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维 维
(许昌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随着我国农村改革的不断深入,在城市化进程的发展过程中,外出务工的浪潮推动农民工的队伍不断壮大,留守妇女成为了一个新型群体。湘西作为外出务工的人员输出地之一,农民的外流冲击着传统的家庭模式。家庭劳动力的大量外出,改变了过去“男耕女织”的家庭角色分工,形成了夫妻一方外出,一方留守的半流动家庭和夫妻双方都在外的双流动家庭。在湘西地区较为典型的是半流动家庭,具体表现为“主妇留守”的情况多于“丈夫留守”,这里“主妇留守”的特点主要体现在劳动模式与家庭模式的变化上,由过去“主内”变化为“内外兼顾”。
需要明确的是,湘西州是多民族聚集的地区,地处亚热带,盛产苎麻、蚕桑、棉花等,土地肥沃,在这里生活的苗族、土家族妇女自古以来便有织布、织锦的技艺,这种技艺手口相传、亲缘相承,所以,长期以来妇女并不是家庭劳动力的主体。在过去,妇女的主要家庭角色是承担赡养老人、教育子女以及维系家庭等方面的工作,多体现在家庭生活和家庭开支的具体操持与分配上;而技术性更高、劳动性更强的工作,由家庭的男性来承担。当男性劳动力外出务工后,整个家庭的劳动存在再分配的形式,过去由男性为主体承担的劳动,甚至是社会关系,也落在了留守妇女身上,女性在家庭中的贡献从隐性的,转变为显性的。在《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中曾记录:“苗族乡区,峰峦重叠,山高水险,田畴稀少,交通闭塞。陆道险峻崎岖,窄如羊肠,土路多而石路少。绕溪越岭,时上时下,幽深险阻,回绝人寰,登涉艰难。”可见,当地交通不便,相对封闭。正是由于环境的特殊,使得当地人民世代保持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苗族和土家族的妇女用智慧和勤劳创造了兼具实用和审美二重性的湘西苗绣等璀璨的手工技艺。以苗族刺绣为例,其多样的题材表现,将宗教信仰、伦理道德与民俗文化交互统一于繁复而华丽的色彩与纹样中,被誉为是一部穿在身上的史书,2009年,湘西苗绣被列入湖南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留守妇女日常生活与劳动状况发生了改变的前提下,她们便产生了一些新的需求。在对山江镇的田野调查中发现,自1996年以来,当地15—40岁的青壮年外出打工已经成为了约定俗成的“成人礼”,变成了成长的必修课,而女性较少有外出打工的经历。男性外出后,女性承担着原本属于男性的家庭劳动。受传统观念的影响,男性务工的工资收入被当作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女性劳动带来的收入和对家庭的贡献则被忽视,留守妇女面临家庭角色转变的矛盾。另外,城市与农村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使夫妻中的外出务工者先于留守妇女具有了“城市性”①。在矛盾与差异的双重压力下,湘西留守妇女在自我价值实现和认同方面实际上是具有紧迫感的。国家对武陵山区的精准扶贫策略,促使留守妇女有意识地挖掘自身技能。虽然大部分留守妇女存在文化程度低、知识媒介依赖电视和网络,信息源单一等情况,但她们大多手艺精巧、能歌善舞。
湘西州有约28个民族,据湘西州统计局2016年的统计年鉴所显示,湘西全州人口299万,苗族占人口总数的36%左右,主要分布在吉首市、泸溪县、凤凰县、花垣县。众所周知,苗族是一个不断迁徙的民族,他们在迁移过程中不断与其他民族杂居,在保留自身民族特性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融合了其他民族的特征。尤其湘西州内,各民族处于大杂居、小聚居状态,所以湘西苗族手工艺,例如苗绣,就不同于云贵地区审美趋向原始艺术的趣味性,而是表现出了浓郁的地域特色。
信息化时代的到来对传统手工艺的冲击主要表现在技艺形式和存续环境的变化。目前,苗族内部对传统服饰拥有和使用的频率在逐年下降。作为曾经是苗族生活必需品的苗绣,通常出现在衣领、衣襟、袖口、裤脚、手帕、门帘、背裙、方巾、床檐、床单、枕顶、包袋等生活用品上,随着社会的现代化进程,网络购物的兴起,传统的民族服饰存在着被现代化的危机。在湘西州,年轻一代的外出务工者带入了城市性的生活方式,青年人对时尚的追求,大过于对民族服饰和技艺的需求,除了本民族的传统节日外,平日里着穿民族服饰的机会甚少。在笔者的调查中发现,精美的刺绣作品更多以个人收藏模式或博物馆的形式被保存起来。从2013年起,湘西州广泛开展了传统节庆活动,经调查,湘西州全州的民族活动有100多个,州府将这些活动根据不同特点归为四大类,分别是传统民族祭祀活动、传统民俗活动、传统民族节日活动和文化艺术节,对保护和传承手工技艺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也侧面促进了区域旅游的发展。
1.传统型的作坊
历史上,苗绣的构图、配色和刺绣工艺的传承方式都是以家族为单位的,目前家庭作坊式依然是湘西州苗绣的主要传承单位。家族中传授人的技艺水平、口传能力等因素,直接影响了技法习得的效果。这种自给自足式的血缘传承,在受到工业化和市场的冲击时,通常是风雨飘摇的。另外,苗寨义务教育的普及,让儿童走进学校,女孩们到了学习绣花的年龄时,也通常是入学的年纪,可见,家族传承不仅与工业化时代存在矛盾,与现代教育制度之间的矛盾也是难以调和的。
2.创新型的作坊
湘西苗寨地势险峻,处在深山茂林之中,偏远的山寨很难招聘到大量的绣娘,也无法批量购置刺绣机器。一般情况下,几位年长老人,几位留守妇女,几台老旧的绷架和手工织布机,就可以生产出质感上等的土布和绣片。这些作坊,在脱贫工作之前,都是依托传统的生产方式赚取不多的生活费用以糊口营生。近年来,在村落旅游的带动下,保持完好的苗寨村落吸引来络绎不绝的游客,而这些传统型的手工作坊,增加了游客的体验环节,从而拓宽了销路,形成非遗手工艺的良性发展。
3.苗绣合作社
在花垣县、保靖县等地都有苗绣合作社,这种合作社的前身是苗绣队,这类合作社以批量生产为目的。通常领头人都是当地技艺精巧的绣花高手,或者曾在制衣厂工作过的妇女,她们都有操作机器的经验。在国家精准扶贫的政策引领下,村里经济条件稍好的家庭便出资购置绣花机、缝纫机,将身怀手艺的妇女们聚在一起飞针走线以贴补家用,于是,合作社便形成了。以花垣县为例,全县苗族人口占总人口的75%左右,该县的合作社在全州范围内建设较早,在2014年前后便开始了机器刺绣,机绣品成为了日常用品,而过去的手工绣品则成为艺术品或者服务于时尚服饰行业,作为“高定”的意义而存在。
机绣在当地留守妇女中很受欢迎,一方面她们可以通过使用机器,学习到电脑刺绣软件,不仅学习了新技术,而且缩短了过去手工刺绣所耗费的时间;另一方面,机绣使绣品具有规模性,提高了市场的需求度,提升了经济收入。此外,机器刺绣从更深层次的社会功用来看,使留守妇女从繁重的手工劳动中解脱出来,并且收入的提高对自身自我价值的认知与肯定是有积极意义的,甚至是平衡了“半流动家庭”中夫妻双方的家庭关系。
1.苗绣研发公司
传统技艺吸引了当代企业的进入,以凤凰县为例,玛汝民族服饰有限公司是一家集合了研发与销售为一体的综合性公司,有独立品牌“玛汝”,有单独的生产工厂,另外还有像绣之舞民族刺绣厂。这类公司的出现,打破了湘西苗绣作坊式与合作社式的传承与生产,使苗绣的品种与品类更加多元,也使苗绣这一传统手工艺从“自作自用”真正转型到“商品化”。
此种公司之所以称之为研发公司,是因为他们从传统刺绣中提取元素,如色彩、纹样、有寓意的图案等,结合商品订单的具体需求加以设计,从而在市场上推出改良苗绣,用于舞台服饰、景区服饰、民族舞蹈配饰等,与传统苗绣苗服比起来,更加贴近当代人的审美,在研发过程中对土布材料的改进,更加耐磨耐洗不掉色等技术的添加,使服饰与日用品更加符合现代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不失为创新的一种模式。
2.苗绣文化创意产业
文化创意产业的概念是英国在1997年率先提出来的,我国台湾地区最早使用“文化创意产业”的概念。《文化部“十三五”时期文化发展改革规划》中明确提出“推动文化产业成为国民经济支柱性产业”②,文化创意产品是文化创意产业链中的具体产业形态之一。它包含了“文化”“创意”“产品”等内容,带有情感附加值,以文化元素的创造和创新为基础,区别于一般商品的文化创造性产品。
目前的湘西苗绣不应该停留在外界给遗产项目“输血”的被动保护中,应该走向主动“造血”的道路中去。从调查情况来看,2014年湘西山谷居民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立,这家公司目前已是湘西州具有代表性的文创产业公司。它专注于非遗文化的传承与弘扬,不仅有像苗绣研发公司那样的生产、销售链,而且有130余项设计专利,其出品的以苗绣为主题的产品,屡次斩获大奖,并远销各地。最具现实意义的是,公司在多个村落苗寨招聘兼职的绣娘。从山谷居民下过订单的三个村落的绣娘情况来看,年龄普遍在25岁—55岁之间,使留守妇女有了既有时间照顾老人和孩子,又能赚取生活费的工作。村寨与企业的对接,在有益于村寨脱贫工作的开展和外出务工人员返乡的同时,也有益于扩大就业,促进传统手工艺的保护与传承。
1.传承主体内生动力的激发
湘西州苗绣之所以能流传至今,是因为作为生产者或者说传承主体的女性主观意志的表达。在苗族的传统观念中,纺织与绣花的技艺是灵巧聪慧的象征,能够提升“身价”,一手好的女红代表了勤劳与贤惠的美德。在当代,受务工潮的影响,家中青壮年劳动力的外出,女性对实现自我价值的渴望,推动了苗绣等手工艺在功用上的转型,从而促使湘西州手工艺开辟了新市场。苗绣及相关产品的生存空间,从过去的节庆转到了日常的生活,接受的群体对象,也从过去的本地转向了国内外的政府、学界、企业等社团群体。调查表明,目前苗绣的市场主要有礼品、舞台服饰等,其中礼品市场的消费群体基本上是外地游客、收藏爱好者和民俗民艺爱好者。
2.传统技艺与吸纳新技术并存
传统技艺重在传承,吸纳新技术就要求作为传承的主体主动学习。2015年,文化部启动了非遗传承人高校研修研培的工作。该项工作“以传统工艺为重点,联合教育部启动非遗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的试点,为非遗传承提供大学的学术和教学资源支持。基本要求是帮助非遗持有者、从业者等传承人群‘强基础、拓眼界、增学养’”③。此计划实施之后,全国高校先后举办了百余次针对非遗传承人、从业者的研修研习培训。高校具有文化传播的优势,应该利用好高校平台,为手工技艺提供引领和智力支持。从高校层面上讲,主要举措是:第一,围绕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一目标,推进传统手工艺创造性转化和创造性发展。出版一批大众化、时代化的系列读物,针对不同年龄、层次的潜在读者,尤其是面向中小学生,对钧瓷文化和价值理念进行符合新时代的补充、拓展和完善,搭建好湘西州手工艺研究、传承、保护、宣传、推介、教育、交流的综合平台,使手工技艺更加普及,增强大众对本土文化的认同感、自豪感;第二,任何艺术形式都具有其自律性,高校可利用数字化技术,形成“湘西州手工技艺+网络”“湘西州手工技艺+数字”“湘西州手工技艺+智能”的发展格局,激发文化创新与转化的内生动力,建设数字博物馆、网上展厅、在线文创平台等新业态,打造文化共享载体;第三,精准培育文化传承人的创新思维。选择研修研习班中手工好、相对年轻的从业者加以重点研培,结合当地政府,待重点研培的对象在高校研修班完成学习后,由政府组织聘请他们对当地的手工艺人进行二次培训,将所学知识更广泛有效地传播出去。
湘西州苗绣手工艺的两条不同路径反映出它吸纳了社会变迁中产生的新事物,根据社会与市场的需求,主动及时地调整发展策略。正如伽达默尔所指出的:“即使在生活猛烈改变的地方,如在革命的时代,远比任何人所知道的多得多的古老东西在所谓改革一切的浪潮中仍保存下来,并且与新的东西一起构成新的价值。”在新的生存条件下,调整生存策略是湘西州苗绣手工艺得以实现现代转型的有效途径,也是女性传承和保护苗绣的成功之处,值得其他遗产项目借鉴。近年来,对如何保护非遗这一问题已逐渐形成共识,保护遗产本身、保护遗产赖以生存的文化空间与场所,是对整体性保护原则的践行。
非遗与旅游业的联动,在带动湘西州手工艺整体性保护的同时,也要认识到游客并不像学者那样,有责任和使命对目的地的民族文化进行全面的思考和反映,他们只是通过个人的旅游行为来快速认识或体验某一种非遗技艺。这种走马观花式的参观游览,是否会对非遗的生态环境产生负面的影响,还有待商榷。同样归属于民间艺术类非遗项目的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政府借助当地保存完好的四合院,建成集展览、现场表演、游客体验、销售为一体的年画馆,不仅陈列了杨柳青年画的历史沿革、风格特征、工艺流程、代表作品,还采用互动的方式,教授游客亲手印绘,这种有意识引导游客参观的方式,在带动艺术旅游发展的同时,为年画的保护创造了良好的空间。湘西州也可以参照此种做法,或在特定的时令,定期开展旅游文化艺术节,打造苗绣艺术全域旅游品牌形象等活动。
[注 释]
①城市性(Urbanism),是城市社会学家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沃思(Louis Wirth)提出的,他认为城市性是指一种生活方式,城市具有其有别于乡村的一整套社会与文化特质。
②《文化部“十三五”时期文化发展改革规划》,https://baike.sogou.com/v169790495.htm?fromTitle=文化部“十三五”时期文化发展改革规划,2017年2月23日。
③摘自文化部党组成员、副部长项兆伦在“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会议”上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