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
2021 年6 月17 日,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教授许渊冲先生逝世,享年100 岁。
翻译是许渊冲存在的方式。他一生都在用艺术家的精神,如同追求热恋一样追求翻译的美。他从事翻译事业长达60 余年,先后出版了100 多部中英法文翻译著作,在中西文学之间搭建起沟通的桥梁。他曾获得中国翻译协会颁发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也获得过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他在诗意的世界活了一辈子,狂了一辈子。今年100 岁的他,还每天在狭小的屋子里翻译莎士比亚。如今,他来不及看到这项成果,就匆匆和这个世界挥别。
许渊冲的身上始终贴着“狂”的标签。
求学时,他狂。1938 年,17 岁的许渊冲以第7 名的成绩考入西南联大,成绩在外文系前列,唯一让他服气的同学,大概只有物理系的杨振宁。在同学们的印象里,许渊冲嗓门大、性子冲,人送外号“许大炮”。
搞学问,他也狂。他与同行们争论直译好还是意译好,被指着鼻子骂过、被写文章批评过。他自然不甘示弱,用同样犀利的笔触反驳回去。如今,他的名片上印着“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许多人指责其狂妄,他自言“狂而不妄”。他的狂是文人的狂,更多是出于天真的直率和对翻译的热爱。
然而,翻开许渊冲的日记,却藏着他人生之初的另一面。在日记里,他形容自己小时候非常自卑,母亲早逝,父亲严厉,哥哥总挑他毛病,这些经历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弱者,处处不如人。
学外语是他摆脱自卑的方式,直到发现自己学习外语能出众,许渊冲才开始培养出自信。但其实,语言的学习能力并非与生俱来。他年少时讨厌英文,连字母都说不清楚,读小学四年级时,26 個英文字母排在眼前,他编成了顺口溜。“打泼了油,吓个要死,歪嘴”,是WXYZ ;“儿子”sons被他注音为“孙子”;“女儿”daughters是“刀豆子”……到了高中一年级,他的英文甚至有不及格的危险。
谁知, 到了高二, 他背熟30 篇英文短文,忽然开了窍,成绩一下子跃居全班第二。彼时,他的远房表叔、著名翻译家熊式一用英文写的剧本《王宝钏》在欧美上演,引起轰动,被少年许渊冲视为偶像。
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后,许渊冲在这里听冯友兰、金岳霖讲哲学,听朱自清、朱光潜讲散文,听沈从文讲小说,听闻一多讲诗词,听叶公超、钱锺书讲英文……在这里,他遇到莎士比亚、司汤达、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自此迈进世界文学的大门。
许渊冲第一次将中文诗译成英文,是在钱锺书的英文课上。那时他读大一,暗恋一位女同学,为表达心意,便翻译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纪念诗《别丢掉》放到女生宿舍的信箱里,结果石沉大海。大三时,学校规定外文系高年级男生必须参军一年。1941 年,美国派出“飞虎队”援助中国对日作战,需要大批英文翻译。许渊冲和三十几个同学一起报了名。
1941 年, 在纪念孙中山先生75周年诞辰的外宾招待会上,当有人提到“三民主义”时,翻译一时不知所措。有人译成“nationality, peoplessovereignty, peoples livelihood”,外宾听得莫名其妙。许渊冲当即举手,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译法——“of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people”,简明又巧妙。这是许渊冲第一次在口译上“小试锋芒”。在当年的日记中,年仅20 岁的许渊冲写下:“大约翻译真是我的优势,我应该做创造美的工作了。”
自此,许渊冲选择了翻译。从西南联大肄业后,他当过一段时间英语老师,后来考上清华研究院,研究翻译;留学法国,翻译德莱顿;毕业后回国,继续翻译,直到今天。这是一条他再没有改过的路,这条路上也只有一个目标:永远追随着第一名,追随着第一流的作家,自己只是以译为作,把第一流的创作,转化为第一流的译文。
“翻译是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全世界的美”,这是许渊冲常挂在嘴边的话,因此,他的翻译最终也是要求“美”的。钱锺书曾称赞他:“带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灵活自如,令人惊奇。”
他为翻译付出的那些心力都留在了优美的译文中。比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用英语译出了几乎同样的韵律和节奏: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waves hour after hour.
翻译李清照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替李清照在英语里做决定,把过江东直接跳过。有人写文章批评他的译文,他反驳:为什么不肯过江东呢?不是因为项羽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吗?为什么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呢?不是因为江东八千子弟兵都为他牺牲了吗?
所以,在这首诗的英语版本里,李清照说了一句很美但不存在“江东”的话。
至今思项羽:Think of Xiang Yu whod not survive ;
不肯过江东:His men whose blood for him was shed.
这是许渊冲的翻译方式。诗词的韵味仿佛揉在他的骨血里,哪怕是在许多同行看来,应当平铺直叙的时候,他也要在用词的节奏和色彩上,添上自己的理解。这让他遭受了诸多争议与批评。但许渊冲不服输,他认为求真是低标准,求美是高标准。
這种翻译特点在他的汉译本中更加明显。同样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赵瑞蕻是《红与黑》的第一位译者。同一句法文,赵瑞蕻译成“我喜欢树荫”,许渊冲译成“大树底下好乘凉”;赵瑞蕻译成“她死了”,许渊冲译成“魂归离恨天”。许渊冲觉得这是实境与真境的区别。“喜欢树荫”是实境,但这种喜好源于“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才是真境;“她死了”也是“实境”,可并非自然死亡而是含恨而死。“还找得到比‘魂归离恨天更好的译文吗?”
学术争论归学术争论,许渊冲与老友们倒是交情依旧。他参与翻译的《追忆似水年华》出版时,还给赵瑞蕻寄了一套书过去。扉页里还是“记仇”地题了一句话: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这成了许渊冲“狂傲”的又一佐证,而在身边人看来,这就是许渊冲式的行事风格。
翻译是许渊冲的命,即使100 岁还在不停息地追求。
2007 年许渊冲患了癌,做手术切掉了一部分肠子,医生保守估计他还能再坚持7 年。但他照样骑自行车、游泳、熬夜翻译,看上去仿佛不知道癌是怎么回事。而7 年后的2014 年,他不但没有走向生命的终点,反而拿下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许渊冲和妻子照君相濡以沫走过60 年,长期以来,照君承担了一个翻译家的全部生活,买菜、做饭、打理人情关系,让他安心沉浸于美的世界。因在《朗读者》一夜走红之后,来访者蜂拥而至,照君担心他的身体,严格控制他接待客人的时间。2018 年,照君去世,许渊冲在葬礼上号啕大哭。
学生冯庆华得到消息后,第二天赶到北京看望自己的导师,97岁的老人一个人在家,推门进去,房间里很安静,许渊冲坐在电脑前,依旧在做翻译。“只要我沉浸在翻译的世界里,我就垮不下来。”
即便到了百岁,许渊冲的身上依然拥有一个战士的炽烈,那是一种100 岁的斗志昂扬。对他而言没有日夜,每天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有没有翻译。深夜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有时翻译得沉迷,就半宿半宿地熬夜,每天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据报道,在去世前两小时,他依然在看书学习。
对翻译的美,许渊冲几乎求索了一辈子。他曾写道:“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将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幅隶书——“译古今诗词,翻世界名著,创三美理论,饮彤霞晓露”,这正是许渊冲一生最恰当的写照。
(资料来源:《中国青年报》、“人物”“新华每日电讯”微信公众号)
许渊冲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