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之“鸠”另解

2021-12-28 07:20河南焦文韬
教学考试(高考语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比兴斑鸠布谷鸟

河南 焦文韬

《诗经》众多诗篇中大量出现的“鸠”鸟,就纲目科属而言,并不是同一种禽鸟。通过考证“鸠”鸟的种属,可以发现《卫风·氓》中的“鸠”应为“鸤鸠”,即布谷鸟;传统的“‘鸠’喻女子”说存在逻辑不严、人物形象错位的问题。以作品的比兴手法为切入点,可以推知“鸠”并非女子自比,而是喻指“氓”,从而得出“‘鸤鸠’比‘氓’”说。以此解读《氓》,能读出更强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诗经·卫风·氓》是中国古代诗歌长河中一朵美丽的浪花。诗歌三、四章集中而突出地运用了比兴手法,而对于其中的本体和喻体的关系,历代的注释和名家赏析都比较普遍地认为“桑叶”“鸠”均喻指女子,而“桑葚”则喻指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人教版必修②对“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两句,给出的注释为“唉,斑鸠啊,不要贪吃桑葚!传说斑鸠吃多了桑葚会昏醉。这句话比喻女子不要迷恋爱情……鸠,斑鸠……”。孙绿怡认为,女主人公以桑树的繁茂,比喻男女未成婚时情意的浓厚,以斑鸠贪食桑葚比喻自己陷入情网。王思文指出,这首诗,叙述的是弃妇的酸楚和悲凉。诗中用斑鸠贪食桑葚醉死,巧喻女子爱上意中人,被抛弃之后,日夜忧思,形销骨立,生不如死的境况,读来既让人黯然,又为古人的巧妙比拟而叹服。

但此类观点和赏析忽略了三个重要问题:

第一,“‘鸠’乃斑鸠”说并非定论。

长期以来,学界普遍认为,“鸠”乃斑鸠,现今一般称为山斑鸠。但是,《诗经》中名称里含“鸠”字的禽鸟还有“雎鸠”(即“鹗”,又名鱼鹰,但不同于鸬鹚)、“鸠”(即红脚隼,俗名青燕子)、“鸤鸠”(即杜鹃,又称布谷鸟、郭公、获谷等)。对照现代动物学研究、总结的禽鸟习性,结合《氓》中“鸠”与“桑”之密切关系,不难推知,活动于桑树(林)且啄食桑葚的“鸠”既可能是山斑鸠也可能是“鸤鸠”。《诗经·曹风·鸤鸠》就有“鸤鸠在桑,其子七兮”的诗句,其中明白无误地记录了“鸤鸠”在桑树间生活、繁育的场景。据杜长明《清雍正梓〈十五国地理图〉》考,《卫风》产生于卫国(今河南省淇县东北的朝歌)一带,《曹风》产生于曹国(今山东省定陶县东北、武王之弟振铎的封地)一带。此两地地缘接近,两地禽鸟种群的分布以及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应该也是相近的,故《卫风·氓》中食桑葚之“鸠”完全可以是《曹风·鸤鸠》中“在桑育雏”之“鸠”,也就是布谷鸟。“‘鸠’乃斑鸠”一说并非定论。

第二,“‘鸠’喻女子”说逻辑不严密。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两句的指向对象与后文逻辑思路关联紧密。第三章除“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两句,剩余八句的言语逻辑非常清晰,最后四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可以视作是对女主人公发出“无与士耽”的悲愤劝告的缘由的解释,以“士之耽”和“女之耽”不同结果的强烈对比来揭示婚变给自己造成的巨大情感伤害和精神痛苦。而后四句的言语逻辑是承其之前的四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的言语逻辑而来,即“由男而女、男女对举”的抒情思路,这可以从“于嗟……兮,无……”的工整句式中清楚地感受到。故而,“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两句所劝告(也可以说是指斥)的对象不是女性,而是以男主人公“氓”为代表的寡情薄幸的男性,这都体现了女主人公虽然伤心、沉痛于爱情的消亡,但却头脑清醒、思路严谨。而如果按照惯常的解读思路,把“于嗟鸠兮,无食桑葚”视作女主人公对自己沉溺情爱的痛悔与反省,则缺少了言语在逻辑上的整齐和严谨,破坏了诗歌从男女双方同时推进的抒情 结构。

第三,“‘鸠’喻女子”说造成人物形象错位。

诗歌第三章,女主人公以桑叶起兴,比兴联用,为诗歌营造了一幅春风骀荡、枝繁叶茂的桑林景象,沃若的桑叶和熟透的桑葚一起构成了强烈的暗示,象征着女主人公正值妙龄、姿容丰美、娇嫩可人。而第四章却急转直下,桑叶由“沃若”变为“黄而陨”,女主人公再次使用比兴手法,以桑叶枯黄自比,道尽自己年老色衰、以致“士贰其行”的怨苦。在这里,有两层象征意味需要领会:一是桑葚和桑叶是一体的,共同象征着女主人公的青春之美、成熟之美;二是桑葚被食是桑叶由沃若转黄的分水岭,象征着女主人公被抛弃、婚姻走向失败的开始。在这过程中,“鸠”乃啄食桑葚者,是作为损害、伤害“桑葚”的形象出现在诗歌中的,如果“鸠”是女主人公的自喻,那么,于情不合、于理不通,造成人物形象错位,令人费解。对此,部编版高中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册已将相关注释更改为“唉,斑鸠啊,你不要贪吃桑葚(旧说斑鸠吃多了桑葚会昏醉)……”。较之于人教版必修②,部编版教材虽然还坚持认为“鸠”是斑鸠,但已经取消了“鸠”就是女主人公自喻的结论,呈现出允许有更开放、更多元化观点的态度。

基于以上三个问题,我们对诗中“鸠”的解读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角度和结论:

首先,“鸠”乃“鸤鸠”。

“鸤鸠”即杜鹃,俗称布谷鸟。布谷鸟属夏候鸟,春夏迁徙,雌雄交配杂乱,繁殖季节自己不营巢,不哺育后代,强占其他鸟类的巢产卵,并由其他鸟类为其代孵育雏,是典型的巢寄生鸟。《诗经·曹风·鸤鸠》对此生物习性有很生动的反映: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

通过这些内容,足见古人对布谷鸟这种“不负责任、朝三暮四、贪心凶暴”的行为和特征已比较了解。而当禽鸟作为诗歌比兴对象进入文学范畴,其重要或独特的生物学特征也随之人格化进而具有象征意义,或者因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而具有了审美价值。刘丽华认为,这种以物比德的艺术方法在《诗经》的鸟类比兴对象中得到了生动的展现,并对“以鸟之习性兴起所咏之人事,所兴之象与所述之人事相辅相成”等三类情形进行了具体分析。以此而论,《氓》中的“鸠”作为与男女情爱相关的所兴之象,涵具“朝暮不定”“情薄德寡”等喻意也就不难理解了。“鸤鸠”迁徙而来,正如“氓”的流民身份;“鸤鸠”不事巢育,正如“氓”抛家负妻;“鸤鸠”居无定处,正如“氓”“二三其德”;“鸤鸠”贪吃桑葚,正如“氓”性急冲动……如此个性鲜明生动的形象,用以喻“氓”,可谓神似,形象感极强;“鸤鸠”极富人物性格暗示性,与女主人公的热情纯真、勤劳勇敢形成强烈对比,更能体现对“氓”负心背义、始乱终弃行为的道德批判。相比之下,以小巧温顺的“斑鸠”来比兴则缺乏这样强烈的艺术形象感。

其次,“鸠”喻指“氓”。

论及“鸠”的象征意蕴和民歌的“风”味,就不可不注意“桑”这一兴象。从“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描述看,在女主人公所居之地,当时养蚕缫丝已有相当规模,故而当地的“桑”绝非三株五棵的零散种植,而应当是成片的桑林。而桑林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着强烈的生殖、情爱意味。《墨子·名鬼》中有“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指出了桑林是进行带有宗教祭祀性质的生殖媾合行为的场所。这种男女桑林相会的古俗在《诗经》的很多篇目中都有清楚甚至很细节化的记述,如《鄘风·桑中》《魏风·汾沮洳》《魏风·十亩之间》《豳风·七月》《小雅·隰桑》。对此,崔永锋、姜秀丽曾撰文论及,《诗经》等文献中诸多作品都与桑林意象的艳情色彩有关……时至周代,桑、桑林似乎就成了男女之情的代称。

《氓》虽然没有像《诗经》中其他作品那样明写、详写男女桑林幽会,但桑林这一特殊兴象的暗示性是不言自明的。从第一章女子“将子无怒,秋以为期”的不紧不慢到第二章“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的急切等待;从“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的矜持端庄到“尔卜尔筮,体无咎言”的自我劝解,不难看出,正是古已有之的桑林之事让女主人公彻底迷失在了突然发生的热烈爱情中,深陷情海不可自拔,为求尽快完婚、厮守终身,只能不断降低婚姻门槛(媒人也可以没有,占卜一下即可),在爱情中变得越来越卑微。

而当女主人公忆及遇人不淑、婚姻走向失败、情感遭受伤害之际,心中充满怨恨与后悔。此时,婚前的甜蜜和热烈已成讽刺,断不可详而述之、广而告之,而“氓”薄情负心、始乱终弃的行为又必须控诉。那么,就需要高度概括且形象化地表现“氓”欺骗、玩弄女子感情的行径。所以,布谷鸟啄破娇艳红润的桑葚就构成了一个具有极强画面感和暗示意味的象征,这个象征意蕴远比女子以斑鸠自比、悔恨自己沉溺于爱情之中要强烈、形象得多,更能深切地表达对“氓”的怨恨和控诉。

最后,“‘鸤鸠’比‘氓’”说更见思想性和艺术性。

猜你喜欢
比兴斑鸠布谷鸟
布谷鸟读信
猫头鹰搬家
斑 鸠
探究《离骚》的比兴艺术和比兴体系
试论虞山诗派对晚明吴中诗风的继承与发展
关于纳兰性德文学思想的解读
布谷鸟叫醒的清晨
赋比兴之当代运用
斑鸠飞落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