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蕊,陈彦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沈从文早期的湘西书写中存在一个独特的现象——以沉默来书写人物。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路径来看,他是一个对文体、写作技巧有着自觉追求与革新的作家,因此这种书写并非偶然,沈从文选择用人物的沉默进行书写,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背后的成因、文本效果值得深入思考。
在说到“沉默”之前,有必要关注沈从文湘西书写中另一个重要的叙述策略——闲笔。所谓闲笔,指环境、人物的行为言语等表面上看与小说主旨、中心情节无关的内容。比如《边城》开篇,作者对茶峒的自然环境、湘西人各式的谋生手段和风情民俗不厌其烦地着墨。《山鬼》第四章,从寻找癫子转向对大坳村猫猫山的书写:大坳村孩子们所接受的“平民的武士教育”,猫猫山作为当地娱乐、政治、教育、宗教的重要场所。此外,黄狗、灶马、鸭子等常出现的昆虫和动物也可看做闲笔的一部分。
闲笔的作用并不在外部情节而在小说内部的脉络与走向,且与人物的行为、情感暗合。《山鬼》中毛弟、癫子和伍孃一家人分别对应三个生命阶段:天真无邪的顽皮少年,爱情萌发的青年和为家庭操劳的中年人。毫无疑问,母子三人之间有着亲情的维系,但在精神层面他们又是如此隔阂,这种隔阂从三人的活动场域即可明了。癫子“曾用他的一串山歌制伏了许多年青人”,“又在男孩子比武上面立了许多条规则”,他是猫猫山上的“代狗王”;毛弟在猫猫山受自然的教育,在自家灶房接受“家庭教育”,在他的“游艺室”(灶房)中,他无需关心家务,只需关心蛐蛐、灶马、钓竿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伍孃主要的活动场所是厨房和土地庙,这两个场所使她成为一个勤劳朴实又虔诚的乡下伯妈典型形象[1]336-345。
这些闲笔看似无关紧要,实际指向文本深层,人们在不同场域里产生出迥异的内在经验,这种经验的差异与隔阂必然导致精神交流的缺失和断裂,在现实生活中便以沉默的形式呈现。
当作者笔锋从外部景观转回伍孃家内部时,母子三人的隔阂清晰可见。煮鸡汤时毛弟的馋嘴和“聒噪”、焦急和伍孃的“不答”、“不作声”,对比之间显示了天真的毛弟无法明白母亲对哥哥的担忧;而伍孃在癫子回家后“一面絮絮叨叨用着高兴口吻抱怨着癫子,一面望到癫子笑”,这做娘的“为一些忧喜情绪牵来扯去”,望见癫子颓丧她内心又涌起对未来的担忧,可“癫子的心中,此时又正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波涛,世界上各样的神都无从求助”,她无法明白儿子正在经历的生命内在蜕变[1]353-355。
《边城》与《山鬼》相似,都是“过去农村的故事”。小说开篇书写茶峒的自然、社会、乡下人营生方式等闲笔,为这个传奇故事构造了总体景观。一些看似与故事情节无关的细节,如翠翠的黄狗、划龙舟、水中的鸭子、茶峒人唱歌等,则是人物情感世界与心理感觉的延伸,是由小说中心树干散发出的枝叶,这也是在全神贯注追寻小说中心的过程中最易被忽略的。
《边城》中,沈从文更多地写了爷爷的沉默。爷爷对翠翠的变化有所感知却并不理解。他对翠翠嫁人的话题闭口不谈,天保傩送争相追求的事情也没有告诉翠翠,最终带着重重心事死去。与伍孃相比,爷爷的沉默更加复杂,他经历了两代人的成长,沉默中多了一份对命运的揣度,对宿命与轮回的抵抗。他担心翠翠又走上她母亲悲惨的命运之路,却猜不透少女的心事,也阻挡不了少女心意的蔓延与命运的安排。
《三三》与《丈夫》也是沈早期湘西书写的代表作,与《边城》《山鬼》不同,这不再是“过去农村的故事”,出现了城与乡两个对质因素,包括城对乡的渗透和乡对城的想象。有研究者在沈从文小说叙事话语研究中提及这一问题,称其为“城乡互观”。“互观”这种叙述话语是“通过‘异质因素’的‘互观’,使‘城/乡’、‘中/外’、‘古/今’等对立因素在文本空间中形成某种共时性的存在”[2]147。《三三》中一个白脸的城里少爷来乡下养病,《丈夫》中乡下的男人进城看望在城里的妻子,在城乡交际往来中形成了“城—乡”两个视点“互观”的模式。在这种叙述模式下,我们便能探知沉默中的复杂内涵。
少女三三的沉默始于遇到城里来的“白脸人”,白脸人与管家的谈话不仅使少女内心悸动,也使这对乡下母女产生对城的幻想。碾坊外的潭水、鸭子和鱼最初是三三天真无忧的象征,这时候她“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后来这条溪流再出现在三三的幻想中就成了连接她与城里的纽带,“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三三对城里人的看法也在改变,对于城里人的脸“白得像茶花”,三三说“那不好看”,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这是她在城乡交往中对乡下的传统审美产生怀疑[3]13-27。
《丈夫》中,乡下男人的沉默蕴含对城里人情世故的陌生与自卑。一个颇有深意的细节在于,男人面对妻子时沉默,把想说的话化作抽烟时吞吐的烟雾,“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才愿意转去”。他却对初识的水保吐露心声,说出些陈旧琐碎的事情。由此更见这乡下男人的淳朴与脆弱,他乐于被人倾听,但面对自己最亲密却又隔阂的妻则无奈地以沉默来应对[3]49。
从沈从文小说创作的整体语境来看,会发现这种“沉默”与他书写城市时对现代主体经验的剖析完全不同。沈早期书写城市的小说如《狂人书简》《棉鞋》《一个晚会》《公寓中》《绝食以后》等,受自叙传小说影响,均以城市中乡下人的视点为主导,大量的心理细节和感官知觉描写表达了乡下来客在现代都市文明压力下愤怒屈辱的受挫感,对都市文明背后的虚伪给以审视和嘲讽。
沈从文三十年代后期至四十年代的城市书写则走向形而上的趋势,小说中城市知识分子们谈论与社会、人生、两性相关的抽象问题,“探索生活艺术与人类精神的关系;探索社会义务、颓废堕落与自杀的根源。这些问题大都是中年教授、欧化的城市自由职业者,以及其他商业资产阶级分子所常常提出的”[4]355。如《八骏图》中教授们的谈话;《看虹录》中主人与客人对话间的赞美、挑逗,梦与现实的对质交错;《摘星录》中一个现代都市女性对自我情感需求、个体存在的剖析。这样的书写,细致而具象地呈现出现代主体的内部经验。
沈从文在湘西书写中人物的沉默、叙事的遮蔽使湘西人看起来蒙昧,却符合乡下人的时间观、命运观和人生秩序。不曾被儒家文化所供养也没有受到现代文化洗礼的湘西人,无法明确和言说自己的生命、情感状态,但他们在自然世界中却真实地经历着命运的偶然与必然,生老病死之下隐匿着生命意识的觉醒、生存状态的变换。
上述两种书写模式建立在城与乡不同的生存方式与文化价值体系之上,彰显了沈从文书写时在不同的经验层次自觉的位移、转换以表达现实与精神层面的双重真实。
湘西人受制于缺少现代文化教育和传统的文化价值体系,他们无法言明自我的生命意识、情感变化和精神状态,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精神世界的空白与干枯。沈从文凭借自己早年生活经验中生成的敏锐感知力和从西方现代派文学中习得的创作方式,以书写人物沉默的方式展现人物在经历爱欲得失、生命意识的萌动时纷繁复杂的内部经验世界。
在《山鬼》中,沈从文没有正面书写癫子爱情的发生与细节,甚至他爱恋的对象读者也无从得知,但是我们可以从癫子的归家与沉默中感知到他情感的破灭,伍孃的担忧无法走进癫子翻涌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心,因为他整个的生命和精神都在经历隐秘的改变。《三三》与《边城》这两部小说在主题与故事情节上存在互文性,翠翠和三三这两个天真少女的自我成长是伴随着外部时间的流转、人生的缺失与突变而完成的。翠翠从最初天真的小孩子变得爱看新嫁娘、渐渐懂得茶峒人歌声里的缠绵处,从黄昏中体味到“薄薄的凄凉”,在梦、幻想与现实的交织中萌发她对生命与爱的想象期待,又在爷爷的死去与傩送的出走中完成自我成长。三三的成长故事由两个“死亡事件”——小说开头三三父亲的死亡与结尾城里来的白脸少爷的死亡串联而成。三三的表现前后形成对比,“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得知白脸人的死亡消息后,“三三站立在溪边,眼望一泓碧泉,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可见从对死亡的陌生、无感到沉默、惆怅,三三的内在生命意识在觉醒。
《从文自传》中也有较多的死亡描写,沈从文对祖父、父亲、二姐的死只一笔带过,“辛亥革命的一课”中杀人、死尸堆积的场景并未作过多描写,只表达了孩童对杀戮死亡的困惑不解,到“清乡所见”中一个恋尸癖犯人被处死,“怀化镇”中士兵的杀人游戏,“一个转机”中老同学陆弢的溺水身亡,这些死亡引发了沈从文对死亡的思考[5]251-368。思考里包括内部层面生命的脆弱易碎、生存与死亡的界限,外部层面历史、集体暴力对个人生存的威胁和对无辜生命的掠夺。正因为作者本人在这种死亡带给他的生命经验中成长起来,他所写的许多人物内部生命意识的生长逻辑也是如此。湘西世界里的少女翠翠、三三,行为举止不为外人所理解的癫子,辛勤淳朴的长辈翠翠祖父、伍孃、三三的娘,沈从文对这些人物的塑造以自我经验出发又超越了自我视角限制,在经验位移的过程中创造了一个更加细致、更加复杂的自我版本。
在沉默书写中展示现代主体内在经验世界的变化,这一书写特征与沈从文书写历史对个人的影响、民族国家对地方的介入,从内外两个层面构筑并丰富了他笔下的湘西世界。
对湘西人内在经验的深刻体察与细致书写也意味着他对西方现代派小说技巧的习得与成功的本土化。湘西文化对他“渗入肌理的影响”和“西方作家的审美取向”融合成沈从文的“生命哲学”[6]146-148。这也使沈从文的湘西书写区别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般意义上的乡土小说。他没有以启蒙立场和进步知识分子姿态批判乡村的落后,也没有把城乡之间简单地处理成对立关系,他放弃以城市的现代道德标准来评判笔下的人物,如《山鬼》中的癫子和《丈夫》中进城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沈从文没有把他们写成精神癫狂的疯子和道德堕落的女性,因为乡下人的“爱憎和哀乐”、营生方式“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人截然不同”[3]5。沈从文不会“把自己视为这种相对落后面貌的革新者”,他的写作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从湘西地方出发而又超越地方,“运用他的乡土同属表达着对地方性和普遍性的关怀”,他对癫子、三三和翠翠的书写是“采用弗洛伊德象征主义加以详细分析的性觉醒”,以及对抗衰老和死亡的力量。
这些湘西书写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爱的含义(尤其是《边城》),“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性爱,而且还有与人的泛神论信仰相关联的那种精神之恋。现代与传统观念上截然不同的混合,使这篇小说显出一种古典风味,而它的乡土心理学则构造出一个普遍性问题”,这样的书写有一种“现行的中国文学上所欠缺的现代直接性和亲密感”[7]73。
沈从文选择以沉默来内化湘西人复杂的情感体验与生命变化,也意味着他对文学语言潜能与人类情感纷繁复杂状态的认识。“每一位小说家都知道自己设想他人的能力是有限制的,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以他人的口吻谈论我们自己是有一定限制的,我们设想他人的程度也是有局限的”,甚至作家写出的字句未必能精确传达他最初的想法和转瞬即逝的灵感[8]87。语词、思维和实存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复杂难解的,就如现代派诗人穆旦在《诗八首》中写到的“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9]79,言语指明的世界是有限的,无限的是剩下的“黑暗”未知——语言无法到达的深处与远方,它令文学创作者们痛苦又着迷。
如同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所写“但是如果我知道自己不能用词语将之表达出来,我就会放弃这个细节。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通常是由于我相信我的体验是独一无二的。我搜寻着‘恰当的词语’——以便充分表达我内心的意象”[8]32,沈从文的处理方式便是人物的沉默与设置空场景。
人物的沉默在上文中已作分析,在这里我们讨论作者设置的空白场景。《山鬼》中,没有出现癫子的爱人,只有毛弟在老虎峒看到的场景“用来做床的稻草,和一个水罐,罐内大半罐的新鲜冷溪水,还有一个角落那些红薯根,以及一些撒得满地是虽萎谢尚未全枯的野月季花瓣”,一个弥漫着暧昧与原始浪漫气息却没有人物的场景,让读者不禁猜想人物的去向与老虎峒中发生过的事情,这样的“背景空无一人或空无一物,完全处于故事的边缘”,但也是“主人公感情的、感觉的、心理的世界的必要延伸”[8]48。《三三》中三三父亲的死亡和城里来的白脸人生病、死亡的细节;《边城》中天保溺水死亡的场景以及傩送、顺顺在天保死后的悲痛和心境变化;《丈夫》的结尾,夫妇俩为何转回乡下,这些内容我们都无从得知。
空白场景的设置也意味着作者的沉默,即有意识地保持一种谦逊的写作态度和克制的声音,他拒绝以简单的语词定义流动的情感与变幻的状态。沈在《从文自传》中写道“我感情的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5]252。散文《水云》中也写到“我的目的正是让不能静止的生命,从风光中找寻那个不能静止的美”,“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命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10]95。这些自我阐释都证明他深谙人生有诸多偶然,而尽力体察与捕捉情感的流动,且不以理性的态度和特定的写作手法、语词去限制偶然的感性状态。
沈从文作为写作者的沉默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理解成他对读者的筛选和期待。沈在创作中多次提到读者接受,如《习作选集代序》中“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就文学欣赏而言,却又有过多的理论家和批评家,弄得你们头晕目眩”。“你们中少数的少数,会越过那条间隔城乡的深沟,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3]6。《边城》题记中“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11]59。这足以说明沈从文在创作的同时期待读者能够突破故事情节去理解背后的情感与深意。
作者的沉默和退场也鼓动读者调动自身经验与想象,以特定的感知方式阅读并介入人物的经验世界,去追寻深层的叙述。在这种书写方式中沈从文将与他理想的读者群体一起完成小说经验世界的创造。
沈从文在沉默中书写人物,也以沉默表达自己作为写作者的态度,这种写作气质可以用土耳其作家帕穆克在《天真的与感伤的小说家》一书中所写的“天真”与“感伤”的结合来概括。“天真”指沈在湘西世界里获得的自然力量与他能够再现湘西社会的总体景观、洞察湘西人生命状态的能力。“感伤”即“反思性”,体现在自我关注与怀疑、关注自己的写作策略和技巧“能否传达他所追求的意义”;在广阔的湘西世界中转换视角、位移经验;质疑“自己感知到的事物”与知觉本身[8]28,用他自己的话语解释就是“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5]253。正是这两种文学气质的紧密结合使沈从文在随波逐流的宏大叙事与流于表面的乡土文学中保持自我意识,他的湘西书写不辜负故乡的馈赠,对后现代乡土文学创作仍具有极大的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