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中华最强治水者塑像

2021-12-16 08:14咸立强
博览群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水利局水灾大禹

咸立强

近期新冠疫情、郑州洪灾等自然灾害接踵而来,在人类历史上诸如此类的突发灾难不胜枚举,疾病、洪水、地震、海啸、塌方等各式各样的劫难,已然成为人类生存与发展过程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噩梦般存在。

灾难带给人类的是欲哭无泪的伤痛、生死离别的悲情,甚至是血肉横飞的惨象,灾难降临时我们曾束手无措,也曾彷徨不定,甚至是怨天尤人。历史与现实告诉我们,灾难来临之时我们必须勇敢面对,除此别无他法。于是,在灾难对我们的审视中,人类历史上传颂着大禹治水的英雄传说,涌现着人道主义救援的感人场景,探索着消弭身心创伤的路径方法。灾难试图摧毁人类,但人类在灾难过后一次又一次地顽强生存着,在这样循环往复历史性发展规律之中,人类不断螺旋式提升着自我对灾难的科学认知与理性判断。

既然与灾难共存是人类无法躲避也无须回避的客观现实,于是我们尝试着用文字和影像去还原、认知与解构它们,借此进一步坚定人类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获取生存的勇气与毅力。

——张勇(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

中华文明几千年,若问最强治水者是谁,毫无疑问当属大禹。

在中华治水史上,李冰父子也是赫赫有名,都江堰工程至今依然在哺育着天府之国。天府之国,毕竟只是中华大地的一个角落,大禹治水,可是真正的重整乾坤,再造神州大地。一个是地方英雄,一个是中华英雄,大不同。

《理水》是鲁迅1935年11月创作的短篇小说,收入《故事新编》。《理水》的主人公,便是大禹。鲁迅以前,大禹治水的故事多见于神话传说,大禹也近乎是神一样的形象,或者说就是被当作了神,而在鲁迅的笔下,大禹从神复归为人,当然,作为人的大禹不是一般人,而是英雄。西方神话传说中也有英雄,那些英雄其实是半神,体内流淌着神的血脉。鲁迅笔下的大禹并不是半神似的英雄,而是被塑造成和最普通的底层人民相似的人,他的精神他的血也就是一般中国人的精神和血。因此,大禹应该被鲁迅当成了中国的脊梁,是这脊梁的第一块骨头。大禹治水的故事,从神话传说到鲁迅的小说书写,犹如经历了炼金术,出现了神奇的变化,一个黑瘦乞丐似的大汉形象从此烙在了广大读者们的心上。鲁迅在小说《理水》中塑造的大禹,坚守抗洪救灾第一线,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是一个真的治水者,当之无愧的中华治水第一人!

鲁迅为何要写《理水》?为何要写大禹治水的故事?在众多的解释中,我想最不应该忽略的,便是一直关注民生疾苦的鲁迅,应该感受了现实生活中水灾频发的危害。

水是生命之缘。自古以来,人就临水而居。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在利用水的时候,往往忘记了不争的水恰恰又具备万物莫能与之争的能力。其实,也未必是忘记,像上帝发洪水、共工怒触不周山,这类的事情,与普通老百姓的记性好不好着实没有太大关系。上帝与共工是神话中人物,细数中外历史上水淹敌军的故事,那水恐怕也未必就只挑了战士去淹。1938年6月,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被掘开,人为造成黄泛区,几百万受灾民众懂不懂得生态保护着实也与这场水灾没有多大关系。我想,鲁迅写小说的时候,恐怕也无意于生态保护,《理水》中并没有借上帝或共工等影射现实生活中水灾的罪魁祸首。小说《补天》中,鲁迅只写女娲一觉醒来,就发现天已经裂开了一道缝。共工的部下说是自己的主公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洪水发。从小说的叙述看,鲁迅似乎无意将共工部下的话当成真的来进行叙述。总之,这就是鲁迅小说《理水》中大洪水的来源。大洪水的解决,在鲁迅的小说叙述中分为两步:首先,女娲补了上面的天;其次,大禹治好地上的水。

鲁迅自言欲以小说的形式写中国人的文明史,最先写出来的便是《补天》,按理来说接下来便应该写《理水》。事实却不然。鲁迅在1922年11月创作了《补天》,与《理水》相隔十三年。据说,大禹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两个十三年的巧合,未必没有某种深意。就在《理水》写完后,鲁迅连续创作了《采薇》《起死》《出关》。《理水》不是结束,作为民族脊梁的大禹形象的创造,并没有成为浪漫剧的结尾画面,鲁迅总是不愿意给读者一个廉价的希望,即便塑造出了一个民族脊梁式的人物,也并不讓他带给读者从此一切都改变了的印象。大禹虽是中华治水第一人,却并不意味着在他之后永无水患,始终关注社会现实生活的鲁迅深深地知道,水灾不断地重来乃是常态。仅以上世纪30年代为例,就有1931年的江淮大洪灾,波及八省五千多万人口,1933年黄河下游决口,洪水波及五省,1935年山东境内黄河多次溃决,汉江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有统计说襄樊一地就淹死八万多人。鲁迅创作《理水》,既是书写民族脊梁之源,也不无盼望真能治水者出现的意思。

谁是真正的治水者?答案当然是大禹!但是,大禹再能干,靠大禹一个人治水也不可能成功。在鲁迅的笔下,大禹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一个人再英雄,只有依靠人民的力量,他整治天下洪水的宏大理想才有成功的希望。大禹治水之所以能够成功,就在于获得了人民的支持!所以,包括大禹在内的人民,才是真正的治水者。

谁是人民?在《理水》中,文化山上的鸟学者、考察专员、持矛官兵、头上被打出疙瘩的居民、水利局的同事、舜爷……似乎都应该算是人民。不是人民,难道是阶级敌人?总而言之,在鲁迅的小说《理水》中出现的人物形象,似乎并没有人民的敌人出现。但是,若将这些人物都视为人民,水利局里的大员们似乎不会满意,作为读者的我心中也颇不宁静。这些人怎么会一样?人民这个词难道性善如水,无所不包,有容乃大?若真是有容乃大,我心自应平静,事实却并非如此,起码,在鲁迅的笔下,不难发现春秋笔法的痕迹。谁是真正的人民,谁是真正的治水者,没有失掉赤子之心的阅读者,读完小说之后自然会有正确的判断。

人民不等于群众。群众这个词,才是无所不包,可以将阿Q那样的人物形象纳入其中。周作人读过勒庞的《群众心理学》,直言:

我是不相信群众的,群众只是暴君与顺民的平均值罢了,然而因此凡以群众为根据的一切主义与运动我也就不能不否认,——这不必是反对,只是不能承认他是可能。

然而,这样的判断也并非完全正确,只有当我们将阿Q视为国民劣根性的代表时,这个判断才成立。在一些特殊的时期,人们将阿Q视为英勇的革命者,这时候的阿Q便是人民,不宜随便称呼为群众。人民是一个带有浓郁的政治色彩的词语,本文无意于站在政治的立场上區分小说《理水》中的人民与群众,而是将鲁迅欣赏和肯定的人物视为人民,鲁迅讥讽的不良人士称为群众,这种划分方式肯定问题挺多,但是为了突出大禹所代表的真正的中国脊梁,划分的标准及过程有些粗糙也顾不得了。自古以来,不乏碰伤误伤者,如《理水》中被官兵在头上打出疙瘩来的那位下民,事过境迁之后,不仅不以自己被碰伤为意,反而自摸伤处时颇觉与有荣焉。勒庞在《群众心理学》中为那位下民似的群众做过各种精彩的描述,他们是不配也不会成为中国的脊梁的,能够成为中国脊梁的只能是大禹,还有紧紧跟在大禹身后的人民。

大禹虽然是小说《理水》的主人公,在小说中的正式出场实在有些晚。

《理水》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写文化山上的一帮鸟学者考证有没有大禹这个人,第二部分主要写到地方上考察水灾的两位大员,第三部分第三段大禹才正式出场,第四部分写的是大禹治水成功归来。

现实生活中,凡是开会,最重要的领导总是最晚出现。难道鲁迅的小说《理水》也是有意安排主人公最后一个登场?最重要的领导,当然最忙。忙不开身,所以要劳他人稍等一等,这似乎也是应有之义。负责理水的大禹,的确是忙,但小说中似乎也没有人在等他。他出现,蓦然就出现,他走,蓦然就走。就连禹太太,小说也写成是在后面追着赶来,而不是像石头一样在道旁门边死等。看到卫兵不放自己进去见大禹,禹太太只是待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转身叫骂着离开了,并不在门口等大禹出来。这自然是写大禹大公无私,化用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另一方面,我以为小说这是写出了真正的治水者能够成功的诀窍,这诀窍不仅在于堵与疏的治水理论选择,还在于大禹是实干家。什么是实干家?就是不做表面文章,不是只在领导看得见的地方治水,也不愿意借助文化山的力量大搞宣传。只是默默地到遥远的地方,到最需要自己的地方去治水。如何治,怎么治,文化山上的鸟学者和水利局里的大员们并不晓得,他们也不想真正地晓得,而大禹也不理会这些鸟人,只顾埋头治理水灾: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大禹就是埋头苦干的人,像大禹那样的人就是中国的脊梁,是中华文化自信的根基所在。

大禹也是家天下的源头。传子不传贤,家天下取代了禅让制,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阅读《理水》中舜和禹谈各自孩子的话,就显得别有意味。舜谈儿子启,颇见爱心,禹则说:“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看。”自言不把阿启当儿子看的大禹,却把天下传给了儿子。或许,“不当他儿子看”也可以解作“把他当天子或天子继承人看”。大公无私的意思,自然指的是奉献,有时候也不免有刘邦那种以天下作为家产的意思。这样解读大禹,颇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然而,作为家天下的源头,实在也不免有让人腹诽的地方。

就小说的叙述而言,我觉得大禹不免有令人腹诽之处,他既是中国的脊梁之始,也是家天下的起点。鲁迅的笔下,终究还是罕有完人。然而,实际上鲁迅的用意也可能并非如此,反而可能意在表现大禹的另一种治水之功。所谓另一种,便是治人。老百姓是水,这也是中国文化固有的象征。

理水,理的是洪水。比水灾危害更大的,是人灾。何为人灾?社会的堕落,人性的异化。

小说《理水》的第三部分,现身水利局大厅的大禹,听着大员们的各种议论,心里想的却是“放他妈的屁!”尽管大禹觉得那些大员都是放他妈的屁,却并不当面说出来,只是简洁地提出先前“湮”的治水方法不对,以后应该改用“导”。对于官员们的各种质询,小说写道:“禹一声也不响。”这句话单独成一段,反复出现了两次。大禹的一声也不响,埋头苦干,并非拙于言辞,只是一个人苦干,他有自己的依仗,就是那些跟在大禹身后的,“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这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在文化山上没有立足之地,在水利局里也没有地位,他们是大禹发掘出来的似乎只能为大禹所欣赏的真正的人民的力量。

真正的人民的力量,只有中国的脊梁才能欣赏。当这股力量跟随大禹来到水利局前的时候,卫兵们先是不让他们进,及至认出了大禹,才进了衙门,衙门里的官员们却吓得纷纷都想躲避起来。水利局的大员们外出考察水灾时,捞水草的百姓躲避得迟了,便要遭到护卫官兵的打。卫兵横亘在人民与官员之间,让群众知道威严之所在,让大员们感到安全。周作人在《二非佳兆论》中谈到出门警跸时说:“古者,警跸之制盖起于人民自动,而非君王之意”,“今也乃由上头发动,强迫人民之回避,是为近代之警跸所由昉,以至于今日:其外表虽若威严,然其真相则甚可愧耻矣”。禹心里想着“放他妈的屁”的时候,想来他对舜治下的天下也是不满意的。小说结尾部分,舜对禹说:有意见当面讲,不要背后说坏话。大人物之间的对话,寒暄中也常见锋芒。既然鲁迅写一声不响的大禹心里能想着“放他妈的屁”,就表明大禹在人前的表现和真实的心声之间有距离。当然,大禹似乎只是在京师,在舜、水利局大员们的面前,才只是在心里想“放他妈的屁”。在外治水,将中华大地分作五个圈的大禹,面对自己所立的五个头领时,是否还是如此,小说没写,不好妄加揣测。小说结尾处写禹爷回京,这次却没有叙及身后是否还跟着那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禹爷治人是否像治水一样讲究实效,小说没有直写,但是,一个自言不把儿子放在心上的人却开启了家天下的模式,其中表现出来的治人之术非同小可,这也可以算是鲁迅小说言近旨远的一个表现吧。

小说不是科学研究,从小说《理水》中总结治水经验无异于缘木求鱼。但是,治水者是人,小说写的是治水的人。从人的角度来说,《理水》的确为洪水灾害的治理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地方。简单地说,最重要的有三点。

首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用对人。大禹和他的老爸都是治水专业人士,但是那样的洪水,需要的治水专家是大禹而不是鲧。

其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禹通过实地考察知道应该怎么去治水,想要治水成功,就要坚定自己的观点,不去听文化山或水利局那班人的胡说。

再次,人民是治水成功最可靠的保障。人民路线向来是战无不胜的法宝,但是要有分清人民与群氓、实干家与忽悠死人不偿命的大员等的区别。

虽然鲁迅的《理水》没有直接描写大禹治水的场景,但不写之写才是其高明之处。因为有了上述三点,大禹治水成功是迟早的事情。往者可谏,来者可追。只要人类还没有能够彻底控制自然,水灾总是难免,若是能够像《理水》中的大禹那样做到以上三点,又有现代工业社会提供的种种便利,再大些的水灾也不应像某些地方那样造成那么大的危害。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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