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璐,盖建民
(四川大学 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陆西星早年业儒,九试不第,后因缘遭际转而羡道,暮年参佛。卿希泰《中国道教史》认为陆西星乃由儒入道的道教内丹东派祖师[1]31,此论已成学界既定之识。孙亦平将陆西星东派丹法置于江南社会及道教发展中进行考察,认为陆氏既属于“重视文化传承的江南士绅”,又是文人道士,奉行道教信仰与修道实践[2]38。但近年来学界对陆西星身份还提出另外观点。以色列道教学者莫一山认为,陆西星从未脱下“儒袍”,一直都是儒生身份(1)“Writing, self-cultivation, family, social life, friends, thus all form integral parts of his way of self-realization. Deep ruminations on life precede the moments of enlightenment, but nowhere he is described as discarding his Confucian robes, changing his social status, or joining a Daoist community” Ilia Mozias .The Literati Path to Immortality-The Alchemical Teachings of Lu Xixing[M].Magdalena: Three Pines Press, 2020, pp: 32,其判定依据在于陆西星一生未受戒入道门,也未抛离世俗生活。莫一山指出,陆西星是通过扶乩降授、研习丹经、内丹修炼最后走向了神圣不朽的(2)“He tried to attain immortality through the study of alchemical classics and considered self-cultivation the fulfillment of his life as an ordinary man of letters” pp: 16. Ilia Mozias . The Literati Path to Immortality-The Alchemical Teachings of Lu Xixing[M].Magdalena: Three Pines Press, 2020,pp:16.。陆西星之身份,无论是“儒生”,还是文人道士,抑或是内丹东派祖师,或许并不重要,而其论著大量援引儒家学说以诠道、诠丹则是不争事实。本文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依据以往忽略的一些关键文献史料,从三个维度就陆西星“以儒诠道”“以儒诠丹”的思想特色进行新的考析,就教于方家。
在心性修炼问题上,儒释道三家各有分殊:儒家乃“存心养性”,释家为“明心见性”,而传统道教则是“修真炼性”。然而,陆西星在这一问题上另辟蹊径地指出,儒家的“存心养性”即是道教内丹修炼之机要。“存心养性”出自《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朱熹将“心”释为“人之神明”,“存”谓“操而不舍”,“养”谓“顺而不害”,“性”为“心之所具之理”[3]357。陆西星认为,孟子的“存心养性”四字乃修道之关键,名之为“修真之要”。此判说出自《三藏真诠》陆氏所录与黄谷仙师对话:
师细细为说:修真之要,只孟子“存心养性”四字已道尽了。存心者,谓将此心藏在这里,常常照管,常明常觉,以此为振刷功夫。养性者,顺其自然。“性”字去了“觉”字,便与“心”不同。养与存不同,有勿忘勿助之义,以此为火候。古来成佛作祖,谁不由此?[4]154
陆西星在《三藏真诠》中一语道出“存心养性”乃修道之诀要,《方壶外史》对“存心养性”进行诸多具体细致的阐释:其中包括“存心”之“心”,“心”存于何处,“存心”的功夫次第以及“养性”之火候一系列的问题。
《三藏真诠》将“存心”释为“将此心藏在这里,常常照管,常明常觉”,与朱子诠释的“存心”即“操而不舍,人之神明”之义相洽合。但陆氏这里所言的“藏在这里”“照管”“常明”“常觉”未免显得晦涩与笼统,陆氏在《方壶外史·玄肤论》中,将“存心”之说涵盖的各个方面,细微阐发,且从中可知“存心”乃陆西星东派丹法入手第一功夫[5]。
“心”之所蕴意为何?朱子将“心”释为“人之神明”,程子将“心”“性”“天”认为是一理同出,禀受于天则谓之性,存于人则谓之心。[3]356陆西星《玄肤论·澄神论》言道“心”有二者之分:一为妄心,二为真心。妄心乃扰神之心;真心乃好静之心[6]207。陆氏讲修真之要,须从心上做起,也从心上收功,而此“心”乃《易》中所说:“复其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即是人之“本然之心”,是“不思、不杂、不肆、不二、不伪”之心[4]7。
由此可见,陆西星认为“存心”之“心”是存真心,好静之心。此“心”为“天地之心”,也是人之“本然之心”,具体存在的状态乃是无后天思虑,恬静虚淡、寂寞无为的状态。这种无思、无虑、不杂、不伪之“心”也是陆西星所道之“元神”。陆氏在《玄肤论·元精元炁元神论》篇对“元神”有细致交代,其言曰:“元神为性,精气之主也。以其两在而不测,灵通而无方,故命之曰神……所谓元神,非思虑之神之谓也。神通于无极,父母未生以前之灵真也。夫人,一太极也,精炁即太极之阴阳也,神即太极之无极也,是谓元精、元炁、元神。”[6]199其《玄肤论·神室论》篇又言:“元性即元神,无以异也。以其灵通而莫测,妙应而无方,故名之曰神。谓之元者,所以别于后天之思虑也。”[6]204我们可以知道,陆西星认为的“元神”为先天之性,人未生之前的一点真灵,与后天思虑之神有别,所以称为“元”。“心”或“元神”的重要性在于何?陆西星言其曾闻白玉蟾传业授道,“神存则生,神去则死”[6]205,因此“神”决定人的肉体生死。人自有形以来,元神旦暮都未尝离开,但俗人不自爱惜,日夜将元神相刃相靡于是非爱恶之场,所为皆为幻妄不常,不知归复之事,直到形化,神与之俱化,永失真性。
“心”或“神”所居之所又在于何处,或应将“心”存于何处呢?按陆西星《神室论》所述,“元神”在人身上有三处居所:泥丸为元神本栖之处,绛宫为元神布政之处,灵谷为元神修藏之处[6]205。 修真之士则是须将“神”藏入“深渊”,此“深渊”即为人身之“灵谷”,是将“神”入“修藏之处”:
灵谷者,藏修之密室也……元神居于灵谷,则视者返,听者收,神气相守,而营魄为之抱一矣。杨子有言:“藏心于渊,美厥灵根。”渊者,深昧不测之所,灵谷是也。是神所藏也。[6]205
既知陆西星“存心论”中“心”之意蕴及“存心”之处,那么陆氏如何阐发“存心”的功夫次第呢?陆西星《澄神论》《养神论》《凝神论》诸篇,精炼地将如何“存心”的下手功夫,详尽剖析。
“存心”的下手功夫首先从凝神入手。陆西星称凝神功夫为“入玄之要旨”“丹家第一义”“了命之学”[6]209。为什么凝神功夫为修真之士第一要义呢?按照陆氏神统精炁之说,“神”藏于精,谓精神;“神”藏于气,称神气。精、气得“神”可以王。此外,“神”除了统领精气,还与精气有因果递进关联,即“性定,则神自安;神安,则精自住;精住,则气自生”[6]200。凝神之后,可神气相守,抱一无离。静极而动,河车之路便通。神乘气动,交会于泥丸,久久纯熟,则气满三田。陆西星称此上下交泰、气满三田的造化,表示筑基炼己之功已成。
“存心”当以凝神入手,陆西星东派丹法的凝神功夫首先为遣欲,其次澄神,复次养神,最后方为凝神。陆氏用“三心不得”“四相俱忘”“人空”“法空”描述了遣欲澄神之后的冥契境界:
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知三心之不可得也。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于物,物无其物,知四相之俱忘也。三者既悟,惟见于空,则人空矣。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则法空矣。如是则根尘永净,六欲不生,而心静矣。[6]207
遣欲澄神之后,便可凝神。但陆西星于此处却扼腕叹息,谓修道者只知遣欲澄神,不知凝神之处,便不可知归根复命之原;只知养神,却不知凝神之方,则不可臻造化消息之妙。凝神之处,凝神之方,历来丹家奉为密旨,语多不详,陆氏则称“神入于气穴之中,与之相守而不离”[6]209。 “气穴”一词是陆西星所称的凝神之处,其名各不一,称谓颇多,有气海、关元、灵谷、下田、命蒂等,为“胎元受气之初,所禀父母精气而成者”[6]209。 凝神之方,陆西星更是以简单四字,直将修真真诠,吐露道尽,其文为:“凝神之法,自调息始。”[6]210陆氏也将调息称为依息。陆氏继又道息有两种:一为凡息,一为真息。凡息为口鼻呼吸之气;真息为胎息。只有凡息停止,真息自动,才可炼精化气,灌注三宫。这里值得关注的重点是,陆氏指出凡息为自停,并非用心屏住,也非以心逐气,关键是让心时时归于虚静,心越发寂静,气越发微弱,久久纯熟,真息自动[6]210-211。
陆西星遣欲澄神、凝神调息功夫次第,节节紧凑,精醇简易,为后世丹道各家各派所推崇。西派丹法祖师李涵虚盛赞陆西星凝神调息之法,称之为“此圣贤仙佛之梯航,吾人入德之路也”[7]46。其《道窍谈·心神直说》直接援引陆西星凝神调息之法以及“心有二心”之说:
陆潜虚曰:“调息之法,自调心始。凝神之法,自调息始。” 此圣贤仙佛之梯航,吾人入德之路也。下手学道者,必须摄念归静,行、住、坐、卧,皆在腔子里,则守静始能笃也。盖有念为妄心,无念为真心,人能收念于平日,而还其所止之地,乃能专心于临时,而坚其入定之基。[7]46
西派体真山人汪东亭则直言“丹书说来说去,不出一个心息相依”,他于《体真山人丹诀语录》中道陆西星《方壶外史·老子玄览序》极好,且一语点破陆氏总结老子的“观妙观徼”之说即为陆氏所论“凝神调息”或“心息相依”:
《方壶外史·老子玄览自序》一篇极好,赵序不好。因问余“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何解?余未有应。师曰:心息相依也……又问“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何解?师复自解曰:皆是心息相依也。万卷丹书,只有心息相依四字,故曰:“万卷仙经一语通”……从无入有,推情合性,尽是心息相依功夫。[8]236
郑观应在与诸同修道友通信中,直言内丹下手功夫,只需陆西星所言八字“凝神调息,调息凝神”[9]326。郑观应大段援引陆西星东派入手功夫论,具体解释了此八字内涵。在《答张君弼士、张君润生论调息书》中,郑氏殷切告之同修道友陆西星所言凝神调息、心息相依之法:
陆潜虚真人云:“所谓息者有二:曰凡息,曰真息。凡息者口鼻出入之气也,真息者胎息也,上下于本穴之中。”晦翁先生所谓翕然而嘘,如春沼鱼者是也……未免着意,着意则气未平而心先动矣。岂非复以气而役神乎。故曰调息者,自然依息之谓,非逐于息之谓也。调息又自调心始。[10]62-63
郑观应继又言陆西星的真息论与三丰真人、李西月所论玄关真息之义相同,类同儒家经书所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10]62。郑观应在陆西星“心息相依”之说上,做了进一步的阐释说明,认为下手调息功夫不可执于有为,也不可执于无为,因此有为属于后天,无为便落于顽空。郑氏又在《致杨了悟、何善园、陈灵甫、卢钧堂诸君书》信中,援引陆西星藏神之论,以明晰“神”最终要归于何处:
尝闻先哲云:心止于脐下,曰凝神;气归于脐下,曰调息。故陆潜虚云:“凡调息以引息,只要凝神入气穴,神在气穴中默注阴钻,不交而自交,不接而自接,所谓隔体神交理最详,古仙言之详矣。”[10]57-59
“存心”说为陆西星东派丹法筑基炼己第一层功夫,筑基炼己以遣欲澄神、凝神调息为“入玄第一要旨”。“养性”说乃陆西星丹法功夫的第二层功夫,即丹法中对火候的掌握。陆氏称:“养性者,顺其自然”;“养与存不同,有勿忘勿助之义,以此为火候”[4]154。 按照陆氏所言,“养性”即是得药归鼎之后,养以天然真火,绵绵若存的状态。“养性”说所指第二层功夫,其中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然”。陆氏于《抽添论》篇对“自然”有详细的解释:
其中抽添变化,皆出自然。有不容以丝毫智力与乎其间……造化之妙,一至于此。要皆自然而然,有莫知其所以然者。若于此而欲求其所以抽、所以添,则涉于有心而非自然矣。所谓自然,亦有深旨。师语我曰:“顺自然,非听自然也。”皆哉言乎![4]214
上段可知,“自然”就是要“无心”,一旦“有心”则涉入智识范畴。陆西星于《方壶外史·崔公入药镜测疏》篇,阐明了为什么要“自然”的缘由:
从此温养栽培,则有十月火功。而火候之法,则至诚自然,实为要诀……盖观天地之道,诚故不息,不息正所以自然也。金丹之道,法此而已。若乃朝行而暮辍,或助而或忘,非火燥而丹伤,则火冷而丹散,又岂“至诚自然”之谓哉?…… “防成”二字,最为丹学之肯綮,始之结胎,终之结胎,率用是道。然使着意于防,恐成防病,更有为而不为之妙旨。[11]47-48
得药归鼎之后,有温养沐浴十月火功。“养性”最大之处在于 “自然”。“自然”有两个特点: “不息”与“勿忘勿助”。具体含义是龟息绵绵不断,不以一丝人为智力干扰,自然而然。若有意或助力,则火燥丹伤,若无意或忘,则火冷丹散。肯綮之肯綮在于有为而不为。
有明一代儒释道各家,有以儒佛解老,有以儒道解佛,有以佛儒解道者,但各家学派都不同程度地探讨三教归一最终的归趣,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称:“盖心学盛行之时,无不讲三教归一也。”[12]1124这大概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立下三教并立之语调,其著名《三教论》言:“尝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三教之立,虽持身荣俭之不同,其所济给之理一。然而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13]348
陆西星在《方壶外史·金丹大旨图》篇中,对《先天无极之图》判辞中“济给之理一”的“理一”有非常清楚的阐述:
盖先天混元真乙之炁,为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根。方其未有动机,故溟滓无光,声臭俱泯,谓之无极。在人则至静无感,寂然不动者当之。而佛氏所谓“真空”,儒者所谓“未发”,亦不外是。《老子》云:“常无欲以观其妙。”《易·辞》云:“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圆觉经》云:“惟取极静,由静力故,永断烦恼,究竟成就。不起于坐,便入涅槃。”三教圣人,同一宗旨,但作用不同,故有三者之别耳。[14]233-234
陆氏认为先天真乙之炁为生万物之本,其存有状态为窅溟寂静。人如何能够进入这种溟涬无光、无声、无色、无臭的状态呢?那就必须至静无感。陆氏称三教圣人对这种相同的先天冥契状态都有描述,只是所用言语不同:儒家称为“未发”状态;佛家称为“真空”状态。其源头一致,宗旨相同。虽陆西星于此谈到圣人之教,同于理一,只是“作用”不同,但“作用”于哪些,于何处“作用”,《先天无极之图》判辞中并未有明晰交代。
陆西星在《方壶外史·老子玄览》第三十八章关于圣人之教,“作用不同”但“二圣不异”进行过深度论述:
尝观老圣之论仁义如此,而吾儒谓性中只有仁义。老圣之薄礼若此,而吾儒欲以国为礼。何其言之矛盾一至是耶?曰:老圣之学,主于先天,彻性命之根源;吾儒之学,起于后天,为经世之大典。性中仁义,自后天已发者而言。而其浑沦未凿之先,则固无可名相,无可指拟,仁义何从耶?[15]337
《老子》有“失道而后德”之论,因此有儒者发问,老子认为礼为“乱之首”,而儒家以仁义为首,这岂不是相互矛盾吗?陆西星于此处一语点出二圣“作用不同”:老子之学为先天之学,究性命之根;孔子之学为后天之学,为经世之用。陆氏又言孔教之中仁义论,是相对于后天“已发”而言。先天浑沦未凿,无名无相,仁义无所立。后天混沌已破,因此名相立,仁义纷出。但是孔子之教仁义,皆为有本之木,据于道德。
为什么陆西星会认为孔子之仁义,皆据于道德呢?这是因为陆氏以言为小见,得孔子之旨需要得意于言荃之外,非囿于言语,体会字背后之隐发,常常从心上领会。而常人困顿于孔子之言,不肯求于心上,认为老子薄礼与孔子礼让为国二者为悖论之谈。因此,陆西星认为孔子仁义之教与老子之学,皆据于道德,只是孔子隐而不谈,教人居实处厚,实则“二圣不异”:
及观夫子之论礼,“大林放、从先进、礼让为国”之说,“礼云礼云”之叹,则其处厚居实之意,隐然自见于言表,于此会而通之,然后知二圣之不异。而以其言为见小者,其亦不得于言而不肯求之于心也夫![15]337
上述所言,不难看出孔老二圣之学,在于其“理一”也,皆据道德。除此以外,陆西星认为“二圣不异”还在于二圣之学皆教人归根复本,众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庄子·应帝王》中有一段讲中央之帝混沌之死的故事,陆西星认为浑沌人人皆有,形生神发后,六根染六尘,六尘染六识,爱恨是非纷起,去道甚远,圣人立教,皆是教人归根复本,返回混沌:
圣贤吃紧为人,往往立教,以返还归复为主,《老子》云:“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盖谓是也。而孟子之书亦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16]121
陆西星《三藏真诠》更是把圣人教人归复于本的宗旨,用“反”字精要概括述出。根据陆氏记录,一日禅师降授于自己同修道友赵氏之宅,问陆氏以及同修二人,只用一字来总结圣贤之教全貌大义,应选何字?陆氏先后向禅师列出“心”“诚”二字,但皆一一被否,禅师后授之“反”字:
予答以:“三教惟心,只一‘心’字。”师云:“心有真心,有凡心,如此又费讲解。”予思一“诚”字。云:“‘诚’字又深,凡昧小人焉能通晓?”师去而命予三思,三反皆不得。云:“予一字,乃四画字。”命思之,不能得,从容云:“乃‘反’字也。令愚昧小人只将日用道理一切反来,如阳施阴受、阳上阴下之类,一切反之。性宗则如六根、六尘,一切反之,人为的我不为,人欲的我不欲,如是反来,自然合道。此字彻上彻下,可以立教。”[4]217-218
陆氏一开始用“心”字贯彻圣人之教,禅师称“心”有“真心”“妄心”之分,这样会让人费解;随后陆氏又用“诚”字总结,禅师称“诚”太深,凡俗小人皆不得其解;最后禅师抛出一词,认为“反”字一统圣人立教之旨,可以一以贯之。此外,不论圣人还是凡昧之人,皆可领受,反一切日用之常,便可与道合真。因此二圣之学,同一宗旨,以“反”字为总括,教人归根复本,归复孟子“赤子之心”,归复老子之谓“婴儿”。
如陆氏所言,孔子之学与老子之学,“二圣不异”在于“理一”,只是“作用”不同,其次皆教人归返复本,那二圣教人入道功夫也是同证不异吗?《老子》有言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陆西星认为,修道之人以“不争”为上善,“不争”为修行人的上德,为入道之基要[15]282-283。陆氏甚至把“不争”放到一个提纲挈领《老子》终篇语义的地位:
尝观“为而不争”四字,实“道德”之肯綮。老圣终篇隐括一语,词约义尽,读者其致思焉![15]407
陆西星指出不光老子教人“无争”,《论语》中也有言:“君子无所争”[15]283,“强梁者,不得其死”[15]347,此皆“不争”之意。因此圣人之教,同口一词,以“不争”为入道之机要。那么陆氏是如何诠释“不争”的呢?其于《老子道德经玄览》最后一章言:
不争者,生之而不有也,为之而不恃也,长之而不宰也。道济天下而不居其功,兼善万世而不有其德。圣人之与人为人,其愈有而愈多也。职此,盖亦不过物各付物而已,何假于积而后能哉?[15]406
陆西星诠释“不争”为“不有”“不恃”“不宰”“不居”“不有”,实则是得于《老子》所言“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陆氏指出其中《老子》“不争”的概念等同于儒家“毋固”“毋我”之意,陆氏言:“不辞、不有、不恃、不居,即吾儒毋固、毋我之意。”[15]275
陆氏认为,“不争”二字即是二圣之教入道之机。不仅如此,二圣对“不争”概念阐释的维度也是相同:老子称“不争”为“不恃”“不有”“不居”;孔教圣人谓“不争”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二圣的“不争”有相同谛义,以破除执着之心、小我之私,以谦让为入道第一要义,最后到达身心两忘、与物无竞的境界。
上文所述陆西星“以儒诠道”“以儒诠丹”的路径与思想,充分表明陆西星在构建东派修道理法中,对儒家思想的化用特色。但是我们还必须特别指出,陆西星作为一代道教宗师,其“以儒诠道”是有自己鲜明宗派立场的,陆氏对传统儒家思想也并非一概吸收认同,而是站在道教修行立场,有所扬弃,这集中表现在其对“吾儒”的批判。
首先,陆西星指出当世儒者对儒道同源之理,不得要领,并且蒙蔽二圣同源同旨之理:
世儒谓老氏为见小,而以阴谋捭阖之术尽出其书,奚然哉!奚然哉!大道既隐,儒者各以所见为学,是此非彼,不得其言,而不肯求之于心,老氏之不白于天下,滋已久矣![15]259
这里,陆西星以儒者“不肯求于心”,指出了儒者鄙薄《老子》之旨的根本原因。正如他在《南华真经副墨·天地》篇所云,儒者应该“直须吐去旧日闻见,将此个造化根宗虚心理会”[16]175。
其次,陆氏认为世儒不仅不知儒道同源,且对“道”“德”二字理解“狃于支离”,甚是错误:
“道德”二字,世人罕知,汉兴以来,笺疏《老子》,代不乏人,略记百有余家,得其旨者,庄子《南华》之外,指不可以多屈。盖自河上之说,已属可疑,其散焉者,则狃于儒说之支离,而于所谓妙徼重玄之秘,则概乎其未有得也。[15]259
陆西星言,自汉以来,百家笺疏《老子》者,皆不得“道德”二字之旨归。世儒对“道德”二字理解支离,对“道德”二字隐含“妙徼重玄”更是不能领会。例如,世儒提出的“学以致道”“圣人至徳”就是对“道德”的误解。陆西星认为,“学以致道”中“道”不可至,“圣人至德”之“德”不可及,其背后逻辑是陆氏认为“道”为自然无为,因此人为之学不可以致;“徳”是每个人本自具足,因此没有所谓“可至”或“不至”的分别:
儒者皆谓学以致道,不知道者无为而常自然,不可致也。儒者皆谓圣人至徳,不知徳本纯纯全全,人人具足,有何不至而有至之名?故曰:徳不可至。[16]311
“道”本自然无为,仁义礼乐相对“道”皆属支离破解,窍凿混沌。陆西星对“世儒”关于“道”乃仁义礼乐的概念界定,提出鲜明的批判:
论大道者,本来无物,其见自是如此,宜非世儒之所知也。[16]105
此段所言仁义礼乐聪明智慧,对大道而言,皆属于支离窍凿……读庄老者,当具别眼,不得以吾儒见解例之。[16]111
不解“大道”本来是空然无物,不仅仅是“世儒”或“吾儒”的认知,陆氏还特意提到就连大儒朱熹都未将“大道”的“无无”透彻堪破,言辞甚是激烈:
此等说话,若教儒者体勘,便硬将朱子作证己说:非太极之上复有无极矣,又安得无始之上复有无无乎?是虽穷苏、张之舌亦不能辩。[16]175
此段乃陆氏对《天地》篇中“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句之注,陆氏认为让世儒认知“大道”“无无”的道理是很困难的,即便是朱熹也只认得“太极”之上有个“无极”,而“无极”之上还有一个“无无”却分毫未谈。不但朱熹如此,在陆氏眼中,苏轼与张载也未能穷“无极”之上“无无”之理。陆西星对世儒这种不解“大道”之理辨,提出了尖锐的批判,如此可见陆西星道教学者的本位立场。
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陆西星对世儒的批判,在近代社会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如郑观应指出,20世纪以来,“孔教收效所以恒不及耶教”[17]312原因有二:第一是外国传教士多设义学,每周大开教堂,男女老少均可入堂坐听教化;而孔教每县只设一学宫,每月开门一次,入门者仅仅为地方官数人[21]312。第二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后儒只知道尊孔,菲薄佛道二家,是不知三教同源之理:
孔子不云乎:“窃比我于老彭。”然则老子之道,其可以异观乎。总之,老子为道德家,其所著书实能抉道德之精微。孔子为儒教之祖,尚且问礼,称为犹龙。乃后儒只知孔教之当尊,而于释、道二教反从而非之,殆未知三教同源之理也。[21]313
郑观应指出,世人不知三教同源之理,世儒只知尊孔,不知孔子仍问礼于老子。更有儒者对老子之说加以歪曲扭解,甚至因老子“不为天下先”之言,斥老子之学为毒害。故郑观应引陆西星《老子玄览》对“我有三宝,宝而持之,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之注,以辟“老氏之言毒天下”之谬论:
不知老子尝云:我有三宝,宝而持之,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明乡贤陆潜虚先生注谓:三者懦弱鄙啬,大似不肖者之所为。人将不勇懦我,不广鄙我,不成之器目我也。孰知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乎!何谓俭故能广?啬施如啬财,则早复重积,而莫知其极矣,故能广。何谓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谦冲而不盈,善下而不争,则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矣,故能成器长。观陆潜虚先生注所释,则所谓不敢为天下先者,正其所以先之也。殆即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意也。彼以为老氏之言毒天下,殆未之思耳。[21]313
此处,郑观应引陆西星之注释,以消解世儒对老子之言的歪曲与误会,使老氏之旨大白于天下。郑观应直接援引陆西星《老子玄览》中“曰慈”“曰俭”“不敢为天下先”等句的注释,认为当时世儒因老子“不敢为天下先”而判定老子之言毒害天下是没有深刻理解老氏之归宗旨趣。世儒所理解的消极遁世,似“不肖”者,但是正有了“慈”才有了“勇”,正有了“俭”才有了“广”,正有了“不敢为天下先”才有成“器长”,类比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所富有的深层逻辑。郑观应上述所言,责备世人独尊孔教,菲薄道教,斥明哲之士以老子之学为毒,而这些思想从渊源上看,都深刻地受到陆西星对世儒批判的影响。
上文从三个维度就陆西星“以儒诠道”“以儒诠丹”的思想特色进行新的考析,陆氏“以儒诠道”阐发了儒家道德理性如何走向具体生命实践。
首先,陆西星独辟蹊径地指出儒家的“存心养性”即是丹道修真之要。一般认为在心性修炼问题上,儒释道三家各有分别。然而,陆西星在这一问题上,直接指出儒家的“存心养性”即是修真之要。“存心”是陆西星东派修炼筑基炼己第一层功夫。陆西星认为,“存心”之“心”是存真心,好静之心。此“心”为“天地之心”,也是人之“本然之心”。这种无思、无虑、不杂、不伪之“心”也是陆西星所认为的“元神”。“存心”之处是将 “元神”藏入身之“灵谷”。“存心”的下手功夫首先从“丹家第一义”的凝神入手,而东派凝神功夫次第层层分明,依次递进,分别为遣欲、澄神、养神、凝神,受到后世丹家各派推崇。“养性”说乃陆西星东派丹法功夫的第二层,即得药归鼎之后,丹法中对火候的掌握,以自然为要,有“勿忘勿助”之义。
其次,陆西星“以儒诠道”的根由在于“二圣不异”,且同于“理一”。陆氏认为孔子之教与老子之学,皆据于道德,只是孔子隐而不谈,教人居实处厚。另外,二圣之教皆教人归返复本,且皆以“不争”二字为入道之机。值得关注的是,陆西星认为儒道对“不争”的阐释也是相同:老子的“不争”为“不恃”“不有”“不居”;孔教的“不争”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二圣“不争”有相同谛义,皆教人破除执着之心、小我之私,最后身心两忘,与物无竞。
最后,陆西星作为一代道教宗师,其“以儒诠道”有自己鲜明的宗派立场,对传统儒家思想并非一概吸收认同,这集中表现在陆西星对“吾儒”的批判。陆西星特别指出,世儒对儒道同源,不得要领,且对“道”“德”二字内涵支离破解,甚是偏颇。如此种种,凸显了陆西星道教学者本位立场,其批判世儒立场也在近代社会中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