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之金圣叹《书法》文法译介与阐释

2021-12-29 05:21李金梅
关键词:靖宇文法金圣叹

李金梅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金圣叹(1608—1661年)是我国明清之际著名的小说评点家和文学批评家,对中国小说批评史和中国小说美学史的发展都做出了特殊贡献。他提出了较为系统的小说创作理论和以小说结构设计和人物性格塑造为中心的文学批评理论,把结构和人物提到小说艺术美的中心地位。在金圣叹的众多文学评点中,《水浒传》评点最为显著。金圣叹评批《水浒传》,因立论高奇、洞见迭出、分析透彻而一直受到《水浒传》研究者的高度重视。金圣叹为《水浒传》作了三篇序,写了一篇《读第五才子书法》(以下简称《书法》),还在小说每一回添加了回评、眉批、夹批等多种形式,所涉及到的内容相当丰富。尤其是在《书法》中,从创作和欣赏的角度对《水浒传》做了全面的分析,提出了一系列颇具洞见的观点,成为后来中国古典小说“读法”的滥觞。金圣叹在这篇文章中创造了许多文法,精辟地总结了《水浒传》的创作动机、小说结构、形象塑造和艺术技巧。于是《书法》成为国内外研究金圣叹评点的重要对象,受到研究者的高度关注。

自二十世纪以来,明清小说评点逐渐引起了北美中国古典小说研究者们的兴趣。《书法》作为金圣叹小说批评思想的重要部分,也就自然成为北美金圣叹小说评点研究的重中之重。《书法》进入北美学界,首先要进行的是语言的转换。自金圣叹《书法》在北美传播以来,它就曾被多次翻译。伽达默尔说:“一切翻译就已经是解释,翻译的过程始终是解释的过程,是翻译者对先给予他的语词所进行的解释过程。”[1](P540)北美学者对《书法》的翻译和解读一直处在不断变化之中,随着不同时期译者自身所处时代、社会和文化的变化而产生不同的翻译方法和阐释嬗变。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北美学界对《书法》的翻译,是译者在理解原文基础上生成译文的解释活动。梳理《书法》的英译史,不仅可以厘清金圣叹评点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史,而且还可以窥探出英语世界建构明清小说评点理论的特点和途径,由此将“读法”中的小说文法与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进行类比,进而建构中国小说批评理论。

一、《书法》之文法英译

在北美,《书法》是被翻译最早、次数最多的一篇“读法”,艾熙亭(Richard Irwin)、王靖宇(John C.Y.Wang)和魏爱莲(Ellen Widmer)分别翻译了该“读法”中的文法,具体译文如表1所示:

表1 北美学界对《书法》中“读法”中文法的翻译对照表

续上表

1953年,艾熙亭在《一部中国小说的演化:水浒传》(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Shui-hu chuan)中最早翻译了《书法》中的“草蛇灰线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粉法”“正犯法”“横云断山法”“獭尾法”六种文法,并对其做了一些解释和说明。艾熙亭首先高度赞扬了金圣叹在中国白话小说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并高度评价了《书法》,即称:“从中我们可以找到他(金圣叹)对作品进行批判性评价的精髓。”[2](P92)由于艾熙亭的这本专著探究的是《水浒传》的成书过程,因此并没有全译这篇“读法”,只节译了“读法”的第一段和金圣叹提出的六种文法。对于缘何只翻译六种文法,艾熙亭解释道:“金圣叹赏识的十五种文法是什么,我们无需讨论所有内容,只需一些例子就可以说明金圣叹作为首批捍卫白话小说真正价值的中国人之一所展示的深刻见解。”[2](P93)

艾熙亭翻译这六种文法的显著特点,正在于他采用了实物对等直译的方法。由于这种直译实际上未能传达出它们的所指内涵,为了弥补了“直译”的不足,艾熙亭在每条文法后又增加了一些解释性的说明文字,并选取了原文中金圣叹为说明文法而举的诸多例子中的一个作为示例,以显示这些文法所表示的意义。如译文所示:有“草蛇灰线法”,被解释为“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关键字的重复”;有“绵针泥刺法”,被称为“讽刺”;有“背面铺粉法”,是“通过对比强调”;有“正犯法”,是“有意重复主题内容”;有“横云断山法”,为“与所述主题暂时偏离”;有“獭尾法”,则为“逐渐得出结论,而不是以解决危机的方式突然结束”。这些说明性文字是艾熙亭基于对这些文法的自我理解基础上的一种阐释。王靖宇评价道:“艾熙亭在翻译这些‘文法’的名称时虽然有些误解,但对名称背后的内容则基本上掌握了。”[3](P352)艾熙亭的翻译是北美学界首次将金圣叹《书法》节译为英文,对金圣叹评点在北美的传播有着重要的意义,可以说,金圣叹《水浒传》评点乃至明清小说评点进入北美批评界,均肇始于此。另外,艾熙亭的“重复”(repetition)、“讽刺”(irony)和“对比”(contrast),揭示了金圣叹有关《水浒传》创造艺术的主要艺术手法,这对北美后续的明清小说评点研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72年,王靖宇在《金圣叹》(Chin Sheng-t’an)一书中,以引用的形式翻译了诸多金圣叹评点内容。其中,最突出的是他翻译了《书法》的十五种文法,并分别加以解释。对于翻译这十五种文法所采用的翻译策略,王靖宇坦陈:“为了让读者省却过多不必要的细节,我只简单译出这些文法的名称,时而配上金圣叹自己的解释,然后以现代批评术语进行讨论。”[4](P68)与艾熙亭简译金圣叹文法并举例说明的翻译方法不同,王靖宇省去了金圣叹文法后面的例子,而对金圣叹的这些文法进行了相关说明,并运用小说文本中的相关例子对每种文法作了进一步的解释,特别是王靖宇还用西方现代批评术语加以阐释;如他认为“草蛇灰线法”与“重复意象(recurrent image)”部分相似,“绵针泥刺法”在西方批评术语中或可成为“讽刺(satire)”,“欲合故纵法”可称之为“悬念(suspense)”。应当肯定,王靖宇对十五种文法的翻译和介绍使北美学界全面地了解到金圣叹提出的阅读《水浒传》的十五种文法,对其在北美的传播有着重大的贡献。但同时王靖宇的有些文法的翻译也受到学界质疑,如张晓丽对王靖宇将“草蛇灰线法”翻译为“The grey line of a grass snake”提出了异议。根据张晓丽的介绍,王靖宇的译文显示其对“草蛇灰线”会有两种理解:一是草蛇在灰中爬行留下的痕迹;二是草蛇爬行留下了灰色的线性痕迹。实际上,金圣叹“草蛇灰线”的原意应理解为“草蛇”与“灰线”是并列结构,“草蛇”爬行忽隐忽现,行踪不定;“灰线”像用灰撒下的线条,断断续续。因此,张晓丽建议:“为求译文的简洁而又合于原意,莫若对这种技法采用直译为恰。”[5](P107)

1987年,魏爱莲的《乌托邦的边缘:〈水浒后传〉与明遗民文学》(The Margin of Utopia:Shui-hu hou-chuan and the Literature of Ming Loyalism)一书,是在艾熙亭和王靖宇文法英译的基础上,重译了金圣叹的十五种文法,并对每条文法的含义都做了解释和说明[6](P79-103)。将魏爱莲与王靖宇的十五条文法翻译予以对比,可以看出魏爱莲对王靖宇的翻译多有借鉴,不只是对部分文法做了重译和进一步说明,更为重要的是根据小说中文法运用的具体例子增加了相关的评论。因此,魏爱莲翻译的阐释性意义要远大于其翻译意义。

另外,金圣叹《书法》的完整译文是由王靖宇翻译的,收入陆大伟(David L.Rolston)《如何读中国小说》(How to Read Chinese Novel,1990年版)一书。据此可知,王靖宇按照原文六十九个段落,逐段翻译了原文,并在每段前面添加了段落数字。为了方便西方读者进一步了解该“读法”,陆大伟又增加了七十七条注释。正因为如此,该篇译文标注为“王靖宇译,陆大伟注”(Translated by John C.Y.Wang;Annotation by David L.Rolston)[7](P131)。特别值得注意的在于:王靖宇并没有完全采用他在《金圣叹》一书中的十五种文法翻译,而是重译了这些文法,用词及表述与之前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如从译文对比来看,王靖宇之前直译金圣叹用事物和意象表述文法,而此次采用了不同的翻译策略,添加了两个narration和三个narrative这类与“叙事”相关的词汇。可见,这不仅仅是单纯的翻译或者重译,而是译者思路的大转变:王靖宇开始将金圣叹的文法视作西方小说的“叙事”。这对西方的小说观变化有很大的影响。

总之,通过比较可知,在翻译方法上,艾熙亭直接用英文译出,而王靖宇和魏爱莲则在每个文法后面添加了对应汉字的威妥玛式拼音法(Wade-Giles romanization);及至王靖宇再译时,又在其后标注了汉字。这种逐步增添的翻译方法,一方面是为了明晰原文语音及相应汉字,另一方面也反应了英文翻译无法达到这些文法本身所具有的由现象而升华为美学的术语内涵。由此所体现出的正是译者们以西方批评术语解读和替代中国传统批评术语的路径。

二、“草蛇灰线法”与“复调意象”

金圣叹在《书法》中对“草蛇灰线法”的解释是:“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8](P20)金圣叹将贯穿在故事情节之中和人物关系之间由某种事物所形成的一条若隐若现、时断时续的线索形象地总结为“草蛇灰线法”,因为这条线索好像蛇行草中,时隐时现。“草蛇灰线法”是一种维系某些情节内容、表现人物关系的一种写作技法,可以增强情节的有机性。王靖宇在翻译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法”时称:“此文法似乎部分对应于现代批评中的流行短语‘复调意象’。也就是说,通过重复但又不露痕迹地使用某个关键意象或符号,作者在其作品中成功地实现了文本统一或某种目的,类似于交响曲中主题的重复出现获得的效果。最显著的例子是作者在景阳岗场景中有效运用了‘哨棒’意象。”[4](P69)王靖宇以“复调意象”对照“草蛇灰线”的做法,有助于西方读者理解“草蛇灰线法”的内涵。这种解释虽然给我们很多启示,但遗憾的又是王靖宇并未点明两者之间“部分一致”究竟指哪些方面。

“复调”,亦称多声部,原为音乐术语,是十八世纪中叶以前在欧洲占统治地位的一种音乐形式。复调音乐不分主旋律和伴奏,各声部同时协调进行。1929年,巴赫金首次使用“复调小说”一词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从而将“复调”从音乐理论移植到文学理论领域。“复调”是巴赫金小说理论中核心“关键词”之一。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有众多各自独立而不融合的声音和意识,每个声音和意识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这些多音调并不是在作者的统一意识下层层展开,而是平等地各抒己见,即所谓每个声音都是主体[9](P381)。意象是现代批评中的一个重要词汇,也是文学作品意义构成的基本要素之一。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认为:“‘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10](P211)在意象呈现中,意象的一再重复,其前后关系则提示了某种潜在的意义和某种隐喻(或象征)的可能性,产生了一种含义深远的全新的意义模式。

“复调意象”,是在“复调”理论之下的一种延伸,实指“意象的重复”,即通过作品中的某个意象的反复出现、叠置结合而成的一种结构形式。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法”特别注意到景阳冈一节的“哨棒”和紫石街连写的若干“帘子”。前例中“哨棒”出现十九次,后例中“帘子”出现十五次之多,可谓是一而再地重复。于是,对某个物件的“勤叙”与某个意象的“复调”相似,而“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则是指由“哨棒”和“帘子”为线索贯串起来的情节结构,正如复调的结构形式。因此,从这一角度上而言,与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法”确有相似之处。

金圣叹以夹注的形式指出了从“哨棒此处起”到“哨棒此处毕”的十九次重复,以及十五次“帘子”的重复,然而这些重复不是简单的频次重复,而是有差别的再现,尤其是以重复的形式表现不同的含义。如“哨棒”,原为防身之用,金圣叹评道:“半日勤写哨棒,只道仗他打虎……哨棒折了,方显出徒手打虎异样神威来。”[8](P425)再如“帘子”,在人进出时都要打起来,极为平常,但不同地方的“帘子”,既反应了潘金莲对武松和西门庆的不同态度,也将蕴含在内的潘金莲的性情巧妙地透露出来。由此可见,这就不再是简单意义上的意象的“复调”了,因为每一次意象的出现都有着自己不同的内涵表达。仅从这一方面看,“草蛇灰线法”与“复调意象”并不等同,所以王靖宇提出两者“部分对应”当属公允的看法。

三、“绵针泥刺法”与“讽刺”和“反讽”

在介绍“绵针泥刺法”时,金圣叹解释道:“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劝住,至最后一次便不劝是也。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8](P20)金圣叹并未说明“绵针泥刺法”的具体特点和内容,只是举了这两个例子,且所举两个例子都与宋江有关。这也成为金圣叹讽刺和厌恶宋江之奸诈的明证。后世学者解释其为:“以绵里针、泥中刺为喻,言文章在一般描写之中伏有警策之处。”[11](P1864)认为是小说创作技法之一。“绵针泥刺法”不直接揭露某一阴谋,或不直接讽刺某种卑劣行为,而是将揭露和讽刺隐藏在情节或细节的描写之中,被喻为绵里针和泥中刺,故称“绵里针笔法”[12](P1010)。

北美学者对“绵针泥刺法”的阐释较多。如艾熙亭认为它就是“反讽(irony)”,王靖宇称其可以被称为“讽刺(satire)”,浦安迪借其阐述梁山英雄行为之“反讽”,等等。艾熙亭指出:“‘绵针泥刺法’,或称反讽(irony),表现在宋江曾一再劝告晁盖不要下山冒险,而最后一次却未加阻拦,导致晁盖丧命。”[2](P93)王靖宇又在金圣叹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宋江“开枷”和“劝说”不同情节的矛盾之处进行对比,以呈现作者对宋江权诈个性的讽刺。即称:

在西方批评术语,此法中可称为“讽刺”。金圣叹所举的两个例子都与宋江有关,而据金圣叹自己的解释,正是通过这些方法,作者巧妙地揭露了宋江性格中的奸诈—这也是金圣叹对宋江抱有偏见的又一例证。这里提到的第一个例子的完整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宋江一怒之下杀了他的情妇歌女阎婆惜,后来他因此罪而遭拘捕、黥面,并发配江州。在去江州途中,他和押送他的两个公人被他的梁山强盗朋友截劫,被邀至山寨后,他们请求他入伙。由于不愿意让一再告诫他永远不要当强盗的父亲失望,他婉拒了这一邀请,为显示他的坚定,当花荣坚决要求为他开启枷锁时,他制止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然而,在后面的第36回(继续去江州的路上),当宋江夜宿客店时,两个公人建议将行枷除去,他又同意了。对此,金圣叹评点:“与前山泊对看,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也。”

第二例是关于梁山泊前头领晁盖之死。每次晁盖提议要领兵出战时,宋江总以他是一山之主不可冒险、其他人(通常是宋江自己)可以代劳为由加以劝阻。但在第59回,宋江没有试图阻止晁盖领兵攻打曾头市,接着晁盖中箭身亡。于是宋江成为梁山泊的新头领。金圣叹将晁盖之死归咎于宋江,暗指后者已经预料到此次出征的后果。在旧本中,这一次宋江也恳求晁盖不要冒险出征;但在金本中,宋江的恳求却改由吴用说出,宋江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4](P70-71)

金圣叹提出的此文法针对的主要是宋江,即通过隐藏在小说前后文字的矛盾之处,揭示宋江的虚伪和狡诈。

浦安迪将“绵针泥刺法”等同于“反讽”。反讽也是深受西方批评界欢迎的一种修辞手法,如浦安迪认为反讽是“作者用来说明小说本意上的表里虚实之悬殊的一整套结构和修辞手法”[13](P123)。浦安迪十分借重金圣叹的“绵针泥刺法”。他不仅以西方的“反讽”修辞方法替代金圣叹“绵针泥刺法”,而且深度解读了《水浒传》中一系列事例的反讽效果。因此,浦安迪指出:金圣叹的“绵针泥刺法”对他特别重要,因为该文法直接点出了他阐释繁本小说时想要说明的关键要点,即对梁山好汉英雄夸张言行的反讽影射[14](P318)。可见,浦安迪对金圣叹此文法十分借重,同时亦可得窥其切合之处。

中国历史语境中的“讽刺”,包含“讽”和“刺”。“讽”是古代臣民用来规劝统治者道德方面之不足,而“刺”则是用委婉的语言指责统治者。实际上,中国古代的“讽刺”包含“机智”和“教诲”之义。现代汉语的“讽刺”,指用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对人或事进行揭露和批评,这与英文中的satire相对应。通过对“绵针泥刺法”和反讽手法的内涵对比,可发现两者非常相似。

虽然讽刺和反讽在字面意思上有共同之处,但作为一种修辞方法,西方文学批评常用“反讽”而不用“讽刺”。“绵针泥刺法”虽有讽刺之意,但这种讽刺通常隐藏于字里行间,一般难以被读者所察觉;而讽刺通常比较明显,读者较易领悟到其所含的嘲讽之意。英文讽刺satire源自拉丁文satura,原意为满溢,后引申为各种东西的混杂名。讽刺是指用含蓄的语言或比喻、夸张的手法对不良或愚蠢的行为进行揭露和批评,是“使某一主体显得荒唐可笑,引起读者对这一主体产生乐趣、鄙夷、愤慨或蔑视的态度,并以此来贬低这一主体”[15](P353)。反讽(Irony)是指字面意思与真正的意思恰好相反的修辞方式。玛格丽特·罗斯在《戏仿:古代、现代与后现代》中,称术语反讽一般描述的是对一位模棱两可的人物的陈述。反讽提供不止一种信息供读者解码,至少包含两种信息:一是反讽者对读者隐藏起来的信息;二是含有“反讽”的编码信息。这两种信息可以隐藏作者的意图,不至于被立即破解,而反讽者代码的“表面”信息和“真实”信息通常被隐藏起来,等待反讽接受者去解码[16](P86-87)。

四、“欲合故纵法”与“悬念”

在《书法》中,金圣叹以例解释“欲合故纵法”:“白龙庙前,李俊、二张、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却写李逵重要杀入城去;还道村玄女庙中,赵能、赵得都已出去,却有树根绊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临了,又加倍吃吓是也。”[8](P21)在小说第三十九回《白龙庙英雄小聚义》中,梁山好汉劫完法场,救出宋江、戴宗,苦于无船渡江,这时有一批梁山好汉驾三只船来接应,大家都可下船过江了,这是“欲合”;突然小喽啰来报,江州城里军马出城来追,李逵又提斧杀去,接着众英雄都杀进去,直到杀败了江州军马才下船渡江而去,这是“故纵”。换言之,就是在危机已经快过去时,又制造紧张气氛。对此文法,王靖宇称:

我们称之为“悬念”。金圣叹举的第一个例子是劫江州法场救宋江的故事(第39回)。当宋江和他的救援队杀出重围来到江边的一座庙里,恰好与李俊、二张、二童所驾的三条救船相遇。在那紧要关头,李逵却要重回城中去杀蔡知府,因而使救援耽搁并在读者心里造成了悬念。第二例也与宋江有关。在他接父亲和全家上梁山泊的途中,有天夜里,宋江被困九天玄女娘娘庙(第41回)。若非玄女娘娘的神灵保佑,他肯定会被抓获。每次捕头赵能、赵得走近宋江的藏身之处时,就会强风卷起,吹灭火把,吹得他们满眼沙尘。他们因神风而感到惊恐,退出庙外。然而,就在他们踏出庙门时,却听到一个官兵因惊慌失措而被树根绊倒后所发出的叫喊声。这个小插曲使整个气氛更加紧张和可怕。[4](P72-73)

“悬念”,通常是根据文章的内容或人物有意制造一些疑团,一般会在后文中介绍详情。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悬念”是文学中一种激发读者(或观众)兴趣与紧张心情的叙述手段。它能加深作品中的矛盾冲突,造成一种紧张气氛,吸引读者的兴趣和注意力,使读者产生对叙事性文学中的人物命运、情节发展等变化的一种期待心理。“欲合故纵法”又称“欲擒故纵法”,是小说情节构建技法之一。所谓“欲合故纵法”,是指“在小说中本来已经可以揭开本旨了,但作者偏不就此揭开,故意放宽一步,旁生枝节,以疏荡其气”[17](P152)。可见“欲合故纵法”常常故意把情节搞得很复杂,是以借助情节的曲折来制造悬念,进而调动读者阅读的兴趣。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欲合故纵法”和“悬念”确有相同之处,故王靖宇站在西方学者独特的角度来审视小说评点的文法,自有其道理所在。

余 论

对于英语读者而言,《书法》中的“文法”被译为英文,不但是意义的搬运,而且还是这些“文法”在另一种文化时间和空间中的意义建构。在这种跨时空的意义搬运过程中,译者或多或少地会对这些“文法”的意义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添加、消减和转换。尤其对于北美学者来说,这些“文法”有着超越其字面含义的比喻意义,而只翻译这些词语的字面意义,则很难从翻译出来的英文组合中找出比喻意义的踪迹,因为这些词语完全溢出了它们本身的原初意义。基于此,译者们才将“草蛇灰线法”“绵针泥刺法”“欲合故纵法”与西方批评术语“复调意象”“讽刺”“悬念”相比对。其实,这些术语并非完全等同,如“草蛇灰线法”和“复调意象”,只是“部分相似(correspond partially)”;“绵针泥刺法”也“或许可称(might be called)”为“讽刺”;等等。这既是对金圣叹的文法的一种西方阐释,又是中西批评术语的相互比较。通过北美学者采用以西方批评术语阐释中国传统小说评点术语的方法所能够呈现出北美之中国传统小说评点的研究意义在于:中西文学批评的相通性和中西诗学对话的可能性。

马幼垣曾指出:“西方学者治中国古典小说,在征引欧美文学理论作为分析依据之余,最近对明清说部旧有的评点很感兴趣,以为大率精严缜密,可与西方文学理论相发明。其中金圣叹之评《水浒》,因为时间较早,用词新颖突出,加上金圣叹之敢言敢语,论析时有独到之处,复恒为后世评点家所师法,更兼金圣叹巧妙地标出灰蛇草线等《水浒》写法,正准搔中熟悉西方文学理论者的痒处。”[18](P296)可见,将小说评点文法与西方批评术语相比照是北美中国传统小说研究采用的一种普遍研究方法,尤其体现在金圣叹的那些经典文法阐释中。北美学者在翻译和阐释金圣叹《书法》文法时,将其与西方文学批评中的有关术语进行比较,揭示了中西文学批评术语中具有一些共同特点。王靖宇曾称:“对现代读者而言,金圣叹所举的十五个技巧,有些无疑显得刻板,也的确很肤浅,但从另一方面看,有些技巧可以很容易转换为‘讽刺’‘反衬’‘悬念’等现代术语,这也说明了金圣叹批评思想的现代性。总的来说,从适当的历史角度考察,这些文法可以充当我们理解作为批评家的金圣叹的深刻见解和敏锐洞察力的一种好的索引。”[4](P73-74)对于这种阐释方法,章培恒在王靖宇的中英双语版《金圣叹的生平及其文学批评》序中指出:“书中在对金圣叹所认为的《水浒传》技法加以解析时,很注意其与西方文学批评中的有关观念的比照,揭示出往往很难察觉的二者的相通性。”[19](P5)尽管这些对照和借重都是以西方文学批评为基础,且借用西方文学批评中的有关术语解释金圣叹的文法;可是从另一角度看,这种对照的研究视角和方法具有比较文学的特色,既揭示了文法与西方批评术语共通性,也建构了中西批评术语对话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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