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诗中的“归”与“泊”

2021-12-07 02:34高媛媛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归途归隐孟浩然

高媛媛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 400715)

孟浩然闻名于世,其中有两个原因较为突出:一是他生长于政治较为清明、机遇相对较多的盛唐时期却终身布衣;二是作为盛唐时期的田园山水诗人,其诗中清逸、平淡、自然的风格为盛唐田园山水诗歌注入了新鲜血液。对于唐代以做官为最终归宿的士人来说,终身布衣好比是一张空留工作经历的履历表。孟浩然从他少年刻苦读书、归隐鹿门山时起,就明确了自己“书剑为志”的目标,把仕途作为归宿,踏上这条充满辛酸与坎坷的道路,这是其人生阶段的开始,同时也是通向归宿的征途。当他发现,苦读十年后只是空有才华而志不能得,一切的不顺难以消解,只能而走上归隐之途。本文将从孟浩然诗作中展现出的对归途的抉择与心灵的栖息,探索其诗中“归”与“泊”的性质及其具有的意义。

一、归途的抉择

士人们在感受到生的局促与时光易逝时便容易执着于对个人不朽的追求,以此来消解面对如“白驹过隙”般的人生的感伤与无可奈何。或是参加国家性质的选拔考试,或是通过更加快捷便利的干谒途径,希望仕途荣华,如此来拓宽自己生命的宽度,将理论上面对时光飞逝的无可奈何变为实践上的“可奈何”。这就取决于一个人对于归途的选择,而对孟浩然来说,这是一种抉择。

(一)仕途是归途

孟浩然早年在故乡附近隐居,希望通过苦心读书、修身养性,有朝一日能在朝为官。且看他作于三十岁的《书怀贻京邑同好》:

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沾末躬。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当途诉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1]51。

他以孟子后人自称,其家庭是颇重儒风的,这也印证了他努力仕进的思想和行动。他慨叹自己在三十而立之时仍未谋求到官职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他也在诗中表露过与陶渊明一样因不想再“守固穷”所以出而做官的思想,但陶渊明在一次次出仕与归田的反复中逐渐实现了自我认识的深化,认清了自身质性本在自然,故而最后退而归隐,归隐得决绝而无悔。孟浩然却认为“圣主贤为宝,君何隐遁栖”[1]207,他骨子里有儒家思想中在政治清明时期应该出来做官的意识和信奉,他质性向往仕进,所以最后的漫游与归隐并非情愿而干脆。

作为盛唐时期山水田园诗派的开创者,孟浩然的田园诗作是不多的,但也可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以田家人自居,表达怡然自乐之作;二是身在田园,心却早已踏上仕途的田园之作,如他三十岁创作的《田园作》:

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1]120。

首两联直言虽身在弊庐,却恰好能阻隔外界的喧哗与浮躁,独得一片安宁。作者身在田园,心却在仕途,他感慨自己饱读诗书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徒羡那高飞远去的鸿鹄。望向京城所在之地,却被采樵之路阻断,一切都只是空想。最终,只怪自己没有显赫家世,未遇知音鉴赏。

(二)归隐是归途

科举考试的失败让孟浩然不得不转而踏上漫游隐居的归途。他有时语气平缓地道出“跃马非吾事,狎鸥真我心”[1]180,有时又故作什么事都未发生,洒脱说出“沧洲趣不远,何必问蓬莱”[1]218,“何必东南守,空传沈隐侯”[1]287。他似乎从一开始就选择好把“隐”作为自己的归宿,一生都走在归隐的路上。他也在生活中寻求一些闲适,如“余亦将琴史,栖迟共取闲”[1]294,“抱琴来取醉,垂钓坐乘闲”[1]291。一切风平浪静,恬静美好,颇有李白“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2]1250的逍遥之境。

孟浩然似乎已经在“隐”的归途中越行越远了,直到他身处佛寺间,面临幽静之所,对于佛家真理的感知和领悟更进一层。不知当他写出“当读远公传,永怀尘外机”[1]107,“愿承功德水,从此濯尘机”[1]164这样的诗句时,是否还记得他曾在尘嚣之外的田园发出过“冲天羡鸿鹄”[1]120的进取之声。孟子曰“知人论世”,可今人终究无法回到孟浩然的时代,来到这位诗人身边一问究竟;我们也无法成为孟浩然,去判定走上归隐后那看似闲适自足的背后是否还有其它情感,他是否能成为像他所崇敬的庞德公那样的真正隐士?

(三)仕与隐的艰难抉择

体会孟浩然的诗中真意,便不难发现他一直在做着艰难的抉择。选择是主动或从容的,而抉择却可能包涵着急迫与无奈,是必须要做的选择,有时甚至是痛苦的。《秦中感秋寄远上人》一诗中说:“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黄金然桂尽,壮志逐年衰。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1]300李景白先生考证此诗作于开元十七年秋应举时期,大概是孟浩然应举失败后所作。受到打击的孟浩然欲从此就长期归隐山林了,这样的态度看似洒脱,可下联一句因“苦无资”而无法长期归隐的窘境道出现实的无情。科举失败的痛苦是难以一时消解的,可诗人却说出“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的违心之语。这是他对自己的慰藉,但也可见他面对科举、面对仕进之路时的无助与绝望。他在四十不惑的年纪参加这次科举选拔,落第的现实对一个“三代人都在诗礼中讨生活”[3]81的士人来说是何其残忍。

孟浩然在仕进与归隐之间一直做着选择,似乎有时决定放下了,在宴会盛兴欢乐之时生发“宁知书剑者,岁月独蹉跎”[1]169的慨叹,有时又发出“馆是招贤闭”[1]274“谁知文举才”[1]274一样的牢骚。他真情吐露自己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1]242,“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1]289,故而拂衣而去,高枕南山之南。当我们以为这就是孟浩然的最终归宿了,可他又直言不讳地喊出“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1]207。他并未做出最终的选择。

如果说以上诗句中虽未直言选择的艰难与徘徊不定,而诗人心中的纠结与困扰可被感知,那么《南归阻雪》中“十上耻还家,裴回守归路”[1]76一句便是诗人亲口道出他在归途选择上的犹豫与徘徊。王辉斌先生认为,诗人此时的徘徊不定是考试落第后有意上书,可对上书的结果没有十足把握,但不上书又等于失去一次谋功名的机会,故而踌躇再三[3]121。不论孟浩然因什么而徘徊,他在人生这一个重要阶段感到迷惘与踌躇是可以确定的,他在直言的同时也是想要找到一处栖息之地,停泊下来,安放自己的心灵。

二、心灵的停泊

孟浩然虽在仕途上是不顺的,但他仕进的野心有时也能稍微平静和平常一些,他终究是要停下来的,这其中包括仕进途中的停泊与科考落第后的停泊。他把自己一颗时而徘徊不定的心停泊在故园与田园,安放在山水万物间,安放在与隐士的共鸣中。

(一)停泊在故园与田园

人在离开家乡后便会生发一种故乡情结,这种情愈演愈浓就成为一种忧虑,这个结越系越紧则变成一种愁绪。古往今来,多少羁旅游子为此泪沾衣裳,渴望回到家乡。孟浩然一生漫游在外的时间不算短,当他旅居他乡时,驿动的心渴望能在故乡停泊。他在《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中写道:

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腊月闻雷震,东风感岁和。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徒对芳尊酒,其如伏枕何。归屿理舟楫,江海正无波[1]219。

他身处异县,故乡音信全无,卧病在床时,对故乡的相思与挂念更深一层。即使气温已经逐渐变暖,身居他乡的诗人的心却不曾感到温暖。不管在外漫游多少时日,经历哪些风雨,回归故园就是一种安放,一种对忧虑和愁绪的消解。诗中可以感受到,诗人心中想着“归去罢”,功名利禄此时都可忘却身后,江上风平浪静,孤帆备好,即刻出发,从此不再漂泊,就将心安放在故乡。

孟浩然身处异乡时,思乡之情生发,而当他真正身处家乡田园时,是自在、自足又自适的,此时的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田园主。他在田园中观察到了少妇摘取早梅的和谐之景:“少妇争攀折,将归插镜台。犹言看不足,更欲剪刀裁。”[1]130有时进入树木重叠的深山采樵,这在农人看来是有些危险(“桥崩卧槎拥,路险垂藤接”)又耗费体力的活儿,却被孟浩然做出了诗意来:“日落伴将稀,山风拂薜衣。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1]129归乡是心灵的安放,愁绪的消解,也是前行的希望。纵然山外之山更加巍峨或秀美,天外之天更加风调和雨顺,对闯荡在外的游子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故乡更能让人心安。

(二)停泊在山水间

闻一多先生曾在《唐诗杂论》中写道:“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让你疑心到底有没有诗。”[4]31所以,“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4]31,要论孟浩然诗中之“淡”,山水诗一类是体现得颇为明显的。如果说故园与田园是孟浩然的栖息之所,那么山水就是除了故乡之外能与之为伴且能常伴左右的存在,他将自己一颗纯粹的心安放在山水万物间,与山水为友,与万物同乐。

在这山水万物中,“月”在诗人的生活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李白笔下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2]310,从此与月结下不解之缘。他笔下的“月”是可爱的、似通人性的。“月”是太白伴,亦是浩然友。孟浩然笔下的“月”是“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1]110,有月相伴便不觉孤寂。李白“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2]1237,孟浩然便是“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1]286。孟浩然笔下的“月”是温柔的,善解人意的,与人亲近的,譬如“清猿不可听,沿月下湘流”[1]35,“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1]422,就连月光都是明朗而非清冷的——“鹿门月照开烟树”[1]141。这一切都来自孟浩然本人对“月”、对自然万物的一种善意,这种善意源于他一颗纯净而求静的心。

孟浩然在与“月”相处的过程中找到了归属感,在其他山水景物中亦能自得其趣。“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1]127,这是浩然对家乡山水景物的自信与喜爱,他的心灵也得以在这“襄阳好风日”中停靠。他时而在“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1]141的幽静之境中栖居,时而在“暝帆何处宿,遥指落星湾”[1]203的情境下逍遥自适。他笔下的画面有时是“雪余春未暖,岚解昼初阳”[1]205般的明朗,有时又是“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1]231一样的幽远。

后人多用“清逸”“清幽”“清淡”来形容孟浩然山水诗的风格,似乎他是把自己的心灵停泊在清而淡或清而幽的山水中了,但其笔下的山水亦有壮逸风采的,例如“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1]233。刘辰翁评其为“起得浑浑称题,而气概横绝,朴不可易”[1]235,胡应麟在《诗薮》中亦称此诗首联为“浩然壮语也”[1]237。如此看来,孟浩然既能在山清水秀间安放好自己的心灵,与月为友,与清丽之景为友,亦能在壮逸之景中生发豪宕之意。山水与他相伴,给他故乡般的温暖,他也将自己的心怀寄予在这山水间了。

(三)与隐士的共鸣中停泊

人类最原始的信仰有两种,一是天地信仰,二是祖先信仰。孟浩然信奉儒家,但也喜爱隐士,喜爱隐士所居之处的幽静。他有时会把心放在这种喜爱中,放在与隐士的共鸣中,渴求将心灵停泊于此。

陶渊明的心里有一片桃花源,虽然这桃花源只是静谧、安宁、闲雅生活的一种象征,它是后人不可遇也不可求的,但或许桃花源就是陶渊明的信仰,他写出了《桃花源诗》和《桃花源记》,达到的是一种内外皆无负担的境界。此后,桃花源甚至成为一种符号,而陶渊明本人也成为了许多人的信仰,这其中不乏孟浩然。他曾于诗中直接表露出对陶渊明的喜爱,如“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1]391,“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1]102。他也在诗作中多次使用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典故,例如“武陵川路狭,前棹入花林”[1]250,“鸡鸣何处问,人物是秦余”[1]336,“再来迷所处,花下问渔舟”[1]246,“误入花源里,初怜竹径深”[1]266。对桃花源典故的多次引用代表着孟浩然对桃源生活的认可与欣赏,也可看出孟浩然对陶渊明及其所代表的隐逸生活、高洁人格的向往。但随着应试落第,孟浩然对陶渊明的敬仰之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未去应试的前期,他往往把自己比作陶渊明,纯粹地表达出对陶渊明的亲密感情以及在陶渊明式的世界中生活的怡然之情,但应试落榜后,为摆脱求仕不能的苦恼,他憧憬陶渊明的世界。但此世界不再是前期那样把自己比作陶渊明般亲密的世界”[5]。对此,我们是能够理解诗人前后这种细微转变的,他试图将自己的心灵在与隐士的共鸣中安顿好,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落榜或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前期纯粹的信仰不得不受到一定的打击和考验,四十多岁的他必须要为自己的下一步做好打算,可无论他选择哪条路作为自己的归途,对陶渊明的崇敬应是出于真心。

孟浩然生性应是喜静的,否则在他四十岁左右科举考试之前的漫游读书时期不会写作数量不小的描写佛寺清幽之境、表达对僧人崇敬之情的作品。“书取幽栖事,将寻静者论”[1]131是对上人尚静的尊崇,“苔涧春泉满,萝轩夜月闲。能令许玄度,吟卧不知还”[1]271是对隐居之幽静环境的向往,想要在这闲适之境中寻求一方净土。孟浩然的喜静、求静与他对仕途的追求并不矛盾,包括在他青年时期。“青年时期孟浩然幽栖鹿门山的原因,一是对先贤庞德公的追慕与向往,二是对僧人生活环境与‘无生’佛理的雅好”,“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章句’‘辞赋’的苦读,因鹿门山的山寺钟鸣之静谧与清幽,是更有助于读书常闭门,昼夜常自强的。”[3]87此外,在孟浩然诗作中还有一位“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1]240的庞德公值得我们注意。就如许多人心中有一片桃花源,孟浩然的心里有一位庞德公,他隐居鹿门山之后无人能寻其踪迹,而几百年后的孟浩然来到了庞德公的栖隐之地,期望就着这位隐士的踪迹与其求得共鸣,在共鸣中释然,在共鸣中安放心灵。

三、“归”与“泊”的性质与意义

孟浩然试图在故园中、在山水中、在与隐士的共鸣中使心得以停靠,然而他的这种愿望只能是进行时。在他游历与抉择的过程中,是以一个儒士的身份在不断与自己谈判,说服每一次的犹豫不决。这背后展现出的不仅是孟浩然本身的选择,还代表着政治清明的盛唐时期儒士群体的一种抉择,而他漫游山水间的花草万物也有着超越万物本身之外的意义。

(一)儒士的抉择——“归”与“泊”的性质

对于孟浩然“归”与“泊”性质的探索,首先不应忽视他作为一个儒士的身份。他会为“而立”的年纪却“书剑俱未成”而着急,也会在应试遭受挫折后言说自己本就未有此意;他试图把自己的心安顿好,却又在宴席欢愉之际突然生发岁月蹉跎之感。有学者将孟浩然归入“一心归隐”的诗人群体,认为隐逸思想本就占其思想中的主要部分。但笔者认为,尽管诗人在科举应试前经历了漫长岁月,但他亲口道出的“家世重儒风”是不可低估的。他如此晚的时间才主动求仕,“很可能是因为他此前期待不通过科举考试,而依靠才能与声望,直接被推荐进入权利中心”[5]。李白曾在诗中称“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2]547。王辉斌先生认为,“风流”二字或是指孟浩然此前以“布衣被招”。李白本人便是盛唐时期不屑于通过科举考试而直接以干谒步入仕途的不羁士人。他本人就带有“飘然思不群”的气质,听闻孟浩然以布衣被招,欣赏之情油然而生,这不就是李白自己想要追随的路吗?所以,李白盛赞的或许是另一个具有潇洒飘逸之风的他自己;又或者不管孟浩然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在李白心中就是如此,是李白眼中的孟浩然。

追求仕进的孟浩然和大多数读书求仕人一样,年少之时都怀着不可小觑的鸿鹄之志,毕竟士人的入仕“不仅仅关乎着自我价值的实现,而且浸透着浓厚的实用生存意识,即做官、功业、生计三位一体”[6]。然而遭遇一次挫折甚至屡次失败之后,以往思想中的隐逸“火苗”则被点燃,或许不是真正潜心信仰,但多少能从中得到些许慰藉。正如林语堂先生在《中国人》一书中总结的那样:“所有的中国人在成功时都是儒家,失败时则是道家。”[7]67道家是浪漫的,它甚至有时还是消极的,但它存在并且需要存在。“这是一种与孔子的实证主义相抗衡的哲学,用来弥补儒家社会的不足,起一种安全阀的作用。”[7]67孟浩然的“归”与“泊”也是所有渴望仕进的读书人的“归”与“泊”,这是其中的普遍意义。

但孟浩然又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求仕之人,他的选择代表的是一个纯粹儒士对“归”与“泊”的抉择。王维半官半隐,受其母亲信佛的影响,他思想中也有着占不小比重的佛家思想成分,当他身在官位之时心中想的却是他苦心追寻的“终南别业”,他徘徊出入于仕与隐之间,比孟浩然自适太多;李白的思想更为驳杂,起而为官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2]870,被赐金放还后,亦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2]1007,更能高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2]227。可孟浩然不能,他也难以做到,他一生都没有彻底舍弃过仕宦,只是在仕途失意之时暂时否定和努力遗忘仕宦而已。如此,孟浩然的归途与停泊在这个意义上也就具有了特殊性与纯粹性。

孟浩然的抉择代表的是盛唐时期一个家世颇重儒风的儒士的抉择,杜甫一生的追求展现的是一位儒士的坚持与深情,而孟浩然展现的是一个行走的儒士在仕与隐之间、归途的选择间、停泊的港湾间不断谈判与抉择的一生,其“归”与“泊”中隐含的仕隐情结“既体现了盛唐早期知识分子的典型心态,又具有诗人自己的人格个性”[8]146,让后来的人得以更好地理解孟浩然抉择的艰难以及其“归”与“泊”在盛唐时期儒士群体中所具有的纯粹与独特。

(二)遁归的止步——“归”与“泊”的现实意义

关于孟浩然诗歌中蕴含的仕隐情结,其山水田园诗的艺术特色以及与王维同类诗的对比,是多年来孟浩然研究中被关注最多的话题。陈铁民先生在其《王维新论》一书中提出了“王维山水诗的思想价值”这一命题,跳出之前对王维山水诗的“就禅论禅”,而是关注其中的现实意义。他指出王维的山水诗中刻画的幽静之境也是大自然美的反映,是对人们具有较大吸引力的。“当人们在紧张的劳动之余,或在生活、工作中遭遇挫折,内心感到矛盾、痛苦之际,或长期生活于大都市,对其嘈杂感到厌倦的时候,能有机会领略一下大自然的幽静之美,岂不也是一件快事?”[9]189作为与王维同时期的山水田园代表诗人,孟浩然“归”与“泊”过程中所经历的山水以及山水中的清淡、清逸、清幽亦具有其现实意义。

王维的山水诗作中更多展现出一种闲情逸致。这种闲情逸致对于现代人来说需要有一个度的把握,在工作繁忙之余能够忙里偷闲,欣赏自然风景,培养闲情逸致,确是令人愉悦的事;可在本该努力进取、实现人生价值的年纪,用闲情逸致作为不努力的借口,便是转向消极一方了。而孟浩然在不断抉择的途中,在观山赏月的途中,在停泊心灵的途中,将他眼中的大自然,将他眼中的岘山、鹿门山、襄阳展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发现了自然的美好,卸下了生活的重负,开始与自然变得亲近。“在通向‘坐忘’‘无我’的道路上,他没有陶渊明,甚至也没有王维走得远,但在逃遁道路上的落后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5]正因为孟浩然在隐遁的途中没有走得太远,我们得以看到哪怕是在政治机遇相对较多、国力强盛的时代仍然有像孟浩然一样想走仕途却不能施展的士人,他只是千万中的一个。我们也得以通过孟浩然一双纯粹的眼、一颗纯净的心,看到大自然安然自适的一面,这是孟浩然笔下大自然的清淡、清逸、纯粹和美好。诗人得到了大自然的抚慰与馈赠,用纸和笔写下他眼中与心中的襄阳、岘山以及万千山水,再将这一切赠予给了读者。阅读他笔下的山水,或是在自己的历行中与其相比相契,勾起记忆中的美好画面;或是激起读者想要动身前往,一探究竟,印证其诗中话语的欲望,这一切都要感谢真挚淳朴的孟浩然。诗人张祜在《题孟浩然宅》中写道:“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10]256襄阳是浩然的襄阳,他在襄阳、在自然间感受到了一份亲近与亲密。我们在感受孟浩然“归”与“泊”的途中与自然的亲密关系时,也与自然、与孟浩然变得更加亲密。这便是孟浩然的“归”与“泊”具有的现实意义。

四、结语

孟浩然虽不一定有李白所形容的“红颜弃轩冕”似的洒脱,但他定有“屡迷青嶂合,时爱绿萝间”[1]253的真实与清逸。他一生没有什么得意的时刻,顾嗣业《寒厅诗话》记:“已苍先生尝诵孟襄阳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云: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1]246但孟浩然留给我们的不仅是这一得意之句,还有其眼中的襄阳与山水以及在归途与停泊中所注入的真情与深情,还有他所代表的盛唐士人群体的处境带给我们的反思。他欣赏自然的视野和感受“使这些地域富于诗意和文化”,“使一些地方成了文学或文化史上富有意味的景象”[11]。孟浩然一生都在归途,他有“词赋颇亦工”、与二三子“共有鹡鸰心”的意气风发时刻,也有身心疲惫,想要寻求一片山水、一方净土或是直接回归故园的时候,他的“归”与“泊”不是简单的选择,其中抉择的艰难是一个儒士与自己最真实而又残忍的对话,是一个儒士对自己强制的说服。“归”与“泊”的过程对孟浩然来说是不简单的经历和选择,可这对于读者来说却是幸运的。我们从中看到了自然的美好,与自然得以更加亲近,于孟浩然的理解得以更加深刻。这便是“归”与“泊”对于孟浩然的意义,亦是孟浩然对于我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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