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承 维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中国古文明的起源,相较于世界上其他的古文明,拥有较为和谐的天人关系,进而使“天人合一”的追求成为中国思想当中一个共有的命题,中国人因此将自己本身的身心结构连结于天地的结构和起源。“天人合一”的追求若落实在形下世界,将会预设宇宙天地和人之间,具有一种共同的构成物质,从万物本源孕育而出,透过宇宙生成论开展出各种可能。中国人在物质形构世界的理解下,一方面,会希望能够由己身内部发动,掌握物质动态,达成对自我外在躯体的保养;另一方面,在万物拥有相同构成物质的状况下,透过物质影响,物物之间相沟通,也成为可能。
在先秦各家之中,道家对宇宙论的阐述着力甚深。我们试图利用本文,回顾道家的宇宙观,包括道家对宇宙构成物质和生成图式的看法,相关讨论除了使我们认识道家如何理解形下世界的产生,也是道家建立人事规范的佐证根据。
先秦诸子百家在“天人合一”的氛围之下,把万物由相同物质所构,当作一个顺理成章的基本预设。从先秦至两汉的思想发展之中,对于构成物质的认知,在“气”和“水”两种物质的差异之下,大致上分为“尚气”和“尚水” 两种思维。在“尚气”的思维之中,又因为“道气关系”的不同,可分为“道是气”和“道生气”两种模式(1)“道气关系”可以分为“道是气”和“道生气”两种模式,“道是气”指的是“道”和“气”两者是相同指涉的不同表现形式。“道生气”指的是“气”是“道”所化生,不过已是两个独立的主体。。
诸子百家中,道家对于宇宙本源和生成较为关注,其中《老子》似乎较早能够建构系统性理论,作为讨论“尚气”思维的起点。《老子》中记载: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208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1]82
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1]250
《老子·四十二章》的重点置于宇宙生成论,不论是“一”“二”,或是“三”和万物都是由“气”所充实,不过“气”的性质有所不同。《老子·十章》和《老子·五十五章》,关怀身体与气的关系,“专气致柔”代表着身体结聚精气,便可以达到人始生之时的最佳状态。“心使气”则是意图运用心机主使气的改变。从三段中,可以肯定在《老子》当中,开启了“尚气”的基本理解,不过《老子》没有详论“道”和“气”的关系,以及人如何操作或修养“气”的方法。
在《黄帝四经》中,寻找宇宙生成图式和构成物质的理解,主要出现在《黄帝四经·道原》和《黄帝四经·十大经·观》:
恒无之初,迵(洞)同大(太)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已)。湿湿梦梦,未有明悔。神微周盈,精静不(熙)。[2]399
群群(混混)[沌沌,窈窈冥冥],为一囷。无晦无明,未有阴阳。阴阳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刚柔相成,万物乃生,德虐之行],因以为常。[2]210
《黄帝四经·道原》设定宇宙一开始,是什么都没有的“混同”“太虚”状态,此时的混同和太虚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如《老子》中的“一”,尚未分化具形为他物,不过这个浑沌状态的特质:“先天一气涌动聚合混聚不分,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先天一气神妙微奥周密充盈,精细宁静而不显耀。”[2]401金春峰认为,“道”便是“气的原始的浑沌状态”[3]18。《黄帝四经·十大经·观》当中,宇宙的初始状态“群群[□□,窈窈冥冥],为一囷”表现的也是阴阳未成、混聚为一的浑沌状态。陈鼓应和金春峰对道的描述显然将“道”(浑沌)和“气”视为同一,便是“道是气”的理解。
“道是气”的主张之下,“气”是宇宙的基本构成要素,道可透过精气化生和变化,而精气的性质荡落之后,便成为各具特性的气,乃是形塑万物特性的重要因素,道和气同样是含纳万物又内在于万物。学界也有主张《黄帝四经》理论类似于“道生气”的意见,只是缺乏有力论证(2)李增透过《黄帝四经》当中,“一”生“二”(阴阳)的解析,否定“一”(道)即是“气”,可参李增:《先秦法家哲学思想》,2001年,第67-68页。李增大致上认为“道是气”无文字证据支持而否定“道是气”,不过也并未明确主张“道生气”。。因此,本文认为《黄帝四经》的主张乃是“道是气”,“气”是“道”的物质形式,“道”透过“气”完成物质作用的面向。可是“气”具备什么特质呢?《黄帝四经·道原》曰:
一者其号也,虚其舍也,无为其素也,和其用也。是故上(夫)道高而不可察也,深而不可测也。显明弗能为名,广大弗能为形……故唯圣人能察无形,能听无[声]。知虚之实,后能大虚;乃通天地之精,通(迵)同而无间,周袭而不盈。服此道者,是谓能精。明者固能察极,知人之所不能知,服人之所不能得。是谓察稽知极。圣王用此,天下服。[2]402
“气”和“道”同样具有虚无、自然无为、和合等特质,而圣人可以“察无形、听无声”,透过体认“气”,进而体认“道”。知“虚之实”后,效法于“精气”所展现的特质,使己身的俗世之气精炼而向精气迈进,才能够通天地之精、通同而无间、周袭而不盈。“道”的特质透过“气”而展现,再透过“圣人”于人世发挥,所以一个理想人世的塑造,乃经过从“道”→圣人→理想人世的序列关系。
《黄帝四经》延续着《老子》的“尚气”思维,并且建构出气化宇宙论和明确化“道是气”的理解。气化宇宙论在战国时期广泛地成为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基本预设,至两汉而更加蓬勃发展,以下分别透过《庄子》《管子》四篇(3)关于《管子》四篇的成书地点和年代,本文采用陈鼓应的主张。陈鼓应认为“这几篇作品(《管子》四篇)是稷下黄老派的学说……成书当在战国中期以后。”(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稷下道家代表作》,台北:三民书局,2003年,第27页。)本文之所以将《管子》四篇接续《黄帝四经》而谈,便是因为两者都发挥稷下黄老学,《管子》四篇又晚于《黄帝四经》。观察“尚气”思维的发展。
与《黄帝四经》相仿,《庄子》认为“气”是宇宙的构成物质,不过《庄子》结合生成论和“气”性质的差异,似乎有更细腻的区别:
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4]586-587
赖锡三将“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表述为“道生精神—精神生精—精生形—形形相生万物”[5]124,成为较具过程性的结构,道和其内整个形下世界,都可以用“气”来看待,不过《庄子》将不同性质的“气”给定了不同的名称,“精神”和“精”是不同的,“精神”即是“神明”,其“气”如同浑沌之气一般精粹,且发挥神妙效果。“精”是气稍微精粹的呈现,其质低于“精神”,却又高于俗世之气。本文认为“道—精神—精—万物”的系统可以呼应《老子》“道—‘一’—‘二’—(三)万物”,“一”和“精神”、“二”和“精”都可以并行对应,清楚的架构和不同的名称代表着对于“气”的重视和发展。就“道、气”关系来看,“气”的不同性质代表“道”在形下世界的不同展现,发挥作用的场域与“道”重叠,《庄子》的理论属于“道是气”的理解。
学界在分析《庄子》时,常常习惯切割为内篇和外、杂篇,不过“气化宇宙论”在内篇和外、杂篇之中的理解架构是相同的,“气”都是作为“道”在形下世界的基本构成物质: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4]126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4]469
阴阳者,气之大者也。[4]710
再看看《管子》四篇中的“气”,首先,“道”与“气”的关系为何:
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此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绰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具生。[6]87-92
在《管子》四篇当中,并未建立一套完整、系统性的宇宙生成图式,不过明显地,“气”就是直接诠释“道”的同义词,道的特质“谋乎、卒乎、冥冥乎、淫淫乎”和气的特质“杲乎、杳乎、绰乎、卒乎”,同样都是抽象玄妙,并且都是流于天地之间、作为万物的本源和构成元素,“气”就是“道”体现于世的物质性凭借,不过“气”的层次也是有别的:
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通。乃能穷天地,被四海,中无惑意,外无邪菑,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菑,不遇人害,谓之圣人。[6]109-110
“道”“精神”“精”“气”等指称,用以表现气化宇宙论之下的“气”的各种层次。道或气化孕万物,带来生机,若藏于人身,形体上康健整全,精神上清明端正,此一神明之境乃圣人所能致。在《管子》四篇的预设当中,“气”同样也是兼具物质性与抽象性两种特质。
关于宇宙本源、构成物质的研究,是认识世界本源的重要根据,然而唯有透过宇宙生成图式,才能系统地理解世界是如何产生。先秦各学术集团当中,道家对于宇宙生成论有持续的关注。探究中国思想史中,较早涉略宇宙生成论的先驱,《老子》当之无愧。从《老子》来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208
宇宙生成论蕴含“物质组成”和“运作逻辑”两层意义,若从“物质组成”的层面解释《老子·四十二章》,以“浑沌之气”解释“一”,以“阴阳之气”解释“二”,“三”是“阴阳之气”相互作用后的结果和“阴阳之气”并存的状况,万物则是“气”不断作用后的多种可能;而从“运作逻辑”的层面解释,将“一”视为“常无”,都是性质未分的状态,“二”则是性质分别成“阴、阳”或“无、有”的对偶性关系,“三”就是代表“万物”,表示多、复杂的意思。不论从“物质组成”或是“运作逻辑”层面的解释,乃是观看同一套宇宙生成论的不同角度。而从“有”“无”的逻辑关系来分析,可以与《老子·四十章》比较,该章曰: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201
《老子·四十章》的解释可分为两种:第一种解释,其中第一句的“有”,代表“常有”,与第二句的“无”代表“常无”都是相同意含,乃是道体于形下世界的初始状态,而第二个“有”就是万有,即是万物,所以两句话仅是重复“道生万物”的命题。若依此解,王弼本与郭店简本“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意思便相差不远。第二种解释仅依照王弼本的字面解释,将第一句的“有”等同第二句的“有”,则“无”“有”“万物”代表生成论中的不同阶段,乃是较为复杂的生成过程。
依郭店简本的理解,其中道与万物之间的孕育过程较为简单,几乎就是道与万物的对象性关系,本文将此种类型的生成图式称之为“对象性宇宙生成论”;而若采取的是王弼本字面上的发展,认为道生万物的历程分成不同的阶段,在每个不同的阶段中,构成物质都出现了不同于其他阶段的特色和性质,过程较为复杂,具有系统性的色彩,本文称之为“系统性宇宙生成论”(4)宇宙生成论的图式最重要的意义,便是将万物本源和万物之间的联系关系,清楚揭示出来,而本文区别出“对象性宇宙生成论”和“系统性宇宙生成论”,在于本源与万物联系关系的不同。“对象性宇宙生成论”之下,本源和万物的关系较为直接和简单,本源乃是唯一,直接化生万物,本源和万物中的每个个体就是一对一的对象关系,故本文称之为“对象性宇宙生成论”;而“系统性宇宙生成论”之下,本源和万物或许可以透过相同的物质取得沟通,可是从本源到万物的过程,有中介的转化经历,是非得经过的历程。因此,若观看此一完整的宇宙生成图式,从本源、中介过程到万物,将会构成一个具有系统性的架构,故本文称之为“系统性宇宙生成论”。。
气为《黄帝四经》宇宙生成的构成物质,不过浑沌之气如何作用而构成世界呢:
群群(混混)[沌沌,窈窈冥冥],为一囷。无晦无明,未有阴阳。阴阳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刚柔相成,万物乃生,德虐之行],因以为常。其明者以为法,而微道是行。行法循[道],[是为]牝牡。牝牡相求,会刚与柔。柔刚相成,牝牡若形。[2]210
《黄帝四经·十大经·观》之中的宇宙生成图式可以简单归纳为“道→阴阳→(四时)→万物”。“道”和“一”似乎就是混同未分的浑沌之气,此浑沌之气化为阴阳两气之后,代表气的性质从通同为一,而有所分别,“柔刚”“牝牡”都是阴阳两气的同义别称,代表性质的改变,透过阴阳两气的作用产生了四时或是万物,此时万物莫不赖于“气”的构成。
《黄帝四经》的宇宙生成图式并不复杂,过程中除了浑沌之气分化成“阴阳”,因而出现“气”性质的变化外,大致上可以推论道与万物的关系。“阴阳”之所以不被本文视为是《黄帝四经》生成图式的中介环节,因为气分为“阴阳”的意义,在于强调气的性质从同一出现差异,而阴阳是最简单的差异形式,万物的产生又都是因为气的性质改变而出现,代表意义与“阴阳之气”无异,所以《黄帝四经》的生成图式是由道直接孕生万物,接近于“对象性宇宙生成论”。
“对象性宇宙生成论”除了在《老子》《黄帝四经》,还可以在“尚水”的《太一生水》中,看到相似的痕迹: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沧热。沧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沧热之所生也。沧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者,阴阳之所生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7]125
《太一生水》中,“太一”是道或浑沌的别称,“太一”先生孕“水”,“水”再反馈于“太一”,如此便产生“天”,“天”再反馈于“太一”,而产生“地”,“天地”互相作用之后,接续着就是生育一组又一组如“天地”相对偶的关系,且两者维持相互反馈之后,而往下一组关系。
《太一生水》所展现的重大特色有两点:一是发挥《老子》“反”的思维,化生物与母体之间会有互动关系,使得宇宙生成论不光是单向,使思考并非直线进行。二是采用“天地”“神明”“阴阳”“四时”“热寒”“燥湿”等两两相对相辅的叙述方式,而就其所显示出的意义,都是从生活经验中,找出简单、具象的关系,前后之间并未有紧密的逻辑连结,从这些两两相对的关系,本文认为可以用《老子》宇宙生成论的“二”,而全部含括。至于罗列多项状态,则是将“三”,具体呈现为经验可知的表述。因此,《太一生水》的生成图式与《黄帝四经》相仿,“道”与“万物”之间,也并未有复杂的阶段转化,道与万物乃“水”所构成,而道与万物接近于“对象性”关系。
随着宇宙生成论的持续发展,生成图式中间的环节将越趋细腻,“对象性宇宙生成论”似乎便逐渐为“系统性宇宙生成论”所取代,首先,从《恒先》看:
恒先,无。有朴、静、虚。朴大朴,静大静,虚大虚,自厌不自忍。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虚静,为一若寂,梦梦静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8]288-290
《恒先》的生成图式可以表示为“恒先→或→气→有”。“恒先”便是身为宇宙本源的“道”,而“道”在化生万物的过程中,将会先经过“或”,从意义上,应该是一种界于常无(道)和万有(气、有)的“有”。若依汉代对《老子》生成论的解释,“或”就是“一”,是“道”荡落化生于形下世界的第一个阶段,唯有经过“或”,才有“气”出现的可能,“气”自生自作,孕生出“有”,“有”即是形下世界内的万物生机。
从《恒先》观之,宇宙生成论中的道(恒先)和万物(有),中间必须经过“或”和“气”,若以《老子·四十二章》的宇宙生成论来说,“一”和“二”都成了有实质意义的阶段。[9]到了战国后期,《周易·系辞传》受到道家宇宙生成论的影响(5)学界在1980年代以前大都认定《易传》属于儒家之流,自1980年代末期以后,陈鼓应提出《易传》为道家作品说,引发热烈讨论。陈鼓应认为:“由《彖传》到《系辞》,道家学说成为它们的主体思想——无论在宇宙论、自然观或辩证法思想方面。”(陈鼓应:《道家易学建构》,台北: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页)王博认为:“系辞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老子》《黄帝四经》以及包括外杂篇在内的《庄子》的影响。”(王博:《易传通论》,北京:中国书店,2003年,第127页)本文不打算处理《易传》学派属性的争议,不过认同《易传》多多少少受到道家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把筮法与宇宙生成结合,利用高度抽象性和逻辑性的序列数字,化约复杂的形下世界: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10]627
“太极”便是“道”“太一”, 《周易·系辞传》中,道与初始的浑沌状态并未区分,“两仪”便是阴阳之别,“四象”是指老阳、老阴、少阳、少阴,乃是透过阴阳进一步发展更复杂的变化关系。“八卦”便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各自象征着“天、水、山、雷、风、火、地、泽”的属性类别,形下世界的任何一物都可在八种样态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周易·系辞传》对于宇宙生成论的建立,不在于实际物质性的分析,而在于运用数字序列、纯粹哲学性的术语,建立一个由一到多、由简到繁,由不变到变化的抽象逻辑关系,以试图掌握经验世界。宇宙生成论发展到战国晚期,至《周易·系辞传》进入了相当数理化和逻辑性的模式,“系统性宇宙生成论”的系统性在此发展已相当具体化。
到了汉代,先秦乱局终于结束,政治权力逐渐集中、稳定,人们对于自我的自信逐渐升高,汉代艺术的特征呈现,李泽厚认为“辽阔的现实图景、悠久的历史传统、邈远的神话幻想的结合,在一个琳琅满目五色斑斓的形象系列中,强有力地表现了人对物质世界和自然对象的征服主题”[11]129。在思想世界中,这样的倾向也表现在对宇宙生成论的关注,人类有可能完全理解自己身处的世界,这个走向在《淮南子》中得到充分展现。《淮南子》继承先秦道家,但更清楚明确地建构了气化的宇宙生成论:
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始。太始生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为精者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12]92-93
若将《淮南子·天文训》和《老子·四十二章》相对应,“太始”便是“道”,然而“道生一”在此出现了复杂的过程,“道”与“一”之间并非等同,“一”乃经过“虚霩”“宇宙”“元气”三个阶段,虚霩代表了初始状态的特征,宇宙代表初始状态有了时空之别,元气则是初始状态的实际构成物质。浑沌状态的“一”在化生的过程中,其内也有了更加细腻的分期,三个过程也象征人类对形下世界特质的理解。“元气”到“阴阳”是“一生二”的历程,其间的复杂程度也有所增加,可区分“天地”“阴阳”两阶段,元气化为天地,天地各由不同性质的气体而生,而两者再互相作用孕育阴阳。至于“阴阳”之后的化生过程,便是“二生三”的最后阶段。《淮南子》利用许多的实质存在举例,期待有利于读者的认识,也并非光以万物或三,去示意复杂的形下世界,整体上来说,“道”和“万物”之间有必须经历的中介过程,虽然道和万物都可以透过“气”相通,可是必经过程都是缺一不可的。
关于“道气关系”的讨论,一直存在着“道是气”和“道生气”两种走向,支撑着“尚气”思维的基本架构。在《黄帝四经》《庄子》和《管子》四篇中,我们可以看到先秦道家偏向“道是气”的发展脉络。关于“宇宙生成论”的讨论,则大致可分为“对象性”和“系统性”两种形式。随着时间的推进,宇宙生成论的发展渐趋复杂,从“对象性”演变至“系统性”。相关理论发展从先秦道家各经典,至汉初成书的《淮南子》,其宇宙生成论不论在抽象的逻辑层面或是实际的物质层面(气)都高度演进,“系统性宇宙生成论”的系统架构至此,已经完整而细腻,而后中国思想史上的宇宙生成论大都难以超越此一基本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