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陷而落

2021-12-24 00:43王熠
飞天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梅杜威前台

夏雨轩在黄河畔买下了新铺面。

新铺面与当年租的那个铺面相比,可是有着天壤之别。铺面朝南,面对着黄河。不光是一楼铺面,还买了二楼。

先前房子是租的,有压力。每个月母亲总是算呀算的,要先把房租挣出来。现在铺面是自己的,没有了交房租的压力,夏雨轩便随心所欲起来。

疑难杂症难缠都打发走,担那么大的风险干什么?安全第一,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再后来有了孙子夏小龙,母亲成天带着孙子在诊所里看书,教孙子背诗。来了病人就招呼一声,要打针的,要输液的自然处理,并不刻意接待。

夏雨轩招了前台,让前台负责接待初诊病人,恭恭敬敬地留下病人信息,然后是分诊。是什么问题就引导到哪个区域去看,又雇了专门的护士和口腔医生。

周到的服务工作,是前台要做的。

前台招进来的女孩叫小梅,小梅个子很高,是学机械的。小梅来了,夏雨轩对她很好。小梅很是欣喜,她说她没有见过对待员工这么好的老板,她感恩戴德,她很负责任。

母亲很喜欢她,母亲对小梅像对待自己的孙女。小梅跟她的父母亲关系不好,当年因为婚姻的原因和父母闹翻了,后来离婚了,但是和父母的关系一直没能修复。

夏雨轩对她很关照,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能照顾一些就照顾一些吧。小梅这个前台干得很细心,也很可靠,再后来夏雨轩把收账打款的事也交给了小梅。

再后来店里又聘了新员工,建立了新制度。制度的建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来来去去,总有不合适的地方,都说婚姻的双方是磨合,员工的成长更是要磨合的。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要走,来来去去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培养一个好店员不容易,培养一个好医生更不容易。

春来了,秋去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店一点点的成长,店里的员工也一点点成熟,日子总不是白过的。

一转眼到了二十五周年。二十五周年店里要做一個店庆活动,大家准备了很久很久,这是一个节日,也是一个新的起点,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店面重新装修了,员工都入了股。

夏雨轩让他所有的骨干员工以买一送一的形式入股。五年内如退股只退还本金,五年以上退股就可以三倍赎回。

从这一刻起,这个店是大家的了。大家投资的是未来,店会变成大家的家,大家的好日子。每个人都充满了期待,期待这个店能有一个好的收成,能有一个好的回报。

实行股份制那时候,诊所只有十几个人,如今发展到几十个人,并不是说没有机会飞速扩张,而是夏雨轩一直强调精品理念。他让脚步慢下来,稳妥一些,再稳妥一些。

对于医院的扩张,夏雨轩是收敛的。医者,以人为本。不是普普通通的商业机构。你面对的是患者。你不能有错,哪怕只是百分之一,但是,落在患者身上,就会是百分之百。所以,他坚持将百分之三十的收入用于人员的培训。

不光是夏雨轩每个月有日程表,每个员工都有。每个月都会送大家外出培训。黄河波涛汹涌,一浪又一浪,他们要永远奔走在浪头的前面,最新的技术,最好的材料,最优质的服务。

那个早晨扮萌宠小惠惠的医生,一大早就穿好玩偶的衣服,在院里走来走去。他摇晃着大脑袋,看每一个路过的人,向他们打着招呼,路过的小孩儿都开心地围着他转。摸小惠惠萌萌的手,拽拽他褐色的毛皮的衣服。小惠惠是一个猴子的样子,可是他又穿着医生的衣服。也就是说小惠惠有褐色的毛皮,身上穿着一件白大褂。那个白大褂有点紧,所以看起来小惠惠更显得呆萌可爱。

谁叫他小猴子的时候,他就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人家,我叫小惠惠,我可不是猴子。这个萌宠是夏雨轩设计的,因为夏雨轩属猴,所以他把这个雒雒口腔形象徽标设计成了猴子的样子。设计之初他的要求就是要可爱,要让人过目不忘。现在看起来他的目的达到了。而小惠惠的名字是雒雒口腔用了几千块钱的进口化妆品当奖品,征集点赞得来的。这个征集活动有好几千个人来投票,并取名字,他们给这个猴子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夏雨轩在其中挑了小惠惠这个名字,是投票的人相对多的,另一个原因是好记。

小惠惠,像是这个店的孩子,也像是这个店的灵魂人物。人有瞬间的思维,人的记忆也不会太久。夏雨轩希望别人对他的品牌过目不忘,那么小惠惠应该不光可爱,名字还要非常的好记才对。

“早上好,Hello!”小惠惠给过往的人们打着招呼。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会场。他们跟小惠惠合完影,或者跟小惠惠握过手之后神色郑重的进入了会场。这一天是夏雨轩雒雒口腔成立二十五周年的日子,二十五年的时间是多么的漫长,又是多么的短促。二十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雒雒口腔诊所已经初具规模。从一家小小的诊所,后来发展成口腔医院,还开花般开出一家家分店。

一切都喜气洋洋的,没有丝毫的征兆,到了晚上,忽然有人问小梅那里去了,是呀,搞了一天的活动,小梅是在下午的时候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吃下午饭,可是没有人看到她。有谁知道她去了哪里?大伙互相问着,谁也不知道,她好像离开已经很久了。

另一个前台说小梅走的时候说是去银行。

今天的活动有冲一万送三千的活动,这是有史以来最优惠的一次。许多老病号因为种植牙的价格问题一直没有做,今天都落了地。

夏雨轩说,大家辛苦了,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收拾收拾明天再说。

吃完了饭还是没有见小梅,夏雨轩拿起手机拨了一下小梅的电话,忽然发现小梅的手机是关机的状态。他再打还是关机。

夏雨轩忽然后背凉了一下,把电话打给了财务,他说你查一下账号,今天总共收了多少流水。

他又交代另一位前台说,你马上算一下账,看今天总共收了多少钱?刷卡现金各是多少?这些钱现在在哪里?

前台说,现金都在小梅姐那里,平时都是她管着的。

财务的电话来了,她说今天没有现金进账。

柜台的抽屉是锁着的。夏雨轩让前台找来一个改锥撬,半天打不开,夏雨轩夺了过来,用劲一下就撬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平时放在里面的零钱一分都不剩。

她问小梅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小梅和搞活动收来的所有现金,一起不见了。她就这样突然离开了,没有留下一个口信,没有丝毫的征兆。

怎么办?报警吗?前台问夏雨轩。

夏雨轩下意识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说等等,明天再说吧,现在大家全部回家。

这是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一整天的美好,在这一刻化为子虚乌有。所有的人都沮丧极了,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要报警。夏雨轩声音沉闷,他说明天吧,明天再说。

大家散开了,员工们去了员工宿舍,其他的也纷纷回家了。

夏雨轩一遍一遍拨打着小梅的电话,里面始终是一个人机械的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夏雨轩反反复复地想,小梅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常。

对了,上个星期她还说她要买房子,要借钱,紫青似乎打给了她十四万,夏雨轩连忙打电话回家,落实了一下。现在可以确定,小梅带着今天活动收的将近百万现金,加上之前借的十多万,然后不见了。

夏雨轩烦恼的反复想,要不要报警?报警会怎么样?款能不能追回来?小梅会不会进去?到了这个时候,他第一个想的还是小梅会不会进去?他都恨自己,他不是更应该关注大家的利益和店里的利益吗?

小梅进不进去又有什么要紧?

这个时候停下来回想,过往的蛛丝马迹,一点一点的显现。自从夏雨轩招了另一个前台,小梅和那个前台就矛盾不断。那个前台比小梅的能力强,和大家相处的也比小梅更好,小梅觉得受了排挤,她没有之前那么受店里员工尊重了。

小梅发过几次牢骚,夏雨轩做了一些疏导,可是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小梅的情绪,他更没有想到,小梅有一天会携款而逃。还有,就是她好像交了个新男朋友,大家远远看到过,却并没有介绍給大家认识。

小梅怎么能走到这一步?而现在夏雨轩要把她送进监狱吗?

小梅瘦高,看上去舒服,但是并不漂亮。她刚来店里的时候,是那样的质朴、踏实。她没有底线,他还要不要给她一次机会?

八年的时间,小梅来店里将近八年了。她们相处得如同亲生父女,夏雨轩怎么都想不到她有一天会用这样的方式不告而别,背叛离去。

夏雨轩反反复复想了一夜,小梅就算进去,也不能是他亲手送进去。八年的时光,不应该只有仇恨,这样不对。天亮了,夏雨轩一夜都没有睡,他做了一个决定。早晨,他让紫青把家里的钱打到店里,要保证店里的正常运转。

他冲了个澡,换了件衣服,打上领带,精神抖擞地去了店里。每一个清晨都是新的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今天也不例外。

所有的背叛都将遭到报应,如果报应还没有到,那是因为时间没到,在这之前,我们要做的只有忍耐。夏雨轩开了一个会,他告诉大家店里要正常运转,大家抓紧找人,先找到人,找到人了再说。

大家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反对,夏雨轩在店里一向是说一不二,有着极高的威信。他带的团队一向为他马首是瞻,他说暂时这样,那么大家只能认为暂时这样了,气氛渐渐松弛起来,大家开始各忙各的,一切渐渐进入了正轨,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

夏雨轩让大家帮忙找找小梅的下落,大家答应着,但是小梅像是一滴水滴,落在了地下就没有了踪迹。她没有丝毫音讯,她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店里有另外一个前台,工作按部就班,一切都很正常,并不因为少了小梅而有丝毫的变化。从这一点上说,小梅在这个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可有可无了,她的确该走了。

小梅是拿到钱的当天离开兰州的,她和她新认识的男朋友杜威,一起飞去了三亚。

临上飞机,小梅扔掉了她的电话卡。夏雨轩没有杜威的电话,所以他们现在用杜威的电话向外界联系。当然如果夏雨轩报了警,他们这样做,就没有了意义。他们走到哪里警察都可以找到他们。

他们入住了一家不错的宾馆,海景房。杜威用他的身份证做了登记,然后提着箱子上了楼,到了房间之后他把房间号发给了小梅。小梅空着手上了楼,进了房间。

一进房间关上门,他们先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庆祝此行第一站的胜利。他们带了两只箱子,一只箱子里是现金,另一只箱子装着他们的衣服。现在箱子里已经装不下他们脱下来的厚重衣物,衣服被丢了一地。他们从箱子里取出T恤短裤,吊带裙子。他们去洗澡,然后换上轻薄的衣服,立刻觉得,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

打开电视,他们在柔和的轻音乐里相拥而舞。他们不出房门不下楼。一日三餐通通让服务员送进房里。吃完了再让服务员收走。这样的日子真是太好了,不为生计发愁,也不用再操心工作。没有人打扰,他们只有对方。

小梅换上真丝长裙,杜威着一身白色睡衣。从镜子里看上去他们郎才女貌,异常般配。杜威体贴地帮她推好椅子,帮她剥去虾壳,剔除鱼刺。还会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叉子送到她的嘴边。他会把牛奶滴在手背上,试过温度之后递给她喝。吃饱了喝足了,他们缠绵悱恻,他们不眠不休。

杜威是个背包客,没有正式工作。他似乎永远停不下流浪的脚步。他和小梅相识是在一次自驾游的时候。在黄河畔,拐弯处露营扎了帐篷。一群刚刚认识的朋友,矜持而客气。

小梅和杜威在月光下聊了起来。夜深了,他们还没有歇息,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再聊下去,夜冷啊,杜威把衣服脱了下来披在小梅身上。没过一会儿,小梅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小梅连忙说我们休息吧。于是,他们各自恋恋不舍地回了帐篷。

第二天晚上篝火晚会,小梅嘻嘻哈哈地跟大家舞成一团,杜威拿着一个长镜头的相机,镜头追着小梅拍。一大堆柴火燃出浪漫的篝火,映得小梅的脸通红。舞着舞着,小梅被闹哄哄地挤到了杜威的身上,她的胳膊挨到了杜威的胳膊,肌肤接触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颤栗了一下。

杜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颤栗,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牵起她的手,跟她一起舞起来。整个晚上杜威都没有再松开过她的手。

成年男女的爱情,出奇地简单。当天晚上,杜威就摸进了小梅的帐篷。

露营的帐篷离得很近。每个人支着一个单人帐篷。小梅原本是拒绝他的,上一段婚姻已经过去很久,她很久没有男朋友了。她也没有这么快就跟别人亲近的经验。她是喜欢杜威,但是她没有做好要接受他的准备。

在她的眼里,爱情原本应该像打太极,你来我往,缠绵悱恻。一切都应该是缓慢而有秩序的,水顺着河道流淌,山顺着山势起伏。一切都可以预料,她可以掌控她自己的未来。但其实很多时候你要打太极,还是要打拳击,或者要散打,是由你的对手决定的,当你的对手是个散打高手,想要短平快地解决问题,那么就算你是太极传人,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很明显杜威完全没有耐心。他摸进帐篷的那一刻充满笃定,没有丝毫的退缩。他很强势地拥抱小梅,他的怀抱结实有力,仿佛想要宣揚主权一般告诉小梅,我将是你的男人。猝不及防的小梅仿佛误入围场的小鹿,在他的怀里,四处奔突。他用炙热的唇搜索寻找小梅,让小梅触电一般,融化了。

他忽然缩回一只手,从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张银行卡,还有一串钥匙,放在小梅的枕边。这是让小梅放弃抵抗的最后的武器,小梅关掉了放在帐篷一角的应急灯。

这对小梅来说像是个意外。

三天的自助游回来,杜威和小梅就成了情侣。

上一次的婚姻带给小梅的只有伤害。小梅单身已经很久了,久到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结过婚,曾经有一个人,与她结伴同行过一段路。

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出行。这次也是同样,一个人参加这次自驾游。她是在网上看到了这次自驾游的招募信息,她不会开车,于是她就报名乘车。杜威也没有开车,他说他喜欢摩托车。他背了一个似乎看起来比人都要高的包。说他是个背包客,真是名不虚传,他的人生看起来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们在一起了之后,杜威喜欢听小梅说话,小梅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讲给他听。他偶尔插句嘴,小梅就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讲。小梅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她似乎要把她这么多年存在肚子里的话统统说出来。

杜威有着男人惯常的沉默。他不怎么喜欢说话,小梅问他什么,他总是嗯嗯啊啊的,能不说的就不说。要说的他也总是用最简练的话语表达清楚,让他多说一个字也很难。

于是他俩在一起总是小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杜威时不时地嗯一声,有时候并不接茬。可是跟他待在一起小梅觉得舒服。什么话都可以对着它说,就好像是个山洞,装得下你所有的烦恼。

小梅将她从小到大经历的事情,能想得起来的通通给他说了个遍。他是最好的听众。有时候说过了忘记了就再说一遍。他也会继续听下去,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示。

小梅把自己上一次不幸的婚姻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小梅把自己说得泪流满面。小梅的父亲是得了癌症去世的,他哥哥始终在全家人面前喋喋不休。说是因为是小梅忤逆着父亲的意愿,找了一个家里并不同意的人,并非他不嫁,把父亲气得要绝食。后来,父亲得了癌症。

小梅曾经非他不嫁的爱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带她走上一条生活的坦途。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他喝了酒就会动手打小梅。一次一次的伤害,忍无可忍的小梅只好离婚。

父亲的癌症发现以后恶化得很快,没等她离婚,父亲就去世了。离婚后的她不能回家,她只好开始租房子,在外面独自居住。哥哥的话语是一个巨大的心理暗示。虽然父亲得了癌症和小梅离婚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这么多年来,这个巨大的帽子,压得小梅透不过气来,少不更事,识人不准,让家人生气,父亲过世,这些都是小梅的良心债。

小梅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杜威就把小梅揽在怀里,温柔地抱着她,并不说话,让她哭完,慢慢平静下来。小梅把鼻涕眼泪通通留到了他胸前的衣服上。

就这样,小梅觉得他就是那个最懂自己最值得依赖的人。

他们尽可能地厮守在一起,夜夜笙歌。情到浓处杜威给小梅拍下各种各样的照片放在电脑上,有时他也会录下他们亲热的小视频回放给小梅看。小梅捂着眼睛不敢看,他说你看你看你多么美。他们哈哈笑着,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相拥着从房间里看月亮。月亮洒下一片银光,挂在天的角落。

他给了小梅一把房子的钥匙,让她可以自由出入。他把银行卡留在了小梅那里,就好像把一百个放心放在了小梅那里。他每天会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段操纵股票基金。他的钱基本都在股市和基金上,所以银行卡上反而没有多少钱。

他不时地背着他那个长长的大包出行。今天去这里,明天去那里,似乎小梅也并没有影响到他,能让他停下脚步。他总是这样。他说他的钱够他过日子,所以他要过别人不一样的生活。他可以俭朴,但是他要自由。

如果人可以不考虑收入的问题,那么他这种生活方式应该是大多数人向往的,最起码是小梅向往的。小梅整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但常常晚上五点他们下不了班。医院很忙,一周只能倒休一天。过去小梅并不在乎,可是现在,她有了家的感觉。尤其是杜威回来,不外出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想上班,她希望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

医院二十五周年店庆,筹备工作千头万绪。这一切都得在处理完病人之外做。所有的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小梅也不例外。杜威最近一直没有出门。他煲汤煮饭,不管小梅几点回来,他一定会陪她一起吃饭。端着那碗热乎乎的红枣枸杞或者桂圆山药汤。小梅潸然落泪。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公主。

杜威坐在她的对面,捏捏她的鼻子宠溺地说,傻丫头,好日子还在后面。

小梅窝在床上不想起床,她抱着杜威说。我想辞职。

杜威说好,你辞职我养你。

小梅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她说我真的想辞职。

杜威说,我也说的是真的,你辞职我来养你。不过我们得挣笔钱再走。

小梅说,怎么挣?

杜威说出来一个计划,小梅吓了一跳。她说这怎么可以,这是犯罪。抓到了是要去坐牢的。

杜威说这点钱没事,你们老板不会为了这点钱,让你去坐牢的。你跟了他八年,八年的感情,他不会忍心把你送进牢里的。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我替你坐牢,你就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这事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让你做的。

小梅说你去坐牢跟我坐牢有什么区别?我不要这样。

杜威说,可是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好日子过。为了我们的好日子,为了我们能自由的活着,这件事我们得做。我们得赌一把。赌赢了,我们就有了下半生的幸福生活。我们的胜算很大。你们老板,做不出那样的事情。你放心好了,事情是可控的,不会到那个地步。

小梅将信将疑,她说你怎么能算准了夏雨轩不会报警。

杜威说你们老板刚刚做了店庆活动,报了警对店里会有影响,也会人心浮动,再说你跟了他八年,他不会忍心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是店庆前一天夜里的事情。这天白天,是店庆彩排前最后一次走台。店庆活动由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负责。店里的员工都聚在提前租好的场地上,他们要在这里把流程整个走一遍,看一下时间。

传媒公司的经理喊得很卖力。他操控着大家,让大家依次按照秩序登场。

他喊了好几遍小梅的名字。小梅恍恍惚惚,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第二天就是正式店庆典礼了。早晨临出门的时候,杜威拿出来两张机票,给小梅看。他说,我在门口等你。下午6:40的飞机,你4:00出来。这套房子我已经退租了,你的东西我会给你全部打包带走。我们会有一个新家。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的蜜月旅行了。

小梅点点头出了门。

她带了一只大大的手提包,今天医院做活动要收现金,而这些现金将由她全部存入银行。二十五年,这是医院唯一做的一次回馈顾客的活动。折扣力度很大。

从小梅来这家医院这么久,医院基本上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促销活动。好多因为价位落不了地的顾客,今天都有可能充值。这几天大家差不多把这么多年所有有可能做牙意向的患者挨个打了电话,通知了一遍。让他们充值,活动只有三天时间,要抓住这次机会。

小梅反复给大家强调,要烘托气氛,能今天充值的都让今天充值。因为今天是正式活动启动的时间。今天充得好可以拉动人气。

出门的那一刻,她手里提的那只手提包变得无比沉重。回过头看看她当作是家的地方,今天出了门,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在杜威的描述下,她的眼前展开一幅绚烂多彩的新生活的画卷。她的眼前是另一条路,另一条她从来没有走过的未知的康庄大道。今天她将迈出第一步,无论对错,她都不可能再回头。回头她也永远回不到她曾经有的,平凡的生活中去。

她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可是她依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医院。她没有坐车,那条路显得格外長。先到会场,今天店庆一共准备了十七个节目,每一个节目都按照预定,规定好了用时几分几秒。三个半小时,活动必须结束,然后立刻返回店里,开始专家坐诊。

请了那么多的专家,今天他们都会在这里为患者诊疗。各种疑难杂症也被同时约到了今天,让从各地请来的专家诊治。诊疗方案制定出来,能够做的今天当天就可以安排手术,由专家来做。三个手术室今天应该是满负荷运转,光从全省各地请来的专家就有七位。

活动现场很热烈,流程一个一个顺利地进行着,小梅像是一个傀儡,按部就班操作着,而她自己的灵魂仿佛在高处,看着自己像一个木偶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她没有出什么差错,他按照预定的流程在往下进行。三个半小时后活动准时结束,没有延迟。所有的环节都流畅而精准,像是一台完美的可以用来直播的手术,无可挑剔。

活动结束后,所有的医生和专家转到医院。她留在前台,和另一个前台一起,开始忙碌。诊疗咨询手术,按部就班进行,所有的这一切最终归结到了她这里,由她收费。充值有充几千的,有充几万的。这是人们预存的诊疗费,今天预存,加上折扣金额,将来任何一天诊疗都可以。

有些老患者存一次钱是为了以后全家用。二十五年的口碑,是二十五年来积攒的信任。在今天统统变现。人们交费交得很踊跃,也很热烈。大多数人都是选择刷卡或者微信支付,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选择交现金。

小梅把一笔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她把所有的现金都直接装进她的包里。医院今天看起来像个菜市场。人来人往水泄不通,出出进进的人挤来挤去。午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出去吃,盒饭是送上来的。大家倒着班匆匆忙忙去餐厅潦草地吃完盒饭,做卫生的阿姨默默地把空盒子收掉。

小梅忙得压根就没有去吃饭,她就没有离开前台。今天的现金流不断,没有人替换她,她走不开。她要是走了就只剩一个前台,她根本就忙不过来。

要负责咨询,还要给安排对接专家,最后收费。今天是异常忙碌的一天。但是大家都忙碌得喜气洋洋,活动做得很好,这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的收益,医院是每个人的家,大家都很开心。

夏院长将医院股份化,每一个职工都有了股份。现在医院是大家的,不是谁自己的,人人都是老板。

小梅也有医院的股份,这次活动做完她会有提成,到了年底她还会有分红,原本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这一瞬间,小梅忽然又有了几分恍惚,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杜威的身影在前面晃动,她又想起了杜威拿出来的那两张飞机票,那是她通往新生活的机票,她必须得跟着一起走。

小梅一边收钱一边看着表,马上就4:00了,交钱的人还很多。她把手头所有的现金装进包里,她收了将近100万。

小梅起身,拎起包,对另一位前台说,你盯着,接着收,我先把这些钱存了,不然银行要关门了。

她指了指本子上收的金额。她说下一批开始由你记账,那位前台说好的。她提起包就往楼下走,出了大门,杜威在门口等着她。

他们打了车,一路往机场疾驰而去。检票、进站、候机。飞机冲上蓝天的那一瞬间,小梅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眩晕耳鸣。脚挨不到地面,这种感觉是多么的可怕。

杜威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像是刚经历过寒风的树叶。温度从杜威的手里传递到她的身上,抚慰着她,温暖着她。

她一点点地安静下来,她望着窗外,炫目刺眼的白。所有的响动都让她陷入巨大的惊恐中,就连飞机播报的声音,也让她惊悸不安。她盯着窗外,杜威将飞机舷窗的拉板拉了下来。飞机上开始例行送饮料,送盒饭。杜威为她要了温热的纯净水,又为她要了一份饭,温柔地跟她说,先吃一口吧,下了飞机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不停地吃东西、喝水,她不知道这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只好沉默。杜威也始终保持沉默。

她吃了很久,她空虚的胃怎么都填不满。直到杜威替她收掉了所有的东西。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说你躺一会儿吧。他招手要来了一条毯子给她盖上。她还是有一点瑟瑟发抖。

小梅昏昏沉沉的,她没有睡着,但是她一直闭着眼睛靠在杜威的肩头。以后的日子大概就是这样过了吧,她对自己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觉得欣慰起来。

杜威早早从网上订好了宾馆,下了飞机,他们打车直奔宾馆。小梅徘徊在宾馆的门口,等杜威入住好宾馆,房间号发到她手机上的那一刻,她立即走进电梯直奔房间。房间门虚掩着,杜威在门口等着为她开门。房门在她的身后合拢,他张开手臂,她飞蛾扑火般投进他的怀抱。

那一晚她在他的臂弯里睡得格外踏实,她没有做梦,睡眠就是一个黑黑的固体,踏踏实实的。她已经连续好多天,做各种噩梦,睡不好觉。

第二天,小梅和杜威商量去什么景点玩。杜威说,先等等看。我们先要找房子,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安下家了。他把他的基金和股票,还有存折上所有的余额给小梅看。他说我们先在这里买套房子吧。

小梅把她所有的存款,都转到了杜威的银行卡上。杜威说房子暂时不能买在你的名下,免得节外生枝。等到风平浪静了,再转到你名下。小梅说没有关系,你说了算。

杜威说可以写你母亲的名字,不过你得把你母亲的证件要来。还有签协议的时候你母亲要在。现在我们先去看房子吧。

三亚真好,有着蓝天碧海,太阳火辣辣的,烤着人们裸露在外面的肌肤。

杜威带着小梅,看了好几套房子。他们看中了一套新房,跃层,有着大大的阳台,阳台外面铺着土,可以种花。这种阳台是景观式的阳台。每层五十多个平方,合起来一百平方过一点。两个人住大小也合适。客厅餐厅和厨房在楼下。书房和卧室在楼上。楼上楼下各有一个卫生间,很方便。

说好再考虑考虑。烛光晚餐,两个人坐在餐厅里畅想未来,畅想将来阳台上要种什么花,说起要种的植物,杜威破天荒熱心了很多。他说他喜欢向日葵,喜欢仙人球,还喜欢丝瓜。

他俩喝了一瓶红酒。晚上回到房间,杜威给小梅倒了一杯牛奶。他说喝杯牛奶会舒服一点。

杜威去洗澡的时候,小梅喝下了那杯牛奶。

如果小梅的身体是一架乐器,那杜威就是最好的演奏师,如行云流水一般,演绎出高低起伏的乐章。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小梅呻吟着说我爱你,杜威急切地说爱爱爱爱。

小梅大概是在杜威那一迭声爱爱爱的答应声里睡过去的。第二天醒来,大概已经临近中午了。她起身,发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到杜威。她去卫生间洗漱。洗完出来还是没有看到杜威。

她开始找手机,想要给杜威打个电话,咦,手机怎么找不到?杜威的手机也不在。紧接着她发现杜威的长长的大背包也不在了。她冲到衣柜跟前拉开衣柜门,她没有看到行李箱。从他俩一入住这里,她就把行李箱放进了这个衣柜,行李箱里有她装满现金的手提包。那个装了将近一百万现金的手提包。

小梅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行李箱的衣物,被掏出来堆在衣柜里。她开始找自己的证件。身份证、银行卡、手机通通都不在。

房间里没有一样杜威的东西,卫生间里也是,所有他的痕迹和他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昨天那个夜晚也变得虚幻。他真的存在过吗?还是他就是一个幻影?

小梅抱着脑袋使劲想,她怎么都想不通。电话铃响了,她冲过去接起电话。里面是服务员礼貌而冰冷的声音,您的房间即将到时,请问您什么时间退房?

小梅问,我爱人呢?

服务员说他大概七点多就走了,他没告诉你吗?他把房费结到了今天中午。请问您什么时间退房?

小梅去翻衣服,看看里面有没有他留下的东西。衣柜里面有一张纸条,放在衣服的上面,好像生怕她看不见似的。那是一张酒店便签纸,没有折叠,就那样平铺着放在衣服上。

我忘不了你,我会留着我们的小视频,留着你的照片,如果警察来找我,那坏了,也许警察会等我一会儿,让我把这些东西放到网上。

纸条末尾歪歪斜斜画了一个笑脸。

这笑脸像极了一个鬼脸,小梅怎么也不能把这个鬼脸和杜威联系到一起。她想起杜威电脑里那些激情四射的小视频和照片。

她抱着那堆衣服离开了宾馆。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只包。她避开派出所的位置,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没有了身份证、手机、银行卡,她能去哪里?她像只狗一样在街上东游西逛,在公园里,在车站随处栖息。最后她被送去了救助站。救助站为她买了一张返回家乡兰州的火车票,又替她联系了她的家人接站。

被盗、遗弃,她的遭遇大概是救助站的人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哭哭啼啼的从车站接上了她,一路带她回家。

小梅发高烧,不明原因的高烧。到医院去,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没有炎症,也没有感染,她也没有感冒。可是她就是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的发烧,像撞着鬼了似的。每天清晨好一些,到了下午就隐隐的开始烧了起来,到了晚上就变成了高烧,烧一夜,到早上又好一些了。高烧令她昏昏沉沉。她重新去派出所补办了身份证。就算是加急也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她发现,她对杜威完全一无所知。他的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他住的地方已经退租。她去房东那里查到了杜威的身份证号码。可是当她从派出所查的时候,却发现是个假身份证。

小梅不知道杜威是哪里人,没有他的工作单位,不知道他的家人。他的电话号码变成空号以后,他和她之间便没有了任何的联系。他像突然出现的那样,突然消失了。小梅仔细回忆起他们的过去,杜威都做得滴水不漏。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他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是如此地处心积虑,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做着离开的准备。小梅那样地配合他,让他收获满满地离自己而去。如果小梅没那么早让他得逞,那么他一定会在小梅的身边待更久。他像是一个伺机收网的猎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猎物,而小梅就是世上最笨的那头小鹿,主动把脖子放进套子里。

在一个清晨,小梅走回雒雒口腔医院,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她远远地跪倒在院长的面前。夏院长丝毫不为之所动,他说你起来,走吧,离开这里。然后他转身离去,去忙自己的事了。小梅只好起身,离开了这里。她知道没有人同情和原谅她,是她自己把路走绝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给夏院长发了一条微信。对不起,我去打工,我一定把欠店里的钱都还给店里。

那天回去后,她渐渐好了起来,不再发高烧了。她拿着补办的身份证,重新去找工作。每个月除了生活费,其他的钱,她都打回店里。她知道店里的账号。过去店里账上的钱一直是她在倒来倒去。她在汇款的留言上无一例外都写上:归还欠款。

虽然这和她带走的钱相比只是杯水车薪,她还是努力多打一点。是她自己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状如车祸現场,七零八落。

责任编辑 阎强国

王熠,女,满族,浙江绍兴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少数民族班学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文学创作培训(甘肃)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飞天》《甘肃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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