三大清官之一的陈瑸任台湾知县时释放被酷吏关进监狱的贫苦百姓的故事(下文简称陈瑸放犯故事)。陈瑸,字文焕,广东湛江雷州市附城南田村人,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中进士,后受翰林院编修,历任福建古田、台湾知县、湖南巡抚、福建巡抚、闽浙总督等职。陈瑸一生清正廉洁、勤政爱民,被康熙皇帝称之为“清廉中之卓绝者”,在清朝以清廉节操闻于朝野,常与明代的清官海瑞并称[1]375-379。陈瑸的官宦行状事迹在《清史稿·循官列传》《陈清端年谱》等国史、地方史志等正史有详细记载,陈瑸为学、从政、修身、齐家的故事逸闻亦在雷州半岛农村、民间广泛流传。
历史小说的创作要处理好“史”与“文”、“古”与“今”的关系,涉及几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历史材料与创作材料的关系;二是历史真实、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关系;三是历史人物与艺术形象塑造的关系;四是历史叙述语言与小说语言的关系。一部成功的历史小说应该是历史性(正确史观、符合历史真实)、文学性(艺术形象塑造成功,艺术虚构符合生活真实)、通俗性(语言具有可读性)的统一。
首先,作者在众多的正史文献和民间传说故事中取舍、选择创作材料。陈瑸在台湾任上“肃官箴、清案件、禁酷刑、宽民力、安土番、端士习、严健讼、除奸宄、励武生、兴文教”[2],深受台湾人民的拥护和敬仰。在众多史料中,《风雨台湾岛》以陈瑸放犯的故事为主线来展开陈瑸遇劫、狱中访民情、与台湾人民勇斗、智斗庸官酷吏等情节。通过这些情节将陈瑸的禁酷刑、济民食、清案件等事迹贯穿起来,详略得当,史料选择实现了繁与简的结合。其次,在陈瑸放犯的故事里穿插了陈瑸在雷州家乡刻苦读书误收稻谷、礼待小偷与在台湾破除迷信带头吃鲎等民间逸事,史料运用实现了正史记载行状(官方文化)与地方民间传说故事(民间文化)的结合。再次,小说虚构了淳朴、勇敢的台湾农民阿龙、阿兰等人与陈瑸一起去与庸官酷吏斗智斗勇,小说创作实现了历史真实、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结合。这些情节设计、虚构的生活细节,既还原了历史的情境,又增强了生活真实感,让读者有身临历史现场的感觉。上述三方面的结合使《风雨台湾岛》作为历史小说达到历史性、文学性与可读性的统一,陈瑸作为恤民爱民勤政的清官形象更具生活可感性。陈瑸是正史高头文典里的清官,也是民间老百姓生活中的清官。他从雷州生活、文化走出来,是雷州的陈瑸。他在台湾恤民爱民、勤政而深受台湾人民的拥护和敬仰,他又是台湾的陈瑸。所以,《风雨台湾岛》对雷州历史文化书写,实现了对雷州历史文化的传承和创新,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其中的陈瑸形象则超越了一个地域性历史人物形象,呈现出更普遍性的意义。
文学来源于社会生活,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脱离生活的文学艺术创作如无源之水,凭空杜撰不出真正的文学艺术作品。《那年那月》中小说对改革开放以来雷州半岛农村生气勃勃新生活的描写、对农民“能人”形象的塑造及其体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这一切都是源于作者对雷州半岛农村生活的熟悉与丰厚的积累。小说在雷州方言农村熟语(俗语)的运用、农村妇女的称呼(东山姆、山里娘、包尾姑仔)、人物对话的语言、农业生产劳动的场景和细节(建设大寨县时的捏鸭蛋肥、补瓦缸、养珍珠中的插珠台)等等方面显示作者对农村生活的高度熟悉。比如小说提到在水稻田里除秕草的生产细节(《多情的土地》)。秕草是水稻田里的野草,根扎得深,叶长得快,很容易吃掉秧苗,是农民的大敌。“二造禾苗要除三次秕”,农民非常辛苦。用除草剂来杀除秕草,“必须是除草剂与追肥一起下,把田水口堵住,沤上几天,什么草都连根沤死”。如果不是和着除草剂追肥,禾苗就会被除草剂杀死的。如果不堵住田水口,肥料就会流失,起不到施肥的效果。这些生产劳动细节与技巧如果不是直接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人是不会注意到的。所以,通过那些特色的叙述语言和劳动细节,作者引领读者一起进入了农村生活,似乎亲历体验农业劳动生产的过程,从而感受到改革开放以来雷州半岛农村在那年那月火热又生机勃勃的生活。的确是这样,作者不只是对农业生产、农村生活熟悉,他曾在很长的时间里在农村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田间劳动。作者在20个世纪60年代从师范院校毕业后,由于当时的极“左”政策,他在农村中小学任教二十年。他在学校里承担繁重的教学任务,还常常接受当时频繁的政治运动的批斗。他的生活与当时农村里贫下中农的生活“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与农民一起生活劳动,聆听农村民间各类传奇故事,体味农民的喜怒哀乐。那些荒唐的政治运动中的人情冷暖和艰苦的农业生产劳动使他更加深入理解农村生活,对农村发展和未来有更多深切的体会和思考,这一切成了他创作的题材积累并在日后转化成《那年那月》小说的书写表达(诸如《入伙》《山村新闻》《喜讯》《多情的土地》《立春》《暖流》和《风雨台湾岛》等篇章)。
当然,社会生活是文学唯一的源泉,为文学创作提供题材,但并不意味着文学只是社会生活简单机械的复印件,也不是时代纯粹的录音机。文学创作主体在反映生活时要发挥主体创造性,要对材料进行取舍、融入自己的独特的社会认知情感体验,应用多种的办法技巧去创作文学作品。熟悉的农村生活、丰富的农村生活体验只是为作者的创作提供了题材基础,《那年那月》小说之所以成功地写出农村火热生活根本在于作者对所描写的生活的本质与时代精神的正确把握。
改革开放的顺利展开是党中央的正确决策、及时调整路线与全国各行各业人民积极探索、努力奋斗的结果,这些都是改革开放顺利开展的共同原因。具体而言,改革开放在农村顺利展开的关键是从极“左”政治路线下解放出来的农民及其释放出巨大的生产积极性与创新精神。
农民从极“左”的政治路线下解放出来,农业的生产方式从“一大二公”的公社合作体制转变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新的生产方式和新的生活方式培养孕育具有先进思想的农民新人。因为新的生产方式和新的生活方式必然需要“完全不同的人,并将创造出这种新人来”[3]242,“每一个社会时代都需要有自己的大人物,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它就要把他们创造出来”[4]86,那些农民新人、“能人”、改革者就是“社会时代都需要有自己的大人物”。从这个意义来说,是伟大的改革开放时代催生了农民新人、“能人”。
农民新人开始以新生活创造者(农村改革开放的主体)登上时代舞台。那些农民新人通过改变农村面貌的生产劳动实践完善自身,他们发展了自己,“改变了自己,造就了新的观念,新的交际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语言”[5]145,他们体现着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发展的趋势。在新的时代,文艺家应当在现实生活有新的发现,通过捕抓和表现新人形象,使那些新人形象在多样的艺术领域占有重要位置,以适应新时代的需要。换而言之,也是生活和时代召唤着农民新人形象和新的艺术品。所以,《那年那月》对农村生活、农民“能人”新形象的书写恰好把握到农村新生活的本质及其根本的、重要的精神——改革开放催生新的积极的生活,广大农民释放出强大生产积极性和创新精神,农民正在走上富裕之路,农村正在蓬勃发展且未来更加美好。
《那年那月》小说对所描写的社会生活本质与时代精神的正确把握不仅体现于农村小说中,还体现在历史小说中。改革开放纠正了极“左”路线的错误,不只是在农业方面推行家庭联产承包,使农民获得了生产的自由,它还促使我国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发生巨大的转变。在社会政治方面,实行拨乱反正政策,平反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错误路线发生的冤假错案,逐步恢复冤假错案受难者的名誉和待遇。在对台工作方面,1979年1月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主张和平统一祖国,结束两岸之间长达三十年不相往来的历史,开启了海峡两岸相互交流、和平发展的大门。在文化领域,思想解放运动逐渐兴起,在文艺事业中再一次提倡“百花齐放”“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创作方针,第四次文代会、一系列创作座谈会都强调文学创作题材的多样化,为文学的创作、繁荣、发展扫除了障碍。这对历史小说的创作意义尤为重大。因为在“文革”期间,历史小说(除了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往往涉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被污名化,历史小说创作受到严厉批判和严格的限制。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历史小说的创作也迎来了新的发展空间。所以,改革开放早期的时代精神是:纠错反思、和平发展和思想解放。如果从这一视角去审视历史小说《风雨台湾岛》,其蕴含的时代精神就也昭然若揭了。《风雨台湾岛》聚焦清初陈瑸在台湾“放犯”的故事(将被苛政庸吏冤枉关押的百姓释放出来,洗去他们冤名,让他们恢复生产),在社会政治层面暗合了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政策;在海峡两岸交流方面,陈瑸是雷州的陈瑸,也是台湾的陈瑸,呼应了两岸人民是一家、要加强交流、和平发展的倡议;在文化创作方面,即是“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文化政策的贯彻和实践,将历史记载、民间故事传说赋予了新的形式和内容。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6]2。我们也可以说一切历史小说都是变相反映现实的“当代小说”。《风雨台湾岛》不仅仅是历史小说,它是作者对有关陈瑸的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和材料的重构和解释,也是当代史,准确说来也就是20世纪80年的现实小说。小说在对历史内容的“现代阐释”时,将时代精神和历史意蕴(那些酷吏庸官必将受惩,对劳动人民压迫的统治将最终被人民抛弃)和情感寄托(朴素的民本情怀)成功地融成了一体。恩格斯在评拉萨尔的剧本《济金根》时曾说到,评价历史戏剧(历史小说)的美学标准是“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这种融合正是戏剧的未来”[7]343。如果从这个美学标准去看,《风雨台湾岛》的创作恰好就是往“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这种融合”的美学原则的方向的一种创作努力。也正基于此,《风雨台湾岛》达到了新的艺术高度,取得显著的成就。根据《风雨台湾岛》改编的历史雷剧《陈瑸放犯》荣获广东省1980-1981年优秀剧本奖,1980年参加广东省专业戏剧调演获二等奖,并在广东省电视台播放,引起一阵雷剧热潮,现在该剧本已成为雷剧保留的经典剧本。
《那年那月》中作者把“雷州半岛”作为一个特定的地理叙事空间,在20世纪80年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转型期的时代背景下,记录了改革开放后雷州半岛农村出现生机勃勃的景象,向人们讲述了雷州半岛农村生活故事。作者通过对南方半岛环境、场景的描写、对地方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创造出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学形象,构建出一个超出地域的文化空间,表达出作者对改革开放以来农民走上勤劳致富之路的喜悦之情,呈现出地域书写与家国情怀的交融。雷州半岛农村丰富多彩的生活、作者赤忱的情怀、深具生活味、平易的语言诸因素的综合,使小说呈现出质朴热情、清新明快的艺术风格,成为广东当代新时期文学中地域色彩鲜明、具有文学史价值的佳作。
中国当代新时期文学(小说)按主题大致可划分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如果按题材和地域划分,可分为工业小说、乡土小说(农村小说)、地域文学等。《那年那月》中小说揭露并反思“文革”及其他极“左”路线对人现代化的阻滞和压抑,展现了极“左”路线对农村造成的创伤和萧条,表现、呼唤着农村的改革,寄托对农民深切的关怀,从中亦可听到中国当代新时期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主调在广东地域文学中激荡的回音。假如说《班主任》(刘心武)、《陈奂生上城》(高晓声)、《芙蓉镇》(古华)、《乔厂长上任记》(蒋子龙)等作品是当代新时期文学在宽广的中国率先吹响的嘹亮号角,那么,诸如《那年那月》中深具地域特色的小说则是在南方雷州半岛农村田头林间吹奏的短笛。号角吹响的主旋高亢雄壮、荡气回肠,短笛演奏的小调活泼、明快、亲切。他们分属不同音部,各具音质,合奏出了中国当代文学与中国改革开放时代的多彩乐章。
另外,作品关注普通的农民生活、富有地域色彩的环境描写和通俗平易的语言等构成的明快、朴素、生动的风格体现了广东文化注重平民化、生活化特点,同时还展现出了广东文学(文化)的多样性,由此亦可窥见粤西地区雷州文学(文化)的特色。一般认为,广东文化主要由广府文化(粤中、珠三角地区)、潮汕文化(粤东)、客家文化(粤北)三大特色地域文化组成。这种文化地理划分没有将宽广的粤西地区纳入视野,这可能有历史原因。粤西地区(湛江地区)相对于粤东、粤北、粤中地区开发历史上较晚,湛江地区处于广东西南边陲,没有毗邻港澳的地缘优势,经济辐射区域不广,这些因素影响到地域文化的创造、发展和传播。不过,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行,1984年湛江被设立为国家沿海开放城市(当年全国一共批准设立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湛江实施“两水一牧”“大港口”等措施,湛江雷州半岛地区的农、林、牧、副、渔等快速发展,湛江从历史上的粤西边陲之地变成“南方”中的“南方”(改革开放前沿地区的前沿),湛江地区雷州文化逐步展现出其固有的形象和特质。按照文化发生学观点,文化在于被描述。地域文化的积淀和发展与它的不断被“描述”有关[8]。地域文化形成就是在不断地被描述和书写中强化、积淀。许多作家在其文学创作中不时对其熟悉的地域及其文化“描述”、书写,强化了该地域文化的积淀和传播,创造出更加宽广的文学空间。比如,杜埃的《乡情集》中体现出粤北客家文化中对故土依恋的乡情,秦牧的《华侨题材作品选》记录了潮汕地区人民出洋谋生的拼搏精神,章以武的《雅马哈鱼档》则是粤中广府文化中活跃的商业贸易文化和当时珠三角发达的桑基鱼塘的缩影。同样地,雷州文化的积淀、发展、传播也需要不断“被描述和书写”,《那年那月》对雷州半岛农村的生活、语言、习俗和历史的书写,是对雷州文化的描述(本身也成为雷州文化的一部分),展现、积淀和强化了雷州文化的特质,雷州文学由“地域”走向更宽广的文化“空间”。进而言之,《那年那月》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雷州文学(文化)由“地域”向更宽广的文化“空间”行进途中的路标,作者吴茂信先生是在此行进途中的先行者和推动者。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将近四十年,雷州文化逐步获得了更广泛的社会认同和重视。近几年,广东省委、省政府领导曾多次强调雷州文化在广东文化历史发展和当前文化建设中重要的意义,雷州文化、广府文化、客家文化与潮汕文化共同构成了当前广东文化发展和建设的主要内容,标志着雷州文化作为一种地域文化的主体性得到正式确认。现在回首《那年那月》,再次走进雷州半岛:乡村振兴建设如火如荼,赤红的土地上雷州青年运河奔流不息,新型的农田灌溉设施星棋罗布、沟渠纵横;“那年那月”里农村“能人”承包的荒坡旱田里的甘蔗林茂密又甜蜜,箭立的桉树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迎着习习的海风,碧海银沙边的养殖场里的鱼虾等海鲜和珍珠走向全国及世界各地,雷州半岛成了中国南方一颗闪光的珍珠。文本与生活、历史与当下互文见义,再次显示了当年作家创作敏锐的眼光和对生活本质、时代精神的把握,昭示着文学创作的初心:赤忱的情怀、根植于生活的厚土和为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