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的时候,父亲看上去已经老了。无论是他背着双手走过田埂的背影,还是盘腿坐在炕上端着饭碗吃饭的专注神情,在我幼年的脑海里,都留下了清晰的印象。说一个人年龄大跟说他老了,其实是同一回事。那时候常常有一顶帽子戴在父亲头上,他一贯的少言寡语,使他外在的形象更加沉默了。这是一个田地上劳作的男人的形象,在这个普通的形象中,包含着他对自己处境的思考,尽管这些思考,在很多时候都是懵懂的,徒劳无解的。父亲渴望顿悟,甚至可能没有能力认识自己,对于眼前嬗变的世事,他更是显得无能为力。在很多时候,我觉得父亲的内心是避世的,他不愿介入自己眼前那个纷扰的世界,却又无法改变它,更无法离开它。在无力改变自身处境的时候,他更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这个世界是狭小的,卑微的,然而它却是独立的。现实和他内心期许的距离越来越大了,他像一粒尘埃,在一次次生活的风暴中无所适从。世事变迁给了他太多的不确定,让他对世界有了某种隐隐的恐惧。这恐惧,让他渐渐选择了疏离。
父亲作为这个爷爷的儿子出现之前,曾经是另外一个爷爷的儿子。他一直对自己的出生感到迷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就像我在成人之后所思考的那样,这些问题肯定以某种纷乱的形式,长久地萦绕在父亲幼小的脑瓜里,并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疯狂生长,最后让生和死都成了一个问题。
在我看来,父亲的人生是单一的,也是混杂的,很多蒙昧未知的东西充塞着他的意识和肉体,他却无法找到答案,无法将这些负累一件一件从自己的身上卸掉。父亲的一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或许人生本来就无所谓悲喜,只不过我们各自的经历不同罢了。事实上每个人的生命旅程又都大体一致,所谓差异,无非身外附属之物多寡不一罢了。造物主为每个生命设置的原始密码,从原点到终点,路径是完全一致的。
二
民国十五年入秋后最为闷热的一个小晌午,我爷爷闷声坐在自家门前一块捶芨芨拴牲口的青条石上,一口接一口抽着老毛烟。他的眼睛每隔一会儿就要向四下里瞭探一圈,瓦蓝的天幕上除了几抹灰白相间的淡云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门前三棵胳膊粗的沙枣树也静悄悄的,连树梢上的银色叶片也不见任何动静,偶尔有一两只麻雀从不远处飞来,啄几口即将成熟的沙枣,又喳喳叫着远远飞走了。庄子南面的大滩上,疯长的芨芨草在阳光下摇曳着耀眼的白缨花,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北面的山脚下横卧着一条红柳林,远远望去,它们像一道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无边无际的寂静笼罩着周围的一切,爷爷有些茫然了。他感到无措的时候,就只有一种办法来对付,那就是不停地抽他的老毛烟。因此那个镶着白铜烟锅头的兽骨烟杆,已经被他拿捏得油光闪闪,仿佛一件有了年代的古物。事实上那时候爷爷尚年轻,据我后来推断,当时爷爷应该不到三十岁,或者更小。
又抽完一锅烟,爷爷还是有些不甘心,待他再一次起身环顾完四周之后,涌上脑际的依然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失望情绪。那时候,我奶奶正在他身后屋里的一盘大炕上分娩,爷爷与其说是在街门口捕捉子嗣落草时天地间呈现出的某种异象,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女人分娩的血腥所带来的晦气。
对于那时候的爷爷来说,那几年他的运道实在算不上好。沿北石河挖出的十来亩薄地,每年春天庄稼出苗,都会开出不少碱窟窿。因为攒钱买牛,这两年先后已经有五亩卖掉了。剩下的几亩,因为碱性上泛,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更要命的是前年入冬去西沙窝打冬柴,趟冰河时翻了车,弄残了牛腿,只好将牛便宜卖掉了。那可是一头好牛呀,十斗粮食不一定换得下哩。更加不幸的是,去年开春,两只下了羔的母羊又被闹春荒的下山狼给糟蹋了,一只被掏了膛吃光了内脏,一只被咬断脖子吸干了血。面对这一连串的打击,爷爷对自家的光景,有些灰心了。照这么下去,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去年秋收过后,趁着一段偶遇的闲暇,爷爷瞒着奶奶偷偷背了两升麦子,去庙沟地大庙西面的一所小院里,找了一次班道士。他想请他给掐算掐算,禳治禳治。班道士绾起头发的头顶上,扣了一顶灰布瓜皮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石头眼镜,两条被细绳扯到脑袋后面的眼镜腿,仿佛是被高高的颧骨支棱着。鼻梁两侧垂下的长长的法令纹,将他的瘦脸拉得更长了,尖削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挂着一撮三四寸长的胡子,青布长衫罩着的整个人,看上去便细得出奇,仿佛撑起长衫的仅是一副骨架。但他甫一开口,话音中又显得精气十足。他能给死人定穴念经,能为活人确方打卦,还能为人燎病禳灾……总之,远近庄子上谁有了克化不过去的难肠事儿,都会来找他。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找上门来,他抓几把自己捯饬的草药也能对付。他坐在一张油黑的方桌一侧,听爷爷说了原委,也不急着加以评判,而是慢慢伸出自己柴棍一样的瘦手,在空中摆了摆,示意爷爷在他面前的方凳上背向着自己坐下。待爷爷坐定之后,他开始从后脑勺顺着脖子,一段一段细细地往下捏爷爷身上的骨头。当然,爷爷那时候并不知道班道士的这手绝活,在“术”这个行当里的正经说法叫相骨。班道士的手虽然瘦,但每一根指头拿捏起皮肉来,都充满了劲道。一开始爷爷感到浑身酥痒,紧接着就有一波浑厚的力道,从他的每一节骨头上缓缓划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弥漫了他的全身。但他只能一声不吭地憋着,生怕有一丝闪失,坏了大事。捏了有半锅烟工夫,班道士住了手,将身子重新在木椅里摆正,又往椅背上靠了靠,用他浑厚壮硕的腔调吭了一声,才慢悠悠地咕叨出几个字来:天无异象,南送儿郎。忌使棍棒,万事和畅。
念完了卜辞,班道士便不再多说一字,就手打发爷爷走人。爷爷当然是不会再纠缠什么了。人人都知道,班道士一向就这么个做派。他是人,但又不是一般的人,他说的话是天机,天机当然不能说破,天机是靠悟的。得了天机,能悟到哪一步,全凭个人的造化。
爷爷用两升麦子换回了班道士十六个字,讓他好生一番琢磨。那时候爷爷膝下已经有一个几岁的丫头了,作为一个庄稼汉,他一年到头最为盼望的事,就是能有一个儿娃子。女娃子再好,终究不是个能顶门立户的人丁。说也奇怪,自从头生女子落草之后,他女人——也就是我奶奶便再没有坐住胎。一来二去这么一折腾,爷爷的日子竟然过得有些懒散了。
为这事,爷爷那阵子很是怨恨我奶奶,他认为奶奶坐不住胎,生不出儿子娃,完全是她那块破地出了毛病。奶奶当然觉得冤枉,自从有了头生女之后,生养方面的事她也算是通晓了一些。这就好比地不出苗,你就不能只找地的原因,秕种子撒到再好的地里,也是长不出苗来的。况且她认为自己的地是已经收过庄稼的上等地——大丫头就是证明。两厢一比较,奶奶当然认为爷爷身上的问题更多一些。后来再做那事的时候,奶奶突发奇想,要求爷爷把那东西用麻皮扎住,让“种子”在爷爷身体里多长一长,长饱了再放出来,种进去。懵懂的爷爷对这个无知的建议如获至宝,当下便试了。好家伙,差点没把爷爷给憋死——麻皮浸湿吸进肉里,疼得爷爷在炕上好一顿嗷嗷大叫。等奶奶轻手轻脚地为他解开那一丝绕在肉上的细麻,长吁出一口气的爷爷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老嘴巴,一边喘气一边厉声说,你个贼婆娘出的这馊主意,想憋死老子哩是不是。奶奶当时也给吓坏了,最热闹的当口挨了一巴掌,她啥话也没说,也并不感到十分委屈。
头生丫头过了五岁没多久,也不知道爷爷哪颗勇敢的种子突出了重围,奶奶竟然毫无征兆地怀上了。为这事爷爷忐忑得不行,扬言这次奶奶要生出个丫头片子,他就把自己裆里的家伙用镰刀割掉,就此认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赌咒一般的狂言,能带来什么结果。想想割掉自己的家伙,也并不能完全保证女人能生出自己称心如意的那块血肉,这才没有最后痛下决心,割掉家把自残。
而眼下,女人正在嚎叫着分娩,爷爷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屋外瞭看在他这个后人落草的瞬间,能否捕捉到天地之间偶然掠过的异象。如果没有传说中的各种异象出现的话,即使生出个儿娃子来,这个娃儿又会是怎样一个命定呀。总之班道士的那几句话,他是似懂非懂的,甚至是完全不懂的。他觉得也许连班道士自己也不一定完全明白其中的玄妙,他只不过是摇头晃脑地随意说出了十几个字,以应付那两升麦子的酬谢,仅此而已。大户人家里,自家女人不会生养的,过个三年五载就会娶个二房。没有条件或者大房不允许娶二房的,族里人也会出面,教唆男主人使银子包一个女人,养上一二年,生下娃儿后拿银钱走人,从此两不相认。总之我爷爷在那一个下午,是一直在盼着天地之间能生出些与往日的不同来。户添新丁,天生异象。有了这样的吉兆,他的运道自然也就轮转过来了。
三
从一大早到小晌午,我爷爷小心翼翼地盯着房前屋后,天上地下,没想到这比他扛镢头打一天烧柴还要累。啃了两块干馍凑合了一顿午饭,他坐在石头上抽第六锅烟的时候,丫头锅锅噔噔噔跑出街门大叫,爹爹,爹爹,妈妈把红红的毛弟生出来啦——妈妈把红红的毛弟生出来啦。
锅锅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地,从上庄请来接生的吴妈子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接生用具,扑拉着长襟褂子出来了。她走到爷爷跟前,乐呵呵地说,他三爷,喜事,喜事呀,你有儿娃子了。
爷爷从远处收回目光,定了定神,红堂堂的脸色一点没变,脸上的悲喜无增无减。他咬了咬牙,把准备好的两块银元拍到了吴妈子伸过来的手心里。生下女娃一块,生下儿娃子,得两块,这是这些年黄花营这片地方接生的行情和规矩。
吴妈子收了银元,用那张圆脸对着爷爷笑了下就走了。她不是小脚,走路时带起一路黄土浮在她的身后。爷爷重新坐回到石头上,接着抽他的烟。石头坐在他的屁股下,倒像是压在他的胸口上,叫他吸不进气,吸进去的,又呼不出来,一口气就那样在他被压紧的腔子里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口。
一直到太阳已经偏西,锅锅才怯生生地走过来说,爹爹,妈妈叫问,给毛崽崽兄弟起个啥名子咧。
那时候已经屁股坐僵的爷爷从石头上站起来,顺手在刚刚坐屁股的条石侧面磕起了烟锅。爷爷手里的烟锅还没有磕尽,机灵的锅锅就一边喊一边跑,撒开两条光着的小腿跑进了街门。
——妈——妈,爹爹说毛崽崽兄弟叫石蛋咧。
爷爷一怔,又立直身子呵呵地笑了。
石蛋,石蛋这名字,听上去不错嘛。
四
和锅锅一样,石蛋自从生下来就没有遇到过人生的难题,他咂几口奶就骨碌骨碌地转起了小眼睛,八个月就开始走路,过了一岁就敢提着柳条去捅驴屁股。到了三岁,他不但可以拾柴喂鸡,还能从庄子北面的湖草窝里一窝一窝地收回野鸭蛋。
这三年里,爷爷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暗地里不停地攒劲,一心操持家业。女人在生养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有过硬的好种子,这地是能够长出好庄稼的。打理好地里的庄稼,他就去北石河两岸的草湖里放羊牧驴。收了地里的庄稼,一时不忙能腾出几天的时间,他就去庙沟地集上的商号帮掌柜家跑脚搬货,或者去水磨沟的水磨上,给东家上磨打零工,总之他不让自己闲下来。在黄花营这片地面上,他也是一个儿女双全的人了,他要为他的将来拼一拼了,不拼咋成,没有谁家的家业不是一双手拼尽全力挣来的。到了这一年冬天,他除了有一头脚力出色的毛驴之外,羊增加到了十几只,原先又低又矮的院墙也被加高加厚,地头的荒滩又被他开出了四五亩,院子里多了一个鸡窝,柴垛也比以前大了高了,女人娃娃一人换上了一身新衣裳。
日子就这样慢儿消停地过着,在爷爷看来这就很好。但入冬没几天,就从东面五里外的叶家庄子传来了坏消息,叶大户家被贼抢了。一伙贼从院墙上翻进來,封住了一家人睡觉的屋门,从仓房里搬走了十口袋秋天入库的新麦,赶走了羊圈里的一群羊。贼人们在院子里亮起了火把,捅死了躲进狗洞里的看家狗,还把明晃晃的大刀片从门缝里戳进去。那是前半夜的后半截,一家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披衣下炕点亮油灯,看见门缝里插进来的明晃晃的刀子时,叶老大才发现事情不对了。听到屋里的响动,门外一个粗重的声音吼道,都不要动,老子遇上难处了,来借点粮食就走,乱动就杀人咧。
叶老大当时几乎就给吓瘫了,他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猫腰钻到方桌底下,用脊背顶起方桌,快步移到门跟前,又一扭身用宽大的桌面顶住房门,蹬硬双腿用背顶住桌面。这是一个有效的对策,根据他的经验,顶门的杠子和门栓,会被刀子一丝一丝拨开,顶上榆木桌面就等于多了一道结实的防线,桌子后面再抵上他宽阔的脊背,一家老小的安全就有了最大限度的保障。他就那样硬蹬双腿,用背死死顶着桌面顶住屋门,直到天窗里传来五更的鸡鸣,在炕上缩成一团的女人才哆哆嗦嗦地下了炕,一边摸索一边说,他爹,他爹啊,外面没声音了,贼好像是跑了。慢慢地,她摸到了门前,摸到了男人的脚,摸到了男人的腿,摸到了男人的身子。她又喊了几声,男人都没有回应。她又顺势摸到了男人的头和脸,她一边摸一边说,他爹啊,贼像是跑了,院子里没有动静了。男人忽地喘出一口气,结结巴巴的说,我,我咋动不了了?女人背过身,背起硬挺挺的男人放在炕上,直到天空放亮的时候,女人娃娃们才把叶老大僵直的双腿捋直了。
一大早叶老大家遭贼抢的消息就在黄花营这片地面上传遍了,他的几个本家兄弟最早得到了消息,纷纷拿起家伙赶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表示要帮大哥把被抢的东西夺回来,但那仅仅只是做了做样子而已。贼早在后半夜就跑了,他们骑的是走马,牵的是驮马,到了太阳出来,至少走出五十里开外了。况且他们都是手拿刀子的亡命之徒,就是追上了,哪一个敢靠近?哪一个敢在人身上动刀子?好在一家人是浑全的,仓子里的粮食还没被抢光,无可奈何之机,只有叹口气,自认倒霉算了。为了防范再遭贼抢,黄花营几个能拿事的大户掌柜家出面,组织起一个协防机制。约定无论谁家遭遇到贼抢,都要及时敲锣报警。听到连续的敲锣声,周围各家男人要即刻操家伙放狗,群起撵贼。为此,好多人家去庙沟地的同盛和杂货铺买回了新锣。我爷爷没有买,他认为自己家小业小,贼人不会盯上他这两间泥屋小院。但他准备了一根使起来很顺手的榆木杠子,随时准备一旦听到锣声,就帮邻人们去撵贼。
五
人们还没从叶老大家遭贼抢的恐怖情绪中平复下来,就从东边七十里外的花海子传来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带来消息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他牵着一头年岁很大的青骟驴,驴背两侧挎着两个芨芨筐,搭着一条羊毛褡裢,筐里装着他的一儿一女,褡裢里装着他的一应家什。他是个走村串户的买卖人,做的是买糖块吹糖人的小本生意,外带一些针头线脑。他是人们吃过晌午饭的时候来到黄花营地面上的。这里的人家,大都是独门独院的独庄子,居住分散,他摇着波浪鼓,一路吆喝着,一户一户从东往西走。
——糖人糖块,又甜又脆,长针短针,白线青线。
他的声音尖而细,又有起伏,所以传得很远。一开始见了生人,娃娃们不免胆怯,但终于有人被买卖人的吆喝声撩拨得忍不住,端来粮食,换了几块麻糖,用舌头一舔,竟然甜得哇哇大叫起来。这种满足的叫声是会传染的,它先是引来了狗叫,接着就是远近探头张望的人影。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吴家大庄子门前的空地上就围了好多人。没多少工夫,女人们手边短缺的针线得到了补充,娃娃们嘴里,都有了麻糖的甜味。就在日头偏西买卖人收拾起家当,准备离开的时候,心满意足的他突然觉得有什么话没有说。于是他一边向正在走出街门的吴爷拱着手,一边诚恳地道谢。
——掌柜的,借你的宝地讨了口吃食,谢了,谢了。
五十大几的吴爷叫吴厚德,是黄花营吴家这辈里的老大,也着实是个厚道人。听到买卖人的谢辞,连忙摆手示意不用谢,不用谢。买卖人已经给过他孙子几块麻糖了,还送了她女人一根缝被子的大针,这是不小的人情。吴厚德搭手帮买卖人收拾好驴驮子,又给芨芨筐里的两个娃一人手里塞了一个馍。也许正是这个举动,让准备离开的买卖人那张久经风霜的面孔猛然间僵住了,短暂的愣怔过后,买卖人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抬起握着驴缰绳的手,朝吴厚德拱了拱。
——吴掌柜,有句话……不知道说哩还是……不说好。
吴厚德站直身子,和买卖人面对面立稳,这才说:到底是买卖人,说句话都要思量一番哩。
买卖人说,我是怕掌柜家多心。
吳厚德说,你不说我替你说吧,要是不着急赶路,就在我庄子上过夜吧,好吃好喝是没有,一碗热乎面还是能招呼上的。
买卖人红了脸,有点难为情地说:掌柜的,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得防着些,从北山出来的鞑子可抢人哩……
如果说刚才请买卖人留宿还只是礼节性承让的话,当“鞑子抢人”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嘣出来的时候,吴厚德接下来的举动,已经变成真心实意的挽留了。天还没有擦黑,买卖人和他的一双儿女,就被安顿在了东挂角屋里。一盘小炕煨上后,地上又架了一个火盆。在伺候买卖人一家三口吃饭的当口,吴厚德又打发儿子,去请叶家大掌柜和陈家大掌柜,要他们来自家庄子上议事。
贼打火烧历来被庄户人看作是一家人最大的灾祸,恰恰杀人放火这两样坏事,都是贼和强盗的本行。偷只羊摸只鸡的毛贼不足为惧,成群结队的穷寇却防不胜防,抢了东西杀了人,临走再放一把火毁尸灭迹,这是贼人们惯用的手段。贼打火烧当世穷,不管多大的家业,只要挨上这么一遭,一户人家的日月想翻身就难了。吴厚德一听附近哪里又来了贼,联系到前些日子叶老大被抢,就感觉这不是小事,不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他哪里肯甘心?于是他果断地留住了买卖人,按以往行事的规程,打发儿子赶紧去请人。
一顿饭工夫不到,叶老大和陈家大掌柜先后脚就到了。在上房里围着火盆坐定,青茶碗里还没续二遍水,三个男人就他一句你一句地盘问开了。买卖人姓雷,叫雷贵昌,是赤金堡雷家湾人。他每年秋天收了庄稼开始出门做买卖,往年是骑驴出门,女人去年开春病殁了,娃娃小无人照料,今年他只能带在身边,这是男人管娃的惯常做法。他见村就入,见户就喊,这么着一路往北,入冬的时候进入了花海子地面。在大庙前摆了十几天货摊子,没想到一场大事就让他遇上了。
一伙从北山里出来的鞑子洗劫了花海子,为首的是一个满脸黝黑的大汉,粗短的脖颈上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边跟着一只长毛黑狗。这只狗通身乌黑,毛色油亮,四腿粗壮,足有半大牛犊那么高。它所到之处,各家的看门土狗远远看见,全都呜呜地叫两声便迅速逃走了。拴着跑不掉的,就转身钻到狗洞子里,缩成一团再也不敢出来了。这伙鞑子是明抢,他们手里有枪——为首的大汉脖子上挂着一串核桃大的暗红色珠子,左手握着马缰绳,右手单手使一杆长枪。大户人家他们一家一家地围,老老实实缴出钱财粮食的,不烧房子不杀人,拿够了就走。小户人家知道你啥也没有,他们一般不进。这伙鞑子见了羊驴骡马这些个活物,牵的牵,赶的赶,几乎一个也不放过。太阳偏西的时候,这伙鞑子吆着抢来的羊驴骡马,驮上钱粮心满意足地向北走了,断后的几个还啪——啪——朝天胡乱放几枪,惊得树上的几只乌鸦都飞了起来,在空中留下了一片恐怖的尖叫声。
六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转天小晌午了,那时候买卖人雷贵昌已经收拾好自己的驴驮子,起程向西往十二墩方向去了。各家各户一个上午的奔走相告之后,一种恐怖气氛开始悄悄渗进了初冬白花花的暖阳里。爷爷和自家几个弟兄凑一起,商量了一早上,到了吃早饭的时候,究竟咋个防贼,也没弄出个啥结果。
思来想去,爷爷认为这种几十号人的响马贼,防是防不住的,只有躲。他打柴时早就瞅中了西沙窝的红柳湾,那中间有几道山梁上红柳生的又厚又密,人步行穿过去都很难,别说走马了。人要藏到里面,一时也很难被发现。更重要的是那中间有几个大的沙包,站在沙包上,可以远远往东瞭,黄花营这片的人庄子跟前,有个啥动静一目了然。爷爷嘴上说自己家底子薄,不会招贼人惦记,细细一思量他的十几只羊和一头驴,竟然也是苦了五六年才攒起来的家当。这要是让一场黑风卷走了,他今后的日子还能指望个啥?毕竟是一个有儿有女的人了,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后人想?这样前前后后思量了一番,爷爷就否定了自己一根杠子防贼的简单想法,开始着手实施自己新的计划。他让奶奶领着丫头锅锅,连明昼夜地把家里所有的面全部烙成干粮,他把仓子里的粮食全部装进口袋,在庄子后的沙崖下挖了个大坑,全部埋了。
第三天一早,太阳刚刚冒出东边的柳树梢,爷爷用那根早就准备好的杠子挑起家当,领着女人娃娃,牵驴吆羊,包包袋袋地向西沙窝方向去了。
七
叫爷爷感到意外的是,几乎黄花营所有庄户的掌柜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悟透了一个道理——既然传说中的响马贼来势汹汹,人多势众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躲近了显然不行,但也不是躲得越远越好。思前想后,不远不近的西沙窝就成了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地方。到了当天前晌午,西沙窝就变得如同集市一样热闹了。几个大姓掌柜家看着人喊羊叫乱哄哄的场面,只得将各户主事人吆喝着聚拢起来,依照地势和红柳林的疏密程度,为各家划定隐匿地点。然后在沙窝柳林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设置流动哨,在中间最高的沙丘上,设置瞭望哨,由各家男人轮班值守。待一应事项安排妥帖之后,第一个夜晚已经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当黎明过后清晨不可抑止地到来时,人们从皮袄和毡衣里伸出脑袋,向野鸟鸣叫的空中打着哈欠的当口,猛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皮袄的毛梢和毛衣的边缘结满了亮晶晶的霜花,脱光了叶子的红柳新枝,泛着嫩嫩的红光,安卧在身边的绵羊还在咯噌咯噌地反刍,最早醒來的驴子已经警惕地喷起了响鼻,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身处这样的密林当中,它们比人类更加警觉。因为它们曾在后半夜听到了北边山坡上清晰的狼嗥,如果不是主人就在跟前,那叫声早把它们惊走了。尽管如此,这一夜对它们来说也是心惊胆战的一夜。驴不像羊那么憨,不会预判身边的危险。
如此这般地过了三天,没见响马贼的一丝动静。
五天过去了,形势依然如此。人们躲在沙窝里,白天晒着太阳,男人们放羊喂驴,女人们补衣服纳鞋底,娃娃们则欢快地在沙丘上相互追逐,仿佛在赴一场盛大的联欢。但往往一声欢快的尖叫,就会引来大人们一顿歇斯底里的呵责,甚至有被柳条抽身的危险。各家的掌柜们白天往往聚在一起,摆起木制的烟盘,一边抽烟,一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往往一天过去了,对策依然和前一天一样遥遥无期。十天之后,一种烦躁的情绪开始在西沙窝里弥散开来,娃娃们失去了玩耍的兴致,一个个垂头丧气,更小的娃儿则止不住地发出莫名其妙的哭声,有的像野鸡在叫,有的像狐狸的声音。男人们更是体会到了放哨的乏味和愚蠢,有掌柜家在,女人们是不敢吱声的,好在她们有纳不完的鞋底,有做不完的针线活。有人偷偷溜出沙窝,回家察看了一番之后,竟然发现自己那黄土夯筑的院落,依然完好无损,挂在院门上的铁锁,除了增加了一层浮土,依然透出金属的坚硬黑光。不一样的只是厨房里没有了往日的烟气,火盆里已经熄灭的柴火露出毫无生机的灰白颜色。
爷爷自然也是回去了,他先是绕着院墙外面走了一圈,除了零星的猫脚印没有再发现什么异样。当重新回到西沙窝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全黄花营百十口人这样大动干戈在外躲贼,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于是他向本家大掌柜建议,人们完全可以回去,回到家里去像往常一样过日子,只需在响马贼寇来犯的北方设立瞭望哨,即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的理由是庄子北面山坡上遗留下来的那些粗壮的边墙和无处不在的烽火台,本来就是老先人用于防贼御寇的,现在大部分边墙已经坍塌,那些阳光下耸立的雄奇伟岸的烽火台,它的高度两千多年来几乎没有降低过,其瞭哨报警的功用丝毫没有减弱。这个提议在各家大掌柜间经过一番简短的讨论之后,被确定了下来。但消息尚未完全公布,大家已经迅速收拾起行李,聚拢起羊只,牵上毛驴赶在天黑之前回家了。人们已经厌倦了风餐露宿没有一口热汤热水的苦日子,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认为他们完全被那个卖麻糖的买卖人给骗了,也许花海子压根就没有发生过鞑子抢人的事。再说人家既然已经抢了花海子,还会再抢别处,还会来抢黄花营?花海子可是大地方,富户多。谁不知道黄花营就沟子大一块穷地方,连个像样的大户都没有。再说抢去的粮食牲口一时是不会吃完的,既然有吃有喝,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冷冬寒天的,谁还会出来抢人哩。到了第二天,竟然连商量好的轮流瞭哨的事,也推行不下去了。小家小户知道自家那点家底儿不招贼,因此对于瞭哨的事情一点不上心,大户人家,家大业大,命也金贵,但只能是干着急。大冬天的,谁不贪念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滋润日子,赶早一碗羊汤泡馍,中午一顿蒜拌干面,傍晚一碗清茶一锅子老毛烟,这才是庄稼人冬天的日月。几天过去,人们似乎也接受了鞑子抢人只是一个谎言的推断,开始重新打起精神,预备着过年了。毕竟已经进入腊月了,进了腊月就是年,过完这个年,又一年就开始了。天增岁月人增寿,那将是新的完全不同的一年了。
八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也是庙沟地逢集的日子,黄花营多数人家的掌柜子,都相约去庙沟地赶集,一为逛个热闹,二为采办年货。过了五更,就有牛车的大轱辘轧过地面的声音。没有牛车可坐的,有人选择步行,有人选择骑驴。赶太阳冒出金花的时候,男人们大多已经离开黄花营地界,搭伴一路南去了。依次走过龚家庄、周家屯庄、杨家屯庄。每一处地方,其实就是地面上散布着一些人家,或者十来八户,或者一二十户,大多是期间隔了一条河沟,亦或是一道沙梁土坎,相距三里五里不等。天长日久,这些河沟梁坎便成了约定俗成的分界。每一地面上,选一个最有代表性的物件,就被人们喊成了地名。过了杨家屯便是刘家墩,过了刘家墩再走五里,庙沟地就到了。
庙沟地名副其实,那里地势开阔平坦,疏勒河在南面拐弯西去,就在河水转弯处的北河岸上,有一座南北向的三进院大庙。大庙的山门东侧,人来车往中,自然地形成一条半里长的街市,临街两侧,有人圈地起屋,开了三五家商号铺子。初一十五,年头节下,这里隔三差五就有一场大集,周边十里八庄的农人牧户,骑驴的骑驴,赶牛车的赶牛车,一早便赶了来。也有的肩挑担子手牵羊,或者干脆只身一个双头褡裢,也能搞起自己的营生。到了集上,有人烧香拜佛,打卦抽签,有人或买或卖,或兑或换,总之各取所需,贸之易之。因这里河畔有庙,庙侧有水,日子久了,也便有了庙沟地这样一个叫法。
爷爷那天没去庙沟地赶集。没有去的原因,是他要去磨上推面,秋天推的面前阵子进西沙窝躲贼,全烙成干粮了。苦了一年,过年不能没有白面油饼子吃,大年三十不能不吃一碗装仓的长面。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家最当紧的年货,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物件,不是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而是肚子里要吃的白面。于是他便在一天前筛好了麦子,说好了本家的磨房,小年这天,一大早就牵驴驮麦去磨面。
驴拉石磨轰隆隆一阵响,从磨眼里下去的麦子,纷纷被碾成雪白的麦索,从两扇石磨缝里挤出来,像下雪一样。这时候磨房外面也飘起了雪花,前一天天气晴好,并没有下雪的征兆,只是后半夜从东面涌来大批灰布样的云片,天地间仿佛被隔了一层幕,晴朗的天色渐次隐去了,灰蒙蒙的色调笼罩下来,地上升起一种雾气腾腾的感觉。早起的人当然不会在意,那些一直等待太阳出来的人,不得不在莫衷一是中多睡了一会儿。灰蒙蒙的天色,在最后一阵鸡鸣声中加重了,空气中从远处涌来一丝带着土腥味的热气,雪就在这个时候飘起来了,那时候赶集的最后一个人刚刚离开黄花营地界不久。零星的雪花钻透厚厚的云幕,落到地面的时候几乎不被觉察。一直到了快吃早饭的时候,雪花才稍稍大了一些,但地面仍旧没有被完全覆盖。说到底这只是一场小雪,一场可怜的小雪而已,它甚至不能掩盖人们渴望过年的那一点并不强烈的热情。
九
响马贼袭扰黄花营的时候,那场稀罕的小雪刚刚开始从天上飘落不久。据后来有人追踪揣摩,那伙贼寇头天半夜就在西沙窝埋伏下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外出的男人们走远之后,他们才翻身上马,分三路呼啸着向庄子扑过来。第一伙马贼围上的是刘家庄子,马贼们嗷——嗷——大叫着,打马绕着庄子转了两圈,老刘的女人正在后圈上茅房,突然看到一群蒙脸拿刀的响马,顿时吓得跌坐在粪堆上。好在响马们转了两圈之后,很快集中到了院门前,接着有人下马进了院子。老刘女人想跑出去敲锣喊人,两腿却软得怎么也站不起来。另外的两伙响马贼,一伙围住了吴家大庄子,一伙围住了叶家庄。他们采取的战术都是先围庄子后进门,据说这是怕有些大户人家,在房顶上安顿了炮手,会朝下面放枪打土炮。事实上黄花营地面上,根本没有能养得起刀客炮手的大户人家。再说一般的庄稼人,都把舞枪弄棒这号事不当正道,更别说自家人摆弄这些了。
马贼进入老刘家院子的时候,老刘的丫头小花正坐在西挂角屋的炕上赌气呢。本来说好了要跟两个哥哥坐她爹刘栓宝的牛车去赶集办年货的,可临出门,她爹却突然变卦了。老刘心平气和又斩钉截铁地说,花花甭去了,牛车至多能坐三个人,人再多了,黄牛拉不动。那时候小花的两个哥哥已经立在牛车边了,他们已经装好了半口袋换东西的麦子,穿好了皮袄。小花立在老刘跟前,眼泪在眼睛里不住地打着转转,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一阵,才说,爹,我不坐车,我跟在牛车后面跑上去。
老刘扯开嗓门说,就你话多,叫不去,就甭去。
说完就提着鞭子出了院门,啾地一声吆上牛车出发了。小花本来想哭,甚至想坐在院子里大哭大闹一番,以发泄内心猛烈涌起的不平和失落,忽然又觉得不值当,因为她为了这次出门,已经提前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那是她盼了好几年才盼来的一身红色棉袄棉裤,她不忍心刚刚上身就弄脏它。她知道她爹说一不二的脾性,拗是拗不过的,就赌气回了西角屋。她闹不清明明答应了要带她去赶集的事情,临走了,爹为啥突然变卦。还是紧跟进门的她妈一面宽慰她,一面道破了天机。
她妈一脸沮丧地说,谁叫你穿的花不棱登这么惹眼呢,你也是大丫头了。
小花这才意识到,这身红彤彤的新棉衣,才是她爹突然变卦的罪魁祸首。她虽然为此后悔,但又一筹莫展。于是只好双手雨点样拍打着炕上的棉枕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前段日子在西沙窝躲贼的时候,他爹就曾告誡她说,丫头家可不能穿得太招摇,外面说话更不能声音大。如今虽然从西沙窝回家了,但是防贼的警报一直都没有解除,挂在各家街门道里的铜锣,随时都可能被敲响。眼下可不是太平岁月呀,这一身大红袄子走出去,得招来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呀。
一伙人闯进院子的脚步声小花听到了,那时候她已经停止了自怨自艾的哭声,当从门缝里瞅见一伙穿着皮袄手提短刀的陌生人涌进上房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伙人大概就是大家嚷嚷了小半个冬天要防要躲的响马贼。她立直身子,躲在门背后,等那伙人全都进了上房,她才轻轻拉开角屋门,飞一般地穿过街门道,顺手提上铜锣,冲出街门向远处跑去。
那时候天上的雪花正飘飘洒洒,空气里弥漫着一丝炊烟的味道,她一面跑着,一面不停地敲着铜锣,扯开嗓门大喊,响马抢人啦——响马抢人啦——
灰白相杂的田野上,一个红艳艳的人影向东面奔跑,她的声音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被搅得零乱不堪,只有铜锣的声音像一把飞舞的刀子,穿透缥缈的雪幕,在雪野上回荡。
紧接着有一匹马从老刘家街门前的空地上起步,小跑着撵了上去。这是那伙马贼当中的一个,他显然意识到了自己放人出门的失职,这会给他的同伙带来巨大的危险。尤其当那尖利的铜锣声响起时,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地方,对他们此番的打劫行动是早有防范的。没跑出多远的小花被一只大手提起来,按在了马背上,她手里的铜锣在那一刻脱了手,掉在雪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回响。尽管如此,黄花营的许多人家还是被铜锣声惊到了,他们有的关起了街门爬上房顶四下瞭看,有的迅速锁上街门,外出寻找藏身之地。原先商议好的锣声一响,所有成年男人提家伙在村子中央打麦场上集中的决定,竟然没有一个人执行——多数男人一早就去赶集办年货了,剩下的也只是伸长脖子,向打麦场方向张望几眼,见那里空无一人,便慌慌张张的招呼家人先躲起来。雪幕中没有看见贼寇的身影,但贼寇似乎比传说中的更加可怕,谁也不愿意自己真的遇上他们。
响马贼的抢劫十分迅速,也就一锅烟的工夫,三伙贼寇就在几声呼啸过后,旋风一样向北面聚拢过去。从老刘家出来的那一伙,马背上除了褡裢口袋,还多了一个红彤彤的刘小花。紧跟在马队后面一路哭喊一路追赶的是老刘的女人,她因为裹了小脚,那忸怩的步态从一开始就被马队甩得很远,只有她苍老的呼喊与小花声嘶力竭的尖叫,一高一低地互应着,使人感到一件不幸的事情正在发生。
爷爷就被那一呼一应的尖叫声惊到了,他跑出磨房的时候,便迅速地判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负重的马匹正在骑手的驭使下朝北走去,他听到老刘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声着花花——花花——他顺手提起那根杠子,朝着远去的马队追了过去。爷爷的这个举动,多少是有点示范作用的,各家庄子里都有男人陆续提了家伙撵了上来,胆小的女人们,也去厨房提起了菜刀和擀面杖,远远地小步跟在后面。雪下得不紧不慢,但空气却被一种严酷的氛围压紧了。爷爷向北追出二里地的时候,逐渐接近了马队,那里是几道红柳沙梁,沙子又细又软,人和马进入沙梁之后,前进速度都不可能快起来。爷爷瞅准地形,走捷径翻过两道沙梁,横起杠子堵在了贼人的马队面前。
——把人放下。
爷爷的声音重重地砸在雪野里。
——你们——把人放下。
那时候刘小花已经叫不出声音了,身子软软地搭在颠簸的马背上,像一个装着粮食的红口袋。爷爷见马队里并没有谁理会自己的声音,只有一圈鄙视的眼神向他戳过来,他缓了口气,挥着杠子朝驮着刘小花的那匹灰马奔过去。响马们见一个胆大的农区汉子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根杠子,就有点乱了阵脚,叽里呱啦地叫嚷着,迅速调拨马头,摆开了阵势。
爷爷手中的杠子重重地落在灰马后胯上的时候,一把锋利的短刀几乎同时从他背后劈了下来。他看到那匹驮着刘小花的灰马在他面前立了起来,小花像一团燃烧的火球,从马背上滚到了雪窝里。同时滚到雪窝里的,还有爷爷的半颗脑袋。那半边血淋淋的脸冲他的另半边脸赞许地笑了笑,那只睁圆的眼睛只眨了一下,就被涌出的血水糊上了。我爷爷另一只连在身体上的眼睛望着它,直到身子像一段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倒在落着雪花的沙地上,雪片像水一样迸溅开来,仿佛一朵乍然开放的白色牡丹。随后,爷爷的世界就被自己的热血染红了,瞬间一团漆黑。
人们迈着虚情假意的步伐赶来的时候,马贼已经跑了,雪雾中依稀还能看到他们移动的身影。那时候刘小花已经从雪窝里爬了起来。事实上她在滚下马背的同时,就意识到某种机会的来临,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一骨碌爬起来钻进了沙丘上茂密的红柳丛,像一只幼小的黄羊,本能地低着头,顺着红柳根部的空隙拼命往前钻。当她意识到不再恋战的马贼已经离开之后,才像受惊迷路后的兔子一样慢慢站直身子。结果她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只是在沙丘上面的红柳丛下,钻了个小小的圆圈而已。等她伸长脖子向沙丘下张望的时候,她发现那个给了她机会的汉子躺在雪地上,他的头颅和血渍纠结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圆圈,那根笔直的杠子和他并排躺在一起。那时候村人们已经围了过来,他们像不敢靠近马贼一样,不敢靠近那具还冒着热气的尸体。
马贼跑了?
跑了。
跑远了。
人呢?
人……
抢走了?
刘家丫头给抢走了?
小花……
人们的小声议论,让刘小花感到了危险的消除和安全的来临,她适时地挤出红柳丛,跃开大步扑下沙丘,嚎叫着把自己撂倒在离爷爷身体一丈远的地方。
哥呀——
刘小花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
十
爷爷的尸首被人们抬到自家庄子西侧一片空地上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奶奶和锅锅并不相信这个突发的事实,当她们看到爷爷那被血水染红的身体和劈成两半的脑壳时,便蓦地意识到死亡已经在她们到来之前已经降临了。锅锅扑上去喊了一声爹爹,发现他竟然没有动静,又摇了摇他的胳膊,那条胳膊却是像顶门的杠子一样僵硬的。那时候她猛然扯开嗓门哭叫起来,奶奶则一屁股坐在被無数只大头棉鞋踩脏的雪地上,向灰蒙蒙的天空发出母狼般尖利的干嚎。
最后赶到停尸场上的是父亲,那时候他还小,但他从母亲和姐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
七天后,在族人的张罗下,爷爷被装进一口薄木棺材,抬到北沙梁后面的一处山坳里埋了。爷爷劈成两半的头颅,被男人们粗针大线笨拙地缝在了一起。他那身象征勇敢的血衣被剪下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布棉衣,蓝缎面的鞋面上,还有祥云的图案。为了减轻他灵魂走上西天的痛苦,那些被剪成碎片的血衣,被投入坟地里为死者引路的大火,在噼里啪啦的爆燃声中烧得一干二净。丧事在他几年来亲手筑起的庄户小院里举行了七天,原本计划停灵三天就下葬,结果从相邻的十二墩请来的段爷掐指算过之后,认为对于爷爷这样突遭暴亡的青壮男丁,停灵三天实在太少了,五天也不够,丧事至少要办七天。这七天当中,至少有五天要请道士念经作法,灵前鼓声弦索不能断。于是在家族请托的总管东家主持下,爷爷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七天。男人们在院子里砌灶架锅,杀羊升火,女人们在屋里揉面切肉,操持饭菜。父亲在一位族人的引领下,作为孝子前往远近的村庄为亲朋们磕头报丧。奶奶和锅锅的任务仿佛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爷爷灵前长跪,并用长短不一的哭声感谢亲朋的吊唁。那个被爷爷从马贼手里搭救下来的刘小花,则被她爹刘栓宝锁在屋里,一直没有在丧事上露面。老刘家害怕爷爷的族人处于某种激愤,对她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但出于对丫头救命恩公的感激和报答,或者说更多的是为了安妥自家的内心,老刘经过深思熟虑,想尽办法,适时地送来了三只肥羊,还为死者送上了一条盘硕大的白面馒头和一副丈三的挽幛,他和女人还在爷爷灵前长跪大哭,一遍遍述说爷爷作为男人的神勇与仗义,合着那流淌了半晌的老泪,才使爷爷族人心头的愤怒,稍稍得以平复。
丧席在院子里不停歇地一连摆了七天,远亲近邻来往穿梭,男女老少吃吃喝喝,人们把爷爷的丧事和过年的喜庆参杂在一起,脸上的喜悦在不经意间,竟然掩盖了吊唁死者本该有的肃穆和悲怆。这七天时间,轻松地消耗了爷爷多年积累的十几只绵羊和六口袋粮食,连老刘家送来的三只羊也搭上了。到了丧事结束的那天晚上,家里除了孤儿寡母三口子能出气的人,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十一
那个爷爷去世后,关于那个奶奶的去向,却成了一个谜。我没有从父亲的口中得到过一丝信息,几十年来家族中竟然也没有一丝相关的传闻,这成了父亲保守一生的秘密。甚至也是父亲那个家族,一直保守的秘密。如果不是基于家丑不可外扬之类的避讳,那肯定与某种隐密的习俗有关。
那时候父亲的家,事实上已经散了,姐姐锅锅由族人做主,就近送给王家做了童养媳,母亲去向不明——不是不明,而是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却终生闭口不提。父亲则在此后不久,被过继给了水磨沟的王二爷,成了他的养子。
这一个爷爷死了,另一个爷爷随之出现,这在当年,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那是那一年开春不久的日子,冰封了一个冬天的北石河还没有完全融化,远处沙梁上的红柳,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露出一丝惺忪的暗红色。天上飞鸟渐渐多了起来,地上已经有人在整地耕作。
那天,父亲的大伯将他叫到身边,用一只缺少温情的大手抚着他的毛盖儿,细声细气地对他说出了实情。
石蛋,我给你打问下一户人家,你去水磨沟给王二爷当娃子吧。
父亲的大伯五官周正,有着农人们所特有的忠厚与狡黠。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早把一切都已经盘算好了。
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父亲惊诧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的大哥——他的大伯,看了好一会儿,也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张开嘴,嗫嚅着说。
我能给你放羊哩。
父亲睁大眼睛,又强调了一句。
父亲的大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石蛋娃,你看,是这——我最不稀罕的就是娃子,你看——你大哥二哥都已经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还一个都没娶上婆姨哩……下面还有你三哥……这王二爷么,家境好着哩,你去给他当娃子,合适着哩,他家有吃不完的粮食。
父亲的大伯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有四个儿子了。就在十天前一个无风的静夜,他女人又为他生下了鞋底大的一个儿子。她身上除了骨头已经没有什么肉了,根本没奶水喂娃。要不是正好有一只下了羔的母羊能挤奶对付,这事情恐怕就麻烦了。几年来大伯家的地没有增加一分,每年的收成也就是数得着的那么几十斗,碰到眼下动不动贼抢火烧的世道,多养活两张嘴,真是个不小的负担。而他自己的儿子们,本就一个比一个能吃,在他眼里,他渐渐长大的儿子们已经不是儿子了,而是一匹匹永远吃不饱的狼崽子。
自打翻过年,他就骑着爷爷留下的那头毛驴开始外出,他走遍了方圆三十里的很多村庄,直到有一天老驴在残雪地里摔了一跤断了气,他也没有为死去的兄弟的娃子寻妥一个落脚之地。就在他被现实折磨得无比焦虑的时候,水磨沟王家托赶集的人捎过话来,要他抽空去一趟。头天接了话,他连夜借好吴厚德家的老草驴,第二天五更就顶着星光去了。那时候湖沟里的冰块还没有完全解冻,枯草纤瘦如发,但他感觉暖风已经向他迎面吹来了。
這一去,事情竟然就成了。
如果不是水磨沟王二爷家放过来这根救命草,父亲的大伯真有点撑不过去了。这倒不是说他的家境撑不过去,而是他内心升腾起来的一种焦虑,在不停地催促他,折磨他,推搡他。家里多了张外来的嘴,女人娃娃咋看石蛋都不顺眼,虽然碍着他的面子,但他知道,背地里石蛋没少受他们的欺负。
人家有的是粮食,就是缺个儿子,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娃,去了正好,你过去一个家就浑全了。
父亲的大伯开导他说。
有了在大伯屋里这段冷眼恶语外加饿肚子的经历,父亲对即将重新开始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抱太多的幻想。
能吃饱,天天都能……吃饱?
他将信将疑地小声问道。他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也是切身所需的。在此之前,他已经体验到了食不果腹的危机。
那肯定,他满满两仓子粮食,就加你一张嘴,还不紧着你吃?
父亲的大伯十分肯定地回答。
他还有二十多亩地哩——水浇地。
父亲的大伯生怕他不答应,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走吧。
父亲想了想说。
父亲知道自己别无选择,那时候他肚子饿哩,咕咕咕叫得正欢。尽管他又喝了一马勺凉水,把肚子喝得咣啷咣啷乱响,但仍然难以抵挡那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另外一户人家有粮食,天天都能吃饱,尽管这对他是一种奢望,他觉得自己往后的境遇,无非就是比眼下更坏一些罢了,但无论如何,他也是应该去试一试的。父亲的大伯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心里感到异样的高兴,这比他预想的情况简单多了,几乎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这娃子答应得太痛快了,不仅不哭不闹,眉宇间竟然能看出一些暗藏的喜色。这让父亲的大伯,心头蓦地升起一股酸楚,他突然意识到父亲其实早就清楚他个把月不动声色地东奔西走,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当这个结果突然到来的时候,他又感到某种包含着歉疚的失落。
十二
从那个春风乍起的日子开始,父亲便领受了另一个家族的使命,开始了另一种意愿和人生。父亲坐着一辆大轱辘牛车,身体包裹在一件硕大的光板皮袄里。那时候父亲的身子是一丝不挂的,这一去就不再是自家的人了,父亲的大伯叫他脱掉了那身已经半旧的衣裤,把它留给了他出生不久的堂弟。在父亲的大伯眼里,这是他唯一能够留给这个家族的财富。
后来根据父亲的口述,我考证那一天应该已经过了惊蛰,荒野上的枯草杂木,看上去比冬天更加清瘦,但只要仔细辨识,就会发现其中暗含了一丝物极必反的生机。在巨大的昏黄包围之中,朦胧的绿意只能成为它们的点缀,枯黄依然势不可挡地占居着整个世界,并成为大地的主色调。风贴着地面,先从低洼处出发,然后借助草木的阻挡升到空中,继尔回旋飘扬。在遇到更大障碍物时绕起弯子,发出或尖利或沙哑的长长哨音。老牛拉着沉重的大轱辘车,沿着故有的车辙前行。在父亲眼中,眼前灰空如盖,目光所及之处,天地全被一层淡淡的黄尘笼罩着。
在牛车的吱呀声里,父亲眼前是无尽苍凉而远博的灰色天际。那时候的父亲,像一只刚刚顶破壳的小鸡,从皮袄里挤出头来,呼吸着带着咸味的空气。车板箱里塞满了陈年的麦草,新皮袄的毛领子一直壅到他下巴上,浓重的羊腥味袭击着他,引诱着他。父亲偷偷看着坐在车辕上自己新的父亲,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根已经磨得油光水滑的羊骨头烟杆,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柳条棍,时不时爱怜地敲一下黄牛的屁股。柳条棍每一次落下时,都带着浓烈的感情色彩,仿佛不是在抽打,而是在抚摸。黄牛总是保持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老样子,它的车拉得很稳,对于这辆车,它已有了多年的驾龄,在水磨沟那块地面上,任何人对它的劳作都没有理由说三道四。它身上那些皮鞭抽出的老茧,就足以说明它的成长所付出的代价。它既然选择了在一户人家作牛,它就会用自己勤勉的劳作终其一生。父亲的眼睛只能看见半边牛臀,仿佛牛全身的力量,都藏在那一鼓一鼓的肌肉里。
父亲被巨大的空茫笼罩着,路边的芨芨草缓缓移动,耳边是风掠过时发出的尖利呼啸。风声越来越大的时候,父亲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涩涩地闭上了,一望无际的荒凉,使父亲眼酸眸困。那时候父亲还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他喜欢坐坐牛车,可他从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牛车。父亲在牛车驶离黄花营不久就睡着了,大轱辘牛车像荡在风声里的一片树叶,碾压地面的声音一路呱吱呱吱地喧响。
这次远行在父亲的一生中,大概是最为漫长的一次远行了。这种距离的长度,更多地来自他的心理感受。后来有了我们众多的儿女之后,父亲却对此更口不提。但父亲肯定不会将这一切忘却,事实上那次幼儿时代饥寒交迫中的远行,使父亲对离家出门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因此在来到水磨沟王家之后,他就暗下决心,这一生都不出远门。
皮袄里的父亲被一次又一次地颠醒又睡着,睡着又颠醒。直到太阳落下西边地平线,夜色从高空降落下来,摆在父亲面前的朦胧长路依然绵绵无期。路的前方一片漆黑,父亲幼小的内心开始涌起了一层惆怅,一层厚厚的惘然。隐隐的恐惧让他蜷缩起来,仿佛整个身体就被他攥在自己手中。父亲感到他身边原有的一些东西正在快速消失,迎面而来的陌生的一切,却又无从料想,无从把握。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漫长的黑夜过去之后,以往的东西将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春寒料峭中的朔风,在夜幕降临之际停歇了,宛如一匹狂奔不羁的野马,终于回到了骑手的胯下。与此同时,巨大的寂静使父亲的耳朵里塞满了虫鸣。仿佛每一棵枯草,每一粒飞尘,都在发出轰轰烈烈的声响。夜色淡却了白昼的喧哗,尘埃落定的夜空深远无比,神秘无比。幼小的父亲像受到惊吓的小猫,它躲藏起身体,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窥探着外面的动静。看不见的地气升上来之后,空气中有了一丝泥土腥骚的潮湿感,父亲的双眼,因而慢慢变得不那么干涩难耐了。
那时候父亲的手里攥着一把刀子,那是父亲的大伯用来替村人们宰猪杀羊的,一年用不了几次。在这个爷爷为父亲的大伯从车上卸下三口袋粮食的酬谢之后,父亲的大伯把扒光衣裳的父亲交到这个爷爷手里,开始贪婪地一一解开口袋,验看粮食的成色。这个爷爷看到一丝不挂骨瘦如柴的父亲,登时面露愠色,赶紧把搭在身上的新皮袄给他裹上了。就在被这个爷爷抱上牛车的瞬间,父亲從街门道的墙缝里敏捷地拔出刀子,裹进了皮袄里,之后又藏在车板厢的麦草下。幼小的父亲从生父的死中深深体会到,在男人的一生中,拥有一把刀比拥有一根杠子更为重要。手中有刀,会让敌人望而却步。手中有刀,会让握刀的男人站立不倒。父亲的性格,从那一天起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牛车上路之后,他又偷偷把刀子抱在了怀里,面对巨大而沉静的黑暗,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有刀的男人,我什么也不怕。
成年以后,这把刀又成了父亲用来宰猪杀羊的工具,它放在我们家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我们谁也不敢伸手触碰它,否则引来的必定是父亲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那把刀据说是一个很有名的蒙古铁匠打造的,做工虽然够不上精细,但其锋利程度,可以与任何外观漂亮的刀子相比。
在我能够看见那把刀子的时候,那历经多年磨砺的刀身已经又细又小了,如果不是被包在一个光亮的皮夹里,没人会在意它。那时候我所感兴趣的,是那些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木头马刀,它们比父亲那把已经退役的宰羊刀,更能激起我冲杀的欲望。
十三
那天夜里,父亲是被一双大手摇醒的。
牛车如一叶飘泊在大海上的小船,终于在三更时分摆脱风浪的纠缠,缓缓靠岸了。父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盘大炕上,他一睁开眼睛就闻到了扑鼻的饭香。他张大鼻孔贪婪地吸着,油炝葱花浓烈的香气不断向他扑来,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往里渗。当最粗壮的那股香气,通过鼻腔钻进父亲肚子的时候,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晃了一下,仿佛有一丝莫名的寒气从他身体上掠过。父亲在那个瞬间抿上嘴唇,咬紧了满口细碎的小牙。父亲的脖子很细,头便显得格外硕大,这样的体型极像一种造型夸张的木偶玩具。
爷爷坐在炕沿上,手里握着羊骨头烟锅,脸上堆着厚厚一层笑,他一边抽烟,一边乐呵呵地与正在灶台上忙碌的女人说话。
娃子叫石蛋,这名儿听着就硬实,好养活。
听男人这么说,女人回过头来,借着油灯的光亮,盯住坐在炕上的父亲看。她的眼睛专门瞅了瞅父亲细长脖子上的大头,然后眨着眼睛开始思谋起来。
这娃……该没啥毛病吧?
没毛病,我仔细看了,就是吃不上饱肚子,给饿的。
爷爷显然对自己的判断胸有成竹。
娃正长身子哩,一饿就这相,吃几顿饱饭,气色就过来了。
爷爷嘴里又呵呵了几声,就招呼父亲坐到炕桌前吃葱花面条饭。父亲的新父亲用烟锅指了指给他端饭过来的那个女人,示意他叫妈,这是一路上已经商量好了的。父亲瞟了一眼,那个女人穿着半长大襟褂子,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周正的眉眼看上去还没有衰老的迹象。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时候父亲紧闭双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倒是女人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嘿嘿地轻笑两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
娃是累坏了,这长的路,可不把娃累坏了,吃饭,先吃饭。
这顿饭父亲吃得十分贪婪,但爷爷却只准许他吃了两碗,而且必须连汤一块吃。事实上父亲吃完两碗的时候已经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晌午,父亲一个长觉睡醒,才哇地哭出声来。这一哭,父亲就一直哭到了大后晌。身材清瘦的爷爷生怕父亲的小牛脾气上来,闹着要跑回老家去,便从院子西北角的羊圈里,抱来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答应立刻为父亲宰了,晚上在火盆上给他做红柳烤肉吃。父亲听了,却一把将小羊搂在怀里,一个劲地摇头,并且不许爷爷再碰。
父亲知道,他来王二爷家不是走亲戚串门子的,他被送给王二爷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亲爹死了,他的姐姐送人了,他的亲妈已经不知去向。也许当时的父亲并不会想到这么多,但他会真的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新家,不会再有一辆牛车,将他拉回那个叫黄花营的地方去了。
十四
父亲来到王二爷家的时候,老王家来到庙沟地已经二百年了。那时候的庙沟地,还是一片长满芨芨白茨等一众杂草的荒滩,疏勒河从南面的达里图地界向北一泻而下,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之后,像一个举止散漫的牧羊人,一路悠然西去。从远处望过去,这道河湾酷似一把银色的镰刀,清澈的水流在开裂的地层间穿行,将平展展的土地切开一道阔大的伤口,瘦弱的胡杨散落在两岸的沙地上,流水与河底鸡蛋大的卵石碰撞,哗啦声四季不停地鸣响。距河岸更远的地方,芨芨草紧挨着野麻丛,三五成群的黄羊和形只影单的野兔时隐时现。狡猾的狐狸总是潜伏在野鸡最稠密的地方,用一种敏捷的方式,捕捉肥硕的老鼠。
这里荒无人烟,更早以前它们还是布鲁湖南岸的沼泽地,夏天的时候,蚊子在低空中围成无数巨大的圆球,七月里骄阳强劲的光芒,也不能穿过它们之间的缝隙。那之前某一年的某一天,烟波浩渺的布鲁湖向西决口了,寂寞多年的湖水,用沉默的力量切开苜蓿烽以西的百里台地,向西泻入疏勒河古道,被芦苇包围的湖底渐次暴露在烈日之下。它们先是变成了水草丰茂的沼泽,水禽和飞鸟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啄食湖底裸露的鱼虾。接着一些水泊逐渐缩小,变成了水洼,后来地面上只留下少量的泉眼和蜿蜒的溪水,形成一处处日渐缩小的湿地。游牧人绝望地赶着羊群远走了,会种庄稼的汉人们在离开数百年之后,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毫无疑问,在四周巨大戈壁的环抱之中,这里变成了一片适宜垦植的土地。物事轮回,一切都没有个定数啊。
就在这片蚊子与芦草同样茂盛的地方,老王家的祖先收起扁担,放下行李,一身疲倦地停下了跋涉的脚步。在最初与蚊子大战的一段时间里,老王家最强壮的一个男人丢掉了性命。那时候他们在荒滩湿地上并没有发现传说中的恶狼,然而一个被大家公认的,能够战胜恶狼的男人却被蚊子吃掉了,这是一件超出他们料想的事情。当他追逐野兔的双腿陷入腥臭的烂泥之后,他健硕的身体,最终被蚊子的小嘴吸成了一具包着蜡黄皮肤的骨架。因此老王家以及陆续来到这里的人们,不得不从一开始就十分重视蚊子的力量。他们试用了上百种战胜蚊子的方法,最后不得不就地取材,用潮湿的芦苇裹上半干的茅草,再用牲畜的粪便进行加固,摆出古老的狼烟阵才战胜了蚊子。
关于老王家来到庙沟地的历史,每一代中都有人试图进行细致的回味和书写,但由于一些并非错综复杂的原因,二百年来,老王家的历史却一直没有完整地出现过。我们后辈们所能知道的片言只语,也不过是一代代人极为简短的口口相传。
——那时候,我们的先人是挑着一根扁担来到这里的。
或者是后来者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
——那时候,我们先人为官府和军队做事情,官军把鞑子撵走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返回故乡——因为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土地。
不管哪一种说法更加接近真实,但“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却是一致的。
后来,老王家和许多当年落脚庙沟地的人家一样,世代开荒种地,兼做放牧牛羊,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然而他们却常常生活在一片暗暗的哀伤之中,他们远离故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过去已经消失了,仿佛生活在一种虚无的幻境里。
关于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够从父亲身上得到明显的证据。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看上去他每时每刻都在蹙眉沉思,却又对所思所想一言不发,他所表现出来的深刻,仿佛已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庙沟地的命运将走向怎样的开端,一开始包括老王家在内的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但当他们顶着干燥的风沙跋涉了许多个日夜,最终选择在古老的布鲁湖南岸停留的时候,这片后来被命名为庙沟地的土地,连同我们老王家的命运,就在一片蚊子的吵闹声中开始了。
那时候庙沟地这片土地尚未命名,它在布鲁湖消失之后,正以处女地的形式存在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们开垦它,种植它,向它索取粮食和菜蔬。人们经年累月的劳作,使得这里农田密布,牛羊不时点缀在河汊滩头的密草之中。与此同时,人们内心的无所依托和外表的木讷神情,被一个巡边的马姓差官发现了。他口齿严厉地斥令远居边城的地方官,要求他择地筹银,为这些已经吃饱肚子的庄稼汉修寺建庙,把观音菩萨和孔子的圣像请进大殿,用彩绘泥塑和展示因果报应的壁画,对这群庄稼汉进行教化,以避免他们走向更加深远的愚痴。这到底起始于何年何月,的确已经无从查考。总之一片高大的庙宇在疏勒河转弯的地方耸立起来了,总之庙沟地这三个字作为地名,就在祁连山和北山之间的绿洲上出现了,一片无名之地,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一片塞外野地,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主人。
因为蚊子的缘故,老王家在来到庙沟地之初,还沒有建起供活人藏身的茅屋之前,就在沼泽边的一处高地上,垒起了一座庞大的坟茔。这个坟茔距离他们一开始选择停留的地方并不远。在他们看来,这个坟茔的出现,代表着上天的旨意。天意如此,人的意志是无法违拗的。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便会有星星闪烁,当人们漂泊不定的时候,土地会以某种神奇的方式留住他们,这就是根脉。当你的根系深深埋入泥土之中,你全新的日月也就开始了。老王家的这座坟茔,在当年就体现了这种难以言说的寄托和寓意,也昭示了一种新的开始。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那个第一次接纳了王家先人尸骨的地方,很长一个时期都无人垦植,一直以王家专用墓地的名义存在着,只不过人们给了它另外一个称呼——王家坟。
十五
于是日月太平之后,人们走出用树枝和草捆围起的窝棚,开始垒墙起屋时,某一面尊贵的墙壁上,便有了一个或大或小的佛龛。佛龛里除了供奉慈祥的观音娘娘,一些祖先的木制牌位也有了一席之地。后来一些家大业大的人家,祖先的木制牌位,则被他们的后人请进了与新屋一起建成的家族祠堂。当一个家族人丁兴旺,出现分支,子孙们分门立户的时候,祖先的牌位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新的走向,就像一个祠堂不可能容纳全部祖先的牌位一样。
我们老王家没有自己的祠堂,也没有制作祖先的牌位,甚至连一部简单的家谱也没有,或许这一切先前都是有过的,但后来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全都消失了,后辈子孙只能从漫长的时间缝隙中,星星点点地追溯家族的历史。到了后来,这种追溯不得不在一些不置可否的节点上索然止步,因为他们发现,的确没有人比自己知道的更多。这种空洞的思念,显然已经无法容纳他们对先祖的怀想了,他们的思绪会在一些闲散的季节里相互碰撞,甚至纠缠在一起,把自己独立在时间之外。这也成了他们内心所有痛苦的根源。
但老王家的确一直固执地没有建祠堂,甚至也没有过制作祖先牌位的打算。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有关老王家的历史,便被悄悄地隐没在庙沟地这片方圆十数里的泥土之中。土地年复一年生长万物,必然使一些东西在毁灭的同时获得新生,也使一些东西永久消失了。土地的接纳能力是无可抗拒的,它同时消隐一切。这种接纳与消隐,在人类三维的世界中,等同于灭亡。这似乎就是宇宙轮回,天地变幻的大道,只不过生活在庙沟地的人们,从来不关心这些罢了。因为这些道理,已经超出了他们思想和意识的边界。
那时候,那片临近疏勒河的土地上,又陆续来了一些人,他们中有边卡哨营退役后无力返乡的兵丁将佐,也有来自内地的流放者,有行走江湖的落魄刀客,也有亏了本钱的行商小贩。更多的则是历朝徙民实边者的后代,他们怀揣梦想,远走关外挣日月,闯世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着高大健壮的体格和孔武有力的身板。他们能够顶着风沙烈日,像骆驼一样在沙漠戈壁上负重穿行。也能像灵巧的盘羊一样,在荒山野岭上奔走。他们是战士,也是农夫;他们是游牧人,也是狩猎者。
老王家的先祖,靠着吃苦耐劳的性格和自己的木匠手艺,拼出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在这里牢牢扎下了根基。这期间,在庙沟地以东以南的大片土地上,人们凿渠引水,打埂造田,有组织地将荒滩按规划进行开垦。数十年间,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庄像蘑菇一样从地面上冒了出来。到了夏天,绿油油的麦田和谷子地绵延不绝,那种草色连天一望无际的景象,完全改变了往昔人们对这片关外苦寒之地的看法。就在这一时期,朝廷将“关西七卫”中所剩无几的赤金卫与和靖逆卫合并,重新恢复了这一地域的汉代建制——玉门县,县治设在两卫之间的达里图,周边十里八乡所有民户,统统归其管辖。后来当人们开始追忆往昔的时候,总会想起最早被埋进这块土地的那位王家先人,于是便有了“先有王家坟,后有玉门城”的说法。事实上这种说辞,更多的代表了人们对第一批拓荒者的某种纪念。
若干年后,有人在庙沟地大庙西面的疏勒河上筑坝拦水,开渠引流,架起了当时最为先进的水磨,于是这个地方,便有了有别于庙沟地的另一个名称——水磨沟。后来住在这一带的人们,都会说我是水磨沟人,仿佛在有意将自己与庙沟地区分开来。
十六
最先在水磨沟开渠引水,架起水磨的,是一户米姓人家的大房。那时候他们这一支,已经搬出了车马大道北侧那座阔大的米家屯庄,在它的正南方向——也就是更加靠近疏勒河的地方,另起了一座庄院。米家是买卖人出身,据说祖上最早是从天津卫起家的,还和漂洋过海来到大清国的大鼻子洋人做过生意。后来曾国藩的湘军和李鸿章的淮军,在南方与太平天国的长毛打仗,米家先人的买卖就和湘军挂上了钩。后来长毛被灭,左宗棠奉旨率领湘军前往陕甘平乱,左大人抬棺出征,湘军一路苦战,收复河西走廊西部的肃州城后,左大人在此建立行辕,靠前坐镇指挥,米家的生意,也做到了肃州城。湘军主力一路打到新疆,拿下迪化后,左大人乘胜追击,派一部精兵火速西进,不日兵临城下,剑指伊犁,迫使霸占伊犁数年的老毛子退了兵,一举收复失地。湘军名将刘锦棠做了第一任新疆巡抚的时候,米家先人又把商号开到了首府迪化。数十年下来,米家的同盛和商号生意越做越大,成了迪化城里有名的八大商号之一。不幸的事情发生在1911年冬天,迪化城里闹起了革命党,起事的当天,都府道台调集了三营的省军进行弹压。但省军的镇压同时也引起了入城流民的骚乱——也许他们原本就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在入关会首煽动蛊惑之下,开始抢劫沿街商号。虽未明目张胆杀人,但为了毁灭他们抢劫的罪证,在抢劫一空的商铺里放一把火了事的勾当,那是不可能不做的。大火在迪化城里最热闹的东十字大街整整烧了三天。三天过后,曾经人头攒动,商铺林立的商业大街,变成了灰烬和瓦砾的世界。闹市中的米家同盛和商号,十数间门面和后院仓储居所,自然毫无例外地成了一片废墟。好在人还是浑全的,好在有一些银两被抢了出来,好在有一些银子是存在衙门钱庄里的,好在他们走南闯北多年,因此具有了坚韧不拔的性格。面对劫后的惨状,一家人擦干眼泪,打理行装,牵上驮马,赶上牛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口外这个刚刚兴起的繁华都会,打算东返口里,另外寻找安身之地。作为买卖人,他们来新疆只是想发财赚银子,不想把一家老小的性命丢在这里。
临行前,米家大掌柜怕有什么闪失,又连夜去迪化城南古牧地的一座小庙,找守寺居士打了一卦。名声在外的居士人尚年轻,人唤班师。班师是口里人,年少时家贫,父亲早亡,跟随逃荒的母亲一路来到肃州地界,一只要饭的木碗实在养活不了两张口,没有办法,母亲一狠心将他送进了肃州南山的文殊寺。那时候他约莫四五岁,一天除了干些洒水扫地,添油点灯的杂活之外,最上心的就是帮着几个粗笨的师傅烧火做饭——守在做饭的地方,总是饿不着啊,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里,他实在是饿怕了。那时候,下寺的一个洞窟里住着一个跛脚师傅,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排法,反正大家都叫他七师傅。他在山上的时候,通常穿一件破旧的僧服,有时候嫌寺庙的伙食太过寡淡了,他便换上一件道士的青布长袍,手握一根奇形怪状的红柳棍出山了。十天半月之后,他便会油光满面地喷着酒气回来。每次回来,他都要塞给他一块卤鸡,或几块手抓羊肉,或半条烤羊腿。当然,也少不了给寺上伙房撂一把铜板,叫他们买米买面。山寺之下,十里八乡地瘠民贫,寺上香火不旺,除了年头节下几场庙会能得些许布施,其他时候零星的几个香火钱,根本支应不了寺里二三十口人的日常用度。寺上没几个正经僧人,多是些半路出来的俗家弟子,有些干脆就是为了图个清闲,来寺上混口饭吃,对于佛经佛法,清规戒律,他们所知甚少。虽然寺上也有早课晚课,但对于大字不识几个的他们来说,所谓的修行,唯有时常虔诚地手捻佛珠,不断念诵阿弥陀佛罢了。但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和考量,皈依之后,佛家的戒律迟早都是会通晓一些的。七师傅不僧不俗的样子,自然会讨人嫌,因此背地里都叫他疯和尚。这其中有讥笑和挖苦的意思,也暗含了对他能在山下十里八乡吃香喝辣的艳羡。但寺上从管事的首座师傅,到伙房握勺把子的入门弟子,都不敢当面对他说三道四,说穿了,寺上就是离不开他隔三差五丢下的那一把铜钱。七师傅个儿不高,一年四季打着赤脚,冬天在冰面上也能一跛一跳健步如飞。七师傅常常一边走,一边和自己说话,看上去的确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但他身上有几样山下百姓用得着的手艺,有人要问个吉凶,他一撩袍襟,盘腿席地而坐,从怀里摸出一块黄绫就地展开,双手空握五枚铜钱,举过头顶哗啷啷一摇,口中念念有词,紧接着双手猛地向下分开,五枚铜钱便在黄绫上排开,显出卦象,他便依此给出吉凶祸福,指点破解的法子。有人运道不济,或者想问个前程,七师傅除了相面,还会相骨,根据人的形体五官和全身的骨架,推断出某人的天命和后天成事的方向。遇到人家办事挑日子,阴宅阳宅择地选确方位动土这般小事,他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连罗盘都不用,翘起大拇指对着日头一阵比划,进三步,退五步,迈开跛脚左挪右滑,用那根红柳棍在地上指指点点,半锅烟工夫就能确方定位。天长日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七师傅,便成了周边乡里神一样的存在。后来七师傅见班师可怜,有意要传他些吃饭的本事,每次外出,都带他一起去,逢人便说这是他的徒弟。大概过了十一二年,一心想着落叶归根的七师傅,自知年事已高,便在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跟随一支东去的驮队回终南山老家了。那时候班师已经成人,也学到了七师傅那身糊口的本领。每每想起自己逃荒度日,居无定所的母亲,他内心便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当年山下成熟的麦香被风吹进寺窟时候,他便穿着那身师傅留下的灰白道袍,背上褡裢下山了。他一边在周边乡间云游,一边打听母亲的下落。他走遍了肃州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又跑遍了方圆三十里的每一处村庄,终于在嘉峪关城下的一个大车店里,得到了有关母亲去向的蛛丝马迹。十几年前的冬天,大车店的老掌柜曾经收留过一个逃荒的女人。那时候,那个女人应该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像几根木棍搭起的架子上套了件补丁摞补丁的大襟袄,大风一吹就能刮倒似的。她说她叫班刘氏,她是领着儿子向西一路逃荒过来的,跑一天讨不到几口吃的,她实在没办法,就把儿子送到了南山的文殊寺。提供信息的是大车店的女掌柜,那时候她男人——大车店的老掌柜已经死了五年了,她儿子——少东家还没有成年,所以大车店里里外外所有营生,还少不得她打理。班刘氏被留在大车店里,干些饲骡喂马洒扫场院的杂活,半年下来,告别了饥寒的班刘氏,日渐显出自己本来的俏丽容貌来。为了避免掌柜的对这女人日久生情,继而产生收纳入室的意图,翻过年的春天,女掌柜把她撮合给了一个常年跑新疆走蒙古的驮把头。女掌柜只告诉他驮把头姓何,带走班刘氏的那一次,他的驮队上了新疆。打那之后,姓何的驮把头和他的驮队,就再也没来过她的大车店。凭着这一丝线索,他便西出嘉峪关,一路向西。半年之后,他终于来到了迪化城,也许是他的苦心感动了佛爷,终于在迪化城东的一处货场里,打听到了何把头的去向。原来何把头的驮队到了新疆之后,正赶上官府发布告招民开荒,他的驮队到迪化卸掉了货物之后,便没有再接驮运的活计,而是在迪化城北古牧地的三個泉地面搭起了窝棚,响应官府的号召,干起了开荒种地的营生。班师没有直接了当去找他,他先打听到了何把头和他伙计们的下落,然后在那一带村庄里一边游走,一边干自己占卜算卦的营生。当他在那片土地上已经混得稔熟的时候。他对母亲的去向,也渐渐清楚了。那次何把头的驮队离开嘉峪关第五天,夜宿关外大镇三道沟的时候,班刘氏在半夜里跑了。也许是对于西进新疆遥遥千里杳无人烟的畏惧,也许是对疏勒河平原上三道沟地面沃野无边的迷恋,总之,她离开了驮队,在夜色的掩护下逃走了。于何把头而言,她的到来和离去,都是营生之外的意外事件,一个偶尔收留的女人的离去,只不过是稍稍令他感到一些遗憾罢了,这远远比不了损失一匹骆驼对他内心造成的打击。甚至连骆驼身上蹭掉一块皮毛的打击,也要比这沉重得多。清晨出发前,他打发伙计们在镇子的十字街道周围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发现那个女人之后,便点齐驮队,向下一站布隆吉尔出发了。这件事甚至没有在整个驮队产生什么影响,以至于后来班师找到他们一一探问访查的时候,他们的追忆都是依稀恍惚的。毕竟这是一件相比驮队被劫财货被抢,小之又小的事情。这种事在他们的拉驼走马的江湖生涯中,几乎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之所以还能有一丝印象,完全是出于班师寻母心切的某种诱导和提示。
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来到新疆,再迢迢千里返回口里,他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于是就在三个泉这块刚刚开垦的土地上留了下来,寄身小庙,重操旧业。当他的名声在迪化以北的地面上传开的时候,他便把寻母的念头悄悄隐藏了起来。同盛和米大掌柜的到来,像一丛突然燃起的火苗,又重新把他寻母的念头点燃了。于是决定跟随同盛和商号的东返驮队,返回口里。
车队过了星星峡之后,米家大掌柜安顿好驮马车队,和班师赶了辆轻便骡车,先行一步去前方踏寻落脚之地。他们约好在安西东北面的柳沟驿会合。
十七
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一个精明的外乡人被一个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阴阳先生指引着,沿着疏勒河南岸的高地来到了庙沟地。他们分别站在河岸不同距离的多个方向,来来回回地一面踏勘,一面咕咕叨叨地琢磨了一整天。夕陽西下的时候,他们又用同样的方法,将早上的做法重复了一遍。第二天清晨,这个一脸精明的外乡人和那个阴阳先生又出现在了河的北岸,他们站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算命先生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北面不远处涌起的一片开阔地,对外乡人大声宣布了自己的见解之后,那个正值壮年的外乡人兴奋不已,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悦,满意之情清晰地写在他端正的方脸上。
那个身形瘦削,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阴阳先生,就是班师。
班师的这一通解释,后来也开始在庙沟地先民们中间暗暗流传——自南而北劈山而来的疏勒河,一路奔腾到了此地,宛如一条青龙蓄势冲天的当口,蓦地掉头西去,隐入厚厚的黄土之中。青龙潜伏,隐必有喜,此处必然是少有的福泽之地了。
那时候,老王家的祖先除了耕种着面积不小的耕地之外,还经营着一家仅有一盘大炕的车马店。他用五分的热情和十分简陋的设施,为行脚者和驮户商客提供打尖投宿的便利。事实上那骡车刚一踏入庙沟地,就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站在小店旁一丈多高的哨墩上,目光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他的小店落脚之后,那个举止规整的外乡人和那个精瘦的阴阳先生,又用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时光,走遍了庙沟地大庙周围的荒滩野地,沟岔沙梁。天色渐渐昏暗下去之后,他们的劳作才告一段落。因此他们不得不在小店住了一宿之后,又超计划地多住了一晚。
我们老王家那位先祖,是个少有的明白人。当那两位外乡人披着一身晚霞和黄尘再次向他的小店走来的时候,他迎上去的热情又增加了几分。那时候他心里所想的,已经不是能够赚取几个铜板之类的事情了。
那个掌柜模样的外乡人,在客栈里要了当时小店最好的酒菜,毫不避讳地以一次酣畅淋漓的大醉,来庆祝自己历经艰险,终于为一家老小寻得安身之地的喜悦。阴阳先生只吃素菜和馍馍,不动酒肉。但他同样喜形于色,毫不掩饰内心涌上的满足感。仿佛一只孤雁,终于有了一个上好的归宿。
第二天一早,吃完软馍馍就咸菜的早饭之后,两个外乡人就赶上了他们轻便的骡车,兴高采烈地离开了。他们的骡车向西渐行渐远之后,我们老王家的那位先祖,站在自己的小店门口,又满腹狐疑地张望了很久。他觉得这两个外乡人的神情太过古怪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更是在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许多的疑问。在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他除了经营自己的小店,剩下的时间,便细心地琢磨起那个衣着不俗的外乡人那两天在庙沟地的诡异行径来。
他头脑里众多的疑虑尚未解开,时间已经过了半月。那时已是春天,一个晴朗得如同刚刚擦洗过的蔚蓝色早晨,那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外乡人又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一支满载家什的长长驮队,驮队后面,还跟着六辆拉着家眷的敞篷牛车。他们沿凸凹不平的车马大道向东而来,在距离庙沟地大庙约莫五里的地方向北一拐,在那片绿草还没有冒出地面的蒿子滩上停下来,继尔下马卸车,开始起灶生火,安营扎寨。第二天,他们便在营地中间的空地上,竖起一根高高的木杆,挑起了一面白底黑字镶着红色花边的号旗,上面的“同盛和”三个字足有斗大。紧接着,家人伙计几十口人便各自忙碌起来,有的放牛牧驼,有的挖土开地,有的牵着骆驼外出采买收购,有的打草拾柴,有的烧茶煮饭。
那时候,老王家在庙沟地已经是老户了,作为毫无疑问的本地土著,看着一支外乡人如此大规模移居占地,他已经感到了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的危机。那个明白事理的王家先祖断然决定,将自家其中的一支,从大户中分出,从大庙东南方向的王家大庄子搬出来,在大庙西北方向二里的地方破土起墙,另立门户,尽可能多地占有当时看似无用的土地。
于是,老王家的这一支,很快在庙沟地以西的土地上取得了被广泛认可的垦植权。他们在开垦土地的同时,在那片土地上规划了一座代表着自己另立门户的庄园。这一支王家的掌柜,从先辈那里继承了古老的木匠手艺。这当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立木架梁,起房建屋才是他远近闻名的拿手绝活。这座二进院落的庄园,因为耗费资财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三年。完工之后的王家庄子,成了这片土地上一座恢弘的建筑物。它的四周是黄土夯筑的丈八高墙,南面的正门有青砖砌就的高门楼子,门框和门板都采用了结实的榆木。北面西角的后门直通后院,后院里除了饲养骡马牛羊,碾房磨房也被巧妙地设置在里面。庄子周围,是自家不断扩大的耕地。一座像样的庄园,是一户人家兴旺发达的标志,这支王家,由此在这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水磨沟王家到了“兆”字辈,改变了财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渐渐兴旺起来。这支王家掌柜完婚也就十数载光景,膝下竟然排开了五个儿子。人们用羡慕的目光和复杂的语气,按照排行的习俗,依次称他们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
二爷兆华以一个农家少年的聪明好学,出色地继承了前辈的木匠手艺,门窗柜凳,桌椅农具,皆可承制,尤其构造整栋立木房屋的手艺,几乎超越了自己的先辈。那时候二爷已经完婚整整五年,他从庙沟地娶来的女人徐贵兰还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这事让这个声名在外的年轻木匠内心十分焦虑。另一方面,这也使得父亲的到来,成为他减少遗憾的另一种可能。
十八
父亲的到来,改变了爷爷原来的生活,他开始更加勤勉地务作庄前屋后的庄稼。从播种到出苗,从锄草到灌水,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父亲除了照看拴在地畔上的羊,更多的时候则像尾巴一样,跟在爷爷身后,冷不丁的什么活儿,他也能搭上把手。地里的庄稼活稍能腾出手来,爷爷便扛上木匠箱子,外出揽活。奶奶似乎也看到了某种新的希望,渐渐从自己不能生养的自责中挣脱出来,她眼前的未来,不再是一团模糊的云雾。毕竟她有儿子了,哪怕是个养子。桌上桌下,屋里院里,于是被奶奶的双手拾掇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
父亲虽然有一些与生俱来的执拗,但在爷爷眼中,他的确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的勤快超出了爷爷奶奶的想象,他为人处事的谨慎态度,从小就表现出来。他害怕饥饿,但从不贪嘴。他像所有童年的孩子一样贪睡,但在院子里最后一声鸡鳴跌落的瞬间,就会准时穿衣下炕。他会在放羊归来时,顺手拾满一小筐柴火,或者铲一筐猪草。总之他会在做这件事情的同时,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另外两三件事情。更加让爷爷感到惊奇和满意的是,父亲竟然将黄花营那个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使爷爷充满隐忧的内心,开始升腾起一种模糊又复杂的爱怜。这爱怜像曾经被堵住的水,跨越了一道无形的门槛,来到了他的生活里。奶奶也更加热切地盼望着,她渴望父亲的到来,能够为这个家庭带来一些不同。
事实上水磨沟一带,是有别于黄花营的另外一种的地貌。这里的土地更加平坦,从地势上来说,这里要更高一些,从那块土地的演变过程推断,黄花营一带,应该是早年布鲁湖湖底所在的位置。从湖底走向三十里外的湖畔,这是一个叫人望而生畏的距离。父亲那时候实在太小了,小得他认为世界的尽头就在村庄以外。客观上他对距离没有太多的意识,因为父亲那时候毕竟是太小了,只有三岁半。我不清楚那时候的父亲都在想些什么,甚至父亲本人也对此一无所知。但我清楚,那个爷爷的死,一直萦绕在父亲幼年的心头。在孤草一样摇摆不定的童年时光中,他曾经为自己父亲的死不知所措,那种面对死亡的无能为力,使他对自己的命运时刻感到不安和担忧。父亲的死对他心灵的撞击是巨大的,那种疼痛一开始使他麻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成了一根搅动他内心创痛的棍子。持续的饥饿,曾经使他提心吊胆,孤独和沉默构成了父亲的童年。他说不上是恨这个世界,还是爱这个世界。对于这个问题,他在当时必然是懵懂的。他感觉天地之间,自己的身体就像一道门,只有沉默可以通行。
十九
来到水磨沟之后,父亲的生活应该是平淡无奇的。他的童年,真的像风一样从这片土地上刮过去。关于父亲的童年生活,我总是十分的好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仿佛没有自己的童年,我仿佛突然之间就开始上学了。从上学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长大。因此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对于父亲的童年。我很早以前就有了窥视的欲望。那时候我十八岁,对世事还很无知。但那时候父亲就要死了,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重量。当某一天我从西角屋的一盘大炕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父亲的一生,已经被浓缩成一些连续的画面,悄悄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那些连续的画面,它们的开头部分,却是模糊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对父亲的童年便产生了好奇。
我想像童年的父亲,身上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裤,脚上是一双出自奶奶之手的圆口布鞋。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田间地头,出现在河滩空地上。他的手里牵着与他形影不离的几只绵羊,尖翘的肩头,大约时常挎着一只芨芨筐,筐子里应该还有一把小镰刀,或一把木柄铁铲。那身根据布料尺寸裁剪的粗布衣裤,也无法掩饰他形体上的纤弱柔细,这是贫穷从一出生就留在父亲身上的缺陷。如果说那个爷爷的死曾经使父亲感到绝望,来到水磨沟这个爷爷身边之后,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事实上他会常常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锅锅在那一户王姓人家吃苦受累的日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活下去,他不可能重复别人的命运。
父亲倚伏于这样一个家庭,生活渐渐地安定下来,也使他的内心渐渐变得坦然和从容。这种感觉,贯穿了父亲从童年走向少年的整个时期。
事实上父亲从看到这个爷爷的第一眼起,就捕捉到了他内心那一团其乱如麻的思绪,他希望拥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却又不得不时时处处提防着他,这并非出自他的故意,而是出于人的本能。父亲并不明白他生命的价值,当爷爷请他的长辈为他用宗寿二字取了官名之后,他才隐隐感到了一些什么。在这个算得上庞大的王氏家族当中,他并不是他自己,他是代表着爷爷的另一种存在,另一种表达和延续。这使他长期灰暗的心境中,看到了一丝小小的火苗。一开始他的沉默和忍耐,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他压抑着自己儿童的天性,尽可能地在这对新的父母面前,表现的弱小而恭顺,他控制着不让笑容出现在自己脸上,即使和那只小羊羔在一起时,它千奇百怪的顽皮举动,也引不来他的笑声。他顺从地做着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却从来不会引人注目。不论什么样的饭菜,他都把它们当作美味佳肴,他珍惜它们给他带来的饱腹感,他为此感到满足。他认真对待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物,生怕它们被弄脏,被损坏。有时候走路,他甚至会把奶奶为他做的新布鞋脱下来拿在手上。冬天他和爷爷奶奶挤在一盘大炕上,一过了惊蛰,他就回到自己的那间角屋。九岁之后,他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他挑着两只木桶来到南面二里外的河边,用大马勺舀好水,然后再一路走回去。一开始他只能挑得动小半桶水,过了不到半年时间,他就可以挑多半桶了。
二十
爷爷一边施展着自己的木匠手艺,一边操持着十来亩地。年幼的父亲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放养十来只绵羊和一头黄牛上,奶奶则掌管着自家小院的里里外外。就是在那一时期,爷爷的父亲——后来成为我曾祖父——却从来没有在我梦里出现过的那个男人,凭着自己年轻时期的勤劳和智慧,为自己另外的三个次第成人的儿子,各娶了媳妇成了家,并分给他们相应的财产,按照王家的规矩,让他们搬出老庄子分户另过。排行老二的爷爷是最早被分出来的一个,他选择在距离老庄子东南方向三百丈的地方,重新起土夯筑,建起了自己的庄子。因为财力和实际的需要,占地并不大,前院后院加起来不过一亩。
爷爷弟兄几个分门立户,却也相距不远,即显得各自独立,有什么事又能相互有个照应。冬去春来,他们过着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平稳日月。父亲小的时候,爷爷并不算老。父亲长到了十岁,爷爷看上去也还是并不老的。父亲在爷爷的庇护下渐渐长大,他的身高在十五岁时便与爷爷齐平,他的力气也跟着增加了不少,几乎能在爷爷的指导下,承揽自家从播种到收割的全部庄稼活。父亲和那些分散在周围的叔伯堂兄弟们,却来往甚少,这或许是他内心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使然。他只是时刻要求自己做好一个本分的庄稼人,在任何事情上,不去忤逆自己的父母。他这种诚实的秉性,时时处处都表现出来。尽管如此,爷爷仍然不放心把自己创下的那一份家业,轻易地交到父亲手里。爷爷隐隐怀疑父亲很有可能是那个家族埋在他身边的一颗什么,到了某一天,他会起到他们所预想的那种作用。自古以来,凡是有点钱财的人,他老了或者快不行了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千奇百怪的念头。他们大都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句千年老话,但他们又不肯把用一生血汗换来的钱财,在离世之前挥霍尽光,也不会轻易地对陌生人拱手相赠,如果他还没有一个自己亲生的继承人,那事情就变得更加麻烦了。那时候的爷爷,常常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忧郁在时刻侵扰着他,因而大多时候看上去他并不快乐。
在这个难题面前,爷爷表现远没有奶奶那样豁然大度。奶奶对此不以为然,她完全没有把自己没有生养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也不会去埋怨谁。一开始她觉得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只要两个睡在一起了,时间一长,肚子自然而然就会鼓胀起来,之后经历一些喜酸好辣呕吐之类的小波折,再之后的某一天,她的身子会被一阵疼痛突然击倒。那时候她躺下身子,挣扎着扭一阵,间或扯开嗓门吼叫几声,这样一来二去,一个会哭会笑的肉疙瘩,就会从她的身体里滚出来。这样的经历反复出现几次之后,她也就儿女双全了。然而数十年来,这样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虽然她每年都去庙沟地大庙里拜菩萨,期许观音娘娘能送给她一子一女,让她过上一个女人儿女双全的凡俗日子。但令她欣喜的事情,一直没有出现。后来,她在无奈中渐渐疏离了这些想法,有了父亲这个继子之后,她又撺掇爷爷,将他兄弟王五爷的一个丫头要了过来,达成了她长久以来想要儿女双全的愿望,自此便安稳地过起自己的日子来。
奶奶先是陆续把爷爷攒下来的金银,通过匠人之手,变成千姿百态的首饰,然后戴上它走村串户逛周边的集市,在她认识和不认识的那些惊羡目光中,奶奶又不厌其烦地更新淘汰这些金银饰品。然后把自己认为不好看的,已经过时的,大大方方地送给别人。那时候奶奶身边有一大批追随者,她们用诚恳的阿谀和巧妙的奉承,从奶奶手中得来她淘汰的首饰,再把得来的首饰兑换成现钱,以此贴补家用。她们的这种收入,往往比自家男人一年种田和外出扛活揽工的收入还要可观。
奶奶一开始这么做的时候,是因为自己年轻,这些首饰和镶了刺繡花边的长衫配伍,能够使她更加爱惜自己的容貌。后来它们则成了她留驻青春的一个策略,而从另一方面,她这样做,也是隐隐有着一丝防止爷爷另娶的担忧。如果爷爷娶一房小的,哪怕是把她尊为大房,如果日后二房三房生下儿女,那他作为大房,守一间空屋又有什么用呢?男人有了钱,除了盖房子置地,不就是多娶几房女人,多生些娃嘛。奶奶在自己理论的指导和娘家亲戚的诸多教化下,大手大脚地挥霍着爷爷种地和做木工攒下的积蓄,这在她的晚年成为一种快乐,就像爷爷挥霍了她的青春,她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不想让爷爷再娶女人,也不想把这些银钱留给父亲这个养子。
爷爷无法阻止自己女人对待钱财方面的大手大脚,即使有了养子养女之后,奶奶依然如此。或许爷爷从来就没有过另娶一房女人的打算,这倒是令人感到奇怪的。其实阻止自己的女人像大户人家的奶奶太太们一样挥霍,对爷爷来说并非毫无办法,但事实上在人们看来,他对挥霍自己钱财的女人,从未横加指责,他坚定地奉行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范式,不去关注奶奶对家庭内部事务的安排。对外他是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在庄前屋后,他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把式,他有能力让自己的女人和子女过上不愁温饱的好日子。他不可能像城里的大财东抓到小偷那样,用刀砍下他的一根手指,也不能像修理不卖力气的牲口那样,拿鞭子使劲地抽它的屁股。总之在人们眼里,他这个远近闻名的好木匠,在自己女人面前却显得像一头牲口——他对她的行径束手无策。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爷爷除了粗暴地喘几口气,就是跺着脚出门拼命地干活。这就是那种和一个女人厮混久了——像牛啃青草一样啃光了她青春的那种男人的一贯德行。
现在,爷爷早已去世,父亲也已经去世多年,每次看到父亲的坟茔时,我仿佛又会看到父亲正穿过自己灰色的童年,迈着沉默的步伐向我走来。在我的脑海里,父亲对我的爱,似乎早已经不存在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向我表达过爱。也许,是我对父亲隐秘的爱缺少体会,但爱这种东西,始终在父亲身体里存在着,只是父亲没有把它展露出来。父亲本不姓王,后来改姓为王,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这注定是生活为父亲安排好的命运。这不是父亲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而是父亲秉持着自己家族的秉性,融入另一个家族后,重新塑造了自己的性格。我——我们——他的子孙,便是经过重塑的另外的人。我们到底从父亲身上继承了什么,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这些东西我们很难自知,也无法去改变。但我们自身又将这些东西,整个儿的向世界袒露无疑,因为在表达爱这一点上,我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木讷,孤独无形中成了我们共同的命运。我相信爱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与父亲的传承。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王新军,甘肃玉门人,文学创作一级,“甘肃小说八骏”之一,曾获上海第六届中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篇小说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入选甘肃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现为甘肃省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