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实证主义观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
——论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对胡塞尔现象学的反思

2021-12-27 23:57侯振武黄亚明

侯振武 黄亚明

(1.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350;2.天津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87)

就社会理论而言,对于包括阿多诺在内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来说,实证主义始终是其最重要的理论对手。在20世纪60年代,德国社会学界曾发生了一场著名“实证主义之争”,这是以阿多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与以波普尔为代表的实证主义者就社会研究方法展开的一次激烈交锋。实际上,阿多诺与实证主义的分歧并不是由此次争论才开始的,在其转向马克思主义的早期,阿多诺就已经展开了对实证主义的批判,这呈现在《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以下简称《认识论元批判》)一书当中。该书是以阿多诺在牛津时期(1934—1937)研究胡塞尔现象学的手稿为基础,并加入其此后20年的思考整理补充而成的。虽然该书仅在几处提及“实证主义”一词,但依然可以看出,阿多诺是如何秉持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对胡塞尔现象学中隐秘的实证主义观念进行反思的。为呈现这一反思,本文选择四个关键词为分析入口:发生、遗忘、起源和回忆。

在日常用法中,“发生”(Genese/Genesis)与“起源”(Ursprung)似乎区别不大,前者侧重于事物的形成过程,而后者则强调事物形成的起点,二者在宽泛的意义上都可以视为事物的过往、来由。然而,当这两个词进入阿多诺的视域之后,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却成为两种对立方法论的标志。在与阿尔弗雷德·索恩-雷特尔的一次谈话中,阿多诺曾提出:“范畴的建构,即交换抽象的哲学反映,要求撇开(遗忘)它们的社会性发生,撇开一般的发生。而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对这种发生的回忆。”(1)Alfred Sohn-Rethel,Geistige und körperliche Arbeit: zur Epistemologie der abendländischen Geschichte,Weinheim: VCH, 1989, S.223.在这里,阿多诺实际上围绕“发生”提出了两种方法论,一是他所认同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回忆”方法论,二是与此相对的“遗忘”方法论。在后者中,由于遗忘“发生”而产生的空位,被一种不可进一步剖析的“起源”篡夺了。作为这种方法论之哲学代表的现象学及其蕴含的实证主义观念,必然要面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反思批判。

一、发生:现实的社会历史过程

在《认识论元批判》中,阿多诺关于“发生”的讨论集中于一对关系,即发生与有效性,这是在反思胡塞尔的逻辑观时提出的。对于逻辑命题、逻辑规律乃至于一般人类知识而言,其客观有效性或真理性是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为此,胡塞尔主张一种“纯粹逻辑学”,以反驳当时的心理主义的逻辑观。

心理主义的逻辑观将逻辑视为“心理的统一”,主张逻辑学的建构应当以心理学为基础。对此,胡塞尔质疑道:“思维的心理联系如何过渡到思维内容的逻辑统一(理论的统一)上去……数学的客观性以及所有科学一般的客观性如何去俯就心理学对逻辑的论证?”(2)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5页。在他看来,心理主义把逻辑规律视为人类心理活动所产生的规律,也就是将之建立在单个的、偶然的心理过程之上。显然,这种发生学论证的主观性并不能为逻辑规律所要求的客观性奠基。进一步地,胡塞尔也质疑逻辑问题的历史主义解释,因为在他看来,这种历史主义与心理主义类似,也是一种相对主义。他指出,逻辑学是要研究当前经验科学与科学观念或标准的符合情况,这“区别于历史科学的比较性考察方式——后者试图将科学作为各个时代的具体文化产物,根据它们的类型特征和共性来把握它们,并从时代状况出发去说明它们”(3)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第34-35页。。

针对他所认为的相对主义,胡塞尔给出的方案是以数学为模式来证成逻辑纯粹性,由此形成了阿多诺所称的逻辑绝对主义立场。他表示:“数学的探讨形式是唯一科学的形式,只有它才能提供系统的封闭性和完整性,只有它才能为所有可能的问题以及解决这些问题的可能的形式提供一个概观。”(4)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第252页。胡塞尔之所以如此看重数学,关键在于数学本身的特征:纯粹性和无意识性。一方面,数学本身运用的是演绎逻辑的推理方式,数本身是高度的抽象,这种高度的抽象性使数学家“不再提出有关复多体的可能现实性问题”(5)埃德蒙德·胡塞尔:《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逻辑理性批评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8页。,也就使数学在演绎的过程中尽可能地排除掉了经验性杂多,达到了纯粹性。另一方面,数学运算是按照一系列客观有效的公理、定理、规则等展开的,由此构成了一个连贯的严密体系,其过程虽然是以人为承担者,却需要排除人的主观任意的干扰。这两方面正是纯粹逻辑学所必需的。数学的纯粹性符合证成逻辑学时所追求的排除偶然之物的确定性和独立于经验世界的先天性;数学的无意识性则使得它能够摆脱使用者意识思维的任意性,有助于证成逻辑学的客观性和永恒性。

胡塞尔反对单纯从心理活动的角度来解答逻辑有效性问题,就此而言,阿多诺是赞同的。阿多诺也认为,心理主义解释方式的错误在于“直接从心理事实中推导出逻辑命题的有效性,然而,这些命题是独立于实际的心理‘活动’的”(6)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67页。。不过,阿多诺同时认为,胡塞尔在这里犯下了概念泛化的错误,也就是将心理活动过程中逻辑的应用和逻辑在人类社会历史中的发展过程都视为相对主义,从而看似顺理成章地将后者排除掉。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将发生与有效性割裂开,并将这种割裂固定化了。

阿多诺指出,胡塞尔的逻辑学呈现了“科学的实际展开与它的‘本质’……之间的二元论”(7)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52页。。胡塞尔认为,科学应当具有内在的明晰性和合理性,这“恰恰是我们必须在独立于科学传播的情况下所要求的东西”(8)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第20页。。这种“内在的明晰性和合理性”构成了一门科学之为科学的形式或本质,构成了科学的自在所是,而科学中认识的实际进步与它们的自在所是是无关的。也就是说,在胡塞尔看来,要想对包括逻辑学在内的一切科学做“哲学上的澄清”,就需要排除科学实际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各种曲折过程,我们只需要知道最后的、最确定的“绝对知识”。因此,阿多诺认为,胡塞尔的现象学描述,不是如黑格尔现象学那样陈述意识通往科学的道路,而是仅满足于对终点的阐述,这个终点是永恒的、无历史的,这种描述没有看到的是,“明晰性和合理性是与历史交织着的,它们只是作为结果出现的”(9)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53页。。

由此,胡塞尔现象学表现出了一种“实证主义的理想,即单纯地接受不可还原的事实、接受‘被给予性’”(10)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49页。。实证主义思潮的产生与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紧密相关。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理论知识的内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它不再指向永恒、不变的神圣之物,而是更多地“意味着定量表达的、规律陈述的、逻辑的整合系统”(11)托马斯·麦卡锡:《哈贝马斯的批判理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页。。实证主义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变化,并成为这种变化的坚定支持者。从知识问题角度来说,实证主义“并不预先判断关于人们如何获得知识的那类问题……但是,它是关于人类认识规则和评价标准的一个集合”(12)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理性的异化——实证主义思想史》,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页。。换言之,实证主义放弃了构成认识论之核心的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在实证主义看来,随着现代经验科学的发展及其现实效用,这一问题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人们通过采取经验观察、实验验证等方法就能够形成关于经验对象的恰当认识。同时,实证主义并不满足于对自然现象的解释,而是将触角延伸到社会历史领域,并以自然科学中得到公认的证成方式作为社会科学的方法论典范。也正是由此,实证主义不是作为一种自然科学辩护理论,而主要是作为社会理论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的对手。因此,表面看来,不同于胡塞尔现象学,实证主义不仅放弃了形而上学语境下的认识论问题,而且试图去理解被纯粹逻辑学排除掉的社会历史因素。如此,阿多诺试图揭示胡塞尔现象学中的实证主义因素的做法,是否是一种非法操作呢?

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对“事实”的理解。阿多诺之所以认为胡塞尔现象学体现着一种实证主义理想,其要旨在于,它将逻辑这种“人造物”当作既定的、自在的、客观的“事实”来接受,而没有对其“发生”进行反思。对于实证主义来说,“事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核心观念,实证主义之“实证”,即在于以“事实”为标尺来确证认识。虽然不同时期的实证主义者对事实的理解有所不同,但在阿多诺看来,其基本含义是一贯的,即认为事实就是经验可观察的、具有客观性的现象,正如哈贝马斯在分析马赫的实证主义观念时指出的,后者所认为的事实是“在感性经验中被清晰地给予;同时,它们又具有主体间遇见之物的确定无疑性和无可争议性”(13)Jürgen Habermas,Erkenntnis und Interess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2, S.105.。因此,实证主义的症结在于将“发生”固化,它不再是生机勃勃的流动之河,而是僵死的“遗体”。实证主义者们秉持的是一种非历史的历史观,他们真正关注的只是最终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可观察的事实,既无视事实的发生史、无视其发生过程中与其他事实的联系,也没有看到,这些看似直接呈现在主体面前的事实,或多或少都经过了主体的加工,已然打上了主观烙印(特别是社会理论意义上的“事实”)。

就此而言,无论是胡塞尔这位声称反对实证主义的现象学家,还是自称为实证主义者的理论家们,他们都犯下了遗忘“发生”的错误。在《认识论元批判》《启蒙辩证法》等文本中,阿多诺都曾提到,这种遗忘就是一种物化。质言之,秉持实证主义精神的方法论即是一种物化思维的方法论,因此,“在对实证主义进行辩证批判时,最为紧要的攻击点是物化,即科学的物化和未经反思的事实性的物化”(14)Theodor W.Adorno,Soziologische Schriften I,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15, S.348.。

二、遗忘:物化的机制

在牛津时期,阿多诺深受卢卡奇物化理论的影响,因此,在《认识论元批判》中,阿多诺利用了卢卡奇的物化概念,作为其批判“遗忘”方法论的脚手架。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从主客两方面概括了现代社会的物化现象,类似地,阿多诺认为,对“发生”的“遗忘”也有主客两方面的表现。在此,我们不妨继续以阿多诺对胡塞尔逻辑绝对主义立场的反思为例来看。

从主观方面来说,逻辑绝对主义遗忘了现实主体即人的作用。

在《逻辑研究》(第1卷)中,胡塞尔专辟一章讨论了实证主义,特别是针对马赫和阿芬那留斯的思维经济学原则。他指出,这一原则“涉及一种对科学的理解,即把科学理解为一种适应,也就是思想对各自不同的现象领域的、尽可能合乎目的的(经济的、省力的)适应”(15)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第194页。,简单来说,就是思维尽可能以较小的代价掌控较多的对象。胡塞尔认为,这一原则开辟了一个富有教益的研究领域,即通过承认和澄清人的智识结构的有限性,通过“对日常人的自然的和主要的表象状况和表象动机做出详尽的分析”,来理解最有效、最经济的思维方法,说明“如此有效的操作如何可能是而且也如何必定是‘自动地’、出于纯粹自然的原因而形成的”(16)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第202页。。这些方法是历史地和个别地产生出来的,在思维经济学原则下经过不断完善,从而普遍有效。虽然如此,胡塞尔依然不认同这种实证主义原则,认为它虽然看似不同于心理主义,但仍然是一种不利于逻辑纯粹性的经验主义、相对主义。这一观念“是与某些生物学的事实有关,它们说到底是进化论的一个分支”(17)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第203页。。在胡塞尔看来,思维经济学依赖的事实是一些思维体验和情感,这与心理主义并无本质不同。最终,对于这种实证主义原则来说,“最经济的”思维方法的产生依然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充满偶然的“奇迹”。

阿多诺无疑是赞同胡塞尔的上述批判的,但他并不认为胡塞尔就此超越了这种实证主义观念。如胡塞尔所言,思维经济学原则只看到了思维者的某些主观性的体验与情感,不过,胡塞尔没有进一步指出的是,这一原则真正的错误在于遗忘了通过现实主体实践形成的、反过来又参与其中的社会历史过程,胡塞尔也同样犯了这样的错误。在这里,阿多诺提到了胡塞尔在分析思维经济学原则时提到的一个比喻——“思想之塔”,其含义是各种思想所构成的联系体。对于胡塞尔的逻辑纯粹性要求来说,这个思想之塔是客观的,其独立于运用它的主观思维、独立于数学家的运算过程。而阿多诺则认为,这个思想之塔实际上是人造物,只不过在胡塞尔、马赫以及阿芬那留斯看来像是自然而成的,即排除了人的社会实践过程。“因此,(不妨继续使用这个比喻)古老砖墙被感知为风景的因素,它的社会起源和目的已被遗忘了。但是,这个塔不是石崖,尽管它是由赋予风景以色彩的石头砌成的。”(18)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56页。基于此,阿多诺认为,“对于胡塞尔来说,逻辑学的绝对主义与反实证主义不过是一种更为坚定的实证主义研究的结果”(19)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169页。,胡塞尔对思维经济学原则的批评,从本质上来说,可以被理解为实证主义家族的内部之争。

从客观方面而言,逻辑绝对主义遗忘了社会关系。

数学的核心是数,因此,对于采取数学为模式证成逻辑之纯粹性、绝对性的胡塞尔来说,“数”的原则无疑是关键性的。在阿多诺看来,这一原则实际上是一种同一性原则,即“客体的可变的内容,能够建立起它们的统一的单纯形式”(20)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60页。。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同一性原则实际上也是一种还原论原则,即将质的差异还原为量的差异。对于胡塞尔来说,这种还原确保了逻辑的纯粹性,确保了逻辑独立于一切对象的普遍有效性。而这种还原论正是实证主义社会理论所采用的,胡塞尔的数学模式可视为实证主义精神在认识论问题上的一次展现。实证主义者采取在自然科学中作为基础的观察实验方法来对待其研究对象,要求研究者排除自身的主观倾向、秉持价值中立的理想,使研究对象具有如自然科学对象经验一样的“公共可观察性”;因而,在实证主义者看来,虽然不同现象存在差异,但这种差异“可以通过建立客观的准则,如建立统一的度量标准和度量工具而加以克服。由于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感性经验是公共可观察的,并能通过测量加以量化,科学所需要的客观性和精确性就能建立起来”(21)张庆熊:《社会科学的哲学——实证主义、诠释学和维特根斯坦的转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页。。不过,无论是胡塞尔逻辑还是实证主义者都没有对同一性原则本身进行反思,没有意识到这一原则来自于社会,而是认为它是自在的,并由此作为自己理论的内核。

针对此,阿多诺指出,同一性原则“可回溯到商品形式当中,后者的同一性存在于交换价值的‘等同’中”(22)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60页。。这是阿多诺一以贯之的观点。在后来的《否定辩证法》中,阿多诺表述得更为明确:“交换原则,将人的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这个抽象的一般概念,与同一化原则是同源的。在(商品)交换时,这个原则有其社会模型,而且没有这个原则就不是交换。正是通过交换,非同一的单个人的存在和绩效变成可通约的,即同一的。这个原则的扩展将整个世界视为同一的、视为总体性。”(23)阿多尔诺:《否定辩证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67页。交换关系是经济的社会关系的重要方面,我们在这里将社会关系视为客观方面,正是基于经济关系在社会关系总和中的支配地位,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关系总和相对于个体主观性而言的客观性。

基于同一性原则与交换原则的上述内在关系,以及交换原则本身作为经济原则的客观性,即便否定了其自在性的假象,但似乎恰恰满足了实证主义的价值中立的理想,因为交换得以实现的前提是客观的交换价值的“等值”,它与交换双方各自的主观价值预设没有关系、甚至要尽可能排除这种预设,交换双方在交换价值的意义上是地位平等的。然而,在阿多诺看来,这里存在着一种更为深层的隐秘的不平等:“交换价值的抽象性先天地同普遍对特殊的统治、社会对其成员的统治相结合。它并非如向统一体的还原过程的逻辑性以及社会平均劳动时间所假装的那样是社会性地中立的。通过将人还原为商品交换的行为者和承担者,人对人的统治得以实现。整个关联体具有如下具体内容,即所有人如果不想被摧毁,那么就必须遵守交换法则,而无论利润是否是他的主观动机。”(24)Theodor W.Adorno,Soziologische Schriften I,SS.13-14.因此,虽然同一性原则对于人的认识以及商品交换(至少就目前的历史阶段而言)来说是必要的,但一旦将之永恒化、中立化,即遗忘了其历史性、统治性,必然会陷入为之辩护的意识形态当中,无论这种辩护是否是自觉的。

综上所述,胡塞尔现象学既遗忘了主观因素,又遗忘了客观因素。这似乎是一个矛盾的结论。而在阿多诺看来,这种矛盾来自于胡塞尔现象学所蕴含的实证主义精神本身,即它对所谓客观性的追求实际上是一种遗忘了现实的主观主义的意图。那么,我们应当如何理解这种主观主义?

三、起源:虚假的第一者

排除了现实的人的作用、排除了社会关系条件,胡塞尔依然需要为逻辑寻找一个阿基米德点。前文述及,胡塞尔以数学为模型来证成逻辑的绝对性,不过,如果仅止于此,胡塞尔的逻辑学与传统形式逻辑学并无根本区别,而且依然还有可能会被视为独断的。针对此,胡塞尔意识到,建构纯粹逻辑学,除了需要数学家,更需要哲学家。那么,哲学家应当发挥何种作用?这就涉及另一重要概念:明见性。对这种明见性与有效性之间关系的考察就是哲学家的工作。

胡塞尔认为,“如果一门理论否认明见判断相对于盲目判断所具有的优越性,那么这门理论便违反了它作为理论一般之可能性的主观条件;这样,它便取消了它自己与那种随意的、不合理的主张之间的区别”(25)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1卷,第116页。。那么,明见性如何能保证纯粹逻辑学的客观有效性?虽然明见性被归入“主观条件”,但并非只是关乎主体的确定性,而是对象与主体之间直接的、无中介的呈现,在这里就是逻辑自身向主体的呈现。由此来看,第二部分中谈到的阿多诺从主观方面对胡塞尔的批判似乎是不成立的,因为胡塞尔看到了逻辑领域的主体性。然而,在这里,主体所关涉的客体是“对象一般”而非“个别对象”,主体也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意义上的“现实的个人”,而是一个领域,并且是经过了现象学还原而具有对对象进行构造的能力的、普遍性的主体领域。因此,胡塞尔早已言明,现象学要处理“绝对起源的存在领域”(26)Edmund Husserl,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änomenologie,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6, S.121.,这一领域的真正面相是“主体存在,作为自为地、原初地构造起来的存在,而总体的绝对存在是先验的主体之全体的存在,这些先验的主体共同存在于现实和可能的共同体之中”(27)Edmund Husserl,Erste Philosophie(1923/24), Zweiter Teil, Theorie der Phänomenologischen Reduktion,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59, S.190.,这就是纯粹自我,即作为起源的第一者。纯粹自我作为“自我极”,是与对象极相对的主体极而成为意向活动的施行者、功能性的中心。因此,纯粹自我常常以背景的方式在一切“我思”中起作用。不过,这种作用又不可实体化,否则就陷入了笛卡尔的“荒谬的先验实在论”。可以说,纯粹自我是蕴含在“我思”中的抽象的、形式的“我”,是各自“我思”中的“我”的极化。同时,为了不陷入独断论,胡塞尔又认为纯粹自我是可以把握的,当然不是作为实在对象把握,而是自我的自身把握。纯粹自我不仅能够实现自身把握,而且所有实在对象都是纯粹自我构造的对象。

在阿多诺看来,胡塞尔关于纯粹自我的论述突出地体现着同一性原则,因为作为起源的纯粹自我要求被它所构造的这些对象与它自身是同质的。实际上,这种要求是一种同义反复,因为与其不同质的东西早已被它排除在体系之外了,体系的建构不过是起源自身的自我游戏。表面看来,这种虚构的第一者似乎与实证主义观念是不符的,因为作为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者,实证主义主张将以往的诸形而上学问题抛弃掉,起源或第一者理念作为形而上学传统的核心构件之一,自然也应在被摒弃之列。而在阿多诺看来,实证主义实际上并未真正摆脱这一理念。他认为,实证主义者们自认为战胜了唯心主义,但他们实际上“远比批判理论更接近唯心主义。虽然并未将认识主体实体化为一种创生性的绝对主体,却将之实体化为一切有效性即科学控制的‘心智之邦’(topos noetikos)”(28)Theodor W.Adorno,Soziologische Schriften I,S.285.。而这也正是胡塞尔的“纯粹自我”的本质所在。

按照实证主义的方法论,研究对象必须是被价值中立化的,不过,就研究过程而言,必然要依据一定的概念图式来选择、理解被研究对象。因此,被纳入研究范围内的材料是否能在理论中起作用,取决于它与理论的契合度。当然,在实证主义的经验可证实性的要求下,理论在与对象发生矛盾时,也会进行自我反思,即通过理论框架的优化来更好地掌控对象。因此,阿多诺指出,“实证主义的立场是一种主观主义,因为在其对客观性的要求中,内在地包含着情感及其影响”(29)Theodor W.Adorno,Soziologische Schriften I,S.284.。这种情感就是科学控制的情感,其指向的最终目的是人的自我持存,当然,这种情感有其理性内涵,即“主观理性”或工具理性。根据霍克海默的定义,工具理性“从根本上来说,它关切的是目的和手段,关切的是实现目的的程序的适当性,而目的则或多或少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不言自明的。它认为目的本身是否合理这一问题并不重要。如果它确实考虑到目的,那也是认为如下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即目的在主观的意义上是合理的,也就是说,目的服务于和自我保存相关的主体利益”(30)Max Horkeimer,Eclipse of Reason,London & New York: 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 p.3.。不过现实呈现的悖谬是,“人类出于自我持存而运用工具理性,然而工具理性的运用却可能带来自我毁灭”(31)谢永康:《启蒙辩证法与理性批判的潜能》,《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7期。。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更为恰当的生存环境,人类运用自己的理性认识世界乃至于改造世界,这看似不成问题。但关键在于,支配这种科学控制的情感以及工具理性的,是同一性原则。在此原则下,对象在进入实证主义理论体系中时就已经是被同一化了的,不可被同一化的内容遭到了排斥,而一旦遭遇到可能会彻底颠覆其理论体系的异质性对象,往往会束手无策、甚至视而不见。更为致命的是,原本作为目的的人虽依然被视为目的,但这个目的本身也遭受了同一化的运作而变得抽象了,手段的可计算性成为实际上的真正目的。因此,所谓对客体的掌控,最终异变为对主体自身的囚禁。

在阿多诺看来,胡塞尔的纯粹自我同样是这种凭借同一性原则来操控对象的主观主义情感的体现,并且同样存在着类似的悖谬。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纯粹自我这种起源并非真正的起源,作为观念,它并不具有真正独立于人的实在性,当然更不是基础,赋予它的诸如绝对性、直接性、无条件性、第一性等谓词,则是物化的抽象思维的“功绩”,正如实证主义原则下被抽象化了的主体那样。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与物化思维一样,这种起源观念是与“虚假社会”相应的,或者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术语来说就是,前者是建基于后者这一社会存在之上的“意识形态”。社会之虚假性当然并不是说其不存在,而是指,它“既与其成员的利益相矛盾、也与整体相矛盾”,在这样一种社会中,“一切甘心服从于这个社会的凝结在科学中的规则的知识,都是这个社会虚假性的帮凶”(32)Theodor W.Adorno,Soziologische Schriften I,S.299.。这种矛盾,正是历史唯物主义应当去“回忆”的内容。

四、回忆:以中介思维揭示社会内在矛盾

阿多诺指出,“事实的领域和思想的领域交织一起,因此任何把它们完全分开并将世界还原到这两种原则中的任何一个的企图都必然走向失败”(33)Theodor W.Adorno,“Husserl and the Problem of Idealism,”The Journal of Philosopy,37(1), 1940.。从概念界分上来说,作为现实的社会历史过程的“发生”因其客观性可以被理解为“事实的领域”。根据前文提及的阿多诺自己的定义,历史唯物主义应当是对这一领域的回忆。而如果按照阿多诺此处的说法,历史唯物主义岂不是必然失败的?显然,我们不能做如此简单的理解。阿多诺的上述说法有一处关键值得注意,即“还原”。胡塞尔现象学虽然一再宣称掌握事实(“回到实事本身”),但最终都以还原论的方式走向了主观或思想一端。历史唯物主义的回忆当然不是走向其对立面,走向还原论的机械唯物主义。而要理解这种回忆,有一个关键词可以作为线索,这就是中介。中介观念是“不能与‘还原’的冲动相兼容的”(34)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2页。,它直接针对的就是前述将事实领域与思想领域彻底分开并向其中一端还原的做法。与还原论相对,我们可以将中介观念理解为一种方法。不过阿多诺同时声明,“辩证法根本不会恪守实事与方法的区分”(35)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3页。,就此而言,如果中介观念作为一种方法是恰当的,那么必然因为其适合于对象,是对对象之真实样态的把握。对于认识论来说,基本问题莫过于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间的关系。因此,在《认识论元批判》中,阿多诺对中介的讨论就集中在这一关系上。

胡塞尔“非批判地接受实证主义原则并对被给予之物与直接性顶礼膜拜”(36)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101页。。但实际上,“作为概念,第一者和直接之物总是被中介的,并因此不是第一者”(37)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4-5页。。这种被中介性首先体现在,这种所谓的第一者总是被其试图把握的对象所中介的,关于此,我们可以在“一”与“多”的关系中来看。对于胡塞尔现象学来说,作为起源的第一者是“一”,然而,“一”本身又是不可直接被理解的,它必须“在同它所否定的‘多’的关系中才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没有‘多’的观念,‘一’的观念是完全不能被规定的”(38)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6页。。因此,从认识的角度来说,真正处在优先地位上的不是“一”而是“多”。实际上,不仅是第一者,任何概念,无论其内容如何、其与所试图把握的对象关系如何,作为认识之结晶,它们都是人的思维在面对具体对象时进行抽象的产物。这一抽象过程遵循的是同一性原则。也正是因此,虚构了第一者的起源哲学都必然地与同一性原则的统治密不可分。由此,第一者的被中介性就具有了第二重含义,即它本身及以其为核心的体系,都是由现实思维所产生的,因此并非第一性的、直接的,而是派生性的、间接的。胡塞尔现象学遗忘了这一点,将现实思维的抽象路径异变为思维对存在的所谓构造或生成路径,以虚构的第一者对对象施加暴力。

在阿多诺来看,之所以要施加暴力,是因为胡塞尔现象学所表达的“发达的资产阶级自身意识不再能够满足于抽象概念的拜物教……这种意识必须掌握实事本身”(39)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167页。。因此,现象学的实证主义精神要求将对象当作自在的或自身给予的来接受。而对象本身的异质性决定了这种自在是难以被具有主观主义内核的起源所接纳的。因此,现象学方法“为了认识未知的实事,只能必须对之不断施以暴力,并且按照自身将他者模式化,这是起源哲学建构无矛盾性时的‘原初矛盾’(Urwiderspruch)”(40)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胡塞尔与现象学的二律背反研究》,第8-9页。。结果,真实的对象没有被认识,起源本身依然是空洞的,虽然其看起来建构了内容丰富的体系。在阿多诺看来,要想解决这一原初矛盾,就是要意识到,在认识过程中,对象是被主体中介了的,对象向主体的直接的自身给予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行文至此,我们的视野已经从单纯的认识论走向了对社会历史的理解,走向对社会历史中的现实矛盾的理解。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概要性地指出的,“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4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4页。。据此,认识论问题的解决不能局限在传统意义上的认识论语境中,而是必须深入到社会历史认识论当中。这也正是阿多诺的思路。在他看来,历史唯物主义通过批判地回忆起社会历史中的现实矛盾,从而发现认识领域当中诸种概念、理论之矛盾的根源,以及穿透遮蔽现实的意识形态。而要完成这些工作,就要以真正符合实情自身的思维去理解,即中介思维这样一种辩证的思维。

任何社会无疑都是由人构成的,就此而言,它是被其成员所中介的;同时,对于个体主体来说,既定的社会又是其前提条件。因此,社会与其成员是相互中介的,任何一方都不能将自身视为自在的、无条件的。而在实证主义精神中,这种中介关系被消除了,随着对人的作用与社会关系的双重遗忘,个体与社会成了静态的两极:前者成为所谓的稳固事实,而后者则成了不可认识(似乎也无须认识)的自在之物。实际上,不仅仅是受实证主义观念支配的人,所有未能看透这种中介的人,都服从于这种二元论,这是一种物化社会强加的“虚假意识”,它有利于物化社会对其成员的操控。换言之,包括胡塞尔现象学在内的实证主义精神忠实地反映着这个物化了的虚假社会。“作为自在之物的社会,其担负着一切物化的罪责”,对于社会成员来说,这个社会作为自在存在的总体,“个体彼此之间的社会关系的总和,相对于个体而言,这种社会关系是隐身不见的,所以这总体也是假象,是意识形态。解放了的人类将不再是总体;其自在存在恰恰就是他们的不自由,正如这种自在存在欺骗他们说自己是真正的社会基础那样”(42)Theodor W.Adorno,Soziologische Schriften I,S.292.。因此,这个社会就其本身而言,是一个被管制的世界,而社会本应成为马克思所设想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条件。这就是这种社会不可消解的客观矛盾。对于这个社会更为详细的批判,在阿多诺与霍克海默合著的《启蒙辩证法》中有着更为精彩的呈现,限于本文主题,这里不再赘述。

通过梳理阿多诺的思想可以发现,在结束流亡重新回到法兰克福之后,特别是担任社会研究所的代理所长之后,阿多诺工作的很大一部分放到了社会学研究上,《认识论元批判》的出版正是在此期间。这部以20年前研究材料为基础的著作在此时出版,显然绝非出于简单的学院派兴趣,或是对自己早年胡塞尔现象学研究的简单回顾。经过20年的工作,这项以认识论为主题的研究所据以展开的思路,即由“发生”“遗忘”“起源”和“回忆”四个词所构成的批判线条一直贯彻并逐渐成熟,形成了与实证主义观念争锋的理论战线,这也深刻地影响了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