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韵三家校勘记补释》补正

2021-12-06 18:47蔡欣然
辞书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校勘段玉裁广韵

蔡欣然

摘 要 《广韵》的校勘工作自清代以来一直受到学者们的重视,惠栋、段玉裁、顾广圻都曾为《广韵》做过校勘,世传有《广韵》三家校本,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范祥雍作《广韵三家校勘记补释》,翼赞前贤,为之查根寻源,旁征博引,惠泽后人。然而其中也有偶误者、疑义者、未补者,文章撷取数例再做补正,以期《广韵》校勘工作更加完善。

关键词 《广韵》 校勘 段玉裁 范祥雍

《广韵》是一部非常重要的语言综合文献,其影响之大可与《尔雅》《说文》相媲美。而对这一文献的校勘工作自清代以来一直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尤其是乾嘉年间,《广韵》校本甚多,其中以段玉裁的校勘最为卓著。段玉裁有跋语云:“《广韵》,句容裴生名玉字兰珍物也。乾隆戊子(1768),予馆于裴,此书相随三十余年,手订讹字极多,后之人将有取于此。”[1]段玉裁是著名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大家,30多年手订一书,其文献学价值、学术史价值毋庸置疑。但段玉裁批校的《广韵》原本已不可见,现能看到的是各种过临本。最主要者为黄丕烈。黄丕烈在过临本跋文中提到,段玉裁过世后,黄与段之长子段骧有交往,询问段玉裁遗物,段骧“因出此《广韵》相示,并许见借”,于是黄氏“暑天無暇,入秋来天气渐凉,从事校勘,悉照校语临之”,并感叹“先生于韵学甚精,著有成书,此必其所自为记认之处。惜传授无人,不能悉其纲领,惟就正讹之处,纤悉临摹,以见校勘此书之精,无逾是本矣”。[2]黄丕烈过临本后由蒋汝藻收藏。蒋氏为清末藏书名家,王国维曾为之编写藏书楼书目,交情甚好,因而有机会借得蒋氏藏黄丕烈临校本过录一遍。王国维不仅是过临黄丕烈录段校本,更有自己的精心校勘,其校勘内容不限于《广韵》,而是包括《切韵》《唐韵》等韵书。故此校本文献价值极高。[3]周祖谟先生《广韵校本》自序云:“昔读黄丕烈藏书题识,知段玉裁有《广韵》校本。近得见王国维所临黄丕烈过录之段校本,书中订正《广韵》之误字极多。”周先生“校例”云:“段氏校语,今皆采入。段校本有未举证者,今略为补充,以便参考。”根据其“校例”,我们可以看到段校本《广韵》全貌。周先生《广韵校本》流行甚广,因此段校《广韵》也不难寻觅。学界校《广韵》有引用段注《广韵》者多从周祖谟《广韵校勘记》而来。

黄丕烈临录段校本在道光甲申年(1824),而在此之前,顾广圻就曾移录过段校本。据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续》(丛书集成初编本)“《广韵》校本”条:“道光壬午(1822)仲夏,坊友以李子仙手临顾涧薲所录惠松崖、段若膺两先生校定本《广韵》示余,谓得诸子仙学徒蒋约人家,验其字迹果然。临本在嘉庆丁巳(1797),盖在二十年前矣,故书不及近岁之工。”可见早在嘉庆二年(1797),李福(子仙)就将顾广圻临录本加以抄录,而顾氏临录时间为乾隆乙卯年(1795)。顾广圻临录本不仅将惠栋、段玉裁校语全部录上,同时在惠栋和段玉裁校勘的基础上,利用曹寅楝亭本《广韵》和《集韵》再加校勘,增加了很多校勘内容,从而形成惠栋、段玉裁和顾广圻三家校本。王欣夫(2002)838曾评价三家特点云:“惠校多引史传群书以补氏姓,似欲别成一书;段校参用群书,时抒心得,无不确当……顾校用曹楝亭家宋小字本末册配以节注本者,亦即扬州诗局覆刻祖本,而与覆本时有不同,并多依此张刻改纂,附长跋以明宋刻源委。又用《集韵》《类篇》互校,其确当不亚于段校。”

《广韵》三家校本在清代学者中流传甚广,现有多种临录本存世。范祥雍先生曾觅得一临录本,其自序云:“今年(1954)春天我在苏州得到一部过临顾千里校本的《广韵》(书为张氏泽存堂刊本) ,全书以朱墨二笔誊录,细楷写的很工整。审其内容,除顾氏的自校外,尚有过临惠定宇、段懋堂二校本,此本实际为三种校勘的集合。前后有顾氏跋语八则。过临者不知为何人。此校本未见有人引及,则传录似亦不广。”惠栋、段玉裁、顾广圻都是清代第一流的学者,著述闳富,治学严谨。他们对《广韵》都非常重视。国家图书馆收藏有无名氏录惠栋校注《广韵》一部(善本书号06074),足见惠栋校《广韵》当时就有影响。段玉裁自叙《广韵》一书“相随三十年,手订讹字极多”,充满自信。顾广圻治《广韵》甚勤,他为《广韵》所作跋语前后相续二十五年。仅此而言,《广韵》三家校本的价值就值得重视。

范祥雍(1913—1993),当代著名古籍整理专家,精于版本文献之学,上海古籍出版社曾结集出版《范祥雍古籍整理汇刊》(共9种),其中有《广韵三家校勘记补释》(以下简称《补释》)。《广韵》三家校本虽然有多种移录本,但普通读者并不容易看到,因此范先生将他们整理出来,并加补释,这对于《广韵》学术史研究、古文献整理研究意义重大。

《补释》首先对三家校记进行甄别区分,然后按《广韵》顺序移录下来,标记所属。再以四部丛刊景印宋巾箱本、曹寅楝亭本、古逸丛书覆宋本、古逸丛书覆元泰定本等多种《广韵》为参校,结合敦煌《切韵》残卷、敦煌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残卷、蒋斧本《唐韵》残卷以及《集韵》《韵会》《说文》《玉篇》《龙龛手镜》等字韵书,辅之以各种经典文献,对三家校记进行补充勘订。原本三家校记文字简洁朴质,校改依据、例证往往付诸阙如,直说“当作某”“某字之误”而已。范先生翼赞前贤,为之寻幽探微,追索文献,使后世学者得睹前人学识之卓越;前人习于暗诵,凭记忆眉批札记,错误在所难免,范先生为此查根寻源,加以订正,惠泽后人。相较于惠、段、顾三家,新材料、新文献不断发现,研究方法、所用工具不断更新,加之范先生学识渊博,目光如炬,因此“补释”广博精湛,胜意迭出。下略举三例以示范先生“补释”之特点。

(1) (汉有侍中邢辟)谪为河间郑令 惠氏曰:“郑县之郑当作鄚,按汉隶郑亦作鄚字。”

《补释》 郑,黎本作鄚。案鄚县《汉书·地理志》在涿郡,《后汉书·郡国志》为河间国,郑属京兆,不在河间,故知郑字为非。汉碑郑字隶常作鄚,与鄚字形似,易混。(《史记·扁鹊传》云:“勃海郡郑人也。”集解:“徐广曰:郑正当作鄚,鄚,县名,今属河间。”可证鄚之易讹为郑。)

(2) 臝GF8A8县名在交阯。臝,段氏改作GF8A9。

《补释》 臝,宋巾箱本、黎本作GF8A9。切三、敦煌王韵作羸。按本书下平声先韵落贤切下有GF8A9字,注云:“GF8A9GF8A8县在交趾。”与此文同,段校据之。《汉书·地理志》作羸GF8A8。注引孟康云:“羸音莲。”

(3) GF8AA(乡名,在闻喜) GF8AA,顾氏云:“酄,《集韵》《类篇》。”

《补释》 按GF8AA字又见入声药韵去约切下,注云:“地名,在河东。”有具籰切下作GF8AB,注云:“乡名。”《集韵》药韵去约切下GF8AA为GF8AB之或体,注云:“乡名,在河东闻喜县。”(局缚切下GF8AB字注同。)与此注相同,去约切又与此字丘圆切音相似。(丘圆切短言之则为去约切、具籰切又为去约切之浊声。)一声之转。则字?是也。酄字,《说文》云:“鲁下邑。《春秋传》曰:齐人来归酄。”(今《春秋经·定公十年》云:“齐人来归郓、讙、龟阴田。”酄作讙。)大徐音火官切。《释文》同。本书在上平声桓韵呼官切下,注云:“鲁郡邑名。”《集韵》酄与讙同。《左传经·桓公三年》云:“齐侯送姜氏于讙。”杜注云:“讙,鲁地,济北蛇丘县西有下讙亭。”与此字音义迥然不同。《集韵》《类篇》盖误。

以上三例大致可见三家校本和范氏“补释”之特点。例(1)惠栋直言“郑县之郑当作鄚”,《补释》则引《汉书·地理志》《后汉书·郡国志》证明惠栋结论不诬,针对汉隶“郑鄚”形近易讹,又引《史记集解》作为旁证,使惠氏校改成为定论。例(2)段玉裁径改“臝”作“GF8A9”字,《补释》则举宋巾箱本、黎刻本证明《广韵》版本有作“GF8A9”字者,再举先韵落贤切字作“GF8A9”作为内部证明材料佐证段氏所改。不仅限于此,范先生又举笺注本切韵(S2071)、敦煌本王韵、《汉书·地理志》,推测《广韵》本当作“羸”字。而颜师古注引孟康云“羸音莲”则提示“GF8A9”字是由“羸”强化声符而来。《说文》“羸GF8ACGF8AD蠃赢驘嬴”诸字,下面中间构件“羊衣立虫贝马女”都是形符,唯独“GF8A9”字的“連”是声符。范先生虽然拘于体例没有明言,但实际对文字演变规律研究具有启事意义。例(3)针对顾氏“酄,《集韵》《类篇》”,做了详细的辨证。材料涉及《广韵》《集韵》《说文》《春秋经传》以及《经典释文》、《左传》杜预注等,非常翔实,同时通过不同读音之间的联系与区别,读音与释义之间的对应关系,进行辨析,得出“《集韵》《类篇》盖误”的结论,令人信服。

《广韵三家校勘记补释》完成于1954年,当时范祥雍先生曾不无遗憾地说道:“北宋本、南宋本、明刊本、故宫印的王仁昫《切韵》和刘半农、罗莘田二先生编的《十韵汇编》都未见到,只好留待日后补充。”之后因忙于教学,加上十年浩劫,没有继续增补,到晚年,“无奈岁月蹉跎,人至耄耋,增订修改之事实力不从心”。到现代,可资参考的文献资料较范先生当时更为丰富,检索也更为方便,因此今日学习范先生《补释》,觉得有一些条目需要进一步“补释”。下面列举三个方面的例字进行说明,以求教方家。

(一) 《补释》有误者,需要订正

(4) 涏(美好皃) 涏,惠氏云:“疑即涎。”

《补释》 《集韵》涏字云:“涏涏,光泽皃。”光泽与美好义近。涎義不合,惠说疑非。

按:《广韵》霰韵堂练切:“涏,美好皃。”涏,惠栋疑即涎字。敦煌本王韵残卷、裴务齐正字本王韵、故宫本王韵以及蒋斧本《唐韵》残卷霰韵堂见反小韵均无此条。《汉书·五行志》:“成帝时童谣曰:‘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见舞者赵飞燕而幸之,故曰‘燕燕,尾涎涎,美好貌也。”颜师古曰:“涎涎,光泽貌也。音徒见反。”四库全书本作涎涎,而中华书局本《汉书》作涏涏,中华书局本以王先谦《汉书补注》为底本,而王先谦在这个位置有注云:“官本涏涏作涎涎,是,下同。”王先谦认可“涎涎”写法,王氏所谓官本应该是指四库本。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以及类书如《白孔六帖》《册府元龟》等引用该童谣均作涎涎。“涎涎”在后世诗文多有出现,如《会昌春连宴即事》刘禹锡句:“燕来双涎涎,雁去累翩翩。”韦应物《雁衔泥》:“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因此惠栋“疑即涎”是有依据的。

“涎涎”一词来自汉代童谣。童谣以“涎、见”二字为韵,其读音只能是山摄先仙韵(举平以赅上去入,下同),《玉台新咏》有的版本写作“殿殿”可证。[4]从汉字结构看,“延”主要作山摄先仙韵字的声符,以《广韵》收字为例,如仙韵以然切“延埏筵狿郔綖蜒GF8AE鋋GF8AF”,线韵予线切“莚狿延”,先韵他前切“硟”,仙韵丑延切“脠梴”,仙韵市连切“鋋”,仙韵相然切“硟”,仙韵夕连切“涎”,仙韵式连切“埏挻鯅脠GF8AE”,仙韵市连切“鋋”,线韵昌战切“硟”,寒韵徒干切“唌”,旱韵徒旱切“诞蜑”;而“廷”主要做梗摄青韵字的声符,如青韵特丁切“廷庭鼮莛筳霆綎娗挺蜓GF8B0”,青韵他丁切“綎GF8B1”,迥韵徒鼎切“挺艇铤梃娗霆莛涏蜓”,迥韵他鼎切“珽脡侹”,径韵他定切“侹”,两者界限分明。因此既然字归于霰韵,字形当以“涎”为正。

正是因为“涎涏”形体相近,文献多有“涎”讹作“涏”者。与《汉书》《玉台新咏》有“涎涎”误作“涏涏”者一样,《玉篇》《集韵》均有此误。《玉篇·水部》:“涏,徒冷切,汫涏。又徒见切,涏涏,好皃。”后一音义应该作“涎”字。《集韵》霰韵堂练切:“涏,涏涏,光泽皃。”也应该是涎字。因此范先生据《集韵》否定惠栋、认为“涎义不合”是不妥的。《字汇》“涎”字注云:“又荡练切,音甸,光泽貌。《汉书》童谣:‘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从延,俗从廷,误。”明确指出“涏涏”为误字。惠栋所疑是。

(5) 蛜蝛GF8B2负虫也 蝛下,惠氏疑有脱文。

《补释》 案《尔雅·释虫》云:“伊威,委黍。”《说文》云:“蛜威,委黍。委黍鼠妇也。”此注蝛下当脱委字。负虫即负蟠,鼠妇也。《尔雅·释虫》云:“蟠,鼠负。”负与妇通。

按:《广韵》脂韵於脂切:“蛜蝛GF8B2负虫也。”惠栋疑有脱文。《说文》释义当理解为“蛜威,委黍。委黍,鼠妇也”,乃递训。《尔雅·释虫》:“伊威,委黍。”《诗经·豳风·东山》“伊威在室”毛传:“伊威,委黍也。”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伊威,一名委黍,一名鼠妇。在壁根下瓮底土中生,似白鱼者是也。”《玉篇·虫部》:“蜲,蜲GF8B2也。”《广韵》桓韵薄官切:“蟠,鼠负,虫。”纸韵於诡切:“蜲,黍负。《尔雅》云:‘蛜威,委黍。字或从虫。”语韵舒吕切:“GF8B2,GF8B2蝜。”可见作为小虫名,名叫“伊威”(《尔雅》《诗经》),可写作“蛜威”“GF8B3威”(《说文》)、“蛜蝛”(《广韵》)、“GF8B3蝛”(《集韵》);又叫“委黍”(《尔雅》《说文》),可写作“蜲黍”(《广韵》)、“蜲?樢V”(《玉篇》);又叫“鼠妇”(《说文》《广韵》),可写作“鼠负”(《尔雅》《广韵》)、“GF8B2蝜”(《广韵》《集韵》)、“GF8B2负”(《广韵》)、“GF8B4蝜”(《集韵》)、“GF8B4GF8B5”(《集韵》)。如此,《广韵》此条不脱字,即“蛜蝛,GF8B2负,虫也”,与《集韵》微韵於非切“GF8B3蝛,虫名,一曰鼠负”说法正一致。依范先生《补释》“蝛”下加“委”字,则此条作“蛜蝛,委?樢V,负虫也”,而文献不见“负虫”之说。虽然《尔雅·释虫》说“蟠,鼠负”,但也不作“负蟠”字,郝懿行义疏:“此虫名蟠,不名负蟠,《本草》:‘鼠妇,一名负蟠。非也。”因此“蝛”下补“委”字,则原文反不通了。如果要按《说文》、陆疏将递训内容也补齐,则需要补“蜲黍(或蜲?樢V)”二字,此条则作“蛜蝛,蜲GF8B2,GF8B2负,虫也”。据此,《广韵》此条可不校改。

(6) 銐(除利也) 惠氏云:“未详,今本《玉篇》同。”

《补释》 案《集韵》銐字云:“除利器也。”此当补器字。利与黎相通……即藜字也。除利器疑为除藜草之器。

按:《广韵》祭韵尺制切:“銐,除利也。”又祭韵直例切:“銐,除利也。”敦煌本王韵残卷祭韵尺制反下有“銐”字,释义“除利”,而直例反下无“銐”字;裴务齐正字本王韵则相反,祭韵直例下有“銐”字,释义“除利”,而尺制反下无。《篆隶万象名义》亦释义“除利”。这说明《广韵》释义作“除利也”,渊源有自,不是《廣韵》始有。但文献中不见有“銐”字作“除利”解者,且“除利”意义指向不明,故惠栋注“未详”。也正因为如此,“銐”《集韵》霁韵才诣切、祭韵力制切下又有“利也”之训;《龙龛手镜·金部》则拆开解释作“除也,利也”。

范先生认为当作“除藜草之器”,缺乏文献依据。《玉篇·金部》:“銐,除例切。除利也。”又:“GF8B6,尺制切。除草器。”从《广韵》《玉篇》比较看,《玉篇》“GF8B6”即《广韵》“銐”字,而释义作“除草器”。《集韵》祭韵尺制切:“GF8B6,除利器。或作銐。”祭韵直例切:“銐,除利器也。”范氏所据《集韵》四部备要楝亭本如此。方成珪《集韵考正》:“按艸讹利,据《玉篇》《类篇》正。”《类篇·金部》“GF8B6銐”二字均释义“除艸器”。其实《集韵》述古堂本、明州本祭韵直例切下“銐”释义作“除利器”,而祭韵尺制切下“GF8B6銐”释义则作“除艸器”。据此可知,《广韵》“除利”或当为“除艸”之讹误,与“蒺藜”之“藜”无关,后当补“器”字。

(二) 《补释》有疑者,需要辨正

(7) 靴(许GF8B7切) 顾氏改作戈,云:“宋:戈。”

《补释》 注GF8B7字,宋巾箱本、元本作戈。按?橆!字本韵内隐僻字,于韵例不宜,从戈为是。

按:《广韵·戈韵》:“靴,靴鞋。《释名》曰:‘靴,本胡服,赵武灵王所服。许GF8B7切。”小韵切语下字巾箱本、元泰定本作戈。笺注本切韵残卷(S2071)、敦煌本王韵、故宫本王韵均注明“陆无切语”,同时敦煌本王韵、故宫本王韵又加切语“火戈反又希波反”。“靴”为蟹摄三等合口字,陆法言《切韵》原本没作反切,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始加切语。许戈切与火戈反、希波反同音,都与“靴”字读音有一等、三等之别,不合切音基本原则。但除此之外又找不到其他的常用字,只能“借用”一等的“戈”字、“波”字。敦煌本王韵、故宫本王韵同时出两个音同的切语也显示了注音的无奈。到《广韵》改切语作许GF8B7切,“GF8B7”字《广韵》於靴切,正与“靴”许GF8B7切切语下字互用,等次相合,注音准确。果摄合口三等常见字少,《广韵》为了保证语音等次的准确性,宁愿选用隐僻字而不破坏一、三等之间的韵例区别,体现出很强审音意识。戈韵合口三等除“靴”许GF8B7切外,《广韵》“侳”注音子GF8B8切、“GF8B9”注音缕GF8B8切,都属这一类型。所以范先生说“(许GF8B7切)于韵例不宜,从戈为是”,需要辨正。

(8) 贬GF8BA(或同上) GF8BA,段氏改作GF8BB。顾氏云:“宋:GF8BB。不误。”

《补释》 GF8BA,宋巾箱本、曹本作GF8BB。《说文》GF8BB字云:“从寸,GF8BD覆之。杜林说以为贬损之贬。”段校据之。《集韵》作GF8BB[5],不误。

按:《广韵》琰韵方敛切:“贬,损也。GF8BA,《说文》曰:倾覆也。或同上。”与“贬”异体之字,常见版本钜宋本、巾箱本、楝亭本、四库原本、四库重修本字作“GF8BB”,其他如日本内阁文库藏元刊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元泰定二年圆沙书院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本、符山堂版钱恂藏本、清傅山批注祁寯藻跋陈上年张弘清康熙六年刻本(善本书号17514)、中华古籍资源库录明刻本(善本书号07989)也作“GF8BB”。而常见版本黎刻本、元泰定本字作“GF8BC”,其他如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南宋宁宗年间杭州翻刻本、中国上海图书馆藏大宋重修广韵宋刻本、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刻本、日本内阁文库藏元至正廿六年南山书院刊本、中华古籍资源库录原国立北平图书馆藏元刻本(善本书号A01160)、明宣德辛亥年清江书堂刻本(善本书号07988)、中华古籍资源库录明初刻本(善本书号05219)也作“GF8BC”。而所查各版本中未有字作“GF8BA”者。

范先生所得过临顾千里校本的《广韵》底本为张氏泽存堂刊本,而张士俊泽存堂康熙四十三年刊本、张士俊泽存堂钱恂藏本以及目前最通行的张氏重刊《大宋重修广韵》均作“GF8BC”,不作“GF8BA”。其中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泽存堂康熙四十三年刊本有黄丕烈移录的段玉裁校语,此处无段氏校语。北京图书馆藏有无名氏过录的王国维校本,字作“GF8BC”,也无段氏校语。湖北图书馆藏有清潘锡爵录惠栋、段玉裁、顾广圻三家《广韵》批校本(善本书号1593),也是如此。则范先生所得三家校本为另一泽存堂本,鄙人未见。[6]

“GF8BB”与“GF8BC”形相近,后者误,当以“GF8BB”为是。《玉篇》《集韵》《类篇》均作“GF8BB”,不误。《说文·巢部》:“GF8BE,倾覆也。从寸,GF8BD覆之。寸,人手也。从巢省。杜林说以为贬损之贬。”《说文》篆文作,小徐本、汲古阁本、孙刻本等各本均同,楷化作“GF8BE”。段玉裁改篆作,楷化则作“GF8BB”。段氏注云:“解云从寸从GF8BD,而各本篆体作GF8BE,误。今依《玉篇》《广韵》《集韵》《类篇》更正。”段玉裁据《广韵》等改《说文》,证段氏校《说文》所据《广韵》与此本《广韵》不同。段氏据《广韵》改《说文》,非据《说文》改《广韵》,范先生所言非是。

(9) GF8BF(出活州记) 惠氏云:“未详。”

《补释》 《活州记》未闻,疑或为《凉州记》。

按:《广韵》陷韵陟陷切:“GF8BF,江岸上地名也,出《活州记》。”范先生疑或为《凉州记》。《凉州记》十六国后凉段龟龙撰,记述古代凉州(今甘肃河西走廊地区)历史、地理、民族等,很难想象会出现专门的“江岸上地名”。活州记,各本均同,唯四库重修本作“括州记”。隋开皇十二年处州改称括州,大业三年改括州为永嘉郡;唐武德四年永嘉郡复改称括州。古代括州管辖现在浙江丽水、温州等地,出现江岸地名就很自然了,但文献不见有《括州记》书名。或者是由《括地志》讹变而来亦不可知。《括地志》是唐初魏王李泰主编的一部大型地理著作,全书按贞观10道排比358州,博采经传地志,旁求故志旧闻,详载各政区建置沿革及山川、物产、古迹,风俗、人物、掌故等,多为唐宋著作所引用。因此其中出现一个表示“江岸上地名”也不是没可能的。

(三) 《补释》未补者,需要补正

(10) 讪 顾氏云:“《集韵》在二十八山。”   頑 顾氏云:“《集韵》在二十八山。”

按:“讪”《广韵》所姦切,“顽”《广韵》五还切,均在二十七删韵,而《集韵》均在二十八山韵,因此顾氏加注说明。而范先生无“补释”。顾氏所列两条确有“补释”的必要,因为两条所含语音信息其实是不一样的。“讪”字注音,笺注本切韵(S2071)、敦煌本王韵、故宫本王韵均作所姧反,在删韵;《篆隶万象名义》注音所姦反,《一切经音义》“讪”平声读音均注所姧反,证明《广韵》之前注音资料“讪”字在删韵。笺注本切韵(S2071)、敦煌本王韵、裴务齐正字本王韵、故宫本王韵、蒋斧本《唐韵》残卷去声谏韵所晏反均收“讪”字,《玉篇》所晏切、《晋书音义》所晏反,均在谏韵,《韵镜》《七音略》在去声谏韵生母位置列“讪”字,按(删潸谏鎋)四声相承原则,“讪”字平声读音当属删韵。同时笺注本切韵(S2071)等谏韵所晏反“讪”字注音均出又音“所攀反”,“所攀反”与“所姧反”读音同,属删韵。总之,“讪”《广韵》在删韵不误。《广韵》韵目标注“(删)山同用”,唐诗押韵“删山”二韵已然混并,到宋代更是如此,因此《集韵》将“讪”字列入山韵,体现了当时的语音特点,大概以“讪”字从山声而来。《集韵》“讪”字平声读音师间切,在山韵;而其去声读所晏切,在谏韵,与《广韵》同,不合(山产裥黠)四声相承的原则,足证《集韵》之失。虽然从注音的角度看,所姦切、师间切当时并无实质区别,但从韵书注音传承的角度看,《集韵》有失。“顽”字《广韵》注音五还切,归入删韵。而以“顽”为切语下字如“鳏,古顽切”“窀,坠顽切”“GF8C0,力顽切”“GF8C1,跪顽切”“湲,获顽切”均属山韵,且山韵合口疑母空缺,《韵镜》二等山韵合口疑母列“顽”字,均证明“顽”字当属山韵,《集韵》归入山韵是合理的。笺注本切韵(S2071)、故宫本王韵“顽”字并音吴鳏反,在山韵,说明《切韵》原本不误。

(11) GF8C2 段氏云:“《说文》作俙。”顾氏云:“《集韵》:俙。”

按:段氏、顾氏所改是,而此条范先生无补释。《广韵·皆韵》:“GF8C2,讼也。喜皆切。”而故宫本王韵、《集韵》、《说文》、《玉篇》、《龙龛》均无“GF8C2”字。故宫《刊谬补缺切韵·皆韵》:“俙,呼皆反。讼。”《集韵·皆韵》:“俙,休皆切。《说文》:讼面相是。”《说文·人部》:“俙,讼面相是。从人希声。”徐铉喜皆切。《玉篇·人部》:“俙,呼皆切。解也,讼也。”《龙龛·人部》:“俙,又火皆反。讼也。”可见各字韵书“俙”字形音义完全一致。由此可见,《广韵》“GF8C2”实际上是“俙”之讹字。古代从彳、从亻的字因形近,经常互讹,所以孙愐《唐韵序》特别强调“字体从木从扌、著彳著亻、施殳施攴、安尒安禾,并悉具言,庶无纰缪”。故宫本王韵字作“俙”,证明《广韵》源头无误。范先生曾感叹没看过故宫本王韵,有故宫本王韵作佐证,范先生应该会“补释”的。

(12) 蘇(满也悮也) 惠氏云:“当有误。误疑快。”

按:此条范先生无补释。“蘇”无“悮”义,故惠氏以为有误,但“蘇”字也没有“快”义,惠栋所疑非是。《楚辞·九章·橘颂》“蘇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王逸章句:“蘇,寤也,言屈原自知为谗佞所害,心中觉寤,然不可变节。”《文选·左思〈魏都赋〉》“非蘇世而居政”李善注:“非谓悟世而居正道也。”吕延济注:“蘇犹悟也。”《广雅·释言》:“稣,GF8C3也。”王念孙疏证:“稣通作蘇。GF8C3通作寤。”《玄应音义》卷二十五“寻稣”条:“《小尔疋》云:‘死而复生谓之稣。稣,寤也。”《慧琳音义》卷一百“可稣”条:“《考声》云:稣,悟也。”“醒悟”为“蘇(稣)”字常用义,此处《广韵》“悮”疑当为“悟”之讹字。

我们对范先生《补释》进行补充,丝毫不影响《补释》的学术价值。只是现代研究材料、研究方法有超越前人的地方,应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前代学者研究的成就再推上一个台阶。另外范先生《后记》说自己晚年眼睛不好,“斗大之字尚难辨清”。《补释》原为手稿,范先生应没有能力校对清样,因此书中明显讹误之处殊多,不能不说是该书的一个遗憾。

附 注

[1]见段校《广韵》王国维临校本,位于孙愐《唐韵序》后、上平声卷首,后收录于刘盼遂辑校《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上,作跋文时间嘉庆壬戌(1802)四月十四日。

[2]其跋文后收入黄氏文集《荛园藏书题识》,作跋文时间为道光甲申(1824)秋闰七月十三日。

[3]蒋氏藏黄氏临校本今归藏于国家图书馆。王国维移录并校注《广韵》五卷(张氏泽存堂刻本),原件藏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国家图书馆有胶卷拍照本,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亦有复本。

[4]四部丛刊本作“涎涎”。万有文库、四部备要本作“殿殿”,并案曰“《汉书》作涎涎”。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丛书集成本):“案‘涏涏宋刻作殿殿,盖以音近而误,今据《汉书》改正。近本《汉书》作‘涎涎,又以形似而讹矣。”

[5]《补释》原讹作“GF8BB”。

[6]张士俊跋语曰:“从常熟自毛丈扆借得《大宋重修广韵》一部,相与商榷行世……复因吴江潘先生耒假昆山故相国徐公元文家藏善本,勘对详审。自康熙癸未岁之夏五,讫于甲申秋孟,乃克竣功。”可知泽存堂本底本为汲古阁藏大宋本,刊刻时间在康熙甲申年(1704)。朴贞玉(1986)114将张氏泽存堂本分两类,“一为封面有‘进呈/御览(朱圆龙象)、‘吴溇/张氏(朱方)二钤之本,一为无二印之本”。前者朱彝尊序在潘耒序前,后者朱彝尊序在潘耒序后,除此之外似乎刻板一致。张士俊泽存堂本《广韵》在中华古籍资源库能找到5种,分别是无名氏录王国维校跋本(善本书号18245)、王国维校并跋录段玉裁校跋本(善本书号A02138)、吴玉墀校并跋本(善本书号A02137)、无名氏校本(善本书号14067)、无名氏录清惠栋校注本(善本书号06074),字均作“5”。故疑范先生移录有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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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黄侃.黄侃手批广韵.北京: 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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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欣夫.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癸卯稿).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 余廼永.新校互注宋本广韵.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

11. 张民权.王国维校录段玉裁批注《广韵》考述.汉语史学报(第2辑).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

12. 赵少咸.广韵疏证.成都: 巴蜀书社,2010.

13. 周祖谟.唐五代韵书集存.北京: 中华书局,1983.

14. 周祖谟.广韵校本.北京: 中华书局,2004.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沙 410081)

(责任编辑 刘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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