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毅
按照国内学者杨大春的观点,“身体”不仅构成了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之一(另外两个主题分别是“语言”和“他者”),而且“身体问题在后期现代哲学中具有核心地位,……我们尤其从20世纪法国现象学存在主义运动中看出身体问题的极端重要性”。(1)杨大春:《语言·身体·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38页。作为20世纪法国现象学存在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萨特尽管在这一运动中很早就对身体问题展开了专门探讨,但他关于身体问题所进行的具有深度与原创性的思考,却出于各种原因迄今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与此同时,萨特对基于身体的爱欲以及由此衍生的倒错现象(以施虐和受虐为典型)的关注,使得其对身体问题的分析跨越了现象学的界域,而与同样聚焦相关问题的精神分析有了深度对话的可能。作为弗洛伊德思想最重要的后继者与开拓者,拉康延续了弗洛伊德以来精神分析对身体问题的关注与强调,并通过其独具特色的“三界”学说赋予了身体更为丰富的内涵,也由此揭示了基于身体的爱欲与倒错问题可能具有的深层意蕴。在对身体、爱欲与倒错问题进行分析和考察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萨特与拉康在这些问题上既表现出值得关注的思想共鸣,也呈现出不容忽视的理论张力。对此加以梳理和总结,将有助于探索未来在现象学与精神分析交互视域下身体问题研究的方向。
在身体现象学或现象学的身体研究领域,萨特无疑占据了一个关键位置。人们甚至有理由认为,正是萨特凭借其在《存在与虚无》中从现象学的存在论立场出发对身体之重要性的高度强调,及其对身体颇具原创性的多维分析,才真正开启了现象学在法国的“身体转向”。然而,在当今学界,萨特在身体问题上的贡献,却往往被梅洛-庞蒂、列维纳斯、亨利等现象学家的光芒所掩盖,这一点确实值得引起人们的重视与反思。根据当代著名现象学家德莫特·莫兰的说法:“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纳入了关于身体的一个与众不同的、具有开创性的章节,它在三个标题之下来探讨身体:‘作为自为存在的身体:偶然事实性’,‘为他的身体’以及‘身体的第三个存在论维度’。尽管这一章对梅洛-庞蒂的影响已得到承认,但萨特的身体现象学从总体上看却被忽视了。……我认为萨特甚至是比梅洛-庞蒂更杰出的关于肉身(la chair)以及关于主体际的身体际性(intersubjective intercorporeality)的现象学家。萨特强调触摸自己仅仅是一个偶然特征而非‘身体性研究的基础’。”(2)“根据萨特,触摸与被触摸,感到一个人在触摸和感到一个人被触摸,是被错误地归于‘双重感觉’下的两种不同模式的现象。它们有根本的不同:触摸为我们揭示了一种自为的身体的维度,而被触摸的身体构成了萨特哲学中‘为他的身体’的身体性的维度。”(Marek Drwiega, “Dimensions of Human Corporeity in the Philosophy of Jean Paul Sartre”, Phä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 No.1/2, 2001,p.144.) Dermot Moran, “Husserl Sartre and Merleau-Ponty on Embodiment, Touch and the ‘Double Sensation’”, in Sartre on the Body, ed. by Katherine J. Morri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41.莫兰在另一处也表示:“应将‘肉身’这一关键概念的引入归功于萨特。这一概念对梅洛-庞蒂后期的哲学而言非常根本,并且通常被认为源自于他。萨特论述的另一个原创性方面是他对‘身体际性’(梅洛-庞蒂在他后期工作中用这个词来意指有生命的身体之间的身体性介入)的讨论。”(Dermot Moran,“Sartre’s Treatment of the Body in Being and Nothingness: The‘Double Sensation’”, in Jean-Paul Sartre: Mind and Body, Word and Deed, ed. by Jean-Pierre Boulé and Benedict O’Donohoe, Newcastl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1, p.10.)并且“实际上,真的可以说萨特比其他任何现象学家(可能除了列维纳斯之外)都更好地探讨了对我的身体的这种主体际的共同构成”。(Ibid., p.14.)
在现象学传统中,对身体问题的探讨始于胡塞尔与舍勒,中间虽经海德格尔对此在之在世存在的分析,但直到现象学发展的“法国阶段”,身体才在萨特与梅洛-庞蒂等人的学说中真正成为现象学的核心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传统中,萨特与上述几位代表人物都存在重要差异。与胡塞尔和梅洛-庞蒂探讨身体问题的进路不同,“萨特并非从观看或触摸自己的身体开始,而是从被他者观看或触摸的身体开始。在我的身体与他者之存在一种持续的共同建构,这对尤其是在舍勒那里找到的通过共情构建他人身体的传统路径形成了挑战”。(3)Dermot Moran, “Husserl Sartre and Merleau-Ponty on Embodiment, Touch and the ‘Double Sensation’”, in Sartre on the Body, ed. by Katherine J. Morri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45.除此之外,尽管海德格尔对此在之在世存在的分析——尤其是他对此在之置身性(Befindlichkeit)与有死性即“向死而在”的分析——实际上指向身体问题,“然而,海德格尔对此在之在世存在的偶然事实性的分析并非是一种对肉身化存在的分析,而萨特的分析则是如此。通过这种方式,身体性成了对人之境况的一般性描述的基本元素”。(4)Marek Drwiega, “Dimensions of Human Corporeity in the Philosophy of Jean Paul Sartre”, Phä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 No.1/2, 2001, p.145.萨特对海德格尔的不满不只是此在之身体性的缺失,还在于此在之性欲和性别的缺失,而性欲与性别在萨特看来乃是作为欲望的意识之具身性的基本体现,是理解此在即“人的实存”不可或缺的根本向度。按照萨特本人的说法:“特别是海德格尔,在他的存在分析中对性没有一点暗示,以至于他的‘此在’显得是无性(别)的。人们无疑可以认为‘人的实在’具体化为‘男性的’或‘女性的’实际上是一种偶然;人们无疑可以说性别分化的问题与存在的问题毫不相干,因为男人和女人一样,不多不少刚好‘存在’。这些理由不能令人绝对信服。性别差异属于偶然事实性的领域,这点我们严格接受。但这是否意味着‘自为’‘出于偶然’是有性(别)的,出于纯粹的偶然而有了这样一个身体?我们是否可以承认性生活这件大事对于人的境况而言是附加上去的?然而初看起来,欲望及其反面即性恐惧,都是为他存在的基本结构。”(Jean-Paul Sartre, L’ê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p.424.)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萨特将身体描述为无处不在的,因为它是我们被纳入处境的方式”。(5)Dermot Moran, “Husserl Sartre and Merleau-Ponty on Embodiment, Touch and the ‘Double Sensation’”, in Sartre on the Body, ed. by Katherine J. Morri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52.
萨特对身体的讨论是从意向性出发的,就此而言,他似乎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更容易被归为胡塞尔式的现象学家。在萨特看来,“意向性是世界导向的。人的欲望和认识是朝向世界的并且已经在世界之中。萨特经常谈论具身化的意识何以必须超出自身”。(6)Dermot Moran, “Husserl Sartre and Merleau-Ponty on Embodiment, Touch and the ‘Double Sensation’”, in Sartre on the Body, ed. by Katherine J. Morri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49.例如,萨特曾表示:“作为要被超出在世存在的障碍,也就是我之于自己所是的障碍,身体再次是必要的。”(7)Jean-Paul Sartre, L’ê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p.366.可见,作为意识的具身化,身体恰恰体现了意识不断要求自我超越——超越自身以朝向世界,超越当下以朝向未来——而“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的存在论属性,并且实际上唯有凭借身体,意识的这种自我超越才能真正付诸实践。“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代表着我介入世界的独特性。我无法‘逃避’这一境况,因为这将等同于非存在。然而,根据萨特的观点,这种存在又是偶然的。”(8)Marek Drwiega, “Dimensions of Human Corporeity in the Philosophy of Jean Paul Sartre”, Phä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 No.1/2, 2001, p.145.
可见,身体同时体现了人凭借身体在世的必然性以及凭借何种处境中的身体在世的偶然性。就其必然性而言,“出生、过去、偶然、一种观点的必然、世上一切可能行动的事实条件:这就是我的身体,它是为我的。因此它绝非我灵魂之上的一种偶然的增添,而是我的存在的一种永久结构以及我的意识作为对世界的意识还有作为朝向我的未来超越的筹划的永久条件”。(9)Jean-Paul Sartre, L’ê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p.367.从这一角度来看,“身体因此是与世界之间意义关系的总和”。(10)Marek Drwiega, “Dimensions of Human Corporeity in the Philosophy of Jean Paul Sartre”, Phä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 No.1/2, 2001, p.157.然而,与他人的遭遇使我发现他人也有一个与我类似的身体,“随之而来的便是他人的身体对我而言是一种整合的总体”。(11)Marek Drwiega, “Dimensions of Human Corporeity in the Philosophy of Jean Paul Sartre”, Phä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 No.1/2, 2001, pp.157-158.由于他人的身体总是在向我或为我呈现的处境中才作为他人的身体出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人的身体是为我的综合整体,因为首先我只能从指示他人的身体的整个处境出发才能把握他人的身体。……身体是从处境出发显现为生命和行动的综合整体”。(12)杜小真:《存在和自由的重负:解读萨特〈存在与虚无〉》,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0页。就其偶然性而言,身体以及具身化的欲望都体现出上述处境性,并且对他人身体之处境性的揭示,最终也揭示了作为揭示者的我自己身体的处境性。“在此意义上,欲望并非只是对他人身体的揭示,而是对我自己身体的揭示。而这不是就此身体是工具或观点而言,而是就它是纯粹的偶然事实性而言,亦即就我的偶然性之必然性的单纯偶然形式而言。”(13)Jean-Paul Sartre, L’ê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p.429.换言之,人的实存必然以偶然的方式具身化地存在,“所以,身体说到底是我的处境的偶然形态”。(14)杜小真:《存在和自由的重负:解读萨特〈存在与虚无〉》,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页。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在对身体的探讨中,萨特非常关键地引入了他人的维度。在萨特看来,与他人的关系不仅是揭示身体的条件,而且也是对身体之揭示所印证的事实。“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从‘与他人的具体关系’这一章开篇就宣称冲突是为他存在的初始含义。”(15)Jean-Pierre Boulé, “Érotisme, désir et sadisme chez Sartre”, Sartre Studies International Vol.23, Iss.1, 2017, p.40.换言之,作为自为存在本身所内在固有的为他存在这一结构,它与自为存在本身的内在张力必然在与他人的具体关系中表现出冲突与矛盾。“实际上,萨特坚持认为,我对他者可能采取的两种原始态度都蕴含着这种冲突。在萨特将之与欲望/施虐联系在一起的第一种态度中,我试图超越他者的超越性,继而将他者的自由统摄于我自己的自由之下。在萨特将之与爱/受虐联系在一起的第二种态度中,我试图将他者的超越性纳入我之中而不取消其作为超越的特征。”(16)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86.
由此可见,在与他人的具体关系中,萨特重点考察的是以身体为基础和条件的爱欲以及作为其变体的性倒错。首先是“爱”这种态度:在爱中,“爱者希望成为被爱者自由的‘对象-界限’。爱者并不希望成为世上众多对象中的一个,而是希望成为被爱者的‘整个世界’或者说成为使被爱者的世界得以可能存在之物。爱者希望成为一个无法超越的、无法出于被爱者自身的目的而被工具性地使用的对象。(17)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87.显然,这一过于理想化的目标在现实中并无实现的可能。爱者无论如何提升自己的魅力或诱惑性,始终都会发现爱人难以被彻底限制的自由以及自身作为对象被超越的可能。“爱的筹划无法避免的失败可能导致以受虐的态度接受这种筹划的降格。在受虐中,我放弃了通过将他者吸纳为我作为对象的自由筹划的见证者以为自己提供合理辩护的筹划。我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纯粹的对象、一个纯粹的自在,而非一个超越性的对象。在羞耻中,我接受了我此前曾经拒绝的工具性的位置。”(18)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89.
然而,吊诡的是,“我不得不承认,是作为主体的‘我’意图将我化约为对他者而言的对象。因此我越是试图体会我的对象化,就越是感受到我的主体性。例如,一个花钱让妓女来鞭打他的男人,发现他一旦将这个女人作为工具来对待,则他在与她的关系中就占据了一个具有超越性的主体的位置。对她的对象性的这一发现因此解放了受虐狂的主体性,导致了整个受虐筹划的瓦解”。(19)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p.89-90.换言之,“他(受虐狂——引者注)越是企图领略自己的对象性,就越是被自己的主体性的意识所淹没,直至淹没在焦虑之中”。(20)杜小真:《存在和自由的重负:解读萨特〈存在与虚无〉》,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页。因此,最终发现是主动设定自己被动对象地位的受虐狂主体陷入了对这一位置具有构成性的僵局中。正如爱一样,受虐的筹划因其自身的结构而注定失败,主体必然无法通过将自身置于极端的对象地位而彻底摆脱其主体性与自由。
接下来便是另一组看似与此截然相反的态度,即欲望/施虐。“[在欲望中],我想要占据的当然不只是作为身体的他者的身体,我想要占据的是轮流将我作为一个对象来占据的意识所占据的他者的身体。我并不欲望作为身体的他者,而是欲望作为肉身的他者。……那么让一个人变为肉身并进入欲望的世界意味着什么?……在欲望的状态下,我放弃了我作为对我行动的工具性整合的组织,而以旨在纯粹‘在此’的身体来取代它。”(21)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p.90-91.在萨特看来,爱抚是欲望最典型的具身化体现:“在爱抚他者的过程中,我让他者的肉身作为具身化的意识在我的触摸之下诞生。”(22)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91.“不仅如此,在欲望的状态下改变的不只是我相对于他者的定位,还有我的整个世界的定位。世界本身变成了一个欲望的世界,它向我揭示了对象‘肉身性的’一面。”(Ibid., p.92.)“如此一来,欲望就是占有一个身体的欲望,而这种占有将我的身体揭示为肉身。”(23)Jean-Paul Sartre, L’ê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p.429.换言之,“欲望是让身体脱离运动及衣着而让其作为纯粹肉身存在的一种企图,是一种将他人的身体肉身化的企图。……爱抚让他人作为为我以及为他自己的肉身而诞生”。(24)Jean-Paul Sartre, L’être et le néant, Paris: Gallimard, 1943, p.430.
“然而,萨特式的性欲望,就像萨特式的爱一样,是一个不稳定的位置,因为在‘双方彼此肉身化’中达到的交互性无法持久。”(25)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94.通过爱抚而显现的肉身随时可能因为被工具化而被重新还原为对象性的身体,而面对这一身体的我的身体也将难以作为肉身维系下去。“这种失败可能导致受虐,假如我接下来试图变成一个对象被纳入作为意识的他者当中,由此变为在他者注视之下陶醉的肉身;也可能导致施虐,假如我由于试图掌控和占有他者的肉身而破坏了肉身化的相互性。”(26)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94.
贝蒂·坎农认为,从萨特的视角出发,“作为一个超越性的主体,施虐狂尝试一种非相互性,他在其中‘面对着一种被肉身所捕获的自由享有一种占用的权力’”。(27)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95.杜小真则进一步明确道:“萨特指出,性虐待狂本身同盲目的冷漠和情欲一样,也包含着它失败的原则。首先是因为:把身体领会为肉体和对它的工具性使用之间,有一种深刻的不可共存性。”(28)杜小真:《存在和自由的重负:解读萨特〈存在与虚无〉》,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8页。具体而言,施虐这个位置的不稳定性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当施虐狂看似成功地将一种痛苦意识的他者化约为一种受奴役的自由时,他之前曾尝试创造的‘作为工具的肉身’这一复合体便会消失,而他者的身体会重新出现。在这个时刻,施虐狂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驯服的身体。”(29)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95. 学者布雷也指出:“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表示由于我想要侵占他人的自由,这种自由便在我的注视下瓦解,以至于我注定要通过他人之于我所是的对象来寻找他人的自由。”(Jean-Pierre Boulé, Érotisme, désir et sadisme chez Sartre, Sartre Studies International Vol.23, Iss.1, 2017, p.42.)这种缘木求鱼之举,在萨特看来正是欲望和施虐都必然失败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施虐狂在受害者注视他的时刻,‘体验到他的存在在他者自由中的绝对异化’,而正如我们可能已经预见到的那样,他施虐的筹划撞上他者主体性的礁石而沉没”。(30)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96.总之,无论是发现自己奴役的肉身沦为了工具性的身体而不知所措,还是发觉这身体依然能够通过注视体现出自由,而自己只不过是他者的工具而惊慌失措,施虐狂的目标都终究遥不可及。
在表明上述两种态度注定失败之后,坎农表示:“我并不认为萨特的存在论要求我们采取一种消极的人际观。这是因为,萨特后来承认在‘与他者的具体关系’中描述的所有互动都是在自欺之下进行的。……并且,萨特本人最终在一个具有挑衅意味的脚注中暗示,此前的论证并未排除从施虐-受虐的循环中‘获得解放和救赎的一种伦理学的可能性’——基于对自由本身之重视的一种‘彻底转换’的可能性。”(31)Betty Cannon, Sartre and Psychoanalysi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p.97.与之相似,布雷也认为:“《[道德]札记》的萨特,战后的萨特,接近了波伏瓦在《该不该焚毁萨德?》中的立场。后者声称,由于受到干扰,存在在其自身及在他者那里同时作为主体性与被动性得到把握。结果就是‘通过这种含混的统一,伴侣双方得以会合,每一方都摆脱对其自身的在场并达到与他者的一种直接沟通’,两个主体得以在享受中共存。”(32)Jean-Pierre Boulé, “Érotisme, désir et sadisme chez Sartre”, Sartre Studies International Vol.23, Iss.1, 2017, p.55. 另有学者指出,波伏瓦对萨特影响的有限性恰恰在身体问题上凸显了出来:“如果说她在让萨特放弃他严苛的绝对自由概念方面是成功的话,如果说她在让他承认偶然事实性与处境的重要性方面是成功的话,我认为她在具身化问题上的成绩则远没有那么醒目,如果不说彻底缺席的话。……尽管她更精致的具身观揭示了人类基本的含混性,萨特却依然执着于最终使其成为一位二元论者的观点:仅就意识用其身体来朝向自己的筹划而超越自己而言,意识才是具身化的。”(Christine Daigle, “Where Influence Fails: Embodiment in Beauvoir and Sartre”, in Beauvoir and Sartre : The Riddle of Influence, ed. by Christine Daigle and Jacob Golomb,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33-34.)
不过,也有学者表达了不同看法。例如,戴格乐认为:在萨特那里,“肉身的相遇是作为有性(别)的身体的意识的相遇。……在他看来,自为的性态度是其他一切态度的基础。性欲和自为的涌现一样根本。……萨特的确讨论了性欲与性的关系。但即便如此,相遇似乎也发生在无性(别)的自为之间。当他讨论与爱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性关系时,他说的是一个意识试图引诱并捕获作为意识的他者。甚至性行为也是获得他者意识的一种尝试。”(33)Christine Daigle, “Where Influence Fails: Embodiment in Beauvoir and Sartre”, in Beauvoir and Sartre : The Riddle of Influence, ed. by Christine Daigle and Jacob Golomb,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9, p.37.换言之,在戴格乐看来,身体实际上在萨特学说中并未真正占据核心位置,对它的探讨仍是在本质上作为一种意识哲学的萨特哲学的幌子:“自为缺乏存在的自身完整性并想要成为一种自在。意识用它的身体填充存在,使它自己成了存在的充盈。身体因此被视为并被用作自为试图存在而非仅仅实存的一个工具。”(34)Christine Daigle, “Where Influence Fails: Embodiment in Beauvoir and Sartre”, in Beauvoir and Sartre : The Riddle of Influence, ed. by Christine Daigle and Jacob Golomb,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9, p.39.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温特格斯对萨特的下述点评便可谓直击要害:“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表示人类总是处境中的,并且意识并不独立于它在世界上的身体性的位置而存在。然而,事实上,他却强烈反对作为内在性因而作为自欺的一切身体性的化身,而主张明晰的、纯粹的意识性的存在(即超越性)作为唯一本真的人的实存。”(35)Karen Vintges, “The Second Sex and Philosophy”, in Feminist Interpretations of Simone de Beauvoir, ed. by Margaret A. Simons,University Park: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50.
萨特在现象学视域下深入考察的身体、爱欲与倒错问题,也是与他同时代的拉康在精神分析领域重点关注的对象。正如迪迪耶·卡斯塔奈所言:“在拉康的教学中,如同在弗洛伊德那里一样,身体占据了一个中心位置。雅克·拉康对身体感兴趣,并且在弗洛伊德的众多后继者中,他是唯一知道如何给出一套与精神分析的发现相融贯的表述之人。”(36)Didier Castanet, “Le réel du corps : phénomènes psychosomatiques et symptme, Incidences cliniques”, L’en-je lacanien, 2004/2 N°3, p.107.拉康对身体问题的关注可谓贯彻始终,从其早期的镜子阶段理论关于人对其身体完形(Gestalt)的镜像认同对“自我”之构建的考察,到其中期结构主义模型下关于语言能指对身体的符号化与结构化作用而生成欲望的思考,再到其后期对作为“享受的实体”的实在身体的揭示,身体实际上构成了贯穿拉康思想整体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在此过程中,正如对其学说中的其他关键概念(如“他者”“无意识”)一样,拉康也先后揭示了身体的想象、符号与实在三重维度,或者更确切地说,揭示了以想象的身体、符号的身体以及实在的身体这三重面向呈现的身体之“三位一体”的拓扑结构。
首先,就身体的想象之维而言,拉康认为,尚处在身体破碎而缺乏整合感状态中的人类婴儿,凭借其视觉能力相对于身体运动协调能力的超前性,出于对自身统一性的预期而将自身在镜中的完整形象这一本质上异于自身的“他者”想象或误认为“自我”,并由此奠定了人类认识的妄想狂结构。(37)Cf. Jacques Lacan, “Le stade du miroir comme formateur de la fonction du Je : telle qu’elle nous est révélée dans l’expérience psychanalytique”, i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p.94.换言之,想象的身体源于儿童所看到的镜中的完整身体形象,“儿童对这一形象的原始认同将促进‘我’的结构化,而这将给拉康称之为破碎身体之幻象的独特精神体验画上句号。事实上,在镜子阶段之前,儿童起初并未对其身体有一种统一整体的体验,而是有某种离散之物的体验。这种关于破碎身体的幻想体验——它的遗迹既在某些梦的构型中也在精神病性质的崩解过程中向我们显现——在镜子的辩证法中经过了考验,而镜子的功能正可以缓和身体令人焦虑的离散以有利于完整身体的统一”。(38)Jo⊇l Dor, Introduction à la lecture de Lacan, Paris: Deno⊇l, 2002, pp.99-100. 确切地说,在此得到揭示的不单是作为镜像的想象的身体,其实也涉及破碎而缺乏整合感的实在的身体,或者不如说得到揭示的乃是处在(完形的)想象与(破碎的)实在张力之下的身体,只不过拉康在此更多强调的是身体的这一想象维度对于自我的构建作用,但并未真正忽视身体的实在维度,并且恰恰在其思想发展的后期重新聚焦并深入揭示了身体的这一实在维度。有学者据此认为,“镜子阶段是一个发展时段,孩子在该时段将自己作为一个处在与双亲力比多关系中的身体性的统一体来占据。……婴儿在镜子面前的狂喜因此是一个更深层地占据身体过程的迹象,而拉康通过赋予镜子阶段一种力比多含义暗示了这一过程”(39)Wilfried Ver Eecke, “Lacan, Sartre, Spitz On the Problem of the Body and Intersubjectivity”, Journal of Phenomenological Psychology, Vol.16, No.2, 1985, p.75.——在占据大他者(Autre)位置的双亲的许可下通过认同镜像而形成原初的自我,这从力比多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也意味着形成原初的自恋——这表示“实际上,萨特将人视为一个身体,而拉康将人视为认同于并因此占据他的身体。拉康关于意识与身体之间关系的看法比萨特的看法更具动态性”。(40)Wilfried Ver Eecke, “Lacan, Sartre, Spitz: On the Problem of the Body and Intersubjectivity”, Journal of Phenomenological Psychology, Vol.16, No.2, 1985, p.74.
其次,就身体的符号之维而言,拉康主要涉及的是语言能指对身体的切割与构造,或者说是语言对身体的符号化与结构化,以及由此生成的欲望。尽管对镜像的认同赋予人类个体一个想象的身体,为其提供一种想象的身份或同一性,但真正意义上人类主体性的确立还有赖于语言及其塑造出来的一个符号(化)的身体。正如梅奈所言:“实际上是语言将一个身体赋予主体。是肉身成道而非道成肉身。身体诞生于来自大他者的能指在有机体中制造的切割。”(41)Martine Menès, “Le corps objecteur d’inconscient ? ” , Champ lacanien, 2010/1 N°8, p.196.而按照芬克的说法:“在社会化的过程中,身体逐渐被能指所书写和重写,快感局限于特定区域,而其他区域则被言词所中性化并被连哄带骗地服从于社会的行为规范。”(42)Bruce Fink, The Lacanian Subjec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24.由此可见,身体的社会化意味着身体的符号化与结构化,也意味着基于身体的快感的合法化以及欲望的规范化,看似对立的“欲望”与“法则”由此便结合成为“合法的欲望”以及“欲望的法则”。然而,尽管经历了社会化过程中语言的符号性异化以及此前镜子阶段中形象的想象性异化,身体依然没有丧失其根本的实在性,“身体-实在保留着其有生命的状态,处在语言的或镜像的表征之外,并且对于任何言在(parlêtre)都是如此”。(43)Martine Menès, “Le corps objecteur d’inconscient ? ”, Champ lacanien, 2010/1 N°8, p.199.
至此,拉康语境下身体的三重维度便得到了初步揭示。然而,这三重维度之间的具体关系仍有待澄清。达米安·吉约内在探讨拉康语境下的无意识主体与身体问题的一篇论文中,便试图以拉康的思想演进为线索来把握相关问题。根据他的观点,拉康在相关问题上的思想发展经历了几个关键节点。其一,在1957年的《无意识中字母的机制或弗洛伊德以来的理性》这篇重要论文中,拉康将主体确立为因能指的隐喻机制而被划杠的无意识主体,这一主体在严格意义上没有身体,或者说“身体(他使用了‘肉身’一词)的领域作为创伤被纳入了能指的行列”,(50)Damien Guyonnet, “Le sujet de l’inconscient et le corps”, in Lire Lacan au XXIe siècle, sous la direction de Fabienne Hulak, Paris: Champ social, 2019, p.250.即身体相对于主体而言恰恰构成了创伤性的、异质性的因素。其二,在1962-1963年的《研讨班十:焦虑》中,身体被呈现为遭受能指切割的、洞开的身体,经这种切割而与身体相分离的实在部分即对象小a(objet petita)(51)拉康对对象小a(objet petit a)的探讨较为复杂,相关分析可参见卢毅《存在的创伤与主体的发生——存在主义与精神分析交互视域下的焦虑问题》,《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也成了主体焦虑的对象和欲望的原因,“因此,正如我们所言,是通过拉康逐步指出其实在地位的对象a,有生命的、享受的再加上性(别)化的身体的维度才在被划杠主体的旁边被重新引入。这正是幻想的代数式($◇a)所完美表明的:严格来说没有身体的被划杠的主体作为无意识主体通过拉康所说的一个菱形与对象a即享受的要素相连接,与有生命的身体建立了联系”。(52)Damien Guyonnet, “Le sujet de l’inconscient et le corps”, in Lire Lacan au XXIe siècle, sous la direction de Fabienne Hulak, Paris: Champ social, 2019, p.254.其三,在1964年的《研讨班十一: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拉康得出了冲动的环状结构,该结构绕着作为中空、作为空的对象转圈,而从边缘、冲动的边缘出发,身体的维度被唤起”。(53)Damien Guyonnet, “Le sujet de l’inconscient et le corps”, in Lire Lacan au XXIe siècle, sous la direction de Fabienne Hulak, Paris: Champ social, 2019, p.253.其四,在1964年修改完成的论文《无意识的位置》中,“拉康悄悄地‘用有生命的身体、有性(别)的身体替代了主体’,将对象a作为对力比多和生命体因有死和性(别)化所致的天然缺失的弥补”。(54)Damien Guyonnet, “Le sujet de l’inconscient et le corps”, in Lire Lacan au XXIe siècle, sous la direction de Fabienne Hulak, Paris: Champ social, 2019, p.253, n.720.其五,在1970年代,拉康则明确以享受的身体取代无意识主体作为其理论的首要参照,“这便是拉康晚年最后的教学所宣告的。‘无意识主体’的说法,被划杠的主体,以某种方式被‘言说的身体’甚至‘言在’所取代,于是拉康得以赋予这被言说的和言说着的主体一个身体”。(55)Damien Guyonnet, “Le sujet de l’inconscient et le corps”, in Lire Lacan au XXIe siècle, sous la direction de Fabienne Hulak, Paris: Champ social, 2019, p.256.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发现,暂时撇开作为“自我”这一想象的主体之基础的想象的身体,在与严格拉康意义上的主体即无意识主体的关系中,拉康对身体的探讨进路是从被能指切割的符号化的身体逐渐转向作为享受的实体的实在的身体,并且不断赋予身体更大的权重,以至于身体最终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主体的理论地位。然而,倘若以拉康晚年的身体观为定论,那么身体的实在维度显然是最根本且最原初的,而这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又回到了拉康起初在镜子阶段中所描述的破碎的实在身体。实在的身体的这种破碎性,一方面将通过想象的身体的理想完形而得到想象的修复与整合,另一方面也将由于语言能指的介入与切割而在符号的身体上被加倍改造。但正如上文所述,经历想象与符号的双重异化的身体并不会因此而丧失其实在性,反倒能够将基于想象的幻想以及基于符号的言说本身呈现为身体实在的享受模式。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享受”似乎构成了拉康探讨身体问题的关键与归宿,但严格说来它却并不能穷尽拉康语境下的身体和以之为基础的爱欲及倒错问题。正如芬克所指出的:在相关问题上,“人们可以认为实际上存在三个分开的层次:爱、欲望和享受”。(56)Bruce Fink, The Lacanian Subjec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196.
首先,就爱而言,“爱(与要求有关)有一个对象。当弗洛伊德谈论‘对象选择’时,涉及的是主体重复对同一类爱的对象的要求,或对爱的对象的同一类关系的要求。而拉康在早期作品中谈论‘欲望的’或‘欲望中的’对象时(尤其是在《研讨班六》中),这些对象明显是爱的对象,是主体表达爱的要求的对象”。(57)Bruce Fink, The Lacanian Subjec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89.可见,在拉康看来,爱的对象在根本上是要求的对象,并因此与严格意义上欲望的对象相区别。“[拉康的]观点是,在神经症的幻想($◇D)而非($◇a)中,主体像其伴侣那样采纳了大他者的要求——也就是静态的、不变的,围绕着同一样东西转的某物(爱)——而非大他者的欲望,后者在根本上处于运动中,不断寻求别的东西”。(58)Bruce Fink, The Lacanian Subjec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186-187.
其次,就欲望而言,如上所述,它与爱的关键区分就在于,它在根本上是一种无尽的换喻过程,总是指向别的东西,而这一换喻结构恰恰要归因于上文提到的语言能指对身体的符号化与结构化作用。简言之,经由能指切割和塑造的身体产生了具有可塑性的冲动,而冲动的组织化表达便体现为以能指为载体并按照语言规则运作的欲望。作为要求(demande)减去需要(besoin)所剩下的维度,欲望在根本上并不指向任何特定的对象及其可能带来的满足,而是凭借与为其奠基的需要和要求有关的对象a来维系自身即欲望的状态。换言之,欲望所欲望的正是自身的不满足,而这种不满足在其对象上便体现为,欲望主体最终只能一再发现作为引发欲望之原因的对象a,而找不到能够为其带来彻底满足的终极对象“物”(das Ding)。
最后,就享受而言,它在拉康那里并非总是与欲望截然相分,而是存在错位的可能,并且萨特曾专门探讨的倒错态度正是这种错位的体现。从拉康的视角出发,“倒错者的欲望实际上表现为‘享受的意志’。它由一种幻想支撑,而在这种幻想中,享受通过关于对象、小他者的知识和权力而被达到”。(59)Christophe Louka, “Pourquoi Lacan introduit-il une disjonction dans le concept freudien de sado-masochisme? ”, Les Lettres de la SPF, 2011/2 N°26, p.94.作为精神分析师以及弗洛伊德思想的后继者,同样关注倒错问题的拉康,其思考进路却显然有别于萨特。“以临床为指导,他得以区分两种主体性的结构,即一种受虐狂的结构和一种施虐狂的结构,而弗洛伊德则试图将这两种性倒错合并为一种实体,即施虐-受虐癖。”(60)Christophe Louka, “Pourquoi Lacan introduit-il une disjonction dans le concept freudien de sado-masochisme? ”, Les Lettres de la SPF, 2011/2 N°26, p.89. 在弗洛伊德那里,“从《性欲三论》开始,施虐癖和受虐癖在他看来就构成了同一种性倒错的两面,在施虐癖中是主动的一面,在受虐癖中是被动的一面。在其后来的工作中,他依然强调施虐-受虐癖这种统一的构想”。(Ibid., p.90.)可见,在此问题上,弗洛伊德的观点受到了明确的质疑与挑战,“拉康最终确定的性倒错理论实际上蕴含着主动性与被动性之对立以及作为施虐癖与受虐癖的冲动之联结的消解”。(61)Christophe Louka, “Pourquoi Lacan introduit-il une disjonction dans le concept freudien de sado-masochisme? ”, Les Lettres de la SPF, 2011/2 N°26, p.91.
拉康对倒错的探讨同样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确切地说,“受虐癖问题在1960年代才真正在拉康的教学中得到探讨。从1955年开始,在第二年度的研讨班上,他就表明在施虐癖和受虐癖之间不存在反向对称性。这一言论是孤立的,没有发展,也没有直接的后续。等到1963年的研讨班和1967年的研讨班,受虐癖尤其在其与施虐癖的关系中才成为细致反思的对象。他在这一时期赋予了对象a概念一种新的含义,他从此将其设想为欲望的对象-原因,也就是说先于欲望的东西。在1963年,他从焦虑的方面来探讨对象a,而在1967年,他的话题则涉及幻想”。(62)Christophe Louka, “Pourquoi Lacan introduit-il une disjonction dans le concept freudien de sado-masochisme? ”, Les Lettres de la SPF, 2011/2 N°26, pp.92-93.下面,本文便主要围绕这两个关键节点展开分析。(63)除上述两个关键节点,拉康在《康德与萨德》一文中也探讨了相关问题,值得一提的是,据托斯卡诺考证,拉康在两个不同的文本中分别给出了两种对萨德式享受准则的改写,而这两种改写恰恰分别对应施虐与受虐两种倒错态度。(Cf. Rodrigo Toscano, “Lacan avec Sade: objet a et jouissances, sadique et masochiste”, Essaim, 2009/1 N°22, pp.84-89.)
首先,“在关于焦虑的研讨班上,他表明受虐癖何以从构成两种性倒错结构的四项出发而有别于施虐癖。就性倒错设定了一种与大他者的关系即主体向大他者传达自己而言,主体、对象a、享受和焦虑实际上得以界定性倒错的结构。……他在其中特别强调无意识幻想在倒错欲望的目标方面发挥的作用。如此一来,受虐狂设想他通过占据交换的对象、抛弃的对象和残余的对象的位置而寻求大他者的享受,然而他的幻想掩盖了实际上他的目标在于大他者的焦虑。施虐狂看似通过让自己成为大他者的工具来寻求大他者的焦虑,然而他的幻想却隐藏了他实际的目标在于大他者的享受。(64)相似的论述亦可参见Erik Porge, Jacques Lacan,un psychanalyste, Toulouse: Érès, 2014, p.263。我们发现如此设定的受虐癖和施虐癖的结构不再是一种相反的联结,反向的对称性消失了”。(65)Christophe Louka, “Pourquoi Lacan introduit-il une disjonction dans le concept freudien de sado-masochisme? ”, Les Lettres de la SPF, 2011/2 N°26, p.93.
其后,“1967年的研讨班《幻想的逻辑》,对拉康而言是深化并完善其性倒错理论的契机,他以‘享受’的概念作为中心”。(66)Christophe Louka, “Pourquoi Lacan introduit-il une disjonction dans le concept freudien de sado-masochisme? ”, Les Lettres de la SPF, 2011/2 N°26, p.93. “享受从1958年开始在拉康的工作中作为原创概念出现。它在一种双重对立中得到界定。一方面,它区别于快乐,而指代例如一种难以忍受的过度的快乐,或身体的极度张力、痛苦或受苦状态。另一方面,它对立于欲望。……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在拉康看来,享受指涉作为大他者的身体,也就是说身体是肉身所接受的能指在肉身中所产生的效果。”(Ibid., pp.93-94.)他阐明施虐癖与受虐癖实际上构成了两种彼此不同、不具有对称性的享受模式。“在与享受的关系中,拉康再一次表明施虐癖与受虐癖没有构成一个对立的对子,一个并非另一个的翻转。……施虐狂看似享受大他者的身体,但依赖于知道人们所享受的身体是否自己在享受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成了这种享受的工具。从知道他要从他相对于大他者作为残余的位置上骗取的享受而在大他者的领域发生什么无关紧要之时起,受虐狂似乎没有施虐狂那么幼稚。”(67)Christophe Louka, “Pourquoi Lacan introduit-il une disjonction dans le concept freudien de sado-masochisme? ”, Les Lettres de la SPF, 2011/2 N°26, p.95. 卢卡还指出:拉康“对受虐狂与施虐狂结构的这种拒绝其互补性、拒绝其表面上的反向对称性的划分,也在1967年出版的《介绍萨赫·马索克》中得到德勒兹的支持”。(Ibid.)在布劳斯坦看来,包括施虐癖与受虐癖在内的诸性倒错之间之所以不存在互补性,究其根本乃是因为“倒错者爱情生活的本质在于一种‘去错综化’(désintrication),后者就在于不经由(大他者的)欲望而获得享受”,(68)Nestor Braustein, La jouissance, un concept lacanien, Paris: Point hors ligne, 1992, p.241.而欲望与享受在拉康学说中的张力由此便凸显了出来。概言之,倒错的“倒错性”便体现在其享受的“非欲望化”,并将这种“非欲望化”的享受的意志伪装成自己的欲望,幻想不经由大他者的授意与中介而直接实现身体与享受的(重新)连接,以重建在大他者及其话语、法则和欲望介入之前实在的身体作为纯粹享受实体的“自体爱欲”(auto-érotisme)的原初状态。
经过以上梳理可以发现,萨特与拉康在身体问题上既有共通之处,又存在重要差异。
首先,二者的共性主要体现在:第一,萨特与拉康都明确反对笛卡尔式的身心二元论,坚决拒绝将身体视为与心灵(无论是萨特关注的意识,还是拉康关注的无意识)完全异质的物,而都试图以不同方式揭示心灵的具身性或身心的含混性,并将身体揭示为心灵得以存在的条件和基础——在萨特那里,身体是作为人的意识向世界敞开并向未来筹划的在世实存的条件;在拉康那里,身体作为无意识的实在乃是无意识主体之爱欲与享受的基础。第二,萨特与拉康对身体问题的探讨都彰显了身体的爱欲性,二者都将性(别)以及爱欲视为身体的根本维度,在这点上二者都明显有别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对既无性别也无爱欲的身体的现象学描述,而显然都更接近于弗洛伊德对始终处在性冲动与爱欲投注关系中的身体的精神分析考察。第三,萨特与拉康关于身体与爱欲问题的论述不仅都涉及以施虐和受虐为代表的性倒错问题,而且二者在将施虐与受虐这两种极端的倒错态度视为主体与他者间关系败坏扭曲的反面典型的同时,也都尝试将这两种态度或立场作为理解包含身体际性在内的人的整个一般性的存在结构的关键突破口,并且都在某种程度上有意无意地将其刻画为黑格尔式的主奴辩证法在爱欲领域的体现。(69)通过不同方式与进路,两人最终都不同程度地揭示出,试图以主人自居的施虐狂何以在虐待关系中沦为有赖于为其提供享受的受虐狂这一“奴隶的奴隶”,而试图自愿降格为奴隶的受虐狂何以在此关系中凭借其辛勤的“劳作”而成了“主人的主人”。
其次,二者的差异主要体现在:第一,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有学者已经指出,萨特对身体问题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仍是为其意识哲学服务的,因此尽管身体在发生学上可能为意识的实存奠定基础,但身体在存在论上依然难以摆脱其作为“具身化的意识”这一基本定位;而拉康对身体问题的关注尽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为其无意识(主体)理论服务的,但其晚年的思想进展则表明身体最终可能取代了无意识的主体而成为其所聚焦的核心问题——关键不再是如何为主体寻找一个身体,而是身体如何生成一个主体。第二,萨特关注的是身体的肉身化,即原本为其自身存在且同时作为工具而被使用的身体,何以在他者的注视下尤其是爱抚下成为一个为他人存在同时也为我存在的身体;乍看起来似乎与此恰恰相反,拉康关注的是肉身的身体化,即处于原初享受状态的实在的肉身何以在语言能指的切割与塑造下成为一个有欲望且能够言说的身体。由此可见,在萨特与拉康各自的思想语境下,二者对身体与肉身的理解似乎存在某种理论错位:被萨特视为真正人性化身体的肉身,恰恰被拉康说成是经过大他者的话语和欲望塑造的身体,而被萨特视为工具性存在的身体,则似乎更多对应于拉康所说的尚未具备人性的原初的实在肉身。第三,在对爱欲和倒错问题的理解上,萨特似乎更多将爱/受虐和欲望/施虐视为两组具有反向对称性的态度,认为一组态度的失败往往会转向另一组态度,甚至由此陷入一个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拉康则旨在揭示并强调爱与欲望以及受虐与施虐之间的不对称性与非互补性,爱的挫折有可能引发欲望,受虐的失败也可能转向施虐,但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必然性甚至倾向性,因为对爱的请求完全有别于在根本上无所求的欲望,而施虐与受虐也各自对应于一种相互独立的主体结构与享受模式。
基于对萨特与拉康在身体问题上主要观点之异同的分析,最后不妨让我们尝试一下,对未来现象学与精神分析交互视域下探究身体问题的可能进路做一番初步勾勒:一方面,心灵的具身性或身心的含混性应得到进一步阐发,身体的爱欲性应得到进一步彰显,倒错问题的重要性应得到进一步重视;另一方面,身体之于主体的关系或许可以通过进一步的深入研究而得到澄清,对身体与肉身的理解与界定或许可以通过进一步的理论整合而趋于一致,对爱欲与倒错的把握或许可以通过进一步的现实考察而接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