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四进了低矮的院门,回身刚要插上门闩,那会儿,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闪身出现,见缝插针地挤了进来。汉子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和普通的庄稼汉没什么两样,手里提着一个包,很随意的样子。天色有些暗了,对方的脸,崔四看得不是很清楚。平日里找崔四的人不少,他没有在意,直接把客人带到自己住的小窑洞里。
坐。崔四低声说着,把肩上的褡裢取下来,顺势放在旁边的矮脚柜盖上面。
那人也不客气,已经坐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崔四是个手艺人,日子还算过得去,窑门刚进去,错开土炕的地方是一张八仙桌,旁边两把椅子,箱啊柜啊的什么也不缺。只是他的这套桌椅是本村木匠做的,用料普通,工艺上也粗糙,没有大户人家那般精细。
“咣当”一声,是重物撞击桌面发出的,紧接着是金属的“哗啦”声。崔四听得出来,是银元特有的声音。
他不由得看了那人一眼。但窑里更黑,只能看个大概,粗壮、结实。他摸出火镰,准备点灯。
这样正好。那人一伸手,拉住了崔四拿火镰的手。只几句话,我马上就走。
崔四一愣,随即坐在了那边的椅子上,两人就这样坐在黑乎乎的时空里,望着对方影影绰绰隐在暗处的脸。
四爷,您是咱这方圆四五十里原上的第一高手,您的技艺高超,别人没法比。我今天来,有求于您。
崔四一惊。近五十岁了,他第一次听到别人喊他四爷。说吧,是骟骡子还是骟马?
好久没有回应,崔四感到空气有些滞凝,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管,令他窒息。他知道,那会儿他半张着嘴巴。
骟人!
崔四嘴巴张得更大,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的大脑一瞬间混沌一片。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五十块银元。你不要嫌多,也不要嫌少。这个活你一定要做,我看准你了。
这些天你不要外出,十天之内,我会在一个晚上来找你。崔四刚要张口,对方又说话了。那个人,坏事做得太多,天理难容,不能再让他祸害别人了。另外,你不认识他,这点请放心。你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我走了。
那人站了起来,起身向外走去。崔四有些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至那人出了院门,他才醒过神来。
点上灯,桌上正中是一个手工布袋,提一下,很沉,发出闷响。崔四不知如何是好。出了院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人早不知去向。
躺在炕上,崔四算了一笔账。以他近年的收入,这些钱,他不吃不喝需要十年才能挣得到。
崔四有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成年,分家另过。一个十六岁,给邻村一户人家喂牛。老婆前些年死了,花完了崔四的家當。和小儿子年龄相仿者中,有些已经娶妻。这几年,他在东奔西走中也开始思考儿子的婚事。
崔四虽然被称为骟匠,其实他更多的业务是劁猪。猪这东西,生存期短,一般超不过两年。而且数量大,这让崔四总是忙忙的。能正式称作骟的,是割马骡牛驴这些大牲口。但大牲口很少,有些人家一头也没有。有些人家有,但一头牲口只能骟一次,这些牲口寿命又长,因而,骟大牲口虽然价钱好,但不多。再说,骟大牲口技术难度大,而且容易出问题,即使不死,也容易因为没骟好,掉膘。这些技术难题,在崔四这里,都不是问题。他手艺好,悟性高,几乎没有失手过。
劁猪这类活,于他简直不算什么技术活。小猪放倒,让主人压住猪头,掰住一条后腿,他轻踏住另一条后腿,让小猪的裆部分开,他左手捏住小猪的胯下宝贝,右手轻轻一刀,那物件已经暴露无遗。一手挤,一手摘,一眨眼的工夫,小猪已失去惹是生非的祸根。
小猪劁得马虎,根本不用缝合,摘出宝贝之后,抹点主家端来的清油,随即放开,让小猪在院中走动。甚至不让小猪卧倒,这是怕粘上脏物。两三天后,小猪如常,开始性格温顺,清心寡欲,一心吃食,长膘,直至身强体壮,被人用一柄长刀从脖下捅入,成为盘中餐。
除这几样业务之外,崔四还骟羊。羊的群体也大,繁殖也快,因而,骟羊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崔四心中忐忑不安,这几天他多次关上院门,在窑口的光亮处把玩这五十枚银元。钱确是好东西,但这些钱来路不明,如今拿在手上,如同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第八天晚上,崔四关了院门,上炕已有好一会儿,似乎刚进入梦乡,他听到有人拍击院子的大门。惊醒之后,侧耳细听,确是在拍打他的院门。便赶紧穿上衣服,到院门前,确是有人在门外。
打开门,那人并没有进来,而是低声说,四爷,带上家伙,咱们走。
崔四一惊,这一天果然来了。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那活我干不了。崔四不由自主地说。
您不去,这不是逼着我去杀人吗?那人冷冷地说。
不管怎样,总得有个理由。崔四声音很小,有点底气不足。
那人盯着崔四看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在外当相公,给人家染房干活,挣个零花钱,但这人趁我不在,勾引我老婆,被我回家抓个现行。我老婆和他断了关系,但那脏手竟然伸向我刚成年的女儿,你说,这祸害不除,我家能安稳吗?
崔四一愣,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出了院门,那人说,四爷,上驴,将就一下。崔四这才发现,那人牵着一头体形庞大的驴。夜幕下,分不清颜色,但凭感觉,这头驴健壮。一般人家,是不会骑牲口的。崔四还感觉到,驴背上那褥子铺得很厚,这人为接他做了充分的准备。
那人扶崔四上了驴,悄无声息地钻入漆黑一团的夜幕中。那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崔四也不好意思张嘴,只有驴蹄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的得得声。
崔四有些昏昏沉沉,多次差点昏睡过去。但他感觉得到,那人牵着驴走得很快,甚至有些急促。驴的脚力也特别好,丝毫没有怠慢下来的意思。凭感觉,崔四觉得已经走出了四五十里路了,也许已经到了半夜。
在夜里走得久了,感觉并不很黑,依稀能看清周围的轮廓。崔四感到进了一条小山沟,路也不是很好,有些颠簸。到了一处平坦处,那人停了下来,对崔四说,四爷,下来。并伸手扶住崔四的左臂,帮他下了驴背。那人把驴在一棵树上拴好,从肩上取下一个褡裢,是两个布袋绑在一起。解开,从一个里面倒出什么粮食,解掉驴的钗子,那驴随即吃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那人拉一把崔四,向前走去。顺着山路走出好远,过了一个山头,在一片小树林边,两人停了下来,那人递给崔四一块布,并用另一块布把自己的脸蒙起来。崔四照那人的样子,也把脸蒙了起来。进了树林,他隐约看到前面地上似乎有个人。蒙面人掏出火镰,几下就打着火来,又掏出一支蜡烛来点上。那会儿,崔四差点叫出声来。
蒙面人举烛走了一圈。崔四这才发现,地上躺着的人戴着头套,似乎很结实。两个胳膊缚在两棵树上,那绳子居然缠了多次,两条腿也分别缚在两棵树上,也缚得死死的,整个人呈一个大字,从衣服上能看得出是仰躺的。
蒙面人一手持烛,一手持一柄短刀,挑破地上那人裤带。也是初夏,衣服很薄,几下子,地上那人肚皮以下就裸露在外面了。
呆若木鸡的崔四被拉一把,恍然初醒一般。两人分居两边,崔四虽然战战兢兢,但那活儿手熟,人畜一理,如同探囊取物,并且有人帮忙,只几下子,就将那人胯下宝物摘下,旁边已有铺开的烂衣服,一搁在上面,蒙面人便收起来,把那带血的两粒肉装进衣兜里。
崔四来时做了充分的准备,针线、清油一应俱全。他原打算不缝了,但这些天里,对整个方案经过反复思考,觉得像骡马一样,缝上最好。那针已经在火上烧过,只缝了两针,抹了清油,一切完事。
蒙面人用刀挑开缚在树上的一只胳膊,又看了地上那人一眼,照屁股踢了几脚,拉一把崔四,在地上摔灭蜡烛,两人适应了一会儿瞬间的黑暗,顺原路返回。崔四一直在想,那胳膊动了一下,放在了胸部,说明那人确是活着。但要自己解开另一只胳膊,仅凭一只手,确是不容易。解开全部绳索,也许得半天或一天。直到骑上驴背,崔四还在替那人盘算着。
一路依旧无话。上了官路,蒙面人伸手摘下了崔四的蒙面布,崔四这会早已适应了夜色,一扭头,看到那人脸上棱角分明,似乎还有得意之色。
走了很长时间,路过一个村庄后面,那人说,四爷,天色不早了,鸡叫好几遍了,我不敢再送你了,否则天亮前我回不了家,这事就败露了。麻烦您走回去,不远了,大概还有十里路,您走快些,天亮前完全能到家。
崔四说,行。
那人扶崔四下驴,说声保重,转身牵驴走了。
崔四在原地待了片刻,看那人已隐入夜色之中,摸一摸身上,吃饭的那家当还在,就向家的方向走去。
从那以后,崔四很少外出,只在本庄劁猪骟羊。有人请他骟马骡一类大牲畜,他总是说,眼睛昏花,缝合不了,早都不敢骟了。那些人见他说得真诚,也不敢勉为其难,因为大牲畜是农家最重要的家当,骟不好会死,死不起。
六年后,崔四在一个古会的羊市上当经纪,给人家说买卖,挣些小钱,也劁猪骟羊,收入不错。他遇见一个贩羊的,有四十岁吧,头发稀薄,面色黄白,没有一根胡须,说话的声音怪怪的,有人喊他母鸡腔老王。崔四恍然觉得,他在哪里见过这人,或者说,他们之间曾有过某种交集,于是,他走掉了。
二
干头是个手艺人,会干的种类很多,烧瓦、做瓦,这一系列虽然是粗糙活儿,但技术含量不低。净干土碾细和泥,踩足够时间,摔成泥墙,铲规整……直至装进瓦窑,用麦草火或快或慢烘烤,封窑、灌水,出瓦……
崔家庄,在这一方面,干头是独一个,用时兴话说,是技术员。干头每次烧瓦窑前,会装进几个大小不一的泥哇呜。这是方言,书面语中,这东西叫埙,能吹出各种声音。
另外,干头还会做泥枕头,做成元宝形,两边翘起,侧面有图案,很光滑。进窑随瓦烧过,蓝蓝的,在水中浸泡好了,老年人枕着目明耳聪,喜欢。
至于其它的活儿,用榆树枝水柳枝打笼;用芦苇根编筐;把芦苇用碌碡压扁,劈开编席;安个劳动工具的把儿,锨把、锄把之类,更不在话下。
因为,农家的这些活儿,全是他的拿手好戏。
干头的绝活,并不仅仅是这几种。做瓦,算得上技术活,但这个不挣钱,挣的是工分。那会儿是生产队,他是技术员,现场指导,别的社员干的是出力活,但挣的工分差不多。因而,给自家带不来多大实惠。
干头真正的绝活,是劁猪。这手艺,附近几个大队,仅他一人精于此道。虽然每劁一头小猪只挣二角钱,但这二角钱能买一包火柴,或六两煤油,很实惠的。
干头曾经失手过。那年冬天,他从村子里一户人家的丧事上回家,他和那户人家是亲门,但住得远些。那会已是下午,地上有一层积雪,他穿过村庄,有一个人拦住他,很客气地掏出双羊烟,边敬边说,他伯,你刚好路过,给我家把两只小猪劁一下。我这几天找你,你忙得找不到,再不劁,就太大了。这些吃草的,不劁就是不长膘,还不停地拱门,把猪圈门都拱塌了好几次。
干头等那人说完,问,都这会了,把猪喂了没有?如果喂饱了,是劁不成的,会死。
那人說,不要紧,喂得不饱。
两人进了院子,打开猪圈门,两只猪崽就跑了出来。干头一看,说,这不行,猪吃得这样饱,劁不得。
那人说,他伯,求求你了,我这些天也很忙,今天下午刚好碰到你,机会难得。
干头很为难,只得说,我没拿刀子,你家有剃头刀吗?别的刀不行,只有那刀锋利些。他说的是实情,也希望他家没有,改日再劁,因为饱猪确实不适合做手术。
那人喜形于色,连忙不迭地说,剃头刀有。这东西,哪家没有呢?即使我家没有,邻家也有的。
找来剃刀,干头用石头磨磨。这当儿,那人已用一个小碟端来一点清油。东西准备好之后,干头动手,只一会儿工夫,一公一母两头小猪已经劁完,抹上油,放开,声嘶力竭的小猪立即不叫了,逃也似的跑进猪圈躲起来。
因为是本庄的,干头没有收钱,在主人千恩万谢中走了。虽然嘴里叼着机制纸烟,一脸满足,但他内心深处,却有些忐忑不安。喂得这样饱的小猪,他是第一次劁。
次日下午,他从村子边上的土坑旁走过,一个老头戴着棉帽子在崖上挖干土,棉帽子的护耳像鹰的两只翅膀,一扇一扇的。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手推车。显然,他是被连续不断的大雪所困,导致牲口圈里没了干土,挖些回去垫牲口屎尿。
两人打过招呼,干头问,三爷,你那边的雪地里,被鸡叨着的那个黑色的是什么?
被称作三爷的老头哈哈大笑,都是你的功劳么,你昨个天黑前给长良家劁了两头猪,两头猪一夜没有休息,在圈里乱跑,今早上,那头小母猪就死了。你是不是把肠子给扎住了?当了一辈子老娘婆,不会把娃娃鸡巴当脐带剪了吧?
哈哈哈!三爷又是一阵大笑。
干头有些窘迫。说真的,昨天在人家的事上,他喝了几杯自酿的黄酒,头有点晕,又觉得猪喂得饱了,便来了个微创手术,只用一个指头伸进去,凭感觉,勾到那根细肠,用绳子扎了。那里即使有肠子,也是大肠,很明显的,是不会搞错的。但三爷这么一说,他心里却有了许多迟疑,头脑有些恍惚,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此后许多年,干头多次向别人讲起这唯一的一次失手,每次都哈哈大笑。他性格开朗,整天乐呵呵地。而且,他一直重复三爷的原话:两头猪一夜没有休息。许多人考证休息二字是不是他加的。他说,那是三爷的原话。三爷是个老光棍,虽日子清苦,但自带喜气,对于包队干部们口中的新词语,经常活学活用,引人们嬉笑一番。
干头的另一拿手技术是铲骡马的蹄子,给骡马钉铁掌。骡马每隔一段时间,跟人剪指甲一样,都要铲掉长得太长的角质蹄沿。否则,蹄子太长影响行走。干头铲蹄子的工具是两种,一种是一尺多高的条形凳子,凳面长一尺有余,宽约半尺。另一工具是一柄短铲,长约二尺,柄尾有一横木,多半尺。给驴或骡马铲蹄时,把牲口又是拍又是抚弄,让它温顺下来,向后抬起小腿,让蹄子搁在矮凳上,用铲子找准角度,用力铲下。
铲骡马蹄子时,得有主人帮忙,让牲口不要动是基本条件。主人多站在牲口头旁安抚,让其温顺,知道不会加害于它。干头那会儿站在牲口侧旁,动作要稳准狠,但不能铲伤,否则牲口走不了路。
生产队时,干头因为会做瓦,会铲牲口蹄子,会给猪场的小猪摘取惹是生非的尘根,偶尔凭手艺干些轻松活,让人羡慕妒忌。
包产到户后,干头做瓦的手艺逐渐派不上用场。因为县砖瓦厂生产机制瓦,农民开始适应新事物,无人再去生产蓝色小瓦。再说,做瓦活儿太多,没有十多个壮劳力,没有月把天,根本做不了一窑瓦。又得买麦草去烧。那会儿,家家有牲口,用麦草喂牲口。所以,根本就没有烧瓦的条件。
农闲时节,干头骑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车头上有一个小旗杆,粗铁丝做的,下端固定在自行车上,上面挑一面小红旗,起到招牌的作用。人们看到有小红旗的自行车,就知道是骟匠干头在行动。后来,旗杆顶部有人给拴上红布条,以示对干头手艺的褒奖。干头也以此作为成绩的佐证,仿佛一面面锦旗。到后来,越拴越多,新旧不一,有些褪色成狗吐物状,有些鲜红如血。干头骑自行车走村串乡,红布条迎风招展,煞是好看,竟然有些威风凛凛。
干头所用骟刀之类的工具,装在自行车横梁下面的方形褡裢里。工具不多,一两柄刀,针和线之类。
在干头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他的另一套工具,小矮凳和铲子。干头出门,几种手艺都能施展,用他的话说,哪个骨头上择下来都是肉。用如今的话说,干头属于综合型人才。
干头曾遇到竞争对手。邻村有一骟匠,为了招揽生意,也学干头的样子,在自行车头上搞小红旗,又拴上红布条。后来,他由此及彼,搞发明创造,竟然用他骟了的牲畜睾丸做招牌,把牲畜的那些宝贝用细绳子拴住根部,挂在自行车头上,用实物证明,有人请他去耍手艺。牲畜的那些宝贝,虽挂得很高,但终高升不了,等待它们的是躲不过的挨刀命运。
那些宝贝上血迹斑斑,虽然生动鲜活,但腥味招来许多苍蝇,而且会发出恶臭。那人无奈,只得弃此下策。只有在冬季大冷之后用此拙劣办法。那些物件便冻得又黑又硬,而且变小,让人们怀疑它们的真伪。
此种招数,干头一次也没有用过,他的职业是农民,劁猪、铲蹄,仅是农闲时的副业。更重要的,是他心態很好,不强求,易满足。
三
宏超是个凭手艺吃饭的和也是个商人,更是个知识分子。前两样名副其实,第三种有些勉强。但怎么说呢,他是中专学历,省城畜牧兽医学校毕业,算不算知识分子,没有定论。
如果要说宏超是手艺人和知识分子,还有一项事可以证明:他是县内第一个搞黄牛人工冷冻授精技术的。凭这个,他经县畜牧局,取得了副高职称。据此,他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但他把人家病牛没有治好,死了,两边互推责任,争吵起来,那人骂宏超:把你个烂怂牛兽医,有啥倨傲的?有啥拽的?整天干的不是掰牲口嘴,就是摸牲口肛门的事,有什么了不起的?
宏超很生气,说,啥叫牛兽医?我是国家权威机构评定副高职称的畜牧兽医师,相当于副县级工资待遇……
那人说,胡倨啥哩?你是副县级?你一个摸牛肛门的烂怂兽医,和人家副县长比,不要脸,真不要脸……
宏超这次和人争吵,并没有实质性的胜利,只在崔木镇上留下了话柄,给人的印象是自不量力,恬不知耻。
但有人说,宏超确是副县级工资待遇,但不表示他是副县级干部。有人由此推而论之:我每月挣一万多元,是不是省部级工资待遇?
宏超为抬高身价而引发的争论,在崔木镇街道引起了一股龙卷风,也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引发了崔木镇人们的持久论战,许多人卷入其中,不但有工职人员,还有商人。只有农民和临时工听别人议论时,黯然神伤。
宏超初中毕业,学习相当不错。那会儿成绩好的学生,优先选择中专学校,国家包分配,别人刚上大学,中专生已经就业。所以,很吃香的。
宏超基本算得上子承父业。选志愿时,老爹说,家藏万贯,不如薄艺在身。宏超原想报师范,老爹又说,那不是手艺。公家不让教了,你还能干啥?再说,那行干得久了,有些人像傻了一样。
最终,宏超被省城的畜牧兽医学校录取。
宏超被分配到镇畜牧站,那时站上有两个人,一个是站长,算领导。另一个是兽医,自学成才,从农村招上来的,属于合同工或临时工一类。宏超来之前,这两人之间闹过许多矛盾和笑话,在崔木镇街道广为流传,成为几十年之内的笑谈,从街头巷尾传到酒桌饭局,成为崔木镇最经典的段子,几十年经久不衰,并且衍生出几十个版本,丰富了广大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笑话大概如此:那会畜牧系统人才匮乏,行政人员也少,县畜牧局下派一普通员工到崔木镇畜牧站任站长,管理另一个招聘的兽医。站长搞行政,居家守兽药店,取药。那人搞业务,外出诊断,治疗,开处方。后来,站长觉得这人业务上有猫腻,把处方介绍到了别处,偷吃回扣,或私下购进常用药,自销赚取差价。一天晚上,站长等那人回来,叫到自己房里说开会。站长没当过领导,不擅长讲话,照搬领导那一套,说,咱们有些同志不自觉,不好好开展业务,不好好创收,只想着自己,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站长说了好几次咱们有些同志,这人一拍大腿站起来,吼道,你要说我就明说,什么是“咱们有些同志”?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吗?
关于结局的版本也有无数种,但都无关紧要。宏超来之后,这种局面得以改观。宏超会多种新技术,比如给牛在肛门测体温,最绝的是给牛挂液体,这是那个老兽医没有的本领。宏超会趁牛不备,在牛的肩胛部猛地扎进针头,然后连接输液器,打开开关,药液会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连续淌进牛的血管中。至于用那个像虎头牌手电筒一样粗的针管,给马牛猪羊打针,更不在话下。
除这些新式的治疗方式之外,还当骟匠,劁猪。宏超虽年纪不大,但都干得得心应手。他会用医生手术中用的那弯针缝合牲畜的创伤部位,会用碘伏给伤口消毒,比传统骟匠费用高,但手术伤口愈合快。对这些活儿,宏超并不是很喜欢干。
几年之后,宏超娶了媳妇,是个妖艳的女子,但没有职业。这个于宏超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看上的,正是她的没有职业。这个叫小芳的女子初中毕业,上学时和宏超同级。婚后不久,宏超在街道开了一个兽药店,让妻子经营,他每天外出诊断之后开的处方,全部拿到自家药店取药。那个站长知道这一点,但没有一点办法。在许多个逢集的日子,宏超在自家药店坐诊,门前不远的树下,常有羊、猪等动物在拉屎撒尿,并且接受治疗。由此,人们把宏超称之为商人,说他为自家做生意赚钱。
宏超最大的特点是勤奋好学,刻苦钻研,擅长动手。他把自家养的公鸡压倒,在其裆部摸索,最终开一小口,摘出两颗黄豆大小的肉丸,这鸡便不再搔首弄姿,开始变得稳重大方,心无旁骛,全心全意为自己早日肥胖做努力。
宏超搞黄牛冷冻人工授精技术,是在外省参观之后,决心自搞一把。后来,他还搞了黄牛冻精技术改良,他的副高职称就是凭这一系列技术取得的。
关于宏超的黄牛改良人工授精,后来也流传一个笑话,有人说是县委书记来参观指导,听完介绍很满意,要求宏超搞母猪改良,用人工授精提高猪的质量,丰富人民群众的菜篮子。宏超说,给母猪搞人工授精,我也想搞,就是怕猪咬了鸟。
当然,这个笑话放在宏超身上有些勉强,他毕竟知道人工授精不是人和畜生交配。于是,有人把这个笑话移植嫁接到宏超他爹身上,说领导说,你儿子搞黄牛冷冻改良人工授精技术很成功,你也可以搞母猪人工授精技术嘛,你身体这样硬朗,完全可以搞的。老头脖子一梗,胡子抖了几下说,我也想搞母猪人工授精,但是怕猪咬了鸟,弄成了二刈子。
宏超前几年不太喜欢劁猪骟驴,手艺活,挣钱有份额,多不了,还有风险,不如卖几十元上百元的药来钱快。但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特别喜欢骟驴劁猪,知道内情的人说,这是因为宏超的儿子有病,得吃那些睾丸。
原来,宏超的儿子从一岁开始,就得了一种病,哭时会断了气息,得掐人中,得大声叫名字,很危险。这让一家人提心吊胆:有自家人时倒好说,没有自家人时,别人会手脚无措。去看医生,说吃补中益气丸等什么药的都有,吃了半年,没有丝毫效果。
后来,有一老年人说了一个偏方,把动物睾丸蒸熟,让娃直接吃,不加佐料,如果嫌腥,蘸点食盐即可。于是,照此方去做,果然。半年之后,那孩子痊愈,没有一点有病的迹象,而且也极少感冒。
在那之前不久,电视上春晚节目中,有吃什么补什么的高论,又加之经济条件渐好,宏超家中买了冰柜,让妻子在药店门口卖雪糕。儿子不吃那些睾丸之后,宏超仍然拿回来,洗净,在冰柜中贮存,等到一定数量,切片,加花椒、生姜、大葱之类爆炒,之后下酒,蛮滋润的。
数年之后,那个叫小芳的女人居然和宏超离了婚,去了县城,跟着一个外号叫“精鸡”的赌徒姘居,后来结了婚。有人议论起宏超那么好的家庭,又不缺钱花,那媳妇居然找了个各方面不如宏超的,真是奇怪。
真实情况大概如此:镇上有个林场,远离人家,环境清静,有人在那里建了规模比较大的养殖厂,但经营不善,主要原因是防疫没有跟上,畜牲经常得病死亡,导致养殖厂濒临倒闭。宏超觉得近年农民生活条件好了,机械化程度提高,农户对于家畜家禽的饲养量越来越小,兽药店日渐清冷,倒不如接手那个养殖厂,利用自身技术优势,一定能发家致富。但小芳不愿去养殖厂,气味难闻不说,活儿又脏又累,而且投资大,风险高。两个人观念完全不同,只得分道扬镳。
小芳带家产离婚后,有崔木镇的赌徒在赌场遇到那个叫王金牙的男人,问用什么手段撬去了小芳,那人说,咱这活儿体面,衣服穿得干净,高桌子软椅子,喝的是锤子头(沱茶的俗称),抽的是哈德门。她原来那个男人,整天和猪羊牲口混在一起,哪有跟着咱体面?
四
有好事者稍一考证,便知道宏超的老爹,就是绰号叫干头的那个骟匠。而干头的老爹,是新中国成立前后,方圆几十里唯一敢骟骡马等大牲口的高手。但他没有把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劁猪那点本事,全是早年间耳濡目染而来。他们的后代宏超,成了最有本事和故事的人。他的养殖厂,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成了全县最大的私营企业,多次受到上级部门的表彰奖励。
责任编辑 阎强国
宋亚平,男,汉族,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在《佛山文艺》《飞天》《綠洲》等刊物发表中短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光的影子》。作品获甘肃省第六届黄河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