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四年级时,教我们物理的是一位校内出名的好好先生。他讲学其实相当有条理和动听,可当时我们是女校,整班女生都“怕”物理,上课时总是敷衍塞责,老师看在眼里,闷在心头,却始终忍气吞声,由着我们打瞌睡、传字条,瞻天望地游白云!
对于物理老师的忍让,大半同学非但不晓得领情,反而自以为是地变本加厉。
有一天,老师才走进课室,全班女孩开始唉声叹气。
更有甚者,坐在我背后的一位同学瑞芬,不知为何如此气愤,竟把物理课本重重掷在桌上,大喊一句:“讨厌!”
老师瞪着眼向我们那行座位望过来,问:“谁这样子发脾气?”没有人出声。
老师突然脸色变得沉重:“我再问一句,谁在发脾气?
请那位同学站起来,好让我向你解释。世界上没有尽如你意的生活与工作,不会每一堂的学科都是你心爱的,学习吸收与自己性近的学识与尽量容纳你不喜欢的学科,对你将来做人做事同样重要。”
男老师从未如此严肃地向一班女生训话。我们在错愕之余,把原先窸窸窣窣的小噪音收住了,课室内显得鸦雀无声。
仍然无人自首。老师说:“有勇气在老师面前发脾气,为什么没有勇气站起来承担责任?我现在不上课了,在教员室等那位同学进来向我解释,没有同学肯认错,我就陪着你们全班留堂。”
老师说完就走。他的这番举止把我们震慑得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最初三分钟,全班同学你眼望我眼,个个都像是欲哭无泪。
终于一位同学站起来,厉声喝道:“究竟是谁把书摔到书桌上,请站出来自首,别连累我们!”这么一句揭竿起义的话之后,全场立即交头接耳,三五成群,互相指摘,总之课堂乱成一片。
坐在我旁边的同学小琦撞我的手肘,拿嘴向后一抿,分明示意,“元凶”就在背后。我拉开抽屉,拿了本闲书出来看。小琦忍不住问我:“怎么辦?”
“看书吧!要不,你就做算术题,做完借我抄!”
“你怎么不想想办法?”小琦细声急道。
我摇摇头,说:“没办法。”“这样子下去,我们什么时候才下课?”同学们开始担忧、扰攘。
“听见了没有?”小琦又拿手肘撞我。“听见了,所以劝你别花时间,快做功课,在课室抑或家里做功课,不也一样!”
“我们分明知道是瑞芬的行为,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次轮到我摔下书,对小琦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要怨黄瑞芬,你尽管告诉老师。要告密就自己出头,才是大丈夫行为!”
小琦被我训得垂头不语,良久才说:“为什么瑞芬要连累我们?她应当自首!”
我低声地说:“瑞芬成绩差,上学期品行又是丙等,这次还闹这种事,学期末要升级就渺茫了。我们乖乖做功课,跟老师磨下去,他总要放人的!”
可是我的估计错了,那天全班直留到晚上八点还没下课。一大班女孩心烦气闷兼饥肠辘辘,竟还有些同学急得哭起来!
很多时候一件小事,无端弄成僵局,只是为了当初一念之差。追源究始,就是做错事的学生一时畏缩,不敢直陈过失。我肯定如果事发时瑞芬鼓起勇气,站起来说声对不起,必定化干戈为玉帛。如今僵持时间越长,自首所引发的尴尬越重,瑞芬更不知如何是好。当然,老师从不发脾气,突然忍不住发怒一次,要他得不到解释和道歉,自动鸣金收兵,面子上无论如何过不去。
人际关系的矛盾与冲击,往往就是由于这星星之火,终至燎原,甚为可惜!
我决定采取行动打开闷局。我很实际地分析情势,瑞芬和老师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步,出卖瑞芬自然不义,就算有人把她供出来,瑞芬来个不认账,“三司会审”更耗时间。我想倒不如由我去顶罪,一则我坐在瑞芬前面,最易令老师相信;二则我功课好,闹到校长室去也未必会被逐出校门,最大的损失也只不过是无缘问鼎品行优异奖而已。一想清楚眼前形势,我立即霍然而起,跑到教员室去——了断公案!
我对物理老师说:“是我干的,对不起!”老师跟班主任交换眼色,点点头,说:“你跟我们来!”
于是师生三人走回课室去。班主任对全班同学说:“梁凤仪说刚才是她的错,在我放你们回家前,再多问一句,有哪个同学认为不是梁凤仪的错,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站起来,否则,除了她,你们都可以放学了!”
课室静到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于是瑞芬站了起来……班主任跟物理老师安慰地相视而笑:“都下课吧!很晚了!”
自此以后,我明白了做人原来不单要给人家“让路”,还要适时给人家“开路”,那么自然到处都是坦途。
(秦笑贤摘自《老土亲情》,江苏人民出版社,萝卜叶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