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柳”和“杨”及其翻译*

⊙ 荣立宇 段异宝

(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387；廊坊市第十一中学，河北 廊坊 065000)

引言

“柳”和“杨”是中国生态环境中十分常见的树种。古往今来，专题吟咏也好，写诗提及也罢，关涉“柳”和“杨”的诗歌作品可谓不胜枚举。从《诗经》到古诗十九首，从唐诗到宋词，从元明清诗到毛泽东诗词，可谓俯拾皆是。潘文俊曾经对中国历代诗歌总集中出现的植物进行过专门统计，统计结果按照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9147首)、全唐诗(53000首)、宋诗钞(11289首)、元诗选(10071首)、明诗综(10132首)、清诗汇(27420首)等几个分项列出。在各个分项出现次数位列前十的植物种类中，“柳”分别为第三(311首)、第一(3463首)、第二(1042首)、第一(809首)、第一(748首)、第三(2025首)。其他植物种类排名位列前十的还有松、柏、梅、兰、竹、菊、桑、榆等。[1]然而，“杨”的排名却在任何一个分项统计中都未曾进入前十的位置。由是观之，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柳”的出现频率要远高于“杨”。从现代植物学分类来看，“柳”和“杨”是“同科异属”[2]504。虽然皆属“杨柳科”(学名：Salicaceae)[3]10，但是前者入“柳属”(学名：Salix)，后者归“杨属”(学名：Populus)，毕竟不同。从中国古典文学名物考据、文字训诂、诗歌传统、现代语义等方面考察，“柳”与“杨”存在着语义上的颇多纠葛。从文学翻译层面进行分析，“柳”和“杨”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解读存在多重可能性，翻译时难免会导致一些似是而非的译笔，偶尔也会发生某些似非而是的案例。对此本文试作分析如下。

一、“柳”是柳

从植物学上分辨，“柳”是一类植物的总称，其名下涉及的种类繁多。“旱柳、垂柳、绦柳……都统称柳树。”[3]45从文学层面考察，“柳”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总是与送别、离愁等场景、情绪存在密切关联。潘文俊指出，“柳与留音同，古人常于送别时折柳相赠，表示心中的离愁别绪。诗文中亦常以柳树暗示离别。”[1]238诗歌中关涉“柳”的例子不胜枚举，无需赘言。

从翻译的角度来说，“柳”在诗句中单独出现较容易处理，一般以“willow(s)”译之。如“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渭城曲》)译为“The morning shower has cleared the dusty air，/And the willows are fresh and green around the inn.”[4]21“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杜甫《绝句》)译作“Two golden orieles sing amid the willows green，/A flock of white egrets fly into the blue sky.”[5]37“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欧阳修《别滁》)译作“Glow of flowers glistering，/Luster of willows beaming，/In a floral setting，/I am wighed with well-wishing wine.”[4]73

除去作为统称的“柳”外，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还经常可以见到“蒲柳”的身影。尽管作为上义词的“柳”含有“送别”“离愁”等文化意义，可是作为下义词的“蒲柳”却具有别样的文化内涵。蒲柳，又称为水杨，是“落叶树中最早落叶的树种之一，诗文中均用其早落叶的特性来比喻早衰或体质衰弱。”[1]240诗史上涉及“蒲柳”的作品也并不少见，如“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李白《长歌行》)、“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白居易《自题写真》)、“风云才子冶游思，蒲柳老人惆怅心”(卢纶《和崔侍郎游万固寺》)、“况今蒲柳姿，俛仰及大耋”(陆游《书志》)、“蒲柳衰残，姜桂疏顽。幸身安、且斗尊前”(钱履《行香子》)。

“蒲柳”在英文词典中的对应词为“big catkin willow”，“蒲柳之姿”在词典中的解释有两种：“feel like a willow withering at the approach of Autumn”；“being frail in health”“be fragile”。[5]1243从翻译的角度看，前种释文保留了“柳”的喻象，后种解释则舍弃喻象、只译喻意。在诗歌翻译的过程中同样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况。固然存在将“蒲柳”译作柳的案例，如杜甫的“手自移蒲柳，家才足稻粱”(《重过何氏五首》)、“孤舟乱春华，暮齿依蒲柳”(《水上遣怀》)，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分别译作“With your own hand you transplant water-willow，/your household has just enouth rice”[6]“A lone boat mixes in with the tangle of spring flowring，/in twilight years I rest by water willows”[7]，便是用“water willow”来译“蒲柳”；也不乏某些省略喻象直抒喻意的案例，如《红楼梦》第五回中“红楼梦曲”：“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两个经典译本译文如次：“Holding cheap the charms of a noble family’s daughter，/Trampling on the precious child of a ducal mansion.”[8]151“A delicate young wife of gentle stock/To you was no more than a lifeless block，/And bore，when you would rant and rave，/Treatment far worse than any slave.”[9]131分别使用“holding cheap”(轻视)，“no more than a lifeless block”(一块呆木头)翻译“垂柳”，便属于省略、改造喻象的做法。

二、“杨柳”是柳而非杨

较之“柳”字单独出现的情形，“杨柳”作为独立语汇在诗歌中出现的场合似乎更多。应该说，“杨柳”的文化内涵与“柳”并无二致。葛兆光认为，“春天杨柳发青，远别人一见就会感到时间的流逝；春天杨柳吐芽，闺中人见了会感到生活寂寞孤零；杨柳是别离的象征。”[10]

从植物学角度考究，“杨柳”是现代植物学分类中的科属名称，科内包含柳属和杨属。从古汉语文字训诂学层面看，“杨柳”则呈现出十分迥异的语义景观，那就是“柳”和“杨”存在互训的情况。“柳，小杨也。”(《说文》)“杨之细茎小叶者曰柳”[11]475是为明证。“杨柳”并称同指的文化传统或许导缘于此。而到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情况则又为之一变，“杨柳”通常被解作“垂柳”“蒲柳”。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毛传》注解：“杨柳，蒲柳也。”[11]505“杨柳”不仅成为“柳”的下义词，同时也成了一个偏义复合词，单独指向“柳”树，而与“杨”树无涉。而到了现代汉语中，“杨柳”却又具有了两重意义，“一，杨树和柳树的统称。二，泛指柳树。”[2]1409

鉴于上述情况，古诗词中的“杨柳”在解读、翻译的过程中常会出现较为复杂的情形。其中，最为常见的情形是将“杨柳”按照其古典诗歌传统中的语义进行解读，如此亦为正解。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两种经典译文：“When we left home，/The willows were foftly swaying；/Now as we turn back/Snowflakes fly.”[12]；“When I set out so long ago，/Fresh and green was the willow./When now homeward I go，/There is a heavy snow.”[13]将“杨柳”译为“willow”，不约而同，可谓颇得要领。

然而，在现代诗歌翻译的文化语境中，“杨柳”存在按照古诗传统与按照当今语义两种方式解读并行不悖的情况。如“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翟理斯(Herbert A.Giles)译作“Suddenly she sees the willow trees/their newest green put on/And sighs for her husband far away/in search of glory gone.”[14]217-218王守义、诺弗尔译为“suddenly she see below her in the garden/poplar and willow in fresh new colors.”[15]前者译文“杨柳”按传统解读，后者译文“杨柳”则按今义阐释为杨树和柳树。

当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学传统遭遇现代诗歌翻译的文化语境，历史语境与译者视域的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翻译的可能性。古义也好，今义也罢，结合具体的诗歌语境进行相关考证、一探究竟当然可以；承认存在着多样的阐释与翻译的可能性、兼容并包，则更加符合现代阐释学的精神。因为在现代阐释学看来，文本特别是经典文本必然存在十分丰富的解读可能性，译本尤其是经典译本也必然包含多种多样的翻译可能性，是为和而不同。

很明显，“杨柳”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多重解读可能导致一定的翻译问题。倘若加上双关修辞的影响，翻译起来似乎就会难上加难。如“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此处“杨柳”一语双关，既指植物杨柳，又指“杨开慧”“柳直荀”两位烈士。如何翻译，劳心费力。来看两种译文：“You lost your darling Willow and I my Poplar proud，/Both Poplar and Willow soar gracefully far above the cloud.”(辜正坤)[16]145“I lost my proud Yang，you your Liu，/Like catkins of poplar and willow.”(赵甄陶)[17]91辜译前句“杨柳”取意译，选用“willow”“poplar”两个词，首字母大写，用来表示专有，指人，后句“杨柳”分译和前面两个词形成对应；赵译前句“杨柳”则取音译，首字母大写，指人，后句“杨柳”分而译作“poplar and willow”，与前句“杨柳”的呼应关系不复存在。仅就双关修辞效果的再现来看，辜译较之赵译更有优势。

另外，辜、赵两家英译毛泽东诗词的另外一处相关译文值得留意。“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毛泽东《送瘟神(其二)》)，两家译文如次：“The spring breeze caresses thousands of willow wands and boughs，/Millions of people in this Divine Land are all Shun’s and Yao’s.”[16]155“Poplars and willows plenteous in the vernal wind，/Six hundred millions here are all like saintly sires.”[17]95这里的“杨柳”辜氏译作“willow”，赵氏则译为“popar and willow”，横向对比，可以看到，两位译家此处对“杨柳”的解读与翻译颇不相同。纵向观察，赵氏译文前后两处对“杨柳”的解读保持了一致，统一译作“poplar(s)and willow(s)”；而辜氏译文前后两处对“杨柳”的解读存在不一致的情况，前处译作“poplar and willow”，后处译为“willow”。对于出现在同一部诗集之中前后距离不远的“杨柳”一词作出如此不同的解读和翻译，这很难说成是译者对于该词所指在体认方面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很明显，这更像是前句中的双关辞格(指向两个人)对该词语义发生影响的结果。

尽管按照现代汉语词典，“杨柳”确实存在两种解读的可能性。然而，倘若按照传统的解读习惯，“杨柳”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还是应该按照其古义进行翻译。“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刘禹锡《竹枝词二首(其一)》)、“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刘禹锡《杨柳枝词》)，许渊冲、马红军分别译作“Between the green willows the river flows along；/My gallant in a boat is heard to sing a song.”[18]360“They were sung in the former dynasties for long./Now listen to my newly composed ‘Willow Song’.”[18]607可谓深得古诗风物人情。

三、“杨”非杨

从植物学层面看，“杨”是杨属植物的总称，其名下可以区分出白杨(Leuce)、青杨(Tacamahaca)、胡杨(Turanga)、黑杨(Aigeiros)、大叶杨(Leucoides)等几个派系。从文字训诂学角度分析，虽然“柳”和“杨”存在彼此互训的情况，但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杨”却通常指向柳树，而与杨树无关。《尔雅·释木》释曰：“杨，蒲柳。”管锡华注曰：“杨，蒲柳：即水杨。一种生长于水边的杨树。可以为箭。”[19]

在古典诗歌中“杨”经常以“垂杨”“绿杨”“白杨”等双音节词的形态出现。其中，“垂杨”与“垂柳”关系密切，总让人于不自觉中将之认定为“垂杨柳”之略称。其“垂柳”之所指十分显然。如“垂杨垂柳管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杨慎《柳》)，其中“垂杨”与“垂柳”构成异名同指。鉴于此，许渊冲译文“The weeping willow tree o’er fragrant spring holds sway：/Its yellow sprout looks like gold claw on Cold Food Day.”[20]179可谓深得个中精义。

再如“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柳如是《西湖》)和“到处陂塘决决流，垂杨百里罨平畴”(沈德潜《过许州》)，两处诗文虽然未谈及“垂柳”，但其中“垂杨”即为“垂柳”的阐释十分明显。许渊冲译文“The weeping willows stand east of the curtained bowers；/Orioles and butterflies pass through the faded flowers.”[20]223“From the pools here and there flows rippling water clean；/For miles and miles extend the fields the willows screen.”[20]289无疑堪称杰构。

如果说“垂杨”与“垂柳”存在密切的关联使之更容易为读者译者解读出其所指的话，那么“绿杨”在诗歌中似乎更加具有认知方面的隐含性和迷惑性，更容易让人将之认作杨，而不是柳。必须指出，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化语境中，“绿杨”通常需要按照“柳”来解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二十一则中指出，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浣溪沙》)出于冯延巳“柳外秋千出画墙”(《上行杯》)。[21]其中便暗含了从“柳”到“绿杨”的延伸。

尽管“绿杨”的解读暗藏玄机，但也不过只是迷惑一般读者的目光，在翻译过程中始终难以逃过方家法眼。《人间词话》两种译本将此句译作：“Through the green willows beyond the tower a swing comes into view.”[22]“A swing dashes out of the pavilion amid the willows.”[23]这里李又安(Audele Rickett)、凃经诒两家皆以“willows”来译“绿杨”，可谓深谙其理、不约而同。

另如“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译为“I love best the east of the lake under the sky；/The bank paved with white sand is shaded by willows green.”[18]65“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李商隐《安定城楼》)，译为“From hundred-foot-high city wall I look afar；/Beyond green willow branches sandy islets are.”[24]“莲叶初生南浦，两岸绿杨飞絮”(贺铸《忆仙姿》)，译为“Young lotus leaves in Southern Pool begin to sprout；/Green willow down on both the shores flies all about.”[25]191“舟中绿杨堤下，蝉嘶欲尽斜阳”(周紫芝《清平乐》)，译为“My boat is moored ‘neath willow branches long；/At sunset dies cicadas’ song.”[25]315这些译文同样将“绿杨”译为“willow”，译者的名物考据可谓无懈可击。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与“垂杨”“绿杨”不同，“白杨”在古诗中通常具有别样的诗学意义，不可再与“垂杨”“绿杨”等量齐观。“白杨”的文化意义来自中国古代的种植封树传统。“中国自古即有堆土为坟、植树为饰的传统，在先人墓地种植‘封树’。”[1]237“‘白杨、松柏’都是墓地上的树木。”[26]124《太平御览》引《礼系》曰：“天子坟树松，诸侯树柏，卿大夫树杨，士树榆，尊卑差也。”[26]123-124“王公贵族种的封树大都是松树或柏树，而一般平民百姓则栽种白杨。”[1]237

由此“白杨”便与坟场发生关联，经常用来形容凄凉景物、暗示死亡之意。“乡间坟场的白杨鳞次栉比，远望萧萧森森，秋风一起，白杨叶变黄掉落，入冬后全株仿佛枯死，状至凄凉，称为‘枯杨’。”[1]237古诗中常可见到这样的诗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古诗十九首》)、“门客空将感恩泪，白杨风里一沾巾”(白居易《过高将军墓》)。

古诗中的“白杨”在翻译过程中比较容易处理，通常的做法是译作“aspen(s)”或“poplar(s)”，如“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古诗十九首》)，翟理斯(Herbert A.Giles)译为“Aspen，around in wild luxuriance thrive，/The road is gringed with fir and pine and yew.”[14]60；亚瑟·威利(Arthur Waley)译为“The white aspens how they murmur，murmur；/Pines and cypresses flank the broad paths.”[14]62再如“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古诗十九首》)，许渊冲译作“White poplars give out their heart-breaking breath；/To hear their sigh on sigh I’m grieved to death.”[27]

“白杨”而外，值得一提的似乎还有“黄杨”。“黄杨”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时有所见。从现代植物学意义上说，“黄杨”(学名：Buxus sinica)属于“黄杨科”(学名：Buxaceae)，与“柳”“杨”所属之“杨柳科”并无任何瓜葛。从文化层面来看，“黄杨”的衍生意义与“垂杨”“绿杨”“白杨”等完全不同。它的文化意义与其自身生长十分缓慢的植物学特征存在一定的关联。“古人相信黄杨‘岁长一寸，遇闰年则倒长一寸’，由于一般都认为闰年常发生旱灾、虫灾或其他祸事，为不祥之年，因此有‘黄杨厄闰’的说法。”[1]239另外“生长速度缓慢的黄杨有时也暗指诗文或功夫没有长进。”[1]239鉴于此，“黄杨”在诗文中常常具有时乖命蹇、遭际困顿、长进不足等含义。“园中草木春无数，唯有黄杨厄旧年”(苏轼《监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旧说黄杨厄闰年，今年并厄黄菊天”(杨万里《九月菊未开》)、“身世已如风六鹢，文章仍似闰黄杨”(陆游《春晚村居》)等便都是很好的说明。很明显，“黄杨”与前文讨论之“杨柳科”诸多种类都存在着相当的距离。换言之，说“黄杨”非杨，似乎更加具有斩钉截铁的语气。

四、似是而非与似非而是

综上，“柳”“杨”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存在着名物、语义、语用层面的诸多纠葛，一旦遭遇翻译，旋即呈现出十分有趣的翻译现象、文化景观。概言之，似乎可以归纳为：“柳”是柳、“杨柳”(特别是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是柳，“杨”非杨(“白杨”例外)。恰如文题所言，即“柳”是柳，“杨”非杨。然而，在具体的翻译过程中，由于译者个人的学识、策略等原因，难免出现似是而非的解读和译笔。如“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一句，Charles Budd译作“Along the road on which the sunlight weaves，/The trembling of the willow’s rustling leaves./And far away are pine-trees towering high，/Beneath whose shade the graves of heroes lie.”[14]61通观全诗，“白杨”“松柏”在这里描述的是坟场的凄凉场景。译者此处将“白杨”按照古诗中将杨作柳的传统解读并译作“willow”，显然是忽略了原诗整体的语境以及“白杨”所具有的文化语义，造成了似是而非的译笔。

有似是而非的情况，当然也有似非而是的案例。《红楼梦》第一回出现的《好了歌注》中有这样一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杨宪益、戴乃迭译作“Mean huts and empty halls/Where emblems of nobility once hung；/Dead weeds and withered trees./Where men have once danced and sung.”[8]31通过使用上义词“withered trees”(枯树)的手法避开了“枯杨”的解读与翻译问题。霍克思译作“Mean hovels and abandoned halls/Where courtiers once paid daily calls；/Bleak haunts where weeds and willows scarcely thrive/Were once with mirth and revelry alive.”[9]25“枯杨”译为“willows scarcely thrive”。按照潘文俊所说，“白杨”入冬落叶后如同枯死，于是也称为“枯杨”。[1]237那么《好了歌注》中的“枯杨”应当按照“白杨”理解，译作“aspen(s)”或“poplar(s)”。如是观之，霍克思这里的译笔似乎有误。但是，倘若换个角度思考，从原诗文本处出发，则不难发现，“当年笏满床”的所在现今成了空堂陋室，“曾为歌舞场”的地点如今长满了“衰草枯杨”，两厢构成一种强烈的对照，引发读者生出一种物非人非的人生慨叹。既然前者描写的是厅堂的变迁，后者描述的当为舞场的变化，而舞场破败也不过是繁华不再而已，不太可能一跃而成为坟场的。既然不是坟场，(舞场)墙边种植的便当是柳，而非杨。“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可以权作墙边树柳的佐证。尽管上引文字不禁让人联想到《水浒传》第四十六回中描写翠屏山的一段笔墨，“漫漫青草，满目尽是荒坟；袅袅白杨，回首多应乱冢。”[1]238但彼此毕竟还是存在很大的不同：后者刻画的是坟山，而前者描写的仍是市井。如此，《好了歌注》中的“枯杨”便不再是潘文俊所考证的“枯杨”，而成为具体语境中的“枯柳”。于是，霍克思将之译作“willow”也便获得了似非而是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