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平
平生心事向玄关——徐铉与道教
何安平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徐铉是宋初名臣,与道教关系密切。由于地域和政治的原因,徐铉与茅山上清道教颇有渊源。在思想上,徐铉的儒家立场是首要的,但道教理念仍有重要地位和影响,他通过“教化”将二者调和统一。这种观念的形成既有儒家的因素,也有道教自身从唐以来的传统。道教理念对徐铉的影响,既体现在希求退隐的人生观上,也波及到文学创作。
宋初;徐铉;道教
徐铉,祖籍会稽(今浙江绍兴),生长于广陵(今江苏扬州),五代宋初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学者或从语言文字学角度研究其对《说文解字》的注音[1],或从历史学角度研究其与当时“貮臣”群体的动向[2],或从艺术角度研究其书法成就[3]。文学角度的研究是最丰富的,涉及他的文学观念、诗歌、骈文、小说以及作品整理等多个方面①。尽管徐铉研究已有较好的学术积累,但因他是南唐降宋之人,身份特殊,却又是宋初一代名臣,影响深远,加之存世作品颇多,可供探讨的空间还很大,特别是他既尊崇儒学又喜好鬼神、亲近道教,以致于对徐铉思想的认识还不充分。本文着力讨论徐铉与道教的关系,分析他对道教的具体态度,如何在思想中调适儒道?道教对他有何影响?希望借此个案,推进对徐铉的研究,加深对南唐及宋初士人思想世界的认识。
徐铉是一位“好道者”,最直接的体现是他的自述。雍熙年间(984-987),他受太子右赞善大夫潘若冲之请作《杨府新建崇道宫碑铭》,文中直言“某也素为道民”②,故所请难辞。太平兴国三年(978)所作的《洪州西山重建应圣宫碑铭》言:“铉爰在弱龄,服膺至道。”青少年时他已开始崇信道教。同年所作《江州彭泽县修山观碑》亦言:“铉也钦羡真猷”。因为亲近道教,他似乎还萌生过受箓的想法,《和谭炼师见寄》言:
一别高人世事多,归山岐路转蹉跎。
定知上药延衰齿,每忆玄谈养太和。
任道人生如梦寐,也从时态起风波。
锦囊真箓遥相许,只待飙轮更一过。
徐铉和这位谭炼师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所以对其道教修为自然知晓,希望他日相见时可以从之受道箓。受箓后就是正式的道士了,徐铉如此说,当然只是和友人的一时感慨,并没付诸实践。徐铉信奉道教,文名远播,对佛教亦不完全排斥,和一些僧人也有交往,故佛教徒亦会请其撰作碑铭等。在为佛教僧人作碑铭时,徐铉并不讳言自己非佛徒,如《故唐慧悟大禅师墓志铭》:“铉非学释氏者,不能言其道业,徒以倾盖之分,久要不忘。”《洪州西山翠岩广化院故澄源禅师碑铭》则称“铉也趣舍异术”。所谓“异术”即当是儒、道。
徐铉自述既如此,他人的认识也与之一致。开宝七年(974),筠州清江县重修三清观,欲刻碑立石以为纪念,道士吴宗元“不远千里,见访论撰”。淳化元年(990)作的《洪州始丰山兴玄观记》叙述更为清楚:“谓余为好道者,故求我以文。”徐铉去世后,《行状》总结他平生思想,言及“志向道风,禀三宝而无玷”。李昉所作《徐公墓志铭》认为:“公尝慕老子清浄之教、庄周齐物之理,故内不能以得丧动,外不能以荣辱干。”《墓志》还记载徐铉去世前:“手疏一幅,约束后事,又别署一幅:‘道者,天地之母。’书讫而终,年七十六。”这些评论和记载,均说明徐铉好道是世所公认的。
徐铉与道教关系密切,除见诸自己和他人的言论外,也表现在一些具体实践上。首先是与道士广泛结交,如上文所见的谭炼师,还与王栖霞(《赠王贞素先生》)、孙尊师(《题碧岩亭赠孙尊师》)、衷道士(《回至南康题紫极宫衷道士房》)、钱知素(《洪州道正倪君碣》)、李道士(《送李道士南游》)、沈道士(《寄玉笥山沈道士》)等均有往来。其次是他撰写了大量关于道教的碑铭,文集中多存,兹不赘述。第三,徐铉主持了宋初道藏的整理校勘,《文献通考》引《宋三朝國史志》称:“唐开元中,列其书为藏目,曰《三洞琼纲》,总三千七百四十四卷。厥后乱离,或至亡缺。宋朝再遣官校定,事具《道释志》。尝求其书,得七千余卷,命徐铉等雠校,去其重复,裁得三千七百三十七卷。”[4]6174第四是编撰《稽神录》,虽非道教专书,其中有不少相关的内容,部分反映了徐铉的道教思想。
茅山道教兴起于东晋时期,经历南北朝,唐代兴盛,成为唐代道教的主流[5]123-139。在五代十国时,虽处低落期,但在江南依旧影响很大。徐铉曾描述其朝山盛况:“每至日薄星回,岁之云暮,桐华萍合,春聿载阳,赤城旋轸之初,白鹤会朝之际,都人士女,举袂成帷。”
徐铉生长于广陵,长期在南唐京城任官,与茅山距离上接近,容易受到影响。南唐君主对茅山道教颇为尊崇,显著表现在对王栖霞的礼敬上。王栖霞为茅山道教谱系中第十九代宗师,天成四年(929)后,受到徐知诰(即南唐烈祖李昪)征召,前往建康,住玄真观,李昪对其崇敬有加。王栖霞弟子众多,《王栖霞碑》中列举出的就有玄真观主朱怀德、首座孙仲之、大德刘德光、威仪王可德、首座陈希声等,在金陵茅山一系的道士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徐铉即认为“复如开元、天宝之岁矣”。
徐铉于吴天祚三年(937)十月以后居于金陵,与王栖霞结识当在此后。徐铉诗现存有《赠王贞素先生》一首,景仰之情溢于言表。王栖霞去世后,徐铉为作碑铭,言:“铉也不佞,夙承教义。虽复仙凡异迹,静躁殊途,而诚心所感,素交斯在。”可见他们相识有年,徐铉受其影响不小。显德六年(959)作《复三茅禁山记》时,王栖霞羽化已七年,文中以较多文字记述了他的重要事迹,对其修养品行多所赞誉,反映出两人交谊不浅。徐铉又作有《茅山紫阳观碑》,对茅山的道教地位极力肯定:“华阳洞天,实群仙之都会;金陵地肺,又三茅之福乡。”还简述了晋唐茅山道教史。主体部分是就紫阳观展开,称颂了烈祖、元宗的功绩,将茅山道教与国家政事相关联,进一步提升了茅山道教的地位。
建隆元年(960),徐铉在中书舍人任,有茅山之行,写了一组诗歌。其中有对茅山道观的题咏,如《题紫阳观》《题白鹤庙》,有给道士的赠诗,如《赠奚道士》《题碧岩亭赠孙尊师》,还有表达道教认识的《步虚词》五首等。此行使徐铉暂时脱离世俗生活,亲身感受了道教仙山的氛围,加深了他对茅山道教的体认,“平生心事向玄关,一入仙乡似旧山”。即将离开时还有《留题》一首,声明自己不会像《北山移文》讽刺的那些假隐士一样,而是“未曾游处待重来”。
徐铉亲近道教,但他首先是一位儒家士大夫,即使在为道观作的碑铭中说自己“服膺至道”,仍然以“鄙儒”标示身份,说明他的儒者立场是非常明确的。《行状》中也是先述“公业隆儒行,奉五常而不隳”,再言“志向道风”,时人认知亦如此。
以儒家为立场,加之他的官僚身份,他对道教的认识自然不同于一般信徒,主要关注的不是炼丹飞升、符箓斋醮等事,而是道教所能起到的教化作用。《宣州开元观重建中三门记》言:
夫清浄玄默,道之基也,宫馆坛,道之阶也。生知者因基以成构,勤行者升阶而睹奥。故君子德业玄挺,仁慈积中,必广驯致之方,乃形兼爱之迹。为科诫以检其情性,为象设以致其诚明。情性平则和气来,诚明通则灵符集。由是登正真之境,入希夷之域,旷矣无际,薰然大和。斯实兴化致理之方,还淳反朴之本,岂与夫延方士、尚秘祝、求长生以自奉者同年而语哉!
徐铉承认“道”的基础是清浄玄默,然而无论是生知者还是勤行者,作为君子利用其进德修业,最后必然要由己及人,起到“兴化致理”“还淳反朴”的功用,而不是仅仅限于个人的修炼,所以他对于方士之类专注于自奉者显然是不满的。道观新修后,徐铉首要关注的不是它对道教的弘扬有多大意义,而是强调它对观望游历该处的人们所起的教化作用:“信足以励下士之进修,福苍生于仁寿。”《茅山紫阳观碑》从太初之气的本源论起,以为圣王先贤均本于此,殊途同归,“其迹也,则格天光表,化人而成俗;其本也,则收视返听,全真而养身”。本隐迹显,表现出的还是化人成俗,最后也不忘强调“立尊道贵德之教,然后致还淳反朴之理”。入宋以后,他秉持此一看法,雍熙年间所作《杨府新建崇道宫碑铭》:“诏太常博士孙君迈佐理斯郡。君复膺古训,得意玄关,以为教之不兴,民之安仰?于是相爽垲之地,即清旷之墟,创朝修之宫,奉玄元之御。”孙迈新建崇道宫的初衷即是安民,徐铉对此颇为认同,在铭文中展望道:“霭然福乡,丕变浮俗。”《洪州奉新县重建闿业观碑铭》叙述胡仲尧重建此观的缘由时亦是:“陋而不度,民将安仰?”修成后,受到朝廷褒美,“江楚之间,以为盛事”,认为其起到了“变鲁至道”的效果,并且“俾乎好道之徒,益励齐贤之志云尔”。着眼点是道观可以移风易俗的社会价值。
以道教为教化之途,则易与儒家相合,徐铉即以此将儒道调适。如对儒家倡导之忠孝,道家本不多言,但徐铉据梁代高道陶弘景所编《真诰》中贞孝之人亦可成仙的理论,提出“若乃尽忠于君,纯孝于亲,敷惠于民,归诚于仙,而不得与夫饵芝术、醮星斗者同隮真阶,吾不信也”,将儒家伦理等同于道教修行,二者并不相悖。《池州重建紫极宫碑铭》以为“孝心充乎内,必道气应乎外”,其施用可上至邦国,下至家庭,教化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如此,徐铉还从源头处论述儒道为一体,《杨府新建崇道宫碑铭》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教化。教之大者,当由其本,则大道是已。”大道为教化之本,儒家或道家都要秉持此道。正如《江州彭泽县修山观碑》言:“混元资始,玄造权舆,道以久而化成,朴既散而为器。圣人在位,修之于天下,则有明堂清庙,表训民事神之方;贤者贞遁,修之于身,则有名山福地,为朝真降灵之所。”“道”之成先于圣贤,圣人贤者所取不同,但均依道而行,故“小大则异,宗致惟均”。《邢州紫极宫老君殿记》表述更为充分:
昔者老君伯阳,悯大道之既隐,伤周室之既微,以为清浄无为,道之本也,非建言不能尽其意;安上治民,道之用也,非设教不能永其成。乃著书于函关,以明清心之要;授礼于仲尼,以开垂世之统。由是教义之被于民,如造化之渐于物,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出入战国,经历薄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民到于今受其赐,则二圣人是赖焉。故并享明祀,格于?县,虽百世不能易也。
此处之“大道”非老君之道,而是先老君而存,显然是指天地自然之道,老君只是有所体认,既非儒家亦非道家。大道有体用两面,清静无为的本体一面下传而为道家、道教,安上治民的用之一面则经孔子衍为儒家,都对后世影响深远,因此是可以并列称为“二圣”的。
徐铉重视道教的教化功用,将儒道调适,但未以道从儒,而是如上所示是并重的,曾明言“老氏之玄旨不可诬也”。他这种理念不单是受儒家立场的影响,亦有道教的传统。在唐代,玄宗曾两注《道德经》,就开始阐发道教对于世俗政治的意义,提出“理身理国”之说,只是还比较初步,“并没有很好完成 ‘妙道’ 与 ‘治道’”相互关系的时代性转换。”[6]到晚唐,陆希声有《道德真经传》四卷,极力融通儒道,书序中言:“仲尼阐三代之文以扶其衰,老氏据三皇之质以救其乱,其揆一也。”[7]12对于道教有益于家国政教一再强调,先说“其道始于身心,形于家国,终于天下,如此其备也”[7]13,又言“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导斯民以仁义之教。老氏亦拟议伏羲,弥纶黄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与孔子合其权也”[7]14。徐铉调适儒道,归于教化的理念,与唐代道教此一思想脉络当有联系。
表面看,徐铉将道教归于教化世俗的理念与儒家“神道设教”相同,实际上有明显差异,纯粹的儒者不言怪力乱神,而他则对之极为有兴趣,并相信神仙实有,《重修筠州祈仙观记》:“夫神仙之事,史臣不论,岂不以度越常均,非拟议所及故邪?仲尼书日食星陨,皆略其微而着其显,虑学者之致惑也,又况于希夷恍惚之际乎?然而载籍之间,微旨可得。《书》云‘三后在天’,《诗》云‘万寿无疆’,斯皆轻举长生之明效也。及周汉而降,则事迹彰灼,耳目不诬,天人交感,民信之矣。于是通儒洪笔始着于篇。至如许君、黄君,通幽洞冥,穷神极妙,逮尔姻族,与夫家人乘景上隮,超然绝俗。故墟旧井,真气裴回。至其乡而思其人,仰其道而践其迹。斯观之盛,岂徒然哉!”他以儒家经典和历史记载为据,证明神仙之存在。又作《稽神录》记载当世的神怪之事,其中内容有些来自他人的讲述,如其幕僚蒯亮就多有进言[8]555,“彭城佛寺”条得自杨汀,“张怀武”条则是沈彬讲述,徐铉《庐山九天使者庙张灵官记》也有相同记述,可与互证。这些怪异之事,不少有准确的时间,涉及到的人物也大都实有其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指出的“欲以‘可信’见长”[9]64,徐铉确实是相信鬼神实有,这他道教理念的重要组成部分。
徐铉好道,和大部分士人一样,不采取信仰的态度,而是从其中汲取思想资源以应对世事。道教对徐铉的影响,显著表现在他的人生观念和文学创作上。
徐铉十六岁即释褐,直至七十六岁去世,任官长达六十年,而且颇有政绩,名扬海内,但他并非执着官场,而是很早就欣赏道家的人生态度。徐铉在升元四年(940)作《重游木兰亭》,言:“宦路尘埃成久别,仙家风景有谁寻。”对官宦生活似已不满,而对仙家产生了兴致,此时他才二十二岁。在以后的诗文中,归隐修道的想法时常显现,保大七年(949)作的《题画石山》有“回瞻画图畔,遥羡面山翁”,羡慕能远离世俗在山中修行之人。在建隆元年(960)游茅山时所作诸诗中,这一人生观表现的更为突出。《赠奚道士》中对奚含象特别推崇,末尾称“他日飚轮谒茅许,愿同鸡犬去相随”,显示出了入山修仙之意。《题碧岩亭赠孙尊师》也是如此:“世上愁何限,人间事久谙。终须脱羁鞅,来此会空谈。”世间愁事无限终成羁绊,故希望到此仙山与高道谈玄。《步虚词》则是悬想遨游天界,欲练习道法,“修此与天通”,故“不嫌园吏傲,愿在玉宸前”。均可见其出世之念。在给友人的诗中,他也直言不讳,表达自己的归隐之意:“人望征贤入,余思从子居。潜山真隐地,凭为卜茅庐。”(《寄舒州杜员外》)这或许与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观念有关,但从上文所述看,也不排除道教的影响,况且潜山也是三十六洞天之一,三国时著名道士左慈还曾在山中炼丹。
徐铉的文学观念极重教化,儒家色彩强烈,然与他的思想一样,也受到道教的影响,如诗中会用到一些出自道经的典故,他的《步虚词》创作和山岳书写对此影响展现地更为充分。步虚词本是在道教仪式中吟咏歌词,《洞玄灵宝玉京山步虚经》中的十首是现存较早的作品,名《洞玄步虚吟十首》,每首长短不一,最长者有22句,最短者8句,均为五言,各自押韵,“其内容基本上都是对与灵宝‘步虚’仪有关的神灵世界和仪式的阐释”[10]。到北周时,庾信有十首拟作,唐代时作者更多,韦渠牟还有《新步虚词》十九首。可以看出,步虚词创作有道教和文人拟作两个传统,徐铉在建隆元年游访茅山时所作五首《步虚词》不可避免是在已有的文学传统下展开的,而且因为作地是在道教圣地——茅山,所以显得道教气息较为浓厚。
气为还元正,心由抱一灵。凝神归罔象,飞步入青冥。整服乘三素,旋纲蹑九星。琼章开后学,稽首奉真经。
天帝黄金阙,真人紫锦书。霓裳纷蔽景,羽服迥陵虚。白鹤能为使,班麟解驾车。灵符终愿借,转共世情疏。
圣主过幽谷,虚皇在蕊宫。五千宗物母,七字秘神童。世上金壶远,人间玉籥空。唯余养身法,修此与天通。
何处求玄解,人间有洞天。勤行皆是道,谪下尚为仙。蔽景乘朱凤,排虚驾紫烟。不嫌园吏傲,愿在玉宸前。
三素霏霏远,盟威凛凛寒。火铃空灭没,星斗晓阑干。佩响流虚殿,炉烟在醮坛。萧寥不可极,骖驾上云端。
此为五首五律,以五律写步虚词,唐代顾况有一首,韦渠牟十九首,徐铉显然由此继承变化而来。五诗是一个整体,第一首从存思开始,至最后一首仙真离去,中间是具体的经过,还有个人意愿的表达,有始有终,颇成系统。这组诗在内容上有一个特点,即凭借道教上清派的重要经典《黄庭内景经》,如第一首的“三素”出于《隐景章》“控驾三素乘晨霞”[11]516,第三首“虚皇在蕊宫”也是出自《上清章》的“上清紫霞虚皇前”“闲居蕊珠作七言”[11]533。组诗以存思法展开,也当与作为集存思法大成的《黄庭经》不无关系。徐铉如此的作法,一方面是继承了唐代上清道士吴筠《步虚词》的特点③,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对道经的熟悉以及对道教思维的充分掌握。
徐铉诗歌中山岳书写比重不大,道教的影响则时时显现。《题画石山》前一部分细致描写自然景色,后一部分由景到人,人不是凡人,而是仙人,山中世界被描绘成仙境,“返驾归尘里,留情向此中”,将尘俗世界与此中相对,则“此中”的神圣属性不言而喻④,这一认识当与道教洞天福地的思想有关。《玉笥山留题》没有对山的正面描写,全部是从玉笥山作为仙境着笔,第一句即点明此为“仙乡”,以与“王事”对举,后文均围绕仙乡展开,可见他看重该山远离世俗的神圣空间属性,而此属性显然来自道教的理念。诗歌中将凡俗与神圣融合于有道教渊源的山岳的描写,更突出体现在徐铉的茅山诗系列。茅山是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灵观仙迹遍布,同时又风景秀丽,是典型的道家仙山。《张员外好茅山风景求为句容令作此送》中有诗句“柳谷供诗景,华阳契道情”,以互文的修辞手法,使茅山的诗景与道情融合无间。在《宿茅山寄舍弟》中,他尽量略去凡俗风物的描摹,径直指出此处乃茅、许家人共同升仙之地。《题白鹤庙》表现得最为明显:“平生心事向玄关,一入仙乡似旧山。白鹤唳空晴眇眇,丹砂流涧暮潺潺。尝嗟多病嫌中药,拟问真经乞小还。满洞烟霞互陵乱,何峰台榭是萧闲。”白鹤观是茅山最重要的宗教景观之一,诗人的笔下它处在仙乡之中,仙气氤氲,作者身处其中的感受自然不同于普通的建筑。其周边的环境,白鹤唳空、丹砂流涧、烟霞陵乱,即是现实景象的书写,又被赋予了道教色彩,而最终诗人关心的是仙人聚集的萧闲堂。总之,在徐铉诗歌的山岳书写中,呈现出圣俗一体的特征,那些属于世俗世界的自然风景是从属于仙山神圣空间的,其本身难以独立出来,这是受道教影响的山岳诗歌和一般山水诗的不同之处。
《稽神录》与徐铉道教理念的关系。“稽神”固然可以从字面理解,但鉴于徐铉和道教联系紧密,对道经也有较为充分的认识,他也可能是取自《真诰》中的《稽神枢》,将二者中人事记载部分的文体形态对比,可以看出是比较相似的。当然,《稽神录》文体主要受到六朝志怪的影响是无疑的,但也不应排除他取资道教典籍的可能性。再者,《稽神录》创作上的特点,鲁迅认为是“可信”,程毅中称之为“实录”[12]337,这是符合事实的。其采取如此文体风格的缘由,程先生以为与干宝《搜神记》“明神道之不诬”相类[12]337,自然有道理。但对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没有阐明,换言之,他为什么会有此观念?徐铉生长在五代,志怪小说经历了唐传奇的发展,内容、技巧、文体等均已远超六朝志怪,他似乎没有必要舍近求远。此一问题的回答,不能仅从文学本身看,徐铉信奉道教,致使他相信神仙之事,《稽神录》的编写当与此有关。因为相信世间有神怪事,他不能像唐人一样“有意为小说”,而必须忠实记录。在如此的主观认识上,导致他不得不采取六朝志怪的文体。或许道教思想才是造成《稽神录》现有文体特征的深层原因。这也提醒我们,不能单从文学性上评价他,因其初衷本非为文学创作。
徐铉与道教关系密切是确实存在的,他本人多次陈述和强调,同时代的人也是众口一词。由于地域和政治的原因,徐铉与茅山道教颇有渊源,与茅山宗师王栖霞深相投契,从之获教义不少。在思想上,徐铉的儒家立场是首要的,但道教理念仍有重要地位和影响,他通过“教化”将二者相调和统一。这种观念的形成既有儒家的因素,也有道教自身从唐以来的传统。道教理念对徐铉的影响,一方面体现在他希求退隐的人生观上,另一方面也波及到其文学创作,尤其是他的《步虚词》,能够明显看到他对《黄庭经》的利用,使得其风格与他晓畅通俗的“白体”诗风不同,也可见徐铉诗风并不单一。部分描写山岳的诗歌,呈现出山岳圣俗一体的特征,也与道教思想相关。《稽神录》长期被作为志怪小说看待,文学评价较低,其实忽略了它的道教背景,其实录特征亦可从道教思想中寻求解释。
徐铉作为宋初一代名臣,已经具备了宋代士大夫的典型特征,即官僚、学者、文人集于一身,思想以儒家为本,又不排斥释老,甚至能深入其中。此特征又通过师承(徐铉——陈彭年——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⑤传之后世,在一定程度上,徐铉实际上开启了宋代士人的新面貌,他援道入儒也开之后新儒家的理路,显示出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意义。
① 文学观念研究如杨希玲《南唐“二徐”的文学观及其创作实践》,《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诗歌研究如张丽《徐铉之宗白、白体辨——兼议徐铉白居易诗学》,《中国诗歌研究》,2018年第2期;马兴祥、徐利华《徐铉的奉和应制诗及其入宋后的心态变化》,《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骈文研究如施懿超《沿溯燕、许,风气初开:徐铉骈文研究》,《浙江理工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小说研究如萧相恺《徐铉及其小说〈稽神录〉》,《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作品整理主要有李振中《徐铉集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白化文点校《稽神录》,中华书局,2006年。目前以李振中《徐铉及其文学考论》研究最为全面,郑州大学出版社,2016年。
② 本文引用徐铉原文均出《徐铉集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为避繁琐,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③ 薛爱华认为吴筠的《步虚词》“是更为私人化,更为热烈的,甚至不可思议和过分。在词汇方面,其他诗人会利用一些书籍,如《神仙传》和庾信的诗,吴筠则开拓了道教的神秘知识,尤其是基本的‘茅山手册’——《黄庭经》。”具体参见:Edward H. Schafer:Wu Yün’s “Cantos on Pacing The Void”,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1981, 41(2): 377-415。
④ 宗教史家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中认为空间是非均质性的,神圣空间和世俗空间相对。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
⑤ 参见李振中的归纳,《徐铉集校注》前言,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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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 Xuan and Taoism
HE An-p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Xu Xuan was a famous minister at the beginning of Song Dynasty. He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aoism. Due to regional and political reasons, Xu Xuan forme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Taoism of Maoshan. In terms of thinking, Xu Xuan’s Confucian position is primary. However, the Taoist philosophy still had an important position and influence then, so he reconciled the two through “education”. The formation of this concept has both Confucian factors and Taoist tradition formed since Tang dynasty. Taoism had an influence Xu Xuan not only on his life outlook of seeking to retire, but also on his literary creation.
the early years of Song Dynasty, Xu Xuan, Taoism
2020-05-13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宋元茅山道教与文学”(2019M661439)
何安平(1990-),男,甘肃泾川人,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唐宋道教与文学。E-mail: heap09@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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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5124(2021)05 - 0088 – 07
(责任编辑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