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美国小学全科教学

陶青

摘   要： 全科教学，指的是一个教师承担所有学科内容的教学工作。在美国，全科教学有很多变种。从历史来看，小学全科教学是美国移植欧洲教育传统的产物，旨在满足资产阶级对大量合格工人的需求，确保劳动阶级子女获得基本的读、写、算谋生能力。南北战争之后，随着美国产业和民主的发展，小学教育开始以每一个儿童的全面发展为目的。为了实现新的教育目的，新学科纷纷进入小学课程中，然而，却仍然保留了全科教学的旧习惯。全科教学导致旧学科学习效率低下和新学科优势不能发挥。开设众多学科却又不考虑教师的兴趣和能力，教学的表面和肤浅是必然的结果。全科教学是在延续儿童早期教育的形式主义和无指导的自发性。教育目的与手段的冲突，将美国小学教育引入混乱。在美国，舊瓶装新酒，其背后有深刻的政治和经济动因。

关键词： 美国;小学全科教学;基础教育

中图分类号：G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1）06-0105-（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1.06.012

为什么要推行小学全科教学？众口一词的答案是：国外在推行全科教学，尤其是美国。那么，为什么美国要推行小学全科教学？人们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答案，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理由。当前，中国的小学教学正处在十字路口。一些人主张延续传统，推行分科教学;一些人主张学习美国，推行全科教学。本文认为，全科教学作为一种舶来品，不能盲目接受，应该首先对它进行一番详细考察，然后再决定该不该引进、如何引进。尽管很难查证世界上到底是哪个国家最先实施真正意义上的全科教学，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国是全科教学的典型代表。鉴于此，本文将对小学全科教学在美国的现状、起源、本质、问题加以分析，希望能够去魅存真，揭开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的神秘面纱，还原真相，澄清人们对全科教学的基本认识，从而为当前中国小学教学定向提供一点线索和参考。

一、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的现状

在中国，小学实施分科教学，一门课程由一位相应的专业教师来教，除非是偏远山区和那些师资严重不足的小规模教学点，基本上不会出现一位教师教多门学科的情况。换句话说，在中国，小学全科教学是特例而非常态。然而，在美国情况却恰恰相反，没有语文教师和数学教师之分，一个班级有且只有一个主任教师和一个教学助手（也被称为生活教师），后者主要负责班级日常事务管理和辅助教学，前者负责课程设计和实施教学，围绕某一个核心主题，同时讲授数学、语言、科学、历史、音乐、绘画、体育和手工等多个学科的内容。同时，这位主任教师还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全面负责班级中每一个学生的发展。分科教学则只有那些富裕家庭的孩子才可以享受。

调查发现，全科教师在美国小学阶段属于常态存在，是具有典型特征的代表群体。从数量上看， 据统计，2011—2012学年，美国公立小学中全科教师为107.8万人，占所有公立小学教师数的62.46%，超六成小学教师属于全科教师。1可见，受教师教育传统的影响，美国小学全科教师的存在较为普遍。

当然，事实上，了解美国教育的人都知道，美国小学全科教学也并非千篇一律、铁板一块，它有很多变种，在不同的州有不同的做法。在那些比较富裕的州，一名教师教所有学科的现象比较少，主任教师主要负责核心学科的教学，专业性比较强的学科如音乐和体育则由专门的艺体教师负责。而在那些比较贫困的学区，一个教师教所有学科的现象则更为常见。换句话说，美国小学的全科教学仅仅在那些比较贫穷的学区盛行，富人比较集中的学区和私立学校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全科教学。因为在美国，学校的经费主要由房产税构成，在贫困学区推行全科教学主要是出于节约经费和节省师资的考虑。所以，不仅公立学校普遍采用全科教学，一些私立小学出于节省开支的考虑也或明或暗地迂回采用全科教学。像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一所私立学校，一年级到四年级全部实施全科教学，即一个班级只由一位主任教师负责，这位教师担任英语阅读和写作、文法、拼字以及数学等所有核心课程的教学，而其他非核心的科目如音乐、体育和西班牙语则由其他专业教师负责。到了五年级，分科教学则替代全科教学成为主要的教学形式，英语阅读和写作、数学、科学、社会学这四门核心课程分别由四位专业教师授课。五年级一共有A、B、C、D四个班，每个班有一个主任教师，他只负责教授一门主课。A班的班主任是五年级的科学课教师，B班的班主任是五年级的社会学教师，C班的班主任是五年级的英语阅读和写作教师，D班的班主任是五年级的数学教师。2

以上是对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现状的描述性介绍。通过介绍，我们知道，在美国，由于不同学区或学校经费多少的不同，小学全科教学在年级段或学科范围上表现出差别。就学科来看，公立学校最典型的情况是一个教师教所有学科，包括核心科目和艺体类学科，实施包班教学。经费稍多些的私立学校，全科教师通常只教核心科目，艺体类课程由外聘专业教师承担教学工作。更有钱一些的私立学校则可能因为家长强调科学，认为科学课很重要，便从外面聘请专门的科学教师来教授该课程。就学段来看，美国公立学校最典型的情况是小学1到6年级全部实施全科教学。而在那些经费比较充裕的私立学校，则可能只在小学低年级实施全科教学，到了高年级便转而实施分科教学。

二、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的源起

从历史起源来看，美国小学全科教学是移植欧洲教育传统的产物。毋庸讳言，美国教育在许多方面都存有作为欧洲殖民地的印记。教育本身是文化迁移过程的重要部分。美国移民们在17世纪学校教学的移植中，不可避免地引进了当时英国教育的一些做法，其中就包括小学全科教学。

众所周知，美国建国之初地广人稀，大面积的自然资源需要人去开发和利用，因此，人们无暇顾及教育，也没有意识和观念去重新建立一种新的教育系统，因此，主要是学习荷兰和英国。对于早期的美国人而言，他们最大的目标就是在新的土地上重建他们儿时的学校，复制他们儿时的学校教育系统。换句话说，在南北战争之前，美国一直都是从欧洲和英国移植教育和学校，延续和维持欧洲的教育系统。在这场大型的教育复制过程中，小学全科教学被从欧洲大陆直接移植到美国。作为一种舶来品，小学全科教学并没有出现水土不服，是因为它契合了当时美国社会和教育的环境。

第一，小学全科教学很好地服务了以3R（“read， write， arithmetic”，缩写3R）为目的的小学教育。美国建国早期是典型的农业社会，家庭作为主要的生产和生活单位起着重要的教育作用。儿童通常都是在家庭中，通过亲身参与社会生活的方式学会生活和生产知识、技能。学校教育则主要负责儿童在家庭中不容易获得的符号知识的学习。全科教学对于这种简单的符号知识的学习是适用的。

第二，小学全科教学能够满足资产阶级对大量合格工人的需求。传统美国小学教育的双轨性非常明显。穷人的子女在具备基本读写能力之后直接谋生，不能进入高等学校继续深造。离开小学后，他们的教育主要是在各行各业中以学徒身份通过正式或非正式的学徒契约方式完成;通常以助手的角色观察和帮助师傅，在完成实践工作的过程中获得相关的职业技能。而那些富裕家庭的子女却能够在小学毕业后继续完成高等教育。这就是说，全科教学主要针对的是那些小学毕业后需要养家糊口的劳动人民子女，而与那些小学毕业后仍然继续从事高等教育的精英阶层子女无关，他们有另一套专门为之服务的私立教育系统。

第三，小学全科教学适应了当时美国落后的教育状况。传统的美国小学，学校规模小、班级人数多，推行复式教学，校舍差、经费短缺、设备简陋，教师少且素质低。在这种现实教育状况下，全科教学在当时是合理的，也是有效的。

首先，小学全科教学能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教师缺乏的问题。由于地广人稀，交通不方便，传统美国小学不分班级，都混在一个教室上课。由于教学条件艰苦、待遇差，很少有人愿意当教师，师资极其匮乏。大多数的简易学校只有一位女士或教师执教，大多数的文法学校由一位教师负责，并经常有一两位助理教员帮忙，但在乡村的文法学校，由一位教师负责所有教学是常有的事。在只有一间教室的学区学校中，只有一名教师在冬天或夏天与各个年龄段的40到60人不等的一群男孩与女孩相处两到三个月，这就是美国当时大多数地区的普遍状况。因此，小学全科教学能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教师缺乏的问题，极大地节约教育经费和开支，具有现实的必要性。

其次，传统美国小学以读、写、算为目的，教学内容简单，一名教师能够轻松地应付所有学科的教学工作。换句话说，一个教师教所有学科在当时是合适的。根据滕大春的《美国教育史》介绍，阅读是当时的重要学科，最初的课本是牛角书和木板书。牛角书是将印有字母、数字和《圣经》语句的纸页黏于纸板上，再用透明的、由牛角切制而成的薄膜罩在纸页上面，作为学生的课本。木板书是板片制成，内容和牛角书相同。教师将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习课本和背诵。上课时，由教师讲课本，作业是学生念课本，考试是由学生抄答课本。教师为防止学生偷懒，强迫学生高声朗读，常常流为怪声叫嚷，初级学校遂获得“唱讀学校”的绰号。当时算术的教授很少和浅，而且很教条，教师教算术都从定义开始，再教读数字和记数字的方法，然后做练习。由于教育目的狭隘，教学内容简单，教学方法落后，因此，对小学教师的素质要求不高，一个成人只要能读、能写、能做几道算术题就可以当教师。当时，一些教师几乎将全部的学科学习负担压给了学生，而自己仅仅充当一名学习过程中的智育监工。另一些教师基本上是工头，让一组组的学生共同过一遍教材。还有一些教师，则试图对教科书的内容进行发挥、细化甚至阐释，实际上是在充当一名解说员。但不管当时教师采取何种教学风格，一个始终存在的问题就是纪律。儿童缺乏学习兴趣，普遍厌学，体罚是家常便饭。教师上课常常提着戒尺或皮鞭，从体罚到更温和一些的指责、羞辱，再到对抗性竞争与物质刺激，无所不用其极，以维持课堂教学秩序。甚至可以说，当时的教师把学生当作敌人对待，有的居然以能用严酷手段制服学生而自豪，学校成为名副其实的儿童心灵屠宰场。1

总之，从欧洲大陆移植到美国，小学全科教学之所以能够在这片新土地上立足、壮大、大行其道，并最终成为割舍不掉的习惯和难舍难分的传统，从根本上看，是因为它符合当时美国社会和教育的需要，是当时美国社会和教育的必然选择。

三、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的问题

南北战争后，随着工商业的迅猛发展，科学发达，生产技术革新，新的机器设备和操作技艺迅速发展。资产阶级为提高生产率以获得高额利润，驱使工人制造更多的剩余价值，不得不给工人较多的文化知识和操作技能。换句话说，产业革命促使资产阶级认识到机器生产要求工人具备一定的生产知识和技能才能够顺利地完成指派的工作，大工业生产对工人的要求是传统手工业生产所不能比拟的。大工业时期，机器生产代替家庭手工作坊，生产集中到城市的大工厂，人口大量涌向城市，家庭从原来的生产和教育单位转化为只提供住宿的地方，因此，原来在家庭和邻里间完成的生活和生产知识的学徒式教育途径消失了，家庭地位的变化也促进学校教育不得不扩大教育目的，引入一些在传统上是由家庭完成的教育内容，承担一些在传统上是由家庭完成的教育责任——帮助儿童获得一些基本的生活和生产知识、技能而非狭隘的3R谋生技能。

而随着民主运动的高涨、民主思潮的澎湃，工人运动势如潮涌，劳动人民也开始有意识地争取教育权，确保每一个儿童无论贫富都应该在身体、智力、品德和审美等方面获得全面发展，而非仅仅提供3R的谋生技能。

更重要的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和新发明的涌现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过去城乡生活简单，所需知识不多，儿童通过日常生活中的观察和模仿就能够获得、掌握生活和生产的知识与能力。然而，大量科学发明的产生使科学技术被普遍运用到日常生活中，生活日趋繁复，吃穿住行都是运用科学知识的结果，因此，儿童需要具备基本的科学知识和能力才能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换句话说，能读、能写、能算的简单的3R教育目的已经不合时宜，落后于快速发展的生活需要。

社会的变化促使更多的人开始反思学校教育，抨击传统小学教育的狭隘性、片面性和非人化。事实上，在美国，从殖民地时期以来的几百年间，教育者常常将儿童视作小大人，把儿童看成被动的知识吸收机器，教学就是教师用漏斗向儿童头脑灌输知识的过程。贺拉斯·曼（Horace Mann）和杜威（John Dewey）等都对传统教育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指出传统教育目的太狭隘、学习材料太贫乏、教学内容太琐碎、教学方法太机械，不能为儿童的生理、智力、社会、审美和道德的发展提供全方面的营养，呼吁教育者应该尊重儿童、解放儿童，以儿童的和谐发展为目的，以儿童的兴趣为中心，以儿童的已有经验为基础;遵循儿童发展的自然法则，少一些人为的约束，多一些儿童的自主活动，少一些被动接受，多一些儿童的主动发展。在儿童教育中，个性发展比死的知识更重要，每一个儿童都有自身独特的个性，教育应该适应儿童的经验、兴趣和能力，而不是将成人的知识和过去的标准强加给发展中的儿童。换句话说，普及教育不仅仅是让每一个人有机会进入学校，其意义应该是，教育要适应每一个人的不同需要和潜能。

在这样一种实践和理论背景下，美国小学教育逐渐认识到3R的教育目的已经过时了，仅仅适用于传统农业等级社会;在工业化大生产的民主社会中，小学教育的目的应该是促进每一个儿童的全面和谐发展，使得每一个儿童都能够有平等的机会获得成功，在实现自身潜能开发的同时服务于有价值的社会目的。

教育目的的改变引发了一系列与之相适应的教育手段的改革。为了实现新的教育目的，以杜威为代表的改革派主张将历史、地理、自然研究、手工、音乐、绘画等新的学科引入课程，满足不同儿童的多方面需要和兴趣，实现儿童的全面发展。然而，改革派仅仅占据了小学教育的理论和口号领域，传统派仍然控制着教师教和学生学的实践领域。换句话说，这场改革并不彻底，它在引入新学科的同时，却保留了一些过去的习惯和传统，其中就包括小学全科教学。

小学全科教学服务于传统的3R教育目的，并不服务于儿童全面发展的目的。旧瓶装新酒，用旧的教育手段去实现新的教育目的，既不能获得旧学科的好处，也不能发挥新学科的优势。新的教育目的和旧的教育手段之间的机械拼凑和非理性妥协，导致美国小学教育的冲突和混乱：“新旧科目数目繁多，每日排五六节还排不完，日课表拥挤不堪。教师不能胜任多科的教学任务，学生也疲于奔命，难以全部学好、学懂。如何解决这些矛盾，各派争论不休。”1 教师和学生迷失在繁多的课程任务中，在目的上分心，在精力上分散。儿童的精神状态在新学科学习的过度情绪兴奋、神经紧张和旧学科学习的过度呆滞麻木、无动于衷之间快速转换、交替。

对于美国小学教育的混乱状况，当时流行的看法将之归结为新旧学科之间的内在冲突，认为新学科和旧学科在目的、结果和方法上尖锐对立，存在着无法调和的根本性矛盾：前者主要是满足儿童当下生活的需要，要求思维的运用，为儿童提供直接经验，对儿童而言它们是令人愉悦的，与他们的兴趣相符合;后者主要是知识的形式和符号，它们是进一步获取知识的工具，不要求思维和想象，而是通过机械训练和长期反复的练习获得，对儿童而言它们是令人痛苦的，是由外在权威强加的苦工。这种错误认识将美国小学教育引入无休止的指责与反指责之中，摇摆不定。一旦遇上财政紧缩和学校经费紧张，保守派便开始将谴责的矛头指向新学科，批评小学教育改革走得太快、太远，抱怨新学科的引入导致3R学习效率低下，缺乏严格的思维训练，放纵和迁就儿童;认为儿童不如从前那样会写、会读、会快速和准确的计算，小学学习没打好基础，根基不牢固，没有掌握必需的学习工具，以致到初中、高中后跟不上学习进度;儿童没有为未来的工作做好准备，他们的拼写一言难尽，加法和乘法计算速度慢且不准确，书写更是糟糕透顶。于是，学校董事惊慌了，报纸开始大肆渲染，各种大大小小的报告和法令开始出台，要求小学增加更多的识字、拼写和计算方面的训练，减少新学科的学习。于是，学校董事会决定从某学期起开始增设新的学科，自然研究、绘画、手工训练、音乐应该在小学被教。至此，终于达成了暂时的妥协，每一个人都欢天喜地、笑逐颜开，除了负担过重、精神涣散、精力分散的教师和学生。

对于扑朔迷离的美国小学教育状况，杜威一针见血地指出，冲突、混乱和妥协不是新学科与旧学科的内在对立，而是新的目的与旧的手段之间的冲突。旧瓶装新酒，不仅导致新学科没有发挥自身的优势，而且使旧学科的学习效果因为引入不相关的、分心的材料被降低。换句话说，新学科学习的效果差，不是新学科本身的原因，而是由于我们没有为它们的优势发挥提供应有的条件。1新学科本身并没有非凡的魔力，能够一跃而出，就像爱丽丝穿越魔镜一样直接进入学生头腦中;相反，它们的效果被起源和适用于传统教育目的的全科教学阻碍。

事实上，自诞生以来，美国小学全科教学一直都受到家长和社会的强烈指责。他们批评所谓的全科教学仅仅是政府节约教育经费的伎俩和手段，是对家长和学生的欺骗;发现全科教学缺乏明确的目的，没有深度，没有计划性和组织性，随意性很强，教师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知识与知识之间缺少内在关联，没有被有机地整合起来，反倒更像是生拉硬扯的拼凑;认为这导致教学的肤浅、表面，儿童知识的平庸，以及思维的混乱，形成了浅尝辄止、浮光掠影的习惯。他们指责，美国的全科教学是在讨好和迁就儿童，掩盖教师专业知识缺乏的客观现实，借助于一些外在的教学技巧和花招使教学表面上看起来热热闹闹，实质上空无一物，到最后儿童什么也没有学到，迷迷糊糊、懵懵懂懂，除了催眠式的兴奋和呆滞之外，只留下盲目和任性。

实践还发现，全科教师会将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儿童。一些全科教师由于自身的喜好，不恰当地强调某一学科。另一些全科教师则可能由于自身不擅长，不恰当地忽略了某一学科。这样，不仅导致儿童经验的残缺和片面，更导致儿童获得错误的经验，进而形成对某一学科的错误认识和理解。

杜威认为，就人的能力来看，基本上不可能有所谓的全科教师。2在实践上，任何人都承认，小学课程中的每一个学科都足以耗费教师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智力，更何况一个教师要同时负责语言、数学、音乐、绘画、手工和科学等众多学科。更严重的是，现在小学班级规模过大，学生差异性极大，教师既要全面地了解每一个儿童，同时还必须掌握所有学科方面的专业知识，并且能够以一种对称、平衡的方式为儿童设计和开发课程内容。考虑到所有这些小学教育的任务和要求，杜威明确指出，所谓的全科教师基本上是神话。

其实，这些都是常识，然而，人们常常自以为是而不去想它们。换句话说，一个教师不可能在所有学科领域都具备充分的知识和能力，在对某些学科内容的掌握上，肤浅和表面的理解是必然的结果。如果说教师自身对学科材料的理解是肤浅的、表面的，那么，他不仅不能帮助儿童透彻理解学科内容的意义和内在价值，反而可能使儿童思维混乱，更加糊涂和迷惑不解。用杜威的话来说就是，推行全科教学仅仅是增加负担过重（overburdened）、思维混乱（confused）的教师给负担过重、思维混乱的学生。3

心理学研究也表明，学习的过程需要经由教师而通达学生。儿童对课程内容的认识和理解依赖于教师的认识和理解。要提高儿童对学科内容的理解程度，而又不考虑教师个人对学科内容的理解，是荒谬的和可笑的。如果教师对学科内容没有充分的个人兴趣、理解和情感，那么，教师的教学只可能是消遣娱乐或技巧炫耀。

全科教学的危害是显而易见的。杜威强调：“应当记住，一间教室一个教师，是在延续儿童早期教育的形式主义和无指导的自发性。”1没有任何一个教师能够充分地回答儿童提出的所有问题，并创设条件确保其有所成就和为持续的发展提供坚实的基础。要充分发挥新学科的优势，让儿童能够从新学科中获得全面发展所需要的营养，必须为新学科提供合适的教师，即让专门的教师教专门的学科，而非由一名教师教所有的学科。从根本上看，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的目的是不连续的，想要达到的目的和他们为之提供的手段之间也是不统一的。其一方面宣称教育的目的在于促进儿童的全面发展，除了读、写、算之外，还将手工、美术、音乐和科学引入课程;然而，另一方面，出于经费和师资的考虑，仍然让一个教师教所有的学科。用杜威的话来说，美国教育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妥协和不必要的折中。

四、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的本质

自美国建国以来，以3R为目的的小学教育已经形成了一套与之相适应的学校管理和教学制度。社会的发展促进小学教育的目的发生改变，从3R谋生技能的掌握转化到每一个儿童的全面发展。尽管教育目的发生了改变，却并没有为新的教育目的的实现提供新的手段，反而延续了传统的小学全科教学习惯。而之所以旧瓶装新酒，用旧的手段去实现新的教育目的，杜威认为，这与一种错误的教育观念有关。

杜威指出，通常，我們往往认为一个教师教所有学科或一个教师教一个学科等学校组织和管理问题无关紧要，仅仅是实践的方便，与教育目的的实现不相关。于是，忘记了恰恰是它们真正控制着整个学校系统，甚至是课堂教学。事实上，无论官方理论和目的是什么，无论学校董事或领导制定和颁布什么样的教学计划，最终都必须落实到师生之间面对面的交往之中。而在现实中，控制师生交往的因素恰恰正是那些学校组织和管理制度，包括教师的任用和配置制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威断言，忽略学校的组织和管理制度而讨论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是无知和自欺。当前，在实践上制约着师生之间和生生之间交往的学校组织和管理制度——全科教学，是传统教育的遗留物，其作用在于实现3R的传统教育目的而非新的教育目的。小学全科教学的优势只有在将它用于达成3R教育目的时才能确保。目的与手段的矛盾，使得既没有将旧学科教好、学好，又没有完成新学科的目标，将新学科置于正确的位置上，发挥它们应有的功能。2

杜威还指出，将新的学科引入到课程中而又不考虑教师的能力，也是无用的。教师是连接儿童与学科内容的中介和桥梁。学生在学习过程中究竟能够获得些什么，仅仅是积累碎片知识还是种族价值的理解，主要依赖于教师个人对所教学科是否有透彻的、全面的理解。只有通过教师，学科内容所包含的种族价值才能传递给儿童;只有当教师对课程内容的理解是充分的、全面的，儿童的理解才可能是充分的、全面的。如果教师的理解是机械的、肤浅的和片面的，那么，儿童的理解也只可能是表面的和狭隘的。因此，这表明，教师教和学生学的成功依赖于教师具备相应的能力。如果不考虑教师是否对历史、地理、音乐、绘画、手工和自然研究的价值具备个人的理解和情感，而只将它们安排在课程表中，终究事与愿违。

因此，杜威认为，真正的冲突不是在学科之间——代表智力生活符号和工具的旧学科与代表儿童兴趣和个性发展的新学科之间，而是在美国人承认的目的与他们为之所提供的手段之间。美国小学教育的混乱来自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冲突。将新酒装入旧瓶，试图将旧的手段强加到新的目的上，新的目的自然不能实现。认为在新的教育目的下，在大量新学科进入小学课程之时，小学全科教学仍然能够有效，这是自欺欺人。教育目的与手段的冲突，不仅导致旧学科的学习效率低下，也导致新学科的学习效果不佳，两者不能充分地整合起来。在没能为这些新学科提供相应条件的情况下，抽象地讨论某一新学科具备还是不具备这种或那种价值，是荒唐的。

总之，杜威指出，如果说旧瓶不能装新酒，我们既不能责怪瓶子也不能责怪酒，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将两者机械地、外在地结合在一起。3

五、美国小学全科教学的启示

美国小学全科教学作为传统教育的遗留物，已经不能适应新的教育目的，然而，却依然存在于今天的美国小学教育中，这既有深刻的历史和教育原因，也有政治、经济方面的原因。

正如杜威所正确认识到的那样，保守主义仍然在那儿，存在于美国社会之中。不仅在学校教师中，在教育管理部门中，还在家长的心里和头脑中。它仍然控制着美国社会的智力和伦理标准与期望。一方面，新的目的已经建立;另一方面，旧的手段仍然存在。我们满心欢喜地接受了现在，却又割舍不下过去，顽固地抱住过时的东西不放，开历史的倒车。学校与整个当代社会生活紧密相关。

杜威因此提出，必须认识到小学全科教学是一个更大的生活统一和社会统一的问题。政治、商业和科学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要求统一、组织与和谐。处境不是来自旧教育与新教育的冲突，并没有什么新教育和旧教育，有的仅仅是一些重要的社会趋势，而这些趋势理应统一起来，共同服务于社会进步。但是，因为缺少统一，缺少统一赖以建立的思想基础，它们变得分离和散乱，仅仅是机械结合和非理性折中。换句话说，杜威认为，希望达到的目的和实际上做的事情是两码事。想的是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说一套，做一套，这种理智的缺陷是美国文化的真正敌人。1美国小学全科教学是更大的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它自然也分有了这种社会混乱状况。

此外，查里·西伯曼（C. Silberman）在不同场合对美国学校教育的表里不一进行了痛心疾首的控诉：“学校的教育目的（学校声称的）和学校提供的实际教学之间有着明显的差距。”古德莱德（J. I. Goodlad）也强烈谴责美国社会容忍那种说一套而做另一套的现实：“教育目的奢谈培养个人的灵活性、独立思维和创造力，而学校的实践却是另一回事。这就揭示出极大的虚伪。” 2

时至今日，美国学校的保守性依旧存在。现实的控制力量主要来自传统和习惯。习惯和传统延续、强化了产生它的旧的条件和环境：“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传统构成我们的大众思维，它们是社会的智力胶合剂。” 3因此，挑战教育传统、改变学校习惯，阻力重重。全科教学已经成为美国小学教育的一项基本传统，而传统的东西一般是很难改变的。学校如同其他社会机构一样，一旦某种做法成为习惯，就会产生惯性和惰性，人们不是尽力去改进它，而是千方百计去维护它、延续它。杜威曾举例说，比如人们经常佩戴的项链，哪天没戴，若有所失，很是不自在，更何况是存在时间长达两百年的全科教学传统，想要改变，何其容易，人们会以各种理由和手段极力捍卫。

因此，不消说，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在美国，脱离开政治和经济因素来讨论教育问题，是虚伪和自欺。教育改革是社会改革的一部分。美国小学教育的混乱反映的恰恰是社会生活的混乱。将教育的混乱归结为习惯和传统，仅仅只看到问题的表面而非实质，它是效果而非原因。从本质上看，全科教学问题，教师的选拔、任用和配置问题，不仅是教育问题、文化问题，更是政治和经济问题。在美国，任何学校改革计划都必须考虑商业和政治改革的需要。杜威指出，只要有来自政治和经济势力的影响在现实上影响到学校教育，那种认为在教学方面有任何重大的决定性改革能够发生就是天真的。纵使可以培养出合格的教师，却在实践上不能为每一个教室配备合适的教师;只要教师的配置和任用被操纵在个人阴谋和政治交易之中，一些个人或利益集团企图通过操纵捐赠而获得学区控制权，那么，再美好的教师培养计划都将不起作用。而出版公司的影响不仅仅在教材、仪器和课程内容上，而且直接对课堂教学过程产生影响：新学科的引入，是因为一些出版商恰好有一些书需要出售;早已过时的学科完全应该退出学校，却仍然保留在课程表中，就是因为一些既得利益集团在背后操纵。4换句话说，美国学校教育的运作，包括教材选择和教师任用、配置等的控制权在学校系统之外的一些人手中，他们没有任何教育知识，教育决策的制定由非教育性动机驱动。因此，讨论新学科的价值，如果它纯粹是抽象的智力问题，这种讨论是有用的，但是，应该认识到美国新学科的教学问题不仅是一个学校组织和管理的问题，更是一个经济和政治的问题。

与其他社会机构相比，学校表现出最明显的与时俱进的特征，它也是最介于过去与现在之间的社会机构。因此，学校需要处理好过去与现在两个方面的关系。在一个进步的社会，学校能够改进传统习惯以实现现在的目的，我们可以说，它的目的和手段是统一的。而在一个保守的社会，学校在接受现在的目的的同时，却在延续过去的、过时的传统和习惯，我们可以说，它的目的和手段是对立的。小学全科教学在美国恰恰是后一种处境的真实写照。如前所述，在美国建国初期，处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家庭是生产和教育的主要场所，儿童通过学徒式亲身参与的方式获得智力和伦理教化，学校主要专注于知识符号的学习，此时，小学推行全科教学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然而，随着美国从农业社会快速发展到工业社会，工业化大生产代替家庭和邻里小作坊成为生产单位，家庭作为教育单位不复存在，加上，民主运动和新的教育思潮的兴起，学校教育逐渐扩大自身的目的，旨在促进每一个儿童的全面发展，而非仅仅提供一些基本的谋生手段——写字、识字和简单算术技巧。但是，尽管教育目的发生了改变，由于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原因，全科教学仍然保留在美国小学教育中。这种旧瓶装新酒，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冲突，不仅导致传统3R的学习效率低下，而且导致如历史、地理、音乐、绘画、自然研究和手工等新学科沦为花边和装点，不能发挥自身的优势。美国教育陷入混乱之中，在进步本能和习惯惰性之间摇摆不定。

总之，美国的历史和经验深刻表明，小学全科教学作为一种传统教育的遗留物，已经过时了。在社会和学校环境发生深刻变化的条件下仍然希望全科教学能够一如既往有效，是不理智的。而盲目地照抄照搬美国的小学全科教学，是更加不理智的。

Interpretation of All-around Teaching in American Elementary Schools

TAO Qing

Abstract： The all-around teaching means a teacher undertakes the teaching work of all subjects， and there are many variants of all-around teaching in America. From the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he all-around teaching in America， as a product of transplanting European educational tradition， aims to meet the needs of the bourgeoisie for a large number of qualified workers and ensure that children of the working class have the basic ability to read， write， calculate and earn a living. After the Civil War，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American industry and democracy， elementary education began to aim at the all-round development of every child. In order to achieve new educational goals， new subjects have been introduced into the primary school curriculum. However， the old habit of all-around teaching is still reserved. However， the all-around teaching leads to the low learning efficiency of the old subjects and the failure of the advantages of the new subjects. Many subjects are opened without considering the teachers interests and abilities， and the superficial teaching is an inevitable result. All-around teaching is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formalism and unsupervised spontaneity of early childhood education. The conflict between educational goals and methods has brought American elementary education into chaos. There are profound political and economic motivations behind all-around teaching in American elementary school.

Key words： the U.S.; all-around teaching in elementary school; basic education

（責任编辑：申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