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融汇中西的女性思想研究
——论其对儒家思想的借鉴与反拨

2021-12-06 12:16李秀梅
关键词:赛珍珠仁爱儒家思想

李秀梅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100)

赛珍珠(Pearl S.Bulk)既是一位在中西文化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以中国文化为主要创作主题的作家,也是一位行走在中西文化之间、倾其一生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与传播的社会活动家。她跨越中西的成长经历和接受中西两种文化熏陶的教育经历造就了其多元化的文化视野。她将自己出生的国家——美国称为“母国”,将养育她的中国称为“父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集于一身,游刃有余地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并采用“中西文化交汇的视角进行创作”[1]。

作为一名成长于第三世界的女性作家,赛珍珠对中国女性命运极为关注。她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中国女性形象,她们或在文化交汇中遭遇毁灭,或左右摇摆、不知所措,或奋力拼搏、涅槃重生。她的女性观也一直是学者们研究的热点,这一点可以“中国知网”收录的有关论文窥探一二。1994—2020年间,以“赛珍珠”和“女性”为关键词发表的论文共有295篇。分析上述论文可以发现,透过作品解读女性的力量和坚忍不拔的品行以及从女性主义、生态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角度探究赛珍珠的女性观成为大多数研究者的行文选择[2-4]。研究发现,虽然有不少学者提及她独特的东西方生活的经历,却很少以儒家文化作为切入点探究东西方文化交织之下赛珍珠的女性意识。实际上,赛珍珠的女性观既与她的跨文化经历和生活境遇息息相关,又与她站在中西文化交融的视野下对传统儒家文化不断审视密切关联,她在早期作品如《东风·西风》《大地》《母亲》和《群芳亭》中就很好地融入了这一思想。

一、推崇“仁爱”“克己”的儒家典范

虽然赛珍珠的童年是在中西文化的双重熏陶下长大的,但中国文化最先在她小小的脑海中扎下根。在家里,唯一能够跟她讲英语的父母都忙于传教工作,尤其是父亲经常长途跋涉外出传教。照顾她的工作主要由女佣王妈完成。王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跟她同吃同住。她不但教会了赛珍珠说中国话,还经常给她讲述中国的传统故事,故事中那些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人物成为她最早的文学启蒙。

除了用耳朵去听,年幼的赛珍珠还学会了用眼睛去观察。她经常在王妈的带领下走街串巷,去认识外面的大千世界。这是一个纯正的中国人的世界,每个人不论地位、性别、年龄,全都尊崇儒学大家孔子,并将他的思想准则作为行为标准。生活是一本活生生的教科书,尤其对年幼的赛珍珠来说,在中国的生活给了她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无尽的营养,让她体会到中国文化的精妙之处,对其世界观的形成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赛珍珠还在母亲的安排下拜中国老师孔先生为师,系统学习了中国文化。孔先生是一位学问极高的儒家学者,他将儒家文化的精髓悉数传授给了年幼的赛珍珠,提升了她的文化修养。从此,中国文化便在赛珍珠的文化构成中占据了半壁江山。即便她后来系统学习了英语,并用英语进行创作,但在选择题材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选择最为熟悉的中国题材而非美国题材。在创作中,她也坦言总是先用中文构思,然后再把中文翻译成英语,由此可见中国文化对其创作的深远影响。

(一)继承儒家“仁爱”精神

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由先秦诸子百家时期的孔子及其弟子首创,其思想核心是“仁爱”。战国时期,经孟子、荀子等人的不断发展,逐渐成为“百家争鸣”中的重要一家。思想核心也由“仁爱”逐渐向“仁政”转变。西汉时,董仲舒进一步深化和推广儒家思想,并促使汉武帝实施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使儒家思想享有了“君权神授”的地位。此后的2000多年,儒家思想处于绝对的正统地位。宋代理学“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吸收佛教和道教思想形成了新的儒学”[5]。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成大成者,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他以“天理”的名义压抑个人欲望。明朝王阳明进一步将宋明理学发展为主观唯心主义的心学。儒家思想经历代学者的阐释和传承,早已深深印刻在国人的灵魂深处,成为中国人一切行为活动和思想文化的规范和基石。

儒家思想对赛珍珠一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她对儒家经典无比欣赏,并将其奉为处世准则。她自言,“从孩提时起,孔子就影响我的思想,我的行为,我的个性。孔子是我的参考系”[6]59。当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开展之际,新知识分子揪住“儒学”和一切旧道德的说教文章不放,对它们进行大肆抨击;而赛珍珠则在多种场合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继承的担忧,她明确表达了对先秦儒学的尊重,慨叹“恐怕还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中国人才会重新认识孔夫子这个最伟大的人物对中华民族的贡献有多大”[7]196。她在晚年仍对儒学满怀深情,“我不能忘记孔先生和他教给我的儒教伦理和一些高贵的思想。直到今天当我听到人们的那些庸俗的、所谓‘孔子’说的玩笑时,我的内心就发颤”[6]41。她甚至预言,“他的话是永存的,因为它们是真理,真理总有一天要胜利的。会有那么一天,孔子将回到他自己的国家”[8]。

纵观赛珍珠的一生及其塑造的中国女性形象,可以看出她是先秦儒家“仁爱”精神的追随者。孔子在《论语》中提到“仁”的次数多达上百次,对“仁”十分重视。孔子曰,“人而不仁,而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可见,“仁”是孔子针对中国社会“礼崩乐坏”的文化危机和社会价值断裂造成的社会动荡而提出的解决之道,是为后世“重建社会礼乐文化秩序,改进人际道德关系,改善民生,兴建和谐有序的社会”[9]而创建的一整套思想体系,是儒学者出世、入世的基本行为准则。而“爱”是“仁”的本质和最基本的内涵,“樊迟问仁,孔子曰爱人”(《论语·颜渊》),“仁爱”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和价值所在,是儒家思想长久不衰的重要基石,同时也是《论语》的核心概念。

孔子所谓的“仁爱”从孝悌之爱开始,所谓“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论语·学而》)。赛珍珠作品中的不少女性是孝悌之爱的践行者。《大地》中阿兰与王龙结婚后,第二天一早就为咳嗽的公公端茶倒水,尽一个儿媳的责任;《母亲》中的“母亲”对自己的婆婆关照有加,她总是体谅婆婆一个人孤独,有时间就陪她说话。即便被丈夫抛弃还一如既往地照顾她,甚至在婆婆病重时花大价钱给她买寿衣,又在她去世后一个人操持她的葬礼,可谓将孔子倡导的“孝悌之爱”演绎得淋漓尽致。

“仁爱”不仅限于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爱人的对象非常广泛,它泛指与“己”相对的一切“他者”,不仅包括自己的亲人,还包括除亲人以外的所有人,不论其身份、地位、国籍、种族如何。作为一名女性,赛珍珠以儒家倡导的“仁爱”为己任,对每一个国家的人民都充满友爱之情。她说:“让我们从现在起忘掉国家和民族吧,只记住我们同住一个地球,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10]这正是受了孔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思想的影响。当日本民族主义高涨、法西斯肆意发动侵华战争、妄图破坏地球家园的和平时,赛珍珠奋勇而起,立刻拿起手中的笔,深情地与中国人民站在一起,声援中国抗战,讨伐日本侵略者。不仅如此,她还利用自己的一切资源,为中国抗战募集了数额可观的抗日物资。赛珍珠独特的生活经历使她与中国和中国人民之间的感情弥足珍贵,她把中国当作自己的第二祖国,把自己当作中国人民的一员。她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讲中称:“中国人民的生活也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后永远是我生活的一部分。”[7]389她对中国的热爱几十年不变,到晚年还念念不忘地要回来探望。赛珍珠也热爱日本人民,与其保持着深厚的友谊。中日战争爆发后,她一面揭露军国主义者的罪恶行径,一面替日本人民主持正义,坚决在日本人民与军国主义者之间划清界限。赛珍珠博爱的人类主义精神是对儒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最好阐释。她在小说《群芳亭》中,巧妙地安排了吴夫人在神父安德雷死后,为继续完成他未尽的事业而将所有的孤儿接到家中进行精心照料的情节,这一安排正是得益于儒家“仁爱”精神的指引。她说:“我们以全球为家,为人类而生存,没有敌人,也不恨任何人。如果我们没有恨,就逃避不了爱。”[7]293她的“天下一家”的情怀是“孝悌之爱”上升到“泛爱众”的具体体现,即由“爱亲”逐步发展到“爱众”。在这种情怀的指引下,她真切地看到,“天底下所有的人共用着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分享着同一个天空”[11]。

(二)发扬儒家“克己”精神

在“仁爱”的方式上,孔子推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即用所谓的“忠恕之道”来规范和约束自己的行为,接纳和宽恕别人的行为,提高个人的道德修养。孔子倡导用“克己复礼”来战胜个人的私欲,按照社会典章制度和行为规范来约束、提升自我,从而变成一个真正的无私之人,最终实现“仁爱”的目的。这种“仁爱”的方式使群体意志凌驾于个人意志之上,并制约着个人意志。个人意志只有符合社会所认可的道德规范时才能得到社会的肯定与认可,反之则会受到惩罚。君子应在主观上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在实践中亲身躬行,不断“克己”“修己”,方能“复礼”,最终达到“天下归仁焉”的境界。

赛珍珠非常认同儒家这一思想观点。她在《群芳亭》中塑造的吴夫人就是“克己”“修己”的典范,被称为“儒家理想女性”[12]。她才情过人,远胜家里任何一个男丁,是吴家“大观园”里真正的掌权者。在40岁之前,她压制自己所有的愿望,严格遵守男权社会对一个女性的所有规范: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然而,40岁生日之后,她决意要照拂她的精神需求,不再与丈夫同床入眠,而是搬到了书房中,在导师安德雷的引领下与自己展开对话,寻求精神上的自由和独立。有学者认为,虽然“吴夫人是赛珍珠笔下最具有鲜明女性意识和强烈自我实现要求的女主人公”[13],但她从未搬离吴家大院,既为儿子包办婚姻,又为吴姥爷纳妾,因而其女性意识不断遭受诟病。笔者认为,吴夫人不完美的女性主义意识恰恰是由于其扎根儒家思想,是符合人物的生活语境和时代特色的。

吴夫人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和教化,早已将“克己”“修己”融入到了日常修养中。她在“‘女德’、‘女容’、‘女言’、‘女工’等方面无一不是其他女性的典范”[12]。在女容上,吴夫人到了40岁依然保养有道,宛若24年前刚成婚之时;在女言上,吴夫人说话柔和,做事果断;在女工上,吴夫人对刺绣了如指掌;在女德上,吴太太对长辈奉孝悌之爱,对爱人体恤怜爱,对子孙关心疼爱。可以说,吴夫人是儒家女性的完美代言人。

吴夫人40岁之后就跟吴老爷分床而眠,并坚持为他纳妾,这既是“克己”的重要体现,也彰显了儒家对子嗣的重视。她把男人比作种子,把女人比作土壤,认为“上天重视生命……担心人类灭绝,始终把生孩子放在首位,所以,男人最后的一颗种子必须要种。男人老了,种子一定要种到肥沃的土壤里,这样,最后的种子便会结出强壮的果实”[14]37。她还认为“任何人过了生育期,还缠着男人不放,那是违抗天命”[14]37。她主动退让,为吴老爷纳妾,除了能解放自己的身体,倾听和感受自我的内心需求,更为重要的是为了延续吴家血脉,兴旺吴家人丁。

吴夫人虽然搬出了与吴老爷就寝的屋子,却并没有抛家弃子,而是留在家中继续对家庭尽责。这正是受到了儒家道德规范的引领,是对“克己复礼”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她尝试在“小我”和“大我”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既能够顾全“大我”,又不委屈“小我”,换言之,她在自我意识和社会束缚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既满足个人精神上的独立发展,又能对家庭和社会尽到义务。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是很了不起的。赛珍珠把吴太太比作她房间那幅国画上的攀登者,虽看不出性别,却可清晰地看到他孤身一人在层峦叠嶂的山峰间努力攀登[14]29。吴夫人在离开原来房间时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这幅画,可见这幅画既表明了吴夫人当时的处境,也传达了吴夫人那时那刻的心境。因而有学者称,“《群芳亭》塑造的理想女性吴太太,既体现了儒家理想女性的美德,也在所扮演的各种女性角色中挑战父权传统,彰显女性的勇气和思想”[12]。

虽然追求内心独立的吴夫人最后也没有搬离吴家大院,依然跟丈夫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这也恰恰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儒家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程度。在以“仁爱”为准则的中国文化中,人们以不同的方式演绎着父母之爱、家庭之爱、同胞之爱,甚至对全人类的爱。爱是中华文化的命脉,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教导下长大的。赛珍珠深刻领会了这种“爱”的精神,这与其深入学习并认同儒家的“仁爱”思想是分不开的。

二、构建和谐、发展的两性秩序

儒家思想以“仁爱”为前提,倡导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存的关系,但男女之间的和谐共生关系却被排除在外。实际上,孔子曾专门发声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论语·阳货》),将女性与小人联系在一起,表明了他对女性的否定态度。除此之外,孔子在提到“孝”时也间接提到了女性,如“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里的“母”也是女性,但此处的“母”更多的指向女性的母亲身份,而非一个性别。“母”的地位也远不能与父相提并论,“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论语·学而》)的论断将父亲的权威地位绝对化,因而有学者说“孔子的女性观的特色是:弱化女性的‘色’,无形中诱导女性将母性作为自己的行为规范,冷漠轻视中又给了女性看似温柔敦厚的希望”[15]。此外,儒家思想发展到宋明理学阶段逐渐教条化,将“天理”与“人欲”直接对立起来,极大压抑了人的欲望。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在这一思想的压制下更是苦不堪言。

妇女问题一直是赛珍珠小说的重要命题,也是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依据,佩尔·哈斯特龙(Pel Harstren)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中谈到《大地》所提到的问题中,“最严肃最忧郁的问题是中国妇女的地位问题”[16]。赛珍珠关注女性问题并不偶然。作为女性作家,她能够对女性的悲惨命运感同身受;东西方生活的经历让她得以深入两个不同的国度,体察妇女们遭受父权迫害的程度和反抗意识;她笼罩在父权制阴影下的童年和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也迫使她不断思考女性如何在社会和家庭中争得一席之地。赛珍珠虽推崇儒家的“仁爱”思想,却没有全盘接收其全部思想。她清晰地看到“孔子把女性看得很卑微……他不断宣讲女性的隶属和下等”[6]60。为此她斗胆猜想,或许这是由于孔子有一位厉害且霸道的妻子[6]60。赛珍珠从自身经历出发,一直为构建和谐的两性秩序而努力,体现出她对儒家压抑女性欲望的反拨。

(一)摆脱父权制阴影的桎梏

在男权社会中,平等是奢侈品,赛珍珠的父母以及她自己的不和谐婚姻让她深切体会到女性很难在婚姻中得到平等互爱。赛珍珠的父亲赛兆祥决定与母亲凯丽结合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出于出国传教的需要。婚后,他对家庭实行父权统治。他将自己的事业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将女性视为自己的附属品。他认为,“如果一个女人为他持家生子并随时听他吩咐,这就足够了”[17]23。他对女性轻视的态度及对女性的需求漠然处之的做法让凯丽极为愤怒。赛珍珠在论及父母婚姻关系时写道,“这桩婚姻中最显著、最令人心酸的现实即是一种残酷的差别,这种差别由赛兆祥毫不动摇的镇静与凯丽永恒持久的悔恨构成”[17]23。

赛珍珠在第一段婚姻中也饱受性别歧视。丈夫布克在性情和价值观方面与赛兆祥极为相似:“他带着一套传统的关于妇女未知的概念而结婚……对女性在男女关系中可能成为平等伙伴的观念不以为然”[17]67。“他对待赛珍珠的态度就像是中国农民对待他们的妻子一样,认为她的作用是绝对实际的——努力干活、自攒钱财、做饭、打扫和养育孩子——他根本不会在乎她进一步的需求”[18]。他甚至不支持赛珍珠写作,对她的才华不以为然。总之,“他没能对她作为一个妻子、母亲、爱人、家人和作家的需求做出反应”[17]69,导致两人最终形同陌路,以离婚收场。母女二人极为相似的婚姻状态让赛珍珠意识到父权制是造成男女两性关系失衡的罪魁祸首,她除了不断抨击父权制对女性身心的摧残,还努力为女性在婚姻和社会中寻找出路。

母亲凯丽将责任置于自身欲望之前,却在婚姻中丧失了自我的遭遇对赛珍珠的触动很大。离婚后的赛珍珠没有却步不前,她在学校读书时种下的独立自主的精神之种此刻在心里渐渐发芽,她开始“将自己看作自己的代言人,珍视自己的才能,认为她们个人的需求是合理合法的”[17]69。她勇敢地走出了第一段婚姻的阴霾,抛弃了父权制在其身上设置的枷锁,与出版商理查德·沃尔什(Richard Walsh)结婚。婚后她给老友玛格丽特·汤姆森(Margaret Thompson)写信谈到她的婚姻时,说“自己‘平生头一次’真正感到幸福,‘如今一切都好了——都上了正轨’”[17]207。再婚让赛珍珠对男女两性关系有了更为深刻的领悟,她不再抱有“夫唱妇随”的传统心理,转而认为“妇女明确自己的身份应以自身为依托,别管女性这一概念所暗含(更多的是规定)的社会关系和角色分工……婚姻若是幸福,夫妻俩可以把对方当作伴侣和知己……她(赛珍珠)不愿意以丈夫为坐标给自己定位”[17]208。她清醒地认识到女性的价值绝不是通过作为男性的附属而实现的,而是通过建构自己独立自主的身份方能在社会和婚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尖锐地指出,在男女两性关系中,“女性需要的是平等,而不是男性‘故作高尚’地给予妇女的特殊照顾,那纯粹是歧视”[17]208。

(二)探索女性解放之路

赛珍珠眼中的两性平等绝不是一句空话,而是以两性的交流对话为基础的。在男权专制的封建社会,君权、父权、夫权的统治地位长盛不衰,两性关系严重失衡。女性要么缺少话语权,成为沉默者或者失语者,要么沦落为男权统治的附和者或传声筒。总之,女性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实立场,在两性关系中常沦为隐身人,被动接受男性的差遣。

1.倡导两性间的对话

赛珍珠在小说《东风·西风》中通过杨桂兰讲述她和丈夫、父亲和母亲、哥哥和他的美国妻子等几组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故事,集中探讨了婚姻家庭中的男女关系,其中桂兰母亲和桂兰的婚姻最有代表性,不但为研究者提供了可供探讨的范本,也为寻求和谐的两性关系提供了思路。

桂兰的母亲采用顺从男性的方式处理两性问题。她是传统中国女性的代表,虽出身名门、高贵典雅、精明能干,却并不幸福。她的丈夫妻妾成群、风流成性,将一群姨太太统统交给她管理,却很少与她沟通对话。桂兰一厢情愿地觉得,“只要她为我父亲养育了一个儿子,他就没有理由对她不满”[19]395。在父亲忙于饮酒作乐时,母亲总是孤身一人读着圣贤书。对于丈夫的不忠,母亲选择了隐忍和接受,甚至还把自己的做法当作典范教给女儿。他们夫妻之间犹如主仆,妻子唯唯诺诺地接受丈夫的颐指气使,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地为丈夫牺牲自己的一切,满足丈夫一切荒诞的需求。

婚后,桂兰发现母亲传授的一套封建妇道完全派不上用场。留学归来的丈夫反对因循守旧的传统,更加崇尚西方的生活方式。他要求桂兰放弃以前耳濡目染的传统儒家思想,与他平等对话。他还立下夫妻平等宣言:“你不是我的财产,不是我的奴隶,我希望我们能平等相处。”[19]405他的话犹如一声惊雷,令桂兰不知所措。她开始从生活方式、审美意识上改变自己,尝试以平等友爱的方式与丈夫生活。改变后的桂兰发现自己的生活变了,她渐渐意识到,只有“夫妻平等相待才能有精神沟通和思想共鸣,才能有美妙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20]。

从赛珍珠对整个小说的情节和故事结局的安排上不难看出,逆来顺受并非她所赞成的解决之道,只有像桂兰一样积极地迎接新事物,大胆地改变自己,消除双方差异,并在平等的基础上展开积极对话和沟通,才能拥有美满幸福的婚姻。

2.关注女性的性需求

婚姻是赛珍珠关注女性家庭地位的一个重要场域。在她看来,儒家思想除了强调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和占有,通过“夫为妻纲”来禁锢妇女的自由、剥夺妇女的权益之外,很少关注女性的性需求。她大胆打破这一清规戒律,积极倡导人性意义上的妇女解放。赛珍珠跟丈夫布克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她想要从婚姻的束缚中获得解放,却在清教传统和社会礼教的重压下无法实现,她在给埃玛·怀特(Emma E·White)的信中说,“你知道,现在我的日子真难熬,你想想看,我这样年复一年地下去行吗?爱上沃尔什之后,再也无法忍受有名无实的婚姻,特别是无法和布克过性生活,‘一想到这就恶心的要命’”[17]180。她积极地寻找挣脱婚姻的人性理论依据,并在中国小说中找到了一些支撑点,“爱情和性欲是合二为一的,没有什么好让人羞耻的”[21]60。多年之后,她又专门对妇女的人性解放问题做了更为详细的阐释,她认为妇女解放可以接受一个妇女离两次婚[22]。

赛珍珠还以自己的经历为原型创作了小说《母亲》,虽然小说成稿后,赛珍珠宣称因质量低劣想放弃此书,真实情况却是“它有内心独白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让人看穿她心底的秘密,即性爱和女儿给她带来的心灵创伤”[17]187。《母亲》是赛珍珠关注女性需求的一次大胆尝试,她通过关注“母亲”长久以来备受压抑的性需求,倡导从人性视角来关爱女性、解放女性的身心,为几千年来备受压抑的女性松绑。“母亲”珍视自己可以不断做母亲的权利,但是她的丈夫却好高骛远,开篇不久便弃家而去。小说用了大部分的篇幅描写“母亲”的孤独、绝望以及她对性生活和生育的向往。“母亲”在痛苦和煎熬中度日,在封建礼教的逼迫下守了活寡,终日郁郁寡欢。赛珍珠理解和关心“母亲”的性需求,为她安排了与管家的苟合,让其压抑已久的性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苟且虽给“母亲”带来了麻烦,事后令“母亲”后悔不已,但“母亲”的冒险一搏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这既展现了“母亲”勇于冲破封建妇道的藩篱,大胆正视自我内心的需求,也表明赛珍珠从人性视角关爱女性的身心健康,不空谈女性解放。“她(赛珍珠)追求的妇女解放,也正是一种人性意义上的妇女解放”[21]62,是她对几千年的封建糟粕的一次有力的正面回击。

赛珍珠是一位“对现代中国的形成和发展有特殊视角的见证人”[14]11。她对两种文化兼容并蓄,为其采取“双重视角透视中西文化”[23]提供了条件,使她得以用批判性思维对中西文化进行全面审视。赛珍珠虽长在中国,却并不局限于中国,她在成年后返回美国读大学并短暂工作的经历,让她有机会接触西方最新的思想动态,帮助她跳出中国式思维,坚定了她发展两性和谐共生关系的思想。

三、结语

赛珍珠的女性观是其对中西方生活经历的映射及其对中西文化的感悟。她自小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使她有机会近距离、直观地感受中国人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学习让她能够深入地理解和接受中国文化,而她父母的美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以及她后来在美国学习和生活的经历又让她能够不时地跳出中式思维的禁锢,理性地审视中国文化。她既继承了儒家文化中的“仁爱”“克己”精神,理解并阐释中国传统女性缘何遵循儒家传统,又结合自身的跨文化经历,反拨儒家轻视女性的思想,并以自身两段婚姻经历和感悟为蓝本,试图为中国女性找寻到一条通往两性之间和谐共生的康庄大道。因此,赛珍珠的女性观带有中西合璧的特色,而这也正是其跨文化和多元文化身份在女性观上的具体体现。

猜你喜欢
赛珍珠仁爱儒家思想
赛珍珠纪念馆品牌形象设计研究
儒家思想是否扭曲了人性
赛珍珠:我在镇江有个家
赛珍珠受到钱钟书斥责原因探析
21世纪中国赛珍珠研究述评
仁爱至和 笃行达慧——至和教育的理念体系与实践体系构建
仁爱篇(上)为人撑伞
仁爱来到我身边
浅析儒家文化对老年社会工作的影响
浅析儒家思想对高校辅导员专业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