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类书与文献传承

2021-12-19 11:48王京州
江淮论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朱彝尊

王京州

摘要:朱彝尊对兔园策的激烈批评和存而不废在清初学者中极具典型性,这种新型的类书观,代表一种博雅会通的治学蕲向。朱彝尊的曝书亭不仅富藏类书,而且在著录时拔类书与四部并列,在利用类书进行治学时则有三种表征:一是注重唐宋类书,二是选择善本,三是重视考辨。作为清初一流学者,朱彝尊不仅指导其子昆田从事类书事业,而且躬身自纂类书,他的许多著述都体现出“博综旧义”的类书特征。朱彝尊指引朱昆田编纂的《摭韵》,对康熙敕编《佩文韵府》导夫先路。同时清初类书的文献传承功绩,对清中期编修《四库全书》以及乾嘉学者对类书的重视产生了深远影响。

關键词:朱彝尊;清初类书;文献传承

中图分类号:Z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5-0020-007

作为文化的主要载体,文献典籍的传承至关重要,是文明生生不息的坚实基础。对于历经劫难的中华民族而言,文献之所以传承不坠而历久弥新,自然有赖于每个人的参与,而其中士大夫群体的努力尤为关键。清初承明代之盛,不仅在类书编纂的数量上蔚为大观(1),同时又因传统汉学的渐次兴起,学者的类书视野开始穿越元明两代,投向唐宋尤其是唐代类书,借重于发掘古类书的文献价值,成为清人学术研究的崭新取径。本文将目光聚焦于清初,以朱彝尊的类书观念、收藏和实践为中心,考察清初士人对于文化使命的自觉承担,并进而探讨类书在文献传承方面的重要意义。

一、类书观念:对兔园策的批评

兼具学者和诗人双重身份的朱彝尊,以其经学淹博和文学优长,对清初文献整理和传承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诗文中,朱彝尊经常使用“兔园册”的典故(2),对这一典故的系统分析,有助于窥探他的类书观。概括来说,朱彝尊对兔园册的批评,主要集中在“陋”“末”“俗”这三点上。

首先,朱彝尊对兔园册的批评在于与“博”相对之“陋”。他在《跋五百家昌黎集注》中写道:

宋人辑书往往以摭采之富夸人,若蔡梦弼《杜诗注》号为千家,成申之《尚书集解》号四百家,亡名子《播芳文粹》号五百家是也。《昌黎集训注》四十卷,《外集》十卷,《别集》一卷,附《论语笔解》十卷,庆元六年春建安魏仲举刻于家塾,亦称五百家……当时刊书者知以博学详说为要务。今则守一家之说以为兔园册,其智出麻沙里刊书者之下矣。[1]267

这里以宋人与今人的做法进行对比,推崇宋人“以博学详说为要务”,具体表现为动辄辑书数百家,从而批评“守一家之说以为兔园册”的时下行为,极言今人之贫乏和谫陋。奉一书为圭臬而罔顾其他,在朱彝尊看来,即出自对兔园册的迷信。只有打破这种迷信,以博学救贫陋,才能推动学术的进步。

其次,朱彝尊对兔园册的批评在于与“本”相对之“末”。他在《字鉴序》中说:

嗟夫,字学之不讲久矣!举凡《说文》《玉篇》《佩觿》《类篇》诸书俱束之高阁。习举子业者专以梅氏之《字汇》、张氏之《正字通》奉为兔园册,饮流而忘其源,齐其末而不揣其本,乖谬有难毕举也已。[1]40

此处将批评的矛头指向明人编纂的两部辞书,一部是梅膺祚的《字汇》,一部是张自烈的《正字通》。这两部书在当时广为流行,成为举子们信奉的兔园册,于是《说文》《玉篇》《佩觿》《类篇》等经典著述反被束之高阁。朱彝尊将这种行为视为“饮流”“齐末”,与之相反的做法是正本清源,向传统的经典著述回归,以本源救末流,才是学者的进阶之路。

再次,朱彝尊对兔园册的批评在于与“雅”相对之“俗”。他在《汗简跋》中称:

小学之不讲,俗书繁兴。三家村夫子挟梅膺祚之《字汇》、张自烈之《正字通》以为兔园册,问奇字者归焉,可为齿冷目张也。予也侨吴五载,力赞毛上舍扆刊《说文解字》,张上舍士俊刊《玉篇》《广韵》,曹通政寅刊丁度《集韵》、司马光《类篇》。将来徐锴之《说文系传》、欧阳德隆之《韵略释疑》必有好事之君子镂板行之者,庶几学者免为俗学所惑也夫。[1]150

这里仍以梅氏之《字汇》、张氏之《正字通》为批评的对象,指斥二书为“俗书”,“俗书”流行则“俗学”盛,俗书、俗学盛行,原因不只是兔园册的迷惑性,还在于“大雅久不作”。朱彝尊不仅大声疾呼,而且身体力行,毛扆刻《说文解字》、张士俊刻《玉篇》《广韵》、曹寅刻《集韵》《类篇》,均出自他的倡导和推动。

朱彝尊眼中的“守一家之说为兔园册”,当然不一定就是类书,也可能是株守某部其他类型的著作,《字汇》《正字通》是辞书,也不等同于类书。但毫无疑问类书也常被归入俗书之列,难免存在浅陋、末流之弊,兔园册所遭受的攻击,当然也包括类书在内。通过对兔园册的抨击,目的在于针砭明代以来的空疏学风,朱彝尊提倡博学详考的精神,推重宋代学者的学术取径,大力推动经典著作的刊布,以博雅救荒陋之弊。

与此同时,朱彝尊眼中的“兔园册”,又不全是荒陋之书。在批评的声音之外,又不时穿插有正面的评价,显示对其价值加以重新厘定的理性态度,证明朱彝尊的见识确是超出众流的。如《书韵府群玉后》通篇聚焦于杜甫《漫与》之题名,谓“漫与”指“即景口占,率意而作”,其后苏轼、黄庭坚、姜夔等人均加以袭用,直到元人杨维桢才开始误读为“漫兴”,后人无不以讹传讹。元代类书《韵府群玉》将该组诗采入语字韵中,并不采用杨维桢之说,由此获得了朱彝尊的高度评价。文末结穴称“乃知勤于学者,虽兔园册子,正未可废尔”[1]149-150,作为类书的《韵府群玉》虽然是“兔园册子”,却自有“未可废”的价值,编者阴时夫则无愧于“勤于学者”。

朱彝尊与尤侗同时应博学鸿儒之征,又同修《明史》,在晚年为尤侗撰写的墓志中,更能体现他对兔园册的通达看法。《翰林院侍讲尤先生墓志铭》列举尤侗著作《西堂杂俎》《艮斋杂记》《鹤栖堂稿》等,其中关于《西堂杂俎》的评价是:“先生著述甚富,所撰《西堂杂俎》,观者胥悦,奉为兔园册。”[2]720文集行世以至于被读者“奉为兔园册”,不仅不含贬义,而毋宁说是一种褒扬。此外在《经义考》中也不乏被朱彝尊称为兔园册的著作,然而并非批评其价值不高,而是如实反映其编纂目的或流行程度,如诗类《诗经说约》条下称“是书亦举子兔园册也,然于经义颇有发明”[3]4册,265,即反映出作者的客观态度,而不带有先入为主的主观意图。

由此可见,在朱彝尊的视野中,即使是史料翔实、内容丰富的经典类书,如果为学者一味株守,也便成了令人不齿的兔园册,而要挽救俗陋之弊,类书之学确实是导向博雅的一剂良方。朱彝尊的类书观,不仅是他本人学术思想的体现,而且在明清之际的学者群体中极具典型性,同时对整个清代的类书观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类书收藏:与四部相并峙

朱彝尊具有通达的类书观,进而精熟于类书之学。作为藏书家,他以类书收藏为大宗,将其作为专架进行著录;作为诗人,他难免使用类书查阅典故,增益诗思的流动;作为学者,他往往利用类书搜罗佚文,进行實证的研究。然而无论是作为诗人还是学者,朱彝尊对类书的取阅、利用乃至编纂,都不以此自限,而是溯流直上、左右逢源,以博大精深为根本的要务。

先看收藏方面。朱彝尊晚年以“曝书亭”自名藏书之所,与王士禛的“池北书库”、曹溶的“静惕堂”相颉颃。他在《曝书亭著录序》中自述藏书经过,不断通过自购、友赠、借抄等方式,最终得以“拥书八万卷”,于是分类贮藏并加以著录:

池南有亭曰曝书,既曝而藏诸,因著于录。录凡八卷,分八门焉:曰经、曰艺、曰史、曰志、曰子、曰集、曰类、曰说。[1]55

与传统的分类方式不同,朱彝尊在经、史、子、集四部之外,又增加了艺、志、类、说四门,用以著录艺术、方志、类书、小说等四类著述。而这四类著述在传统的四部分类法中,只是二级分类,或属史部(方志),或属子部(艺术、类书、小说)。因受到藏书主人的青睐,篇帙独富,以至于不得不作为专项单独插架和著录,从而与经、史、子、集四部并列,四部一变而成为八门(3)。朱彝尊拔类书与四部并峙,既说明曝书亭类书收藏的丰富,同时也可证他对类书的格外重视。

曝书亭丰富的类书收藏,无法印证于已不存世的《曝书亭著录》,仍可间接从现存的《竹垞行笈书目》得到体现。(4)该书目“山字号”著录类书最为集中,依次有《艺文类聚》《事文类聚》《北堂书钞》《唐六典》《通典》《山堂考索》《唐类函》《类林》《类略》《事物纪原》《太平治迹统类》等11种。此外在“生字号”“涯字号”“雪字号”“待字号”“还字号”还零星记载了《异物汇苑》《谢华启秀》《广博物志》《韵府群玉》《玉海》《焦氏类林》《职官分纪》等类书。在大多是“一本”“二本”等寥寥数卷的著作之林,类书大都篇幅宏富,如《事文类聚》“二十一本”、《山堂考索》“三十四本”、《唐类函》“四十一本”、《玉海》“七十一本”等[1]377-402,以此可断言,曝书亭藏书及著录将类书独立为一门,在体量上确实是可以与四部书相埒的。

朱彝尊不但富藏类书,而且擅于在学术研究中加以利用,充分发挥它们的文献价值。被誉为“二千年来经部群籍之总汇”的《经义考》,分存、佚、阙、未见四门,采用辑考体的目录体例,在现存经书下遍辑史传、地理志及各书序跋、诸家之说,对于阙经和佚经,可用以考查的资料则十分有限,于是类书保存经典佚文的价值得以突显。朱彝尊辑录的佚文,以出自类书者最多,这些佚文虽吉光片羽,却弥显珍贵。如《易灾条》下按语称:

《北堂书钞》引许氏《易灾条》云:“母病腹胀,蛇在井旁,当破缾罋,井沸泥浮,五色玄黄。”又《初学记》引《易灾条》云:“井中有鱼,似虫出流,若当井沸,五色玄珠。”盖亦焦氏《易林》类也。[3]1册,151

上文所揭《初学记》引《易灾条》佚文,见于卷七地部“井六”事对“有鱼”,现存明清各本皆作《易灾候》,唯南宋绍兴十七年(1147)余四十三郎宅刊本作《易灾条》,可见《经义考》所载或出自善本,或经朱彝尊本人校订。而《北堂书钞》引《易灾条》佚文,与《初学记》所引并不相同。这段引文同样不见于“尽失其旧”的陈禹谟改窜本,南海孔氏三十有三万卷堂校注重刊本有此条,然而书名不作“许氏《易灾条》”,而作“许氏《易交修》”,则朱彝尊所引文字,当出自他本人收藏的《大唐类要》抄本(5),或底本亦有误字,复经他本人重新校订。总之,朱彝尊从两种古类书《北堂书钞》和《初学记》中采录佚文,断定为出自许氏《易灾条》,是非常见学术功力的,充分表明他对类书善本的珍视,并以此为基础妥善利用其中的佚文。他还据此推定《易灾条》为“焦氏《易林》类”性质的著作,同样是擅于利用类书佚文进行学术考证的表现。

《周易妖占》条下称:“《晋书》《宋书·五行志》及《水经注》《太平御览》俱引之。”[3]1册,122《四民月令》条下称:“其书虽佚,而贾思勰《齐民要术》引之特多,合以《太平御览》所载,好事者尚可捃拾成卷也。”[3]8册,269实则已为清代辑佚学的兴起导夫先路。《说纬》一文详细梳理了纬谶之书见于记载的历史,文末也谈到了纬书的辑佚:

直至隋焚禁之后,流传渐罕,乃孔氏颖达、贾氏公彦、徐氏彦犹援以释经,杜氏公瞻、欧阳氏询、虞氏世南、徐氏坚编辑类书,间亦引证。今则樊英传注所载,隋唐《经籍志》所录,《太平御览》所采,学士大夫能举其名者,寡矣。[2]605

朱彝尊在此指出纬书文献的辑录途径主要有二,一是经注,二是类书。所举类书除杜公瞻的《编珠》外,还有《艺文类聚》《初学记》《北堂书钞》《太平御览》,这几种类书外加《玉海》,恰好也是《经义考》在辑考佚文时最常用的类书,而它们恰好又均见录于《竹垞行笈书目》,可证朱彝尊对唐宋类书的重视是一以贯之的,不仅收藏以唐宋类书为中心,而且利用也是以唐宋类书为旨归。朱彝尊对类书尤其是唐宋类书的重视和利用,在清初学者中极具典型意义,同时对乾嘉学者的大规模利用类书,具有导夫先路的作用。

三、类书实践:著书良法与博综旧义

一流学者与类书编者能否一身兼任?从南朝梁至北宋初,不仅官修类书由帝王组织一流学者编成,私纂类书也大多出自著名文人之手。而自南宋以降,由于私编类书和坊刻类书的兴起,人们的类书观念也在发生潜移和转变,仿佛类书的编者不再需要“名儒”,而只能是乡塾陋儒,或者书贾坊匠,即便出于学者之手,其动因还是“备自用”;为科举或学术作津筏,也不应出自一流学者之手。四库馆臣即持此观点,并以此作为辨伪的重要依据。(6)问题正在于,为什么明清以来的一流学者,就不能从事类书编纂呢?朱彝尊不仅引导其子昆田从事类书事业,而且躬身自纂类书,他的许多著述都体现出类书的特征,与以四库馆臣为代表的主流观点背道而驰。

康熙己卯(1699)十月二十一日,已过古稀之年的朱彝尊痛失爱子。正当此时,自闽中返乡的老友梅文鼎过访相慰,引发朱彝尊撰就了一首百韵长诗。(7)这首诗除倾诉丧子之痛外,还表现朱、梅二人间的学术往复:梅以“别后所著书见示”,朱则投桃报李,不仅以临近杀青的《经义考》“相质”,同时还“出亡儿《摭韵》遗稿观之”。诗有三句涉及对朱昆田遗稿《摭韵》的评价,分别是第五十七韵:“请看所排韵,力欲辟榛艿”,第六十韵:“比于回溪韵,猎史犹纵横”,第六十三韵:“陈言委时夫,秀句罗元兢”。那么,朱昆田的《摭韵》究竟是怎样一部书呢?查《四库全书总目》,有《三体摭韵》一书,被列入子部类书类存目。提要称:

国朝朱昆田撰。昆田字西畯,秀水人,彝尊子也。承其家学,亦以博涉为功。是编仿阴氏《韵府》之例,采前人新艳字句,排纂成编。所录至元而止,惟取骚、赋、诗三体,故以为名。[4]4357

馆臣认为该书规仿阴时夫的《韵府群玉》,并将体例概括为“采前人新艳字句,排纂成编”,宜其将该书作为存目收录于类书类。进而要追问的是,出自朱昆田之手的这部类书,与乃父朱彝尊是否有关系呢?

通过查证和推论,我们认为该书有机会得到乃父在著述门径上的开示,很可能正是在朱彝尊指导并敦促下完成的。朱彝尊精于小学,音韵之学是小学的重要分支。其《礼部韵略释疑跋》称:

韵书自陆法言、孙愐后,经丁度等审定《韵略》,礼部以之颁行。惟其略也,故孙谔、毛晃、黄启宗、黄积厚、张贵谟等代有广益。景定间庐陵进士欧阳德隆辑《释疑》五卷,以便场屋之士。隋唐以来之分部,未尝紊也。契丹僧行均撰《龙龛手鉴》三卷,本之华严三十六字母。蒲传正帅浙西,首刊是书。而郑樵《六书略》以为声经音纬,韵学始备。由是韩道昭之《五音集韵》、黄公绍之《韵会举要》,东冠以公,洽冠以夹。[1]149

此处对音韵学史上的重要著作如数家珍,对历代韵书的分部变化了若指掌,足见朱彝尊对音韵学造诣之深。从文学创作的需求出发,朱彝尊更为看重韵编类书的价值,尤其推重《韵府群玉》和《回溪史韵》。上文已揭《书韵府群玉后》关于该书“识字”“勤于学者”的肯定评价,此外朱彝尊又在另一则跋语中称道《回溪史韵》的体例:

宋人兔园册,类摘双字,编四声,以便简阅。回溪独采成语,有多至三四句者,未尝割裂原文,信著书之良法矣。[1]149

宋人所编类书往往仅出以“双字”(如苏易简《文选双字类要》),而钱讽的《回溪史韵》则将辑录的内容由语词扩展至句段,避免了“割裂原文”之弊,被朱彝尊盛称为“著书之良法”。这一认识,应对《摭韵》的编纂产生了潜在的影响。

朱彝尊辞官归田的第二年,朱昆田也自岭南返乡,父子得以朝夕相守,商量学术。一方面,朱昆田协助乃父编纂《经义考》;另一方面,朱彝尊在著述门径上进行开示,以易于见功的类书体式为关钥,指导朱昆田將《回溪史韵》《韵府群玉》作为著述的蓝本,按韵辑录赋、骚、诗等文体中的清词丽句,不仅是可能而且可行的。百韵长诗所谓“比于回溪韵”“陈言委时夫”即已点明其体例所本,显示朱彝尊极为明了该书韵编类书的性质。

同样见录于《四库全书总目》子部类书类存目,还有另外一部韵编类书《韵粹》,馆臣称其“旧本题国朝朱彝尊撰”,有学者据今存清抄本发现编者实为朱昆田。此书“采古人新颖之语,分韵编次”“惟摭词赋,而不及经史”(《韵粹提要》)[4]4351,其体例和内容与《三体摭韵》如出一辙,疑为《摭韵》别本,二书实为一书。朱彝尊指导朱昆田编纂的韵编类书,虽然可能是“草创未定之本”,却理应在韵编类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朱彝尊不仅有指导类书编纂的方法论,而且躬自投身于类书的编纂实践。他的未完成著作《瀛洲道古录》从性质来说,即属于专题类书。据《跋洪遵翰苑群书》自述,《瀛洲道古录》的编纂动机,是有鉴于《词林典故》《翰苑须知》等类书的疏漏,后来又曾获《职官分纪》《翰苑群书》等著述开示,其著述体式也是一脉相承的。李富孙目验该书“稿本二十三册,皆从各书中抄录,自史类以及明人集部,无不蒐采”[5],分制诰、讲读、仪注、选任、论议、书籍、燕赉、纂修、记注、使命、典型、廨宇、官制、杂志、附志十五门,均显示这一著述的类书体例和性质。这部“诚为翰苑中不可少之书”,惜因朱彝尊携楷书手入内抄书,遭权臣弹劾而中辍。

朱彝尊一生勤于著述,“其中为人熟知的仅若干种而已,大量著述因流传未广而鲜为人知,甚至逐渐湮没”[6],其中即包括多种类书,这些类书在当时可能出于练笔需要,也可能仅是汇集资料,大多以抄本的形式流传,如《后汉书纂要》《焦螟集》《典故类抄》等。其中《后汉书纂要》收入史部史抄类,《焦螟集》收入集部别集类,但后者内容却是“辑抄诸子粹语”,实际与类书都是胎息相通的。

此外,朱彝尊的许多知名著述也都体现出“博综旧义”的撰述特征,以《经义考》最为典型。该书遍阅历代书目、史传、方志、文集,凡涉及经义著作之文献资料,无论篇章还是碑版,无不一一通录于书中,是当之无愧的辑录体目录。此外《日下旧闻》征引图籍1669种,《鹾志》引用有关盐政的要籍360种,《明诗综》采辑书目282种,《词综》取裁于160多家词集等,在体例上均属于辑录或综考体。这些综考体著述,或名为目录,或归入方志,或称作总集,但其博采综辑的撰述方式,与类书均具有共通之处。区别只在于,类书遵循述而不作的宗旨,而综考体著述在辑录之外,往往还附有按语和考证。

四、文献传承:类书与丛书的互动

每当易代之际,传世文献通常遭罹大规模的焚毁之厄,而随之建立的新朝廷往往致力于典籍的搜集和整理,将其作为构建新朝文化方略的思想资源和文献基础。(8)其中官修类书担当了重要的角色,从唐初的《艺文类聚》到宋初的《太平御览》,再到明初的《永乐大典》,均成为奠定国家文献基础工程的重要典籍。至于清康熙皇帝,更加意发挥类书的文化传承功能,相继编成《渊鉴类函》《佩文韵府》《子史精华》《骈字类编》等大型类书,同时推动了《古今图书集成》的问世,与前朝不仅齐驱且有超越之势。康熙对于类书的重视,其动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朱彝尊、高士奇等南书房文人的治学方法,对康熙的知识视野和治学旨趣具有直接的影响,这种影响自然也包括在著述时采用“信著书之良法”的类书体式。

在康熙敕编的几种大型类书中,学术影响最大的当属《佩文韵府》。该书为韵编类书,始编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六月,终于康熙五十年(1711)十月,于武英殿刊刻完成后,康熙感觉到尚有遗漏,于是在康熙五十五年(1716)四月,又命王掞、王顼龄等领衔编纂《拾遗》,至康熙五十九年(1720)正月完成。该书是在元阴时夫《韵府群玉》和明凌稚隆《五车韵瑞》基础上编纂的,康熙所作《御制佩文韵府序》述之甚详:

尝谓《韵府群玉》《五车韵瑞》诸书,事系于字,字统于韵,稽古者近而取之,约而能博,是书之作,诚不为无所见也。然其为书,简而不详,略而不备,且引据多误。朕每致意焉,欲博稽众籍,著为全书。[7]

韵编类书虽始创于唐颜真卿的《韵海镜源》,然因该书早已亡佚,故现存最早的韵编类书首推元阴时夫的《韵府群玉》,至于明代则效仿者甚多,如包瑜有《韵府续编》,又有题为李攀龙所撰的《韵学事类》《韵学渊海》等,其中凌稚隆的《五车韵瑞》一百六十卷,在篇幅上远迈前人,因此成为康熙在创制《佩文韵府》时致力超越的对象。这与朱彝尊在指引朱昆田编纂《摭韵》时以《韵府群玉》和《回溪史韵》为蓝本的做法是一致的。同时因为《摭韵》是“草创未定之本”,对《佩文韵府》实具有孕育和促成之功。

清初学者对类书的重视和利用,助推清代学术走向征实一途,对清中期考据学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最能彰显清人文献传承业绩的《四库全书》,其编纂与清初学者对类书的重视亦具有潜在的关联,可从以下四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四库馆臣在重视类书的同时,对类书的流弊具有清醒的认识。《四库提要·类书类叙》称:“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辗转裨贩,实学颇荒。”接着笔锋一转,对类书的文献价值进行了高度评价:“然古籍散亡,十不存一,遗文旧事,往往托以得存。”[4]4203这与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清初学者对兔园策既尖锐批评同时认为“正未可废”,看似矛盾却又统一的认识是相通的。

其次,《四库全书》所收类书宏富,在其所收录的3461种79309卷图书中,65部类书多达7045卷,几乎接近总卷数的十分之一,存目类书则超过其存目书籍总卷数的五分之一。[8]虽然《四库全书总目》仍遵循传统目录的格局,没有将类书独立设类,而在《类书类叙》中开篇即言:“类事之书,兼收四部。而非经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内,乃无类可归。”[4]4203实际上已对从属于子部的传统类目提出了挑战。这与朱彝尊的曝书亭富藏类书并将其作为一级类目,显然也具有相似性和可比性。

再次,拥有“十全武功”的乾隆皇帝,如何在文化上凌轹前代,怎样超越他的祖父康熙?这是摆在他面前的重要问题。《四库全书》的修纂,便是乾隆试图超越康熙的尝试。康熙虽敕编有《全唐诗》《康熙字典》《朱子全书》等其他类型文献,但最能代表康熙文献编纂业绩的,当然还是首推类书。所以乾隆敕编《四库全书》,其模范对象便是《佩文韵府》等康熙敕编类书。二者虽属不同文献类型,却前后辉映,具有内在的关联性。

最后,四库全书馆的设立,出自朱筠的建议,最初动因正是从《永乐大典》中辑录佚书;在向各地藏书家征集图书时,又下令以内府初印本《古今图书集成》和《佩文韵府》两部大型类书作为厚赏,从而解决了文献来源的问题。[4]3-5作为大型丛书的《四库全书》,在修纂过程中先后与《永乐大典》《佩文韵府》和《古今图书集成》等大型类书产生关联,显示了丛书和类书之间的亲缘关系。二者的区别在于,类书将图书拆散按类重排,丛书则将图书丛集而保持完整性,但在文献传承上二者宗旨却是一致的。

综上而言,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清初学者,既對类书表现出批评的态度,同时又倚重类书,在辑佚、校勘和保存文献等方面大力发挥类书的作用,对清代学术具有引领风向的作用。清人尤其是乾嘉学者在实证研究上取得的巨大成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类书价值的重新发现,而从学术谱系上来说,这一蕲向又应上溯至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清初学者。

注释:

(1)在类书的发展史上,明代及清初是超越唐宋而上之的鼎盛期。张涤华《类书流别·盛衰》指出:“类书之盛,要推明代及清初为造其极,齐、梁、唐、宋犹不逮焉。”(张涤华《类书流别》,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30页)《明史·艺文志》著录类书27186卷,其中《永乐大典》一书即占22937卷,所余4000余卷可大致分为私家著述和书坊编刊两类,其中尤以科举类书和日用类书为多。

(2)《兔园册》本来是唐人杜嗣先编撰的一部类书,后来因为“遗下《兔园册》”的典故,不幸与五代宰相冯道联系了起来,从此背上了浅陋俚俗的恶谥。实则在当时冯道即有“《兔园册》皆名儒所集”(薛居正等《旧五代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657页)的反驳,孙光宪《北梦琐言》亦以“《兔园册》乃徐、庾文体,非鄙朴之谈”(孙光宪著、林艾园校点《北梦琐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4页)为其辩护。虽然“兔园册”的含义早已超出了类书的范围,但回归到该类著述的传统语境,有助于探讨学者对类书之弊的认识。

(3)孙永忠《类书渊源与体例形成之研究》(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2页)全面梳理了类书在目录中的流变,认为将类书独立为一级类目,始于郑樵《通志·艺文略》,此后郑寅《郑氏书目》、陆深《江东藏书目》也采用了类似的方式。然而这种方式并不常见,尚不足以与收入子部的传统相对抗。

(4)《竹垞行笈书目》为朱彝尊亲笔手定,以“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古道无人独还”二十四字编目,不分部类,只记书名和册数。

(5)朱彝尊《大唐类要跋》称“康熙己卯七月,湖州书贾有以《大唐类要》百六十卷求售者,反复观之,即虞氏《北堂书钞》也”。

(6)如《文选双字类要提要》称“易简名臣,不应荒陋至此”,“疑其时科举之徒辑为此书,托易简之名以行也”;《文选类林提要》称“然攽兄弟以文章学问与欧阳修、苏轼诸人驰骋上下,未必为此饾饤之学,疑亦南宋时业词科者所依托也”。与此论调相仿,馆臣尽管误署《韵粹》作者,同时却自相矛盾地说:“彝尊学有本原,著述最富,不应为此饾饤之学,其生平文字内未尝言及此书。书中时有阙行阙字,亦似未完之本,疑为摭拾私记以备词赋之用。”

(7)即见录于《曝书亭集》卷十九的《十月二十一日丧子老友梅君文鼎归自闽中扁舟过慰携别后所著书见示部帙甚富余亦以经义考相质并出亡儿摭韵遗稿观之成诗百韵次日送之还宣城兼寄孝廉庚》。全诗情感浓挚,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堪称《曝书亭集》的压卷之作。

(8)张宗友《朱彝尊与清初文献传承》(《南京大学学报(哲学 ·人文科学 ·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重在分析朱彝尊博雅会通为特色的治学取向及实践,以及朱氏长期建构的学术文化交流圈对这一蕲向的影响,虽识远虑周,却惜未论及类书。

参考文献:

[1]朱彝尊,著.杜泽逊,崔晓新,点校.曝书亭序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2]朱彝尊,著.王利民,等,校点.曝书亭全集[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3]朱彝尊,著.许维萍,等,点校.点校补正经义考[M].台北:中研院文哲所筹备处,1997.

[4]魏小虎.四库全书总目汇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张宗友.朱彝尊年谱[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260.

[6]杜泽逊,崔晓新.朱彝尊著述续考[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1):53-57.

[7]张玉书,等.佩文韵府[M].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1.

[8]张澜.中国古代类书的文学观念——《事文类聚翰墨全书》与《古今图书集成》[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1.

(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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