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馨 尚庆飞
(南京大学 哲学系, 南京 210046)
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指涉的是毛泽东如何认识马克思主义、怎样对待马克思主义。自20世纪以来,时代主题的变更、阅读对象的变化、政治情境和知识语境的变迁,加之毛泽东著述的大量出版以及毛泽东所具有的恒久影响,使得西方学者对毛泽东思想肖像的勾勒呈现出如“棱镜”(1)Nick Knight,Rethinking Mao: Explorations in Mao Zedong’s Thought,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7, p.3.一般的多元化样态:从20世纪30年代侧重于新闻传记报道,到20世纪50—70年代成为“冷战”格局下意识形态争论的核心,再到后毛泽东时代渐进发展为西方左翼资本主义批判的政治表征和理论热点。这也意味着,在不同时空语境中不断重新审视毛泽东的理论与实践成为一项重要议题。在这一思考过程当中,如何看待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如何看待毛泽东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正统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张力关系,构成了尼克·奈特再思毛泽东思想肖像的关键一环。本文试图通过解析尼克·奈特对毛泽东马克思主义观的研究,为推动毛泽东思想研究中若干主题的当下再思考以及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发展提供一些参考与借鉴。
长期以来,毛泽东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关系问题始终是国外毛泽东研究以及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重大问题域。但纵观国外学者关于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正统与否的判断,其背后关涉的实质问题即对“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把握。当下的毛泽东研究存在着三个问题:一是未对“正统”的概念进行系统性和历史性的追问和研究;二是忽视了对“何谓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界定,缺乏对“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进行明确定义;三是不同学者以对马克思主义正统性的主观预设为研究基础。这一研究范式直接导致对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与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原则的“不同”的强调,越过了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质意涵的关注与深拓,进而也造成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毛泽东思想的简单机械地主观勾勒与漫画化。
何谓“正统”?据《现代汉语词典》中所载,“正统旧时指的是封建王朝先后相承的系统,是指党派、学派等从创建以来一脉相传的嫡派”(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73页。。“正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合法性”的逻辑表征。而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则可以理解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权威性”原初理论以及一脉相承的后继者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承与发展的逻辑构架,具有解读文本的忠实性、解读范式的权威规定性、意识形态的权威代表性等特征。欲知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是否符合正统,首先要思考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是什么这一根本命题。这一命题同样关涉如何对待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态度问题。对此,一种态度是注重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观点与结论的拥趸,甚至将其置于神龛之中加以顶礼膜拜,进而追求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静止性”与“绝对性”;另一种态度则是将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幽灵化”或者说“非本质化”。正如福柯所说,“对我来说,马克思并不存在。我指的是围绕着一个专有名词建立起来的实体,既指向某一个人,又指向他的著作的总体,以及从他延伸出来的一个无限巨大的历史过程”(3)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1页。。
究竟以何种态度对待马克思主义正统性?尼克·奈特从三个方面进行了分析。其一,探讨马克思主义正统的必要性在于,“肯定马克思主义存在正统,有助于在马克思主义传统中追踪和评估概念的谱系,把握其内部概念的联系”(4)Arif Dirlik, Paul Healy & Nick Knight,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Mao Zedong’s Thought,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 2006, p.90.。通过对马克思主义正统性的探讨与溯源,一方面可加深对马克思主义逻辑表征的理解,另一方面能梳理出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历史线索和多重面相,为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提供评估、批判、矫正和反思的基本参照系,为深刻认识和把握毛泽东思想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的思想史定位提供理论基础和比较中介。其二,奈特强调指出,所谓对马克思主义“正统性”的经典解读背后实质上是政治权力的让渡与轮替。而在极端形态之下通过对马克思主义“正统性”的宣扬与标榜,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政治意识形态层面的权威性,进而将其打造成维护政治合法性的工具。而这种政治性的强势需要也逐渐淹没了对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信仰。“正统性是一种带有权力的解读,反过来,又可以增加权力的正统性,权力是不稳定的,所以真理的传递让位于权力的传递。”(5)Nick Knight,Marxist Philosophy in China: from Qu Qiubai to Mao Zedong, 1923-1945,Netherlands: Springer, 2005, p.25.其三,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是一个开放的体系。正统是一个具有动态效用的存在,定义正统的标准也是具体历史、动态开放的,“‘正统’是一种建构,是被历史地、政治地创造出来的信念”(6)Nick Knight,Marxist Philosophy in China: from Qu Qiubai to Mao Zedong, 1923-1945,p.14.。马克思主义本身内蕴辩证批判性本质,具有在实践中不断自我发展、自我革新的理论特质,这就决定了必须要在具体实践中,在自身逻辑张力所许可的范围内加以“与时俱进”。“马克思的辩证法更是开放性的,没有止境:只要主观因素是与客观因素相统一的,理论便总是与实践不断地相互影响,并不断发展。”(7)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而这一辩证特性也内在预设了毛泽东将这一脱胎于西方文明、生发于西欧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一般规定性应用到东方落后民族国家这一特殊场域的内在必然逻辑,进而也预设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运行逻辑和基本走向。这一过程并非是马克思主义经典原理的简单“位移”和“文本旅行”,而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这一特殊时空场域在理论与实践上的动态观照或者说同频共振的辩证过程。
有学者指出:“毛泽东研究不仅是一个中国问题,同时也具有世界性的历史含义;不仅对当前的社会发展具有影响,而且也体现出中国历史和思想传承的连续性。”(8)萧延中:《国外毛泽东研究的类型、概念与意义——为〈国外毛泽东研究译丛〉出版而作》,《教学与研究》2003年第13期。毛泽东的理论及其实践研究所具有的重大思想史意义,构成了奈特重构毛泽东思想肖像的基本前提和理论动因。对毛泽东马克思主义观正统性的探讨与思考,就成了奈特重思毛泽东的关键“切入点”。
首先,从方法论出发对文本阅读模式展开辩证批判与反思。在奈特视域中,是否存在一个“正统”马克思主义这一命题背后关涉对马克思主义“文本”的阅读模式问题。这一命题背后隐含的“问题式”是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和文本以及毛泽东文本的解读范式问题。
长期以来,海外学者囿于视距差异、理论目标、研究范式、文本占有不全等问题极易产生经验主义倾向。而经验主义范式的阅读仅能得出一个单一而僵化的关于马克思主义正统的理解。此种关于“正统”理解最大的症结在于其“静止性”。奈特就曾对施拉姆的经验主义倾向加以批判,认为施拉姆在研究中大量引用的“事实依据”都是施拉姆本身的话语解构需要,是经过主观“选择”之后的相关“事实”。而哈佛自由派学者的“异端论”(9)哈佛自由派学者如费正清、史华慈、康拉德·布兰特等人认为,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存在着质性差别。其中史华慈更是在其博士论文《毛泽东崛起以前的中国共产主义》中提出了“毛主义”这一鲜明概念。认为毛泽东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迥异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异端”,这一论断实质上也是一种基于“静止”的文本或理论视角之下而得出的结论,是一种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是基于对“既定事实过程(事实依据)”和文本的经验主义判断。
不同于此类经验主义的研究范式,奈特认为以理性主义—结构主义认识论为前提才能实现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科学阅读,即从表层的文字纵深推进其内在的理论框架,从而读出其隐含的“问题式”的“症候阅读法”。(10)阿尔都塞认为,所谓“症候式阅读法”(symptomatic),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1页。而这一“深层功能性”阅读模式的廓清和反思,也为进一步认识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以及毛泽东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正统性提供了基本方法论支撑。具体来讲:一是要足够重视与整理运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文本研读工作,同时辩证看待经典文本的内在差异性。二是要将“有形文本”与“无字之书”相统一。在注重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与毛泽东文本进行深耕细犁的同时,也须注重“思想史的宏观把握”。对于毛泽东思想载体的文本研究,并非单一性的孤立型文本解读,而是文本与思想史的“合题”。从时空规定的“在场性”出发,将文本解读置于整个思想史发展的宏大历史背景中加以透视。三是要将“静止”的文本理论与动态变化的生动实际相结合,从而不断在新的语境之下实现对理论的再诠释与再确证。
其次,从内容角度出发,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谱系中具体定位毛泽东的理论与实践。奈特结合毛泽东从理论与实践层面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与运用,从具体历史语境中分析毛泽东思想中的若干“争议性”主题,凸显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正统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的一种复杂的内在关联性。
第一,经济基础和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辩证关系问题。在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之中,历史的发展是社会经济领域,尤其是生产力进步的逻辑使然。可以说,这一理论假设具有权威规定性。而在施拉姆、迈斯纳、魏斐德等学者的视域中,毛泽东被刻板化成一个片面强调人的意识和意志以及政治意识形态斗争的“唯意志论者”,这无疑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决定论”这一既定律令相左(11)Schram,The Thought of Mao Tse-tung,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5,17,54-55,67,96,113,168,200;Maurice Meisner,Marxism, Maoism and Utopianism: Eight Essays,Madison, Wisconsi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2;Frederic Wakeman Jr.,History and Will: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on Mao Tse-tung’s Though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3.。他们也因此认为毛泽东的思想与主流马克思主义实质上是断裂的。奈特则驳斥这一观点,认为:一方面,“经济决定论”本身是对马克思主义主观预设和经过主观理论中介过后的成果。这种经过中介和重建后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在极端形态上也内在阉割了马克思主义的创新性。另一方面,毛泽东认为,上层建筑只有在“历史的特定条件”下才会对社会变革有重大影响作用,在此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社会变革理论中经济决定论的唯物主义前提不可偏废。毛泽东对二者的紧密张力关系的处理始终在一个可化约的范围内。
第二,农民对于中国革命的重要性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视域中,工人阶级被视为彻底的革命阶级,他们与最先进的生产方式相联系因而代表着历史的前进方向;而农民阶级却是保守的阶级,本质上缺乏革命性。施拉姆、史华慈、迈斯纳等海外学者认为,毛泽东对农民力量的依靠已经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未能对无产阶级的革命潜力与领导权予以充分尊重。对此,奈特进行了反驳并提出:一是毛泽东对于农民在中国革命中的具体作用和局限性的认知是极为清醒而辩证的。在注重对落后农民意识进行改造的同时,毛泽东也在不断提高和扩大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和规模影响。二是将毛泽东理解为农民革命家的症结在于对毛泽东部分文本的主观理解和片面化切割。史华慈、迈斯纳等就曾基于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等“局部文本”中的只字片语而做出结论。三是从中国具体语境来观照农民在中国革命中的地位问题,实质上无法回避中国是一个农民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业大国的社会现实,而毛泽东对于农民的依靠更多是从中国国情和中国革命的特殊性出发把握具体情势,是一种基于实践理性而做出的现实战略选择。
第三,毛泽东对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与运用问题。奈特认为,从毛泽东对苏联哲学教科书的系统学习和与李达、艾思奇等人的密切交流,以及从毛泽东的哲学著作《实践论》《矛盾论》来看,苏联哲学教科书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论述对毛泽东有深刻的影响。在1931—1936年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论述这一参照系下审视毛泽东的哲学思想,是能够明确昭示出其正统性的。但是,有西方学者援引毛泽东在1964年的《关于哲学问题的讲话》中以“肯定否定规律”(12)1964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北戴河召集陈伯达、康生、关锋、吴江、龚育之等谈话,主要谈了一分为二等哲学问题。毛泽东指出:“我不相信那两个范畴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同对立统一平行并列。这是三元论,不是一元论。就是一个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就是量和质的对立统一。对立统一也包括否定之否定。没有什么否定之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每一个环节既是肯定,又是否定。”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89页。替代“否定之否定”的表述,判定其有“放弃”否定之否定规律之嫌,以突出其哲学思想的异端性。齐泽克认为,毛泽东反对“否定之否定规律”而主张“对立面的无限斗争”,陷入了黑格尔意义上的“恶的无限性”(bad infinity),“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毛的辩证法仍然处于知性的层次上,固定的概念对立的层次,它无法阐述概念规定辩证的关联性”(13)Slavoj Zizek,In Defence of Lost Causes,London: Verso,2009,p.121.。实质上,毛泽东的这一表述一是强调“否定之否定”与“质量互变”应在对立统一规律中予以阐释,二是所谓“没有否定之否定”不是对其完全抛弃,而是强调“否定之否定”是在发展阶段中的否定和肯定。
毛泽东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奈特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内在预设了对以下三个问题的廓清。
第一,“何谓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卢卡奇曾就第二国际修正主义的历史教训,对“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这一问题作了分析。他将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特质归结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总体性(14)具有现实的总体性就是主体和客体在历史运动中直接统一。辩证法,一种以改变现实为中心命题的革命性实践的辩证法,认为:“正统马克思主义并不意味着无批判地接受马克思研究的结果。它不是对这个或那个论点的‘信仰’,也不是对某本‘圣’书的注解。恰恰相反,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15)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7-48页。此处卢卡奇将马克思主义的正统仅仅归结于方法,实则也偏离了马克思主义在世界观层面的本质规定,且其本人晚年也在“社会存在本体论”中对此做出了修正。但这一重要论断相对于他所批判的教条主义者而言,其对于正统的理解显然是有可取之处的。
卢卡奇对这一话题的反思与阐释是一种对“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开放式“补充”,正如有学者说的,“西欧在十月革命之后从来就没有形成有效回答资本主义条件下解放道路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而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虽然以理论的姿态但恰恰在政治上延续了马克思主义,就这一点而言,它不是逻辑上的正统吗?”(16)胡大平:《齐泽克:当代西方左派激进思想的幽灵》,《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但总的来说,卢卡奇无意为我们造一个看待“正统”的僵化标准,也并非要在新的话语层面上重构另一种理论教条。他意在强调,囿于何谓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没有任何意义,当下的使命是“重新发现”马克思主义之后的马克思:“现在,我们的问题已经不在于对正统马克思主义进行保存了。我们的问题在于,要重新发现马克思主义之后的马克思,并且与此同时,还要将在之前的论辩当中的、依然有效的观点保存下来。”(17)汤姆·洛克莫尔:《马克思主义之后的马克思:卢卡奇的重新发现》,《现代哲学》2011年第4期。对于何谓正统的马克思主义问题的求解始终是一个动态开放的发展过程,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始终要跳出问题本身。
第二,如何把握毛泽东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原则?可以说,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的一般理论运用于东方落后民族国家这一特殊场域并指导中国具体实践,使得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中国样态”得以产生,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原初形态得以“形变”。但这一“形变”是否超出了马克思主义理论自身所许可的逻辑张力?这就需要深刻把握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原则。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提出“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的重要判断,并强调“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因此,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18)《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
何谓“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并非要原样复制马克思主义的具体语句和结论,而是要辩证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论。何谓“中国特性”?马克思主义这一科学理论在“中国”不是单纯的“理论旅行”过程,而是理论与实践、历史与现实的双向互动过程。在尊重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文本和理论的同时,也须将其应用到中国这一具体而特殊的历史实践场域中加以综合考量。何谓“民族形式”?即中国的传统文化。施拉姆就曾提出,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质上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二元综合或者“折中主义”(19)萧延中主编:《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1卷,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第598页。。但毛泽东始终未从主导性意义或并列性意义上来探讨传统文化,而只是认为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起到了内容的补充、丰富与辅助作用。因此,要想科学认识和把握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一要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文本和理论有着扎实理解,同时辩证看待马克思主义文本及其理论的内在差异性,此为基本前提;二要从中国话语、中国问题的角度看待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此为重要保障;三要从社会实践的高度看待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认同、信仰和发展的整体性历史线索始终建基于社会实践之上,此为根本动力。
第三,如何辩证理解坚持马克思主义与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关系问题?对于这一命题内在预设了两种逻辑:第一种是凡事从马克思主义的语录、结论出发的“原教旨主义”立场。而此种对马克思主义的僵化理解而非具体、历史的理解,无疑会扼杀马克思主义的鲜活生命力和创造力。毛泽东就曾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的批注”中提出,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包括其教科书总是“从规律、原则、定义出发”。苏联为了宣传的需要,从原初文本出发、将原理进一步体系化,却使得相对有机的文本在原理反注文本的情境下失去了内部的逻辑张力。这里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他们未能历史地看待理论与实践,“在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内容时,重点不在于它的思想形成过程,而在于它最后形成的原理和结论,在表述方式上也不专注于思想的转变和逻辑的运演,而只作原理式的陈述,这就给人一种缺乏细致论证的、非批判的、独断论的感觉”(20)孙伯鍨:《作为方法的历史唯物主义》,《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第二种是基于生动发展的具体实际,秉承辩证批判的态度对待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与实践的双向互动中处理好坚持马克思主义与发展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关系。胡克曾提出疑问:“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中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21)悉尼·胡克:《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05页。马克思主义中是否存在永恒不变的东西?答案是肯定的。这个一般规定性就是体现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内容,也就是经过实践证明具有普遍意义的本质性内容。“立场”就是人民立场,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基本态度;“观点”就是经过具体情境下的实践证明过的观点,而非文本中的理论设想;“方法”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唯物辩证的科学方法论,三者构成了马克思主义“不变”的逻辑规定与本质要义。而发展马克思主义也并非突破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要义进行漫无边际地“原创”,在此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的本真精髓以及提炼出来的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价值属性(共产主义精神、人民主体精神、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革命变革精神、实事求是精神、唯物辩证的方法论)等始终是渗透性的存在。(22)刘林元:《中国共产党是如何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以新民主主义革命为例》,《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11期。
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为经过中国具体实践检验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态,之所以属于马克思主义的范畴,就在于它保持了马克思主义的“质的规定性”。与此同时,它始终将解决中国革命与建设中若干重大现实问题作为内在旨趣。诺曼·莱文曾基于政治革命行动策略的视角分析毛泽东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认为毛泽东是一位“再创造主义者”,“毛泽东再创造了一种符合 20 世纪中国历史环境的策略,只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23)诺曼·莱文:《辩证法内部对话》,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21页。。奈特认为,在中国实践场域中具体运用马克思主义之时,毛泽东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解与把握的深度在不断提高,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理论精髓与具体运用马克思主义处在一个动态不平衡的发展过程中,处在一个互相印证、互相观照的过程中。二者实现有机统一,则会促进中国实践活动的顺利开展;一旦割裂抑或是理论认识落后于实践,则会对中国实践造成阻碍。因此,毛泽东可谓是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换言之,奈特认为,毛泽东马克思主义观正统与否的衡量标准不在于他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了与原初马克思主义的相似性,而在于他在多大程度上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观察和真实面对乃至解决中国的历史现实问题。可以说,毛泽东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面对中国本土具体历史情境所作出的创造性回应,是在中国实际场域中最为符合人民利益的逻辑发展。正如莱文所言,“毛泽东在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引回到它最重要源泉方面(实践理性——引者注)出了一份力,并为当代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复兴作出了贡献”(24)诺曼·莱文:《辩证法内部对话》,第73页。。
总的来看,如何看待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如何看待毛泽东所开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正统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张力关系构成了奈特再思毛泽东的关键一环;而其对于正统性之探讨可以归纳为如下观点:一是正统是开放发展的,其在对比中方能昭示意义;二是不同于机械的正统与绝对的异端,毛泽东开辟出了第三条道路,即在一般与特殊规律之间寻找到了弹性空间,从而在明确毛泽东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历史地位的同时,也为深度论证马克思主义正统性问题提供了多元化视角。这一解读带来启迪意义的同时也存在明显局限性:其一,缺乏对斯大林时期苏联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和欧洲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问题的系统论证;其二,初步阐释了对正统的动态的理解,但并未对何谓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加以清晰界定,而其对毛泽东著作中所呈现的正统性论述尚有待进一步系统化、体系化;其三,正视权力与政治对正统性的影响以及认识到正统的标准是历史的、可变的而非固定的、僵化的,但忽略了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等“不变定量”)的绝对性的总体观照;其四,运用抽象的哲学概念、思想范畴和理论范式来“中介”毛泽东在实践活动中所形成的具体思想和理论,使得其对正统性关系的论证仅仅停留在对相关文本著作简单地进行概念语句和表述形式的对比,而非将毛泽东的文本(理论)作为经验见识的彰显和特殊环境制约的结果,也并非对特定阶段理论主张的历史发生学意义上的立体式解读。这也启迪当代学者需要从历史、理论和现实的维度对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展开更加系统深入的研究,亟待将毛泽东的理论及其实践置于具体的历史的条件下加以把握,在历史发展的谱系之中洞察理论及其实践存在的合理性乃至范围的限度,以期为历史和后人准确勾画出毛泽东的整体性思想肖像。
对奈特关于毛泽东马克思主义观的分析提示我们,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们更加需要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进行“时代性解读”和“在场性重构”。这就要求从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维度出发,从真理与价值辩证统一的角度出发,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做出具体历史的、动态开放的解读,始终站在时代与学术的前沿,对新出现的现实问题及时做出理论概括,从而建构出切合中国具体发展实际的当代马克思主义。也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只有把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同本国具体实际、历史文化传统、时代要求紧密结合起来,在实践中不断探索总结,才能把蓝图变为美好现实”(25)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 26-27 页。,才能构建形成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和21世纪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