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杰
(西北大学,西安 710019)
结构主义起源于语言学,已发展成为文学批评、哲学、心理学、符号学、社会学等许多领域最常用的方法论之一。在文学批评中,结构主义的目的是发现文本中隐含在不同单位或符号中的底层结构。《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是英国作家托马斯·斯坦恩斯·艾略特(以下简称艾略特)早期的诗作之一。诗中,艾略特运用了大量的文学典故,深刻地揭露了无序、混乱且病态的社会。虽然该诗被视为现代主义杰作,但从结构主义符号学的角度来看,诗中大量符码表征却是更加深刻地揭示了诗歌的主题。
结构主义先驱、瑞士语言学家费迪南·德·索绪尔认为,一个词与它所指的事物或意义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在此基础上,他对语言与言语、能指与所指、组合与聚合、共时与历时四种二元对立体进行了区分。在他看来,任何对立体中的两极,无论二者结构如何,其地位总是不平等的,总有一极属于“高等理念”,优于并支配另外一极。
受到索绪尔的启发,罗兰·巴特、杰拉德·吉内特等结构主义者将其思想应用于文学。他们认为,文学系统这个抽象概念本身就是一种语言符号系统,宏观上的文学系统是语言,而微观上的文学作品则属于言语的范畴[1]326-329。罗兰·巴特是法国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他在《S/Z》一书中提出了五种符码,并将这五种符码视为所有叙述的底层结构。这五种符码分别是:布局符码、阐释符码、文化符码、意素符码及象征符码。
美籍英裔散文家、出版家、文学和社会评论家艾略特是现代主义创始人,也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1948年,“因对现代诗歌的开创性贡献”,艾略特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情歌》是艾略特出版的第一首诗歌。在这首诗中,艾略特塑造了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经典形象。这一人物形象是艾略特对20世纪初西方社会极其无能的诠释,表现了艾略特对当代社会的蔑视。
布局符码表示动作,是推动情节发展、表现文本变化的符码。在这首诗中,艾略特运用了大量的布局符码来塑造环境和人物性格。例如,这首诗多次重复了“房间里女人们走来走去/谈论着米开朗其罗”。这两句诗行刻画了一群附庸风雅的时髦女性形象。她们假装受过良好的教育,炫耀她们对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米开朗其罗的浅薄之见。他们与所谓的文明绅士交谈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另外,诗中艾略特创造性地将迷蒙氤氲的雾气比作一只慵懒的猫。他用“摩擦”“舔舐”“逗留”“降落”“滑动”“看见”“跳跃”“蜷伏”和“入睡”等布局符码呈现猫的动作,刻画猫的懒惰和困倦,揭示了普鲁弗洛克优柔寡断的性格。同时,“雾—猫”的比喻又极富想象,能够令普鲁弗洛克从压抑沉重的现实中稍微松一口气,转而把弄语言和修辞,凸显了普鲁弗洛克易于自我陶醉的特点[2]。
阐释符码能够激发读者对文本的疑问,促使读者产生思考。在这首诗中,普鲁弗洛克提出了很多疑问,如“我真的有勇气/去扰乱这个宇宙?”尽管普鲁弗洛克是在自问,读者也同样会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或许还会在心里疑惑:“宇宙”所指为何,普鲁弗洛克的动机是什么,他能否鼓起勇气“搅乱这宇宙”等等。另外,诗中第68和69行“那么我应当开口吗?/而我,该怎么开始呢?”也同样采用了阐释符码,使读者急于探究普鲁弗洛克打算如何告白、他打算向谁表白,以及他最终是否付诸行动。诗中,普鲁弗洛克总是问自己是否敢于表达自己的爱,他心存浪漫的幻想,对爱情依然渴望,但他担心自己可能会因为外表而受到时髦女人们的嘲笑。通过回答阐释符码所引出的问题,读者可以深入体会普鲁弗洛克的心路历程。
文化符码指广为人知的概念或知识,是文本的叙事背景。本诗中,艾略特引用了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二十七章的诗行:
“假如我认为,我是在回答
一个要转回阳世的人,
那么,这火焰便不会再摇闪。
但既然,如我听到的果真,
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深渊,
我回答你就不必害怕流言。”
这篇诗序通过文化符码调用了读者的背景知识。在这里,被贬入第八层地狱的恶鬼吉多正要无耻地向来地狱游览的但丁夸耀自己的恶行。吉多本来从未打算让别人知道他的卑劣行径,但吉多以为但丁同他一样,也是因为做了恶事而不得转生、因而深居于地狱无从逃出的亡灵,无法将他的滔天罪恶泄露回阳世,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地向但丁说“我回答你就不必害怕流言”。艾略特在此之所以引用但丁的典故,是因为在艾略特看来,普鲁弗洛克和吉多一样,也身处地狱之中,无法得到救赎。而本诗以普鲁弗洛克第一人称的口吻向读者说出这段对白,正是因为普鲁弗洛克认为读者和但丁的处境一样,与自己同是无法活着离开地狱返回人间的亡灵。普鲁弗洛克的思维活动即是作者艾略特的意志体现。因此,通过分析此段文化符码,笔者可以得知艾略特认为读者,甚至所有现代社会的都市人都会被打入地狱,因为他们,也就是与吉多和普鲁弗洛克一样,都犯了虚伪堕落、毫无信仰,意志薄弱的罪孽[3]17。
意素符码着眼于细微之处,常以修饰性的形容词出现,但在创造环境、情志、转义、性格和象征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通过词汇替换等方式,读者能发现构筑文本意义的确切所指[1]329。以下诗行集中体现了意素符码在塑造情节环境人物性格和诗歌主题中的作用:
“Let us go,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
The muttering retreats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诗歌开篇,普鲁弗洛克向他的情人发出了一场黄昏漫步的邀请。紧随其后的这四行诗句里,普鲁弗洛克则细致地向情人描绘了他们所将漫步的环境。然而,这与预想中的浪漫却大相径庭。形容词短语half-deserted streets、restless nights和one-night cheap hotels描绘了一个宛如地狱的下层阶级贫民窟生活。one-night cheap hotels反映了贫民窟的混乱和悲剧现实,这与诗中所描绘的如普鲁弗洛克及那些庸俗女士等中产阶级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词汇替换法,如果用five-star、opulent甚至Hilton等词汇来代替one night cheap,由意素符码所产生的内涵意义就会完全改变,读者无法感受到普鲁弗洛克所体会到的压抑和绝望。restless nights也深化了贫苦人群肮脏无序的生活环境,而“tranquil”“peaceful”及“serene”等词汇则与这样一种混乱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那么既然是混乱嘈杂,为什么艾略特不用“uproar”和“crowded”来形容这条街道?“uproar”和“crowded”隐含着繁荣和活力,这与普鲁弗洛克的性格特点截然不同:胆小怯懦、优柔寡断而又悲观绝望。
象征符码是结构主义分析的核心,由与最基本的二元极性相关的对比和配对组成。诗中,艾略特运用了多种二元对立揭示诗歌的主题,其中最主要的是诗中“你”和“我”的对立。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这两行诗句听起来情意绵绵,像是普鲁弗洛克温柔地在情人耳边低声细语,邀请情人共赴一场黄昏后的漫步。对于这两句诗的理解决定着读者对于整首诗歌的把握。然而,对于诗中“你”和“我”这组二元对立的分析,学者中存在着激烈的争论。多数学者认为,诗中“我”代表第一人称普鲁弗洛克,而对于“你”的理解,学者们分歧较多,侯银华[4]、李洁茹[5]170等人认为,“你”就是一位为普鲁弗洛克所爱的女士,因为正如这首诗的标题A Love Song所暗含,这首诗歌本应是一首倾诉衷肠的“爱情之歌”。普鲁弗洛克可能是要把这首“情歌”献给诗中不断出现的某位中产阶级女士,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谈论着米开朗其罗”;她的手臂“戴着手镯,白皙而赤裸”。“你”和“我”的二元对立,让读者看到普鲁弗洛克爱情的幻灭。《情歌》因普鲁弗洛克的游移不定而成了一曲爱的挽歌。另有学者将“我”理解为普鲁弗洛克的内在自我,将“你”理解为他的外在自我。Smith Grover[6]10-11指出,普鲁弗洛克“似乎在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他不敢承认自己内心的渴望,因而迟迟未付诸行动。他对这样的内在自我极力否定”。然而,Joseph Chiari[7]37-38认为,“你”指的是读者。他们在这首诗歌的序言中寻找线索,并在诗中看到了吉多和但丁的谈话和普鲁弗洛克对读者的叙述之间的联系[8]688。
因此,对“你”和“我”的三种阐释就揭示了三对不同层次的二元对立。首先,“你—女人/我—普鲁弗洛克”的解读代表了身体和灵魂之间的对比,或者更明确地说,肉体欲望和精神追求的矛盾。
首先,普鲁弗洛克用简练的几句诗行描绘了中产阶级女士的外表形象。“她们的手臂戴着手镯,有的横陈在桌子上,有的半裹在披肩里,白嫩而裸露”,她们身体上传出淡淡的香水味。普鲁弗洛克显然是受到了诱惑,醉心不已。但正如他在诗中所言,他“已经了解了所有人,了解了所有人”,他知道这些女人的无知和虚伪。同时,他也看到了这些女人手臂上的“浅棕色汗毛”,爱的污秽面容使他感到震骇。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要描绘“歌唱的美人鱼”的形象(“我看见她们乘波浪游向大海/梳理着浪涛翻卷的银白的头发”)。在这里,美人鱼象征着生命、活力与自由。艾略特显然是在歌颂这种高尚的精神需求,否则他就不会把普鲁弗洛克创作成一个犹豫不决的哈姆雷特式人物。
其次,“你—普鲁弗洛克的外在自我/我—内在自我”的解读彰显了自我个性与人格面具的对比。普鲁弗洛克在对爱、生命和道德的思考中表现出了独特的个性。但讽刺的是,他最终选择妥协于世俗。他穿上“晨礼服”,“硬挺的衣领紧贴着下巴”,戴上“高贵而得体的领带”。他要“穿上白色法兰绒裤子”,“卷起裤脚”“在海滩上散步”。自我个性的表达与对世俗的迎合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不断折磨着普鲁弗洛克敏感忧郁的内心。因此,他在一个自我异化的地狱里无助地挣扎。
最后,“你—读者/我—普鲁弗洛克”的解读构成了个人悲剧与病态社会的对比。从表面上看,这首诗描述了一个名叫普鲁弗洛克的颓唐沮丧的中年男子,他本想向一位女士求爱,但犹豫不决,最终作罢。艾略特引用了《神曲》中的典故,暗示普鲁弗洛克是吉多的化身。一方面,普鲁弗洛克其貌不扬的外表正与恐怖的地狱恶魔相仿;另一方面,普鲁弗洛克意志薄弱、缺乏信念、胆小怯懦。因此,当化身吉多的普鲁弗洛克向读者敞开心扉讲述他的故事时,读者自然而然地扮演了但丁的角色,被他认为是无法还阳的罪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不仅表现了普鲁弗洛克的个人悲剧,而且最终揭示了充斥于现代社会的虚伪、空虚、堕落和不忠。
《情歌》创作于一战前夕,彼时西方物质社会发展迅猛,但人的精神信仰几乎崩塌,人际关系支离破碎,社会矛盾空前激化,人们的肉体欲望与精神追求产生了剧烈的冲突,想要彰显自我个性,却不得不戴上虚伪的人格面具。病态的社会导演了一幕幕个人悲剧,展现了充斥于现代社会的虚伪、堕落和空虚。这既是《情歌》的创作背景,也是《情歌》表达的主题。因此,“《情歌》不关情,关乎人类自然,关乎社会生活”[9]60。这不是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而是艾略特对现代社会的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