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周氏兄弟与碧云寺关系后

2021-12-16 03:54钱振文
博览群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柏树香山周作人

钱振文

这些年,去香山的次数是很多的,但我一直没有去过碧云寺。在香山玩的时候也曾向人打听怎么去碧云寺,有人说往北走一出北门就到了。但也就是说说,真去碧云寺看看的兴致还是没有。想起碧云寺,印象里只有孙中山以及和孙中山有关的那个造型很特别的塔。

最近看周作人日记中周氏兄弟和禄米仓胡同的关系,再次发现周氏兄弟尤其是周作人和碧云寺的关系。就觉得该去碧云寺看看了。

周作人1920年底得了肋膜炎。从1921年年初开始治病。开始是山本医生到家里诊病,3月29日以后进山本医院住院,直到5月31日出院。出院后的周作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到西山碧云寺静养。时间是从6月2日到9月21日。周作人6月2日的日记有:

二日?阴。下午移往香山碧云寺养病,重君先在,大哥、三弟及丰一同乘自动车送来,五时回去。晚雨。

从鲁迅日记中可以知道,在6月2日送周作人来之前,鲁迅已经来过两次碧云寺了。一次是5月24日,这天的鲁迅日记记

二十四日?晴。上午齐寿山来,同往香山碧云寺,下午回。

《鲁迅全集》对“碧云寺”的注释说:

碧云寺在北京西郊香山东麓,又称西山碧云寺。始建于元至顺二年(1331)。原名碧云庵,明正德年间扩建后改名。周作人病稍愈,鲁迅于是日租定寺内般若堂西厢房,供他养病。

过了两天,5月27日,鲁迅又去碧云寺,整理收拾给周作人住的屋子。这天的日记说:

二十七日?晴。清晨携工往西山碧云寺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经海甸停饮,大醉。

周作人在碧云寺过了差不多四个月清净日子,但并不寂寞。虽然不近,家里人还是经常有人去看他。母亲妻子儿子大哥三弟都去过。鲁迅大概上去七八次。妻子信子还每过段时间就到山上给他理理发。除了家里人,周作人的北大同事李大钊、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等也频繁到碧云寺看望周作人。和周作人平常来往密切的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更是多次到香山碧云寺看周作人。8月份周作人有两次坐轿到香山甘露旅馆,都是和沈氏兄弟聚会。其中一次是8月26日。這次来,沈氏兄弟还带着刚到北大任职的张凤举:

上午信子来。士远、尹默偕张凤举(君黄)来访,五人同往甘露午餐。

张凤举是刚从日本回国的年轻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作人。在拜见同事周作人之前,张凤举先认识了鲁迅。8月22日,在沈尹默召集的一次饭局上就有同时出席的鲁迅和张凤举。这次聚会的前一天是星期天,鲁迅刚刚到山上看过弟弟周作人。在这次聚会上,他们的谈话肯定会说到在西山养病的周作人,甚至就是在这次聚会上几个谈话的人说定近期上山去看周作人。所以8月25日鲁迅给周作人的信里说:

前天沈尹默绍介张黄,即做《浮世绘》的,此人非常之好,神经分明,听说他要上山来,不知来过否?

从日记看,前两个月周作人主要是待在自己住的地方。八九月以后,大概是环境逐渐熟悉了,他开始到寺庙里各处游览。日记中记载了他曾经去过的各个地方如“下午至塔下一游”“至西边山上一游”“下午至寺后山上一走”“往水泉一转而返”等。

如果不到现场去,周作人日记中说的这些地名就只是个字眼而已。

过去到香山都是从买卖街上去进香山东门,这次我们的目标是碧云寺,所以从香山站下车后的分路口往西北方向去。从这开始,路面换成了用大块石条铺砌的石板路。铺砌用的石条一般都有一米多长、几十厘米宽。路边有个说明牌介绍说这条路叫煤厂街,过去这里建有煤厂,囤积销售从门头沟运过来的煤。20世纪50年代,好像是1953年吧,为了方便群众前往碧云寺纪念孙中山先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把这条街铺砌成了几米宽的石板路。铺砌这种高等级的石条做路面,现在在北京能看到的也只有天安门前的一小段。说明在某段历史时期,碧云寺的地位是很高的。

碧云寺的东门和香山的北门左右相望。

香山的门票是5元钱,而碧云寺的门票是10元钱。

眼前的碧云寺和想象中的碧云寺完全不同。想象中的碧云寺就是个单体建筑,也就是广为宣传的和孙中山先生有关系的那个造型特别的金刚宝座塔。这种造型的塔在北京还有一座,在动物园后面的五塔寺。除了那个金刚宝座塔,我以前没有看到过碧云寺其他建筑物的影子。

也就是说,眼前的碧云寺是陌生的,但又不是完全陌生。我知道终会看到我熟悉的那座塔。但我又并不急于看到那座塔。眼下这些陌生的建筑每一座足够精致、耐看。碧云寺不是只有一座塔,它是一座结构完整的寺庙。一般寺庙里的内容这里都有。我们沿着寺庙的中轴线一点一点看过去。山门和山门里的哼哈二将、四大金刚,弥勒殿,释迦牟尼殿,菩萨殿。殿堂大多是明代遗物,设计简朴。殿堂外松柏夹道,环境清幽。山门外的一对石头狮子、弥勒殿里铜质弥勒佛等都是精致的古代文物。

最后一进院是中山堂。中山堂是1925年祭奠孙中山的地方。正殿里有孙中山雕像,两侧厢房是孙中山生平展览。从这儿开始,和我们过去对碧云寺的了解开始对接起来了。

所有的整座寺庙依山而建,每穿过一座殿后拾级而上,便会到达下一进院子。从中山堂再往后就是我们熟悉的金刚宝座塔了。刚才在中山堂看展览的时候对这塔就了解很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去的时候,塔基外面正拦着一道隔离带,让我们不但不能靠近石塔,也不能到石塔周围去转一转。周作人日记中说的“塔下”大概就是这里了。“塔下”应该是一个面积不小的院子,我们没能到塔后去看,也就不知道从塔院后面能不能到周作人说的“西边山上”“寺后山上”。

沿中轴线往上走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中轴线两边的跨院。我猜想,周作人那时候肯定和中轴线上这些殿堂关系不大,他住宿和活动的区域应该是在两边的跨院。现在,中轴线看完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才刚刚开始。

但我们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周作人住过的般若堂是在中轴线左边还是右边。我们先去的是右边的卓锡泉。这里据说是乾隆的行宫,也是乾隆很喜欢的地方。周作人日记中说的“水泉”应该就是这里了。水泉院真的有流水淙淙,是不是泉水不敢说。这里是一处山崖的背后,山崖上面好像就是塔院。这里最奇特的景观是从崖壁上长出来很多的松树柏树。当然这种景观在香山是很多的。我早就注意香山各处墙壁上生长的古柏。当然,崖壁下、溪水边更有很多高大的老树。我近距离观察一棵粗壮的柏树,树上的标牌说这棵树的树龄是310年。

看完水泉院往下走,到一个展厅外边,问一个站在厅外的工作人员般若堂在哪儿?她稍微一想说:“就没这个地。”这话挺让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来碧云寺之前我就担心周作人当年住的应该是寺庙里的寮房,现在说不定早拆了。或者是成了非开放区域的办公用房,就算还有,也没办法识别。你想想,周作人到碧云寺休养是1921年的事,整整100年了。

我们决定到对面的跨院去看五百罗汉堂。横着走到对面的跨院却是罗汉堂下面的一个院子,有主殿和左右厢房。屋子里面都是图片展览。在院子门口我看到挂着牌子上写是禅堂院。我们就琢磨这个“禅堂”和“般若堂”莫非是一个意思?用手机上网一查,果然。有人在文章中说:“宋朝著名的大慧宗杲禅师云:禅乃般若之异名。”这就是了!从门口回到院子左右两边的厢房,但我顾不上细看这些展览的内容,我脑子里盘旋的一个问题是,周作人当年住的是这里的哪个屋?其实《鲁迅全集》的注释里说得很清楚,周作人住的是般若堂西厢房,但我上山的时候只记住了般若堂。我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左手的厢房正在暖阳的包围中,看起来挺舒服,我便推测,周作人大概会选这个向阳的屋吧。

禅堂院也就是般若堂院子宽阔、高敞,院子里有两棵巨大的国槐。1921年6月17日,家里人给周作人送来了“藤榻”,当天晚上他就没回屋里睡觉,而是“晚卧院子里”。想来就是躺卧在这两棵槐树下。

从院门前的高台阶走下去是个大小和禅堂院差不多的外院,没有房屋,只有花草树木。

从禅堂院的外院走出去,已经是寺庙的山门外了。

周作人到西山养病这件事已经100年了。100年前的历史发生地还好端端地存在着,这真出乎意外,令人欣喜。

去过碧云寺后,想起来再看看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知堂回想录》其中的一节题目就叫《西山养病》,对在碧云寺所住的屋子说得很清楚。他说:

我于六月二日搬到西山碧云寺里,所租的屋即在山门里边的东偏,是三间西房,位置在高台上面,西墙外是直临溪谷,前面隔着一条走路,就是一个很高的石台阶,走到寺外边去。这般若堂大概以前是和尚们“挂单”的地方,那里东西两排的厢房原来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此后如有游方僧到来,除了请他们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安顿他们了。我把那西厢房一大统间布置起来,分作三部分,中间是出入口,北头作为卧室,摆一顶桌子算是书房了,南头给用人王鹤招住,后来一个时期,母亲带了她的孙子也来山上玩了一个星期,就腾出来暂时让给她用了。

这和《鲁迅全集》那条注释的说法是一样的,都是“三间西房”。但这里周作人大概是把方向弄错了。实际上碧云寺是坐西朝东而不是常见的坐北朝南,所有的正房都是西房,般若堂里的两个厢房就应该是北房和南房。周作人所说的“三间西房”实际上一个是三间南房。不管是三间西房还是三间南房,总之就是我那天在禅堂院里看见的三间背阴的屋。至于为什么鲁迅他们选择这个屋而不是对面向阳的屋就不得而知了。可以确定的是,鲁迅租定这个屋的时候,对面的三间屋也还是闲着的。周作人在《山中杂信》的第二封信中说到了他对面的屋:

近日天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

“天气渐热”提示我们,对于避暑度假来说,选择背阴的屋也许是对的吧。

《山中杂信》是书信体的散文,以给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写信的形式报告他在西山的所见所闻,从6月9日开始分六次刊登在《晨报副刊》上。《山中杂信》的风格相当轻松随意。《知堂回想录》说到了《山中杂信》:

在五月与九月之间一总给孙伏园写了六回的《山中杂信》,目的固然在于轻松滑稽,但是事实上不得做到,仍旧还回到繁杂的时事问题上来。

除了《山中杂信》,周作人在西山期间,还有两个工作也冠以“杂”字。一个是《杂译日本诗三十首》,一个是《山居杂诗》。《杂译日本诗三十首》的按语说到了“杂”字的一个意思:

今年春间卧病,偶看日本诗,译出若干首,近时转地疗养来西山中,始能整理录出,并加入旧译数则,共十三人,诗三十首。这并不是正式的选粹,只是随意抄译;有许多好诗,因为译语不惬意,不能收入,所以仍旧题作杂译诗。(《新青年》第九卷第四号)

这里“杂”是说选择翻译对象的随意。而《山居杂诗》和《山中杂信》的“杂”则是写作对象选择的随意。《山中杂诗》包括七首小诗,内容都是他在般若堂所看见的景象,主要是身边所见动植物的细微情调。比如6月17日晚上写的(四),把槐树上不知什么虫子的鸣叫和枯焦的气味联系了起来:

不知什么形色的小虫,

在槐树枝上吱吱的叫着。

听了这迫切尖细的虫声,

引起我一种仿佛枯焦气味的感觉。

我看了這首小诗,就想起来我在禅堂院看见的那两棵老槐树。院里的老树,周作人当年有可能“看到“的老树,除了这两棵槐树还有一棵柏树。周作人8月10日所写的《山居杂诗》(一)写到了这棵柏树和攀附在柏树上的藤萝:

一丛繁茂的藤萝,

绿沉沉地压在弯曲的老树枯株上,

又伸着两三枝粗藤,

大蛇一般的缠到柏树上去,

在古老深碧的细碎的柏叶中间,

长出许多新绿的大叶来了。

而根据周作人日记,他曾在院里的藤萝前照过相片,而照相的时间正是他写《山居杂诗》(一)的同一天:“同丰一及鹤招在院中藤花北照相,八寸一枚。旧七夕。”可见,照相这种特殊的视觉活动,很大程度提高了景物的可见度。

除了院里的动植物,周作人也关注特殊环境中的人,包括游人。在《山中杂信》(四),他写到了转悠到般若堂的不多的游客,而且注意到一般游客都爱关注老树的树龄: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这柏树呢?”至于答案,自然仍然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上,岂不一举两得么?

这是的确的。到现在,人们还是对老树的年龄感兴趣。碧云寺有很多老树。我印象深刻的是煤厂街边上的老槐树和水泉院里的老柏树。

不过,现在公园里的古树都是登记在册的,游人只要看树上的标牌就能知道这树的名称和年代,这倒的确是解决了一个周作人当年观察到的总是困惑人们的问题。至于树龄是怎么测定出来的,我们外行的人也说不上来,但总不至于是周作人说的“胡乱定出一个年岁”。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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