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饶恕

2021-12-24 00:43王先佑
飞天 2021年12期
关键词:阿曼小女孩

哐当,哐当,哐哐哐……每天凌晨两点,郭驰都会被惊醒。隔着双层玻璃窗,布龙路上的汽车从加厚钢板上驶过的声音显得凝滞、沉闷,像一把固执的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睡眠。身旁的阿曼打着轻微的呼噜,睡得正酣。虽然已经醒了,但郭驰依然紧闭着眼睛,他怕一睁开双眼,睡意就會从自己的身体里逃走。但是没有用,他还是睡不着。搬到四季春城五年了,布龙路至少施过三次工。先是路面拓宽,接着是雨污分流,这一次是修建地铁。为什么一定要铺钢板呢?郭驰有些想不通。但好像也不能把失眠的原因全部归咎到这一点。前两次施工,工程队也在坑洼不平的路面铺上了钢板,但并没有让他像这次在半夜醒来,然后一直迷迷糊糊到清晨。

一定是因为那个视频。大约一个月前,郭驰无意中在网络上看到一段视频:一个十岁的男孩被不法团伙从家门口拐走,带到另一座城市,遭遇了非人的折磨。五年后,男孩的母亲到这座城市出差,无意中在街头看到一位双腿残疾、匍匐在街头乞讨的少年。从少年的脸型和额角的黑痣,母亲认出他就是自己当年失踪的儿子,于是报了警,公安机关很快破获了这起拐卖儿童和故意伤害案。少年得到了解救,但他的人生,却再也无法重来。

这则视频像一颗深水炸弹,让郭驰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也炸出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件陈年往事。他收藏了这段视频,一次次地想点开重看,又一次次地把这样的想法摁了下去。但他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又回看了几次视频。他以为多看几遍,就不会像第一次看到它时那么震撼。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看得越多,他的联想就越芜杂、可怖。他努力想驱除这些想象,但它们却像越织越密的蛛网,在他的心头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让他无法逃脱。

阿曼并不知道郭驰夜里的煎熬,还抱怨他对自己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阿曼说得很委婉。都十多年的夫妻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热情?她想说的其实是,这段时间,他们的夫妻生活太少了。郭驰当然懂得阿曼的弦外之音,却也只能抱歉地笑笑。在这方面,阿曼的要求并不高。按理说,四十岁的阿曼,正是渴望被爱抚的年纪,这几年里,一个月下来,他们能有三次房事就算超常发挥,阿曼也没有说什么。但这个月快过完了,他们的行房记录还是零。在这样的数据面前,郭驰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对不起阿曼。可是没有办法。人到中年,欲望淡了,更别说现在,脑子只要一有空,就会蹦出那个视频,还有那些绵长辽阔、无边无际的想象。它们像老鼠,啮咬着、折磨着他,像是在提醒他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要不要跟阿曼说说这事呢?郭驰有些纠结。这些年来,他在阿曼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积极、正面的。阿曼经常当着亲戚朋友和闺蜜晓琳的面,夸他勇敢、有担当,还让儿子长大了向爸爸学习。晓琳是市人民医院的心理医生,曾经做过一个《幸福家庭的密码》的课题,郭驰一家还是她的研究对象。阿曼的评价,让他有些小小的得意,但又隐隐有些不安。当时,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安来自何处。看到这个视频,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答案。但是说到底,那件事只是他心底的一个秘密,和其他人并没有关系,包括阿曼和儿子。他是那么珍视家庭,他不敢肯定,如果告诉了阿曼这个秘密,她会不会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他一直在矛盾、犹豫,也许是和那些可怕的想象有关。

周一的公司例会上,老总正在讲话,郭驰竟然打起了瞌睡。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便懵里懵懂地站起来,嘴角还挂着涎水,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老总看着他,双手朝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郭驰的脸好一阵红——对他来说,这是在公司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他从椭圆形会议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心里满是懊恼。会议结束后,他被老总单独留下来。老总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按照我的经验,男人晚上没睡好,一般是因为老婆喂不饱。老总喜欢开玩笑,特别是对像郭驰这样的老部下。郭驰也笑笑,不说话。老总说,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家里有了事,还是外面有了人?有事的话,跟我说说,没准儿我能帮上忙。郭驰缓缓摇头,说,家里都还好。至于外面有没有人,您还不了解我?老总又认真地看了一眼郭驰,说好吧,我信你。孩子快放暑假了吧?公司这段时间不忙,我建议你休几天年假,带老婆孩子出去转转,自己也能散散心。品牌部的工作,你自己安排好就行。郭驰说,好,我考虑一下。

老总的话给了郭驰启发。他觉得,是该好好考虑一下老总的这个建议了。自己需要休息,需要解脱,需要和头脑里那些沸腾的念头一刀两断,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来一次旅行,或许是最好的方式。去哪里旅行呢?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二十七年前的那段旅程。有了,一个想法突然蹿出来,让郭驰有些兴奋,还有些激动。他脸上发热,心跳也开始加速。他朝自己的办公室外面望了望,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样。但并没有人注意他。郭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设想这次旅行的细节,包括事前准备,具体行程,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如何对阿曼说明自己的意图并说服她配合,等等。至于公司的事情,他倒不是太担心。他是品牌部总监,手下那帮年轻人已经被他调教得个顶个棒,他相信,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能把担子挑起来。他给阿曼发去微信,说晚上在“外婆家”订了房,下班后不用做饭了,让她接上儿子直接过去。阿曼给他回了一个大大的拇指,又给他发来一长溜玫瑰花。

阿曼爱吃杭帮菜。家里来了客人,或者两口子都不想下厨时,就去只隔了小区两条街的“外婆家”下馆子。今天请我们娘儿俩吃饭,是有啥好事吗?阿曼搛了一筷子“外婆”红烧肉到口里,一边嚼着一边问。她的嘴唇放着油光。庆祝我们即将开启暑期之旅。暑期之旅?不是说好国庆节去日本看红叶的吗,怎么变卦了?没有变卦,日本之行不变,暑期旅行是临时增加的安排。阿曼的眼睛里也放出光来,但她很快又蹙起了眉头。去几天?我得看看年休假够不够。计划九天。啊,这么久?阿曼惊讶地叫出声来,儿子苑杰却在一边兴奋得拍起了巴掌。阿曼在一家文化公司的行政部门上班,平时工作并不忙。还好吧,你不是有十天年假吗?请五天,加上两个周末,刚刚好。还剩五天年假,留着有事的时候用。去哪里啊,比去日本还久?一个好地方,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郭驰拿起手机,调出几张照片,送到阿曼面前。第一张照片里是一片浩淼的大水,水中央有一座小岛,水面雾气缭绕,有如仙境。另一张照片是一座巍峨的大坝,大坝下方奔涌出滔滔江水。第三张是航拍照,一条玉带似的公路在林木蓊郁的群山、碧波荡漾的水面之间时隐时现。真美!阿曼发出惊叹。这就是丹江,我以前上学的地方,现在正发展全域旅游,走到哪儿都是风景,都有故事。郭驰说。

去年夏天,郭驰接到了当年就读的那所农业学校同班同学会的邀请。去年是他们毕业二十五周年,一位在丹江当镇长的同学牵头组织同学会,说大家毕业后一直没见面,该好好聚一聚。他本来已经答应参加,还准备带上阿曼和苑杰重游故地。当时,阿曼打趣地说,有我们两个拖油瓶跟着,你不怕没机会和初恋情人再续前缘?郭驰说,哪有什么初恋情人。当年我在班上年纪最小,个头最小,胆子也小,又腼腆又内向。班上就那么几个女生,一个个骄傲得像下凡的仙女,眼里哪儿还有我这个小萝卜头。阿曼说,那你更应该去参加同学会,让她们瞧瞧当年看不上眼的小萝卜头现在是个啥模样,馋死她们,后悔死她们。本来,丹江之行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不巧的是,临行前,在深圳和妹妹一家同住的父亲洗澡时摔了一跤,膑骨粉碎性骨折。他不得不留下来,和妹妹轮流照顾住院的父亲。就这样,他与同学会完全错过。

你们今年又有同学会?阿曼问。郭驰摇摇头。前两天,那位镇长同学给我发来这些照片。我是真的没想到,才二十多年,丹江的变化这么大,水库看上去比千岛湖还漂亮。去年错过了同学会,今年无论如何都该去走走看看了。也不知道学校门口那间炒面店还在不在,当年经常去偷桔子的桔园还有没有桔子树。阿曼显然被照片上的风光和他说话时的语气打动了。她说,苑杰下礼拜就放假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哐当,哐当,哐哐哐……郭驰一家人的座位靠近两列车厢的连接处,火车行进时,发出类似于布龙路上的汽车驶过厚钢板的响声,直冲他的耳膜。盛夏时节,汉江中游平原上满目青翠,大片大片的大豆、花生、玉米地绵延铺展,一眼望不到边。郭驰贪婪地看向窗外,一点儿也不觉得眼前的景色单调、乏味。他和阿曼对这次旅行的定位是怀旧寻访之旅。对他来说,是怀旧;对妻儿来说,是追随他的脚步,寻访他青年时代的行踪和轨迹。从那所农业中专毕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到过丹江,一晃已经二十六年了。上学的时候,他要从邻县的火车站乘车到襄阳,再转火车或长途汽车到丹江。现在,汉丹线西段停运,省城和襄阳虽然都有直达丹江的火车,但都是高铁,不再走汉丹线。这次,他特意带着妻儿从深圳乘飞机到省城,再坐绿皮火车到十堰,转一趟车去丹江,为的就是寻找当年的那种感觉。按他的想法,最好是能先从省城到襄阳,再乘长途汽车到丹江,因为,这两地之间的长途班车,就是如今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那段往事的起点。但是阿曼不同意这样。她说,长途大巴不安全,而且,大巴车里又逼仄又憋闷,苑杰会受不了。他想想,也是。再说,当年的班车走的是省道,现在一定会走高速公路,就算坐上长途班车,也很难再有二十多年前的那种体验。最终,他选择了现在的方案。从省城到十堰的火车经过襄阳,要走五个多小时。为了怀旧,他甚至只买了坐票。阿曼起初还打算给自己和儿子买卧铺票,他开玩笑地问她,你不想看看当年我是怎样坐车上学的吗?阿曼想了想,说,那好,我们娘儿俩就陪你同甘共苦吧。

省城到十堰的普速火车只有一趟。为了能坐上这趟车,郭驰一家三口在省城住了一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慢火车在高铁时代失宠的原因,车上的乘客稀稀拉拉。刚上车时,苑杰觉得新鲜,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在座椅上上蹦下跳,这会儿玩累了,横躺在座位上,头偎在阿曼怀里睡着了。正值午后,阿曼也进入假寐状态。为了让他俩睡得舒服一些,郭驰坐在对面的空位上。虽然昨晚在省城睡得也不好,但他这会儿却毫无困意。火车驶过一座小站,站名让郭驰觉得熟悉、亲切。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小女孩的脸。此刻,那张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清晰得让他有些害怕。郭驰闭上眼,又挥挥手,似乎是想把她从眼前驱走。小女孩不听话,不但没有走开,还对着他笑,胖乎乎的圆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有那么一瞬间,小女孩的笑让郭驰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地扎了一下。随后,这锥心的痛苦慢慢变钝、变厚,像一层无形的鳞甲,整个儿把他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拉起阿曼的手,使劲摇了几下。

阿曼醒来了。她揉揉眼,打了个哈欠,疑惑地望着他。到哪儿了?她问。大概还有半个钟头到襄州。那你干嘛把我弄醒?郭驰把食指竖到嘴边,又指了指正在翻身的苑杰。我想和你说说话。他的语气听上去很严肃。说话?嗯。有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你说。再不说,我就要爆炸了。这么严重?阿曼坐直身子。那你说吧,我听着。

那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底,暑假即将结束,学校要开学了。那时正值秋收大忙,我在家里帮父母割稻、挑谷,人晒得像个黑鬼,两只肩膀被谷担磨破了皮,伤口渗血。一天下来,腰又疼又酸,几乎直不起来。每天,我都盼着早点天黑,父母早点收工。晚上一躺上床,就像是飞进天堂,幸福得要流出热泪。那个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早点毕业、早点分配工作,早日脱离农村这片苦海。最后几天,我实在坚持不住,就跟父母撒了谎,说要回学校和同学轮流照看试验菇房。也许是看我已经尽了力,父母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我的请求。

那天一大早,我逃一般地离开了家,在邻县火车站随便坐上了一辆开往襄阳的列车。到襄阳火车站时,比以往早了一个多小时。到丹江的火车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不想等这么久,就去隔壁的长途汽车站买了去丹江的汽车票。那时的长途班车,都是红白相间的老式客车。车上没有空调,车窗大开,车子一动,满车厢的热风。我坐在车上,全身是汗。客车出了城,车窗两边是汉江中游平原上秋收时节的庄稼地。农民们在忙着收获,吹进车里的风带着成熟作物的气息。和老家不同,这一带很少种植水稻,扑入我眼帘的基本上都是黄豆、花生和芝麻等旱地作物。看着别人挥汗如雨,和自己在地里劳作的感觉真是截然不同。身上还有些酸疼的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惬意地欣赏着原野上的繁忙景象,庆幸自己终于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了。同时,心里也隐隐有一种对父母的愧意。

车子经过一座集镇。出了集镇不远,路边有人招手拦车,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身邊,还有一个穿着花裙子、背着粉红书包的小女孩。司机停了车,中年男人走上车。小女孩似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了车。中年男人在前面的位子上坐下,小女孩往车厢里面走,走到尽头,又折回来,坐在我身边的空位上。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梳着一对羊角辫,脸圆圆的,露在外面的小胳膊肉嘟嘟的,看上去就跟画上的小姑娘一样可爱。她的脸上有两道已经干透的泪痕。也许,她不久前被爸爸打过,或者骂过,这会儿还在赌气呢。要不然,也不会不跟他坐到一起。刚开始,女孩坐得端端正正,把书包抱在胸前,出神地盯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她一定不是农村的孩子。农村孩子的穿着没有这么洋气,也没有这么干净。在我们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都还在地里捡谷穗,身上脏得像泥猴,没人有她这样好看的花裙子。我的脑海里转动着这样的念头,继续欣赏车窗外的秋收景象。

哥哥,你会折纸飞机吗?我回过头来,小女孩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拿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白纸,两只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我。我意识到,她刚才对我说的是普通话,声音带着奶气,让人听着舒服。这使我一下子感到了自卑。我就读的那所农业学校,都是从农村考上来的穷孩子,班上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基本上都不会说普通话。第一学期开学,大家每人操一口土话,彼此只能明白对方的大概意思,直到两三个月后,才能听懂各自的方言。我鼓起勇气,学着电视剧里人物的腔调说,不会。小女孩咯咯笑起来,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她说,我教你折纸飞机,好不好?我只能点点头。你看着。小女孩把作业本塞进书包,把书包搁上膝盖,两只手开始在白纸上翻动。要先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折。你看,这个纸飞机漂不漂亮?哥哥,我把它送给你吧。小女孩把纸飞机递到我的面前。我接过来,拿在手上。哥哥,你会不会唱歌?小女孩又问我,脸上的表情天真无邪。上中专后,我跟同学学会了唱歌,《新鸳鸯蝴蝶梦》《小芳》《涛声依旧》《你看你看月亮的脸》都是那时的流行歌曲。但我担心小女孩让我在车上唱给她听,这么多人,怎么唱得出口?我就直摇头。小女孩再次咯咯笑起来。她说,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我悄悄扭头环顾,窘得满脸通红。她又说,我会唱很多很多歌,我给你唱一首《小螺号》,怎么样?还没等我点头,小女孩就张开嘴唱了起来:小螺号,嘀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

她的歌聲依然奶声奶气,嗓子又响又亮。车上的乘客朝这边看过来,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瞧了一眼带小女孩上车的那个中年男人。他也望向我们,但却一脸漠然。我觉得奇怪,他对女儿,简直像是个陌生人。

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爸爸的?听到这里,阿曼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郭驰的脸红了,像是阿曼的这句话针对他一样。怀里的苑杰动了一下,阿曼下意识地捂住嘴,脸带歉意地笑着,两只胳膊温柔地搂住儿子的身体。看到苑杰又发出均匀的鼻息,郭驰接着讲了起来。

和我当初的印象完全不同,这孩子不光活泼,还古灵精怪。唱完《小螺号》,接着唱《歌声与微笑》,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嘴巴忙个不停。唱过了歌,又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和作业本,让我坐着别动,她要给我画像。我只得听命给她当起了模特。她画得挺认真,画几笔,就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似乎是想把我一丝不差地搬上画纸。好不容易画完,她又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在我的下巴颏儿上添了几笔,我瞄过去,原来是给我画上了胡须。你是个长胡子的丑哥哥!你是个长胡子的丑哥哥!女孩把她刚完成的美术作品在我面前高高举起,笑声又在车厢里飘荡。为了让更多人能看见这幅杰作,她还把画纸举向不同的方向。这让我更尴尬了。我装出不理她的样子,把脸扭向车窗。小女孩放下画纸,拽住我的胳膊,说,哥哥哥哥,你跟我说说话,别生气嘛。你笑一笑,我就把胡子擦掉,好不好?

这孩子真可爱。阿曼又插了一句。她温柔地说,我们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像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孩?阿曼的眼里流光溢彩。你还是先听我讲完吧。郭驰说。他的声音低沉,还有些嘶哑,似乎在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阿曼听出了他的异样。她朝他看了一眼,发现郭驰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钟,他又开口了。

我笑了一下。女孩拿起笔,我以为她是要处理我下巴上的胡子,便把眼看向窗外。路边,一辆拖拉机翻倒在田沟里,车上装着的麻袋散落一地,司机蹲在路边抽烟,一脸愁苦无奈的表情。客车从拖拉机边开过,我把目光移向女孩,不过眨眼的工夫,她又为我画出了更多的胡须,我的下巴变成了一片黑森林。她得意地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说,哥哥,谁叫你刚才不理我的?你做了错事,这是对你的惩罚!我拿她没有办法,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中年男人,憋着普通话的腔调小声说,再不听话,我就喊你爸爸,让他把你拉过去。小女孩扭头朝车厢里看了看,说,爸爸?我爸爸不在车上啊。

啊?阿曼张大了嘴,眼里射出无数个问号,它们像刀子一样飞向郭驰。郭驰睁开眼,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看着阿曼。阿曼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她把一只胳膊肘撑到小桌板上,以手托腮,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讲。

小女孩的话,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悄悄指着那个中年男人问她,那不是你爸爸?不是,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上班呢。那你为什么跟他一起上车?我没有跟他一起上车啊。他先上车,我后上的。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坐车?我有些着急,忘了憋普通话,一句方言脱口而出。女孩没听懂,瞪着眼睛看我。我压低声音,又问了她一次。妈妈说我不该从家里拿钱去买图画书。她说我做了错事,要受到惩罚。她打了我的手,还骂我。女孩又在书包里掏,掏出一本画册。哥哥你看,这么好看的画册,妈妈就是不让我买。哼,妈妈做了错事,也要受到惩罚。我要离家出走,画册里就有一个离家出走的故事,你看,就是这一页。过了一会儿,妈妈上街去了,让我在家里写作业。我才不要乖乖听她的话呢。妈妈刚走,我也背着书包出了门,顺着公路溜达。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车,我就跟着上来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让妈妈找不到我,让她伤心,难受,谁叫她打我骂我的。等我不生气了,再回来……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仿佛看到小女孩的妈妈正在到处找她,喊着她的名字,泪流满面,声嘶力竭……我看向窗外,公路两旁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不知道车子开到了哪里,反正离小女孩上车的地方已经过了很远。

小女孩说着说着就犯起困来,身子一歪,倒在我身体的一侧睡着了。车子颠簸得厉害,我怕她栽倒,就用一只胳膊箍住她,脑子里翻江倒海。我想过去跟司机说清楚情况,让他开车把女孩送回去。但我已经忘了女孩是在哪儿上的车,况且,车上还有其他乘客,他们会答应吗?最主要的是,我没有勇气去和司机交涉,担心我在他面前憋不出普通话,担心他听不懂我的方言,担心他不理会,担心他把我当神经病。或者,我立刻带着小女孩下车,再坐车送她回去?我不知道能不能搭上别的车,而且,这样一来,今天我就肯定到不了丹江,要在哪儿过夜呢?上中专之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根本没有在学校和家之外过夜的经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是小女孩的家人把我当坏人怎么办?要是自己遇到坏人该怎么办?我实在没有这样的胆量……小女孩睡得很沉很香,她一定是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绽开笑容,就差咯咯咯笑出声来。我愁肠百结、心情沉重,又无以排解,竟然也睡着了。

后来呢?

后来,长途汽车到达丹江车站时,已经快七点钟。车子刚进丹江地界我就醒了,小女孩还在睡。睁开眼看到她,我就像看到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了我的怯懦、无能和自私,让我丑态尽显。我寄希望于到达目的地后,车站的工作人员能接管她,把她送回家里,或者做出其他妥当的安排。小女孩一直到车子进站后才醒来。她揉着眼睛,牵着我的衣角,迷迷糊糊地跟着我下了车。天快黑了。学校在丹江右岸,我得尽快赶到江边,乘最后一班轮渡过江,要不然,今晚就到不了学校了。我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我赶时间,马上就要走。小女孩一脸的紧张与茫然,她带着哭腔说,我想妈妈了,我要妈妈!我指着不远处穿着制服的司机对她说,你去找那个叔叔,让他带你去找妈妈。他是司机,明天还要开车回去,到时就能带上你了。快去。我不敢再看她,站起身来,提着行李,逃跑一般匆匆走开。我听到她在身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哥,哥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回过头去,看到几个人围到小女孩身边,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阿曼眼里闪烁着泪光。郭驰低下头,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扯。阿曼身体前倾,一手搂着苑杰,一手抓着郭驰的胳膊。前段时间,我看到一则视频,一个小男孩被乞讨集团拐走,还被打断腿,放在大街上,向人讨钱。讨来的钱,供团伙的头目挥霍。那个小女孩,会不会也被人拐走了,卖到大山里,或者成为乞讨工具……也不知道她的妈妈有多伤心,她会不会急得发疯,甚至轻生……郭驰的声音哽咽起来。别多想。我觉得,她很可能被那个司机,或者其他好心人送回了家。襄阳到丹江,不算很远吧?要把她送回去,也不是太难。阿曼的声音像水一样漫进郭驰的耳朵。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郭驰的手背,像是在抚慰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这一个多月,我晚上一直睡不好,眼前都是那个孩子。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会忘掉这件事,谁知道还是忘不了……这件事一定要解决。要不然,这辈子我都不能饶恕自己。郭驰抬起头来,眼角潮湿,眼里放出光芒,那光里混合着痛苦、悔恨、希冀等诸多复杂的情愫。阿曼仍然拍着他的手背,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这次,我带你和苑杰一起回丹江,其实是想让你帮我一起寻找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也让苑杰受一次教育。我已经和镇长同学说好,到时候,请他找派出所和居委会帮忙,看看能不能查到相关记录。如果确定她被送回去了,我就可以把这一页翻过去。如果被人收养,也要想办法找到她。阿曼点点头,满含柔情地看着他说,其实你不用瞒着我的,我能理解。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像你那个年纪的孩子,遇到这种事,真的很难知道怎么做。把它说出来,是对的。说出来了,它才不会压垮你。这是晓琳教给我的心理学常识。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去丹江,这比一次普通的怀旧之旅有意义得多。至于苑杰,我相信,他一定能从这一次的经历中学到很多东西。

襄州站就要到了,襄州站就要到了,請到襄州站的旅客做好下车准备。车厢广播响起了温馨提示。襄州站就是以前的襄阳东站。郭驰看过列车时刻表,知道这趟车会在这里停留七分钟。七分钟,抽一支烟的时间足够了。他已经几个小时没有抽烟。要是在以往,这么长时间不抽烟,他会憋得受不了。但现在,沉浸在往事里的他,这样的感觉并不强烈。

火车停在了襄州站。他走出车厢,掏出烟,点着,深吸了一口。襄阳,当年还叫襄樊,襄州也是后来才改的地名。这么多年,人变了,很多事情也变了,有的面目全非,有的无迹可寻。郭驰的心里又漫上来一阵疼痛。他不知道,这次的丹江之行会不会有结果,他会不会有机会饶恕自己。一根烟抽完,他又点着了一根。第二根烟抽到一半,他看到车厢里的阿曼隔着窗玻璃在向他招手。他走近车窗,阿曼左手拿着电话,对他说着什么,郭驰没听清楚,只得含混地点了点头。他又回到站台中间,背靠着一根柱子,边抽烟,边想心事。对面的车道上也开来一列火车,一些乘客从车上下来,站台上变得熙熙攘攘。列车员提着喇叭,在他背后喊:K238车的旅客朋友请上车,火车就要开车了。郭驰灭了烟,把烟头丢进垃圾桶,转身紧走几步,急忙上了列车。刚走过车厢连接处,列车就缓缓启动了。

阿曼在打电话。郭驰没有看到苑杰,他指着阿曼身旁的座位,问她,苑杰呢?阿曼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说,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在给晓琳打电话,苑杰嚷着要下车看一看,我就让他去找你了。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郭驰听到自己脑海深处“轰”的一声,像是发生了一场大爆炸。他想说什么,但是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王先佑,湖北广水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作品在《长江文艺》《百花洲》《文学界》《作品》《中国作家》等文学期刊发表。获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十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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