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 毅 张卉萱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7)
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内容,“作为汉字的书写,中国书法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创造中功能卓著,特色突出,无论是作为功能性书写还是作为一门艺术,无疑都是极有价值的一种‘文化’,说它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奇葩等都不为过”[1]。海外书画家、作家蒋彝(1903—1977年)早在20世纪30年代便在英语世界传播中国书画,被誉为“中国文化的国际使者”。他用英文创作的ChineseCalligraphy:AnIntroductiontoItsAestheticandTechnique(《中国书法:它的美学与技法》,下称《中国书法》)于1938年在伦敦出版,“至今还被不断地重印并作为重要的著作而被经常引用”[2]。英国著名美术史家贡布里希(E.H.Gombrich)1973年在牛津大学作“艺术史与社会科学”演讲时提到,“蒋彝对书法这门艺术作了富有启迪性的介绍”[3]。上海书画出版社于1986年首次推出了6名译者合译的《中国书法》中译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于2018年出版了相同译者的重译本。近年来,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一批中国书法文本被译出,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国外汉学家、中国艺术史学者有关中国书法的英文著作被反向译入。后者从翻译的类型上说可归为“无本回译”。本文借助无本回译相关理论,对比《中国书法》前后两个中译本,展开中国书法文本无本回译的译本分析研究。
回译是“将已译成特定语言的文本译回原语的过程”[4]。而对于类似《京华烟云》的汉译这种特殊的翻译现象,学者们普遍认为它为一种“特殊的回译”。《京华烟云》是林语堂用英语创作的以中国文化为题材的小说,是不同于“原语创作”的异语写作,是语言能指与文化所指发生错位情况下的写作。尽管这种异语写作文本中包含着很多显性的及潜在的翻译,但它又不依据某个特定的中文原文,所以,它的汉译整体上是文化上的回归,而不是回到某一个特定的“文本”。王宏印在《文学翻译批评概论:从文学批评到翻译教学》中明确将这种特殊的、“在语言上不存在以原作为根据的回译”定义为“无根回译”(rootless back translation)[5]。但文化是有根的,故“无根回译”后被修正为“无本回译”,即“作为不得已的第二位的文本依据,即翻译的始发文本,进行有文化依据或依归的翻译,或回译”[6]3,“朝向一种普遍翻译理论的‘无本回译’”(textless back translation)[7]1。
“无本回译的翻译问题,较之一般的翻译类型,要复杂得多。”[6]6对无本回译进行译本评价,除了要参考一般意义上的翻译评价标准,也要考虑无本回译自身具有的特殊译本评价因素。江慧敏在分析林语堂MomentinPeking的汉译时,针对无本回译的译本评价展开了四个方面的讨论,分别为:1.译本是否均较好地体现出原著的思想内容和文化宣传;2.文化还原与原文复现问题;3.无本回译的语言要求;4.无本回译译文所具有的独特的价值。[8]
笔者在参照一般意义译本评价标准的基础上,考虑到《中国书法》中涉及的传统文化内涵以及此类无本回译文本的特殊性,将从原文复现、术语还原、语言问题三个方面对《中国书法》两个中译本进行分析与评价,重点指出“无本回译”译本翻译问题较之一般译本翻译问题的变异部分,并举例说明。
语言具有表征性,语言在头脑中激活的也往往是所指中具有代表性的事物。整体上的“无本回译”实际包含局部的“有本回译”。无本回译的原始文本是异语写作,其内容与本族语文化,即主体文化紧密相连无法分割,换言之,无本回译的原文本本质上也是潜在的翻译。异语写作原文中的显性信息大多可以做有本回译,在整个无本回译过程中称为“原文复现”,也就是说,“异语写作文本中有一些原本就是被翻译过去的东西,如果有足够的识别度,在整体上做‘无本回译’时,可以转换为局部的‘有本回译’,也即是不经过翻译而直接让原文复现出来,因为这一部分原来就是潜藏在异语写作中的翻译物”。[6]8原文复现是“无本回译”过程中常需面对的问题之一。
《中国书法》两个中译本,有三处明显的“有本回译”,初译与重译本处理方式不同。
例1:
英文原文:When Hsien-Chih was a boy he was confident that he could write as well as his father...In due course Wang Hsi-Chih came in,and noticing the inferior writing hanging on the wall,muttered to himself:“I must have been drunk when I wrote that abominable stuff!”[9]125
初译:献之幼年时,自信书法与父亲不分高低……后来,王羲之进屋,看见墙上那些缺少神采的字,自言自语道:“我当时一定大醉了!”[10]110
重译:献之幼年时,自信书法与父亲不分高低……后来,王羲之进屋,看见墙上那些缺少神采的字,自言自语道:“吾去时真大醉也!”[11]155
王献之自命不凡,以己书充父(王羲之)书,后自感惭愧。这个故事“有本”可依。唐李嗣真《书后品》有相关记载,原文为:“又曾书壁而去,子敬密拭之,而更别题。右军还观之曰:‘吾去时真大醉。’”①蒋彝是否据此翻译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依据的是唐孙过庭的《书谱》,因为蒋彝书中有两处注释[9]192-193,203,明确说明他参考了孙大雨1929年的《书谱》英译文。《书谱》所载这段故事的原文为:“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②初译直接翻译了蒋彝的英文,重译将孙过庭《书谱》中的原文复原了出来。
例2:
英文原文:When Wang Hsien-Chih,the seventh son of the famous calligrapher Wang Hsi-Chih,at the age of seven was practising writing,his father crept behind him and tried to snatch away his brush,but without success.Thereupon Wang Hsi-Chih declared:“This boy will win great fame for himself in calligraphy.”[9]140
初译: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王献之,七岁那年,当他正在练字时,他的父亲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背后,试图把他手中的笔夺走,但没成功。随即,王羲之断言:“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在书艺上赢得很大声名。”[10]120
重译: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王献之七岁那年,当他正在练字时,他的父亲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背后,试图把他手中的笔夺走,但没成功。随即,王羲之断言:“此儿后复当有大名。”[11]175
《晋书·王献之传》记载:“七八岁时学书,羲之密从后掣其笔,不得,叹曰:‘此儿后复当有大名!’”③蒋彝在此借史料来说明执笔紧在书写中的重要性。初译采用的策略依旧是直接翻译出蒋彝原文,而重译复原了史料中记载的王羲之所言原文。
例3:
英文原文:In a book one can explain only the how and the why.Personal effort and capacity must do the rest.Confucius said:“There is no one who does not eat and drink.But few there are who really know the taste of what they eat and drink.”[9]205
初译:在一本书中人们只能解释怎样和为什么。此外,人们的才能和努力必须尽其用。孔夫子说:“没有一人不吃不喝,但是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他们所饮食的味道。”[10]162
重译:书本只能解释怎样和为什么,剩下的就靠个人的努力和才能了。孔子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11]257
《中庸》第四章记载,“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12]引此句蒋彝意在表明写作该书是为让读者品味中国书法艺术,但他无法保证读者定能品出其中滋味。作者熟悉英语读者的需求,而译者要满足中文读者的期待。《中国书法》英文原著正如蒋彝所说,不是为中国问题的研究者而是为那些对汉字一字不识的读者所写的,它显然不是针对专家学者的学术专著。它的中译本虽然从本质上说还是普及读物,但上海书画出版社作为专业出版社又有着反哺国内专业的义务。中文重译本的原文复现处理说明了对专业读者认知水平的尊重,即便是对一般的中文读者,复现的原文不仅不会造成理解的障碍,获悉原文出处不啻为一种新知。
无本回译与文化还原二者既有重合又存在区别。文化还原只涉及到作品的文化部分需要朝向本族语的回归,而无本回译除了文化上的还原之外,还涉及诸如文体、文类、语言等方面的还原,例如文体上是朝古代某一文类(体)回归,还是就用现代文体,相应的语言应该古雅还是现代,这都是无本回译探讨的问题。因此,文化还原无法涵盖异语写作带来的(所有)翻译问题。
上述皆属于异语写作带来的翻译问题,要在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之间做出选择,并未涉及朝向本族语的文化回归问题。但专业术语的回译无疑要还原到源语。术语是行业共同语言的基础,必须达到严谨统一。术语在本质上是语言符号,是能指与所指的统一体。其特征之一是单一性,至少在一个学科领域内,一般情况下,为了统一规范、避免歧义,一个术语只表述一个概念。
例4:
英文原文:This,too,I think,is sometimes achieved in the composi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especially those in the category calledLogical Combinations.[9]109
初译:我想,这一点在部分汉字的结体中也得到了体现,特别是被称为逻辑组合类中的汉字。[10]101
重译:我想,这一点在部分汉字的结体中也得到了体现,特别是被称为会意类中的汉字。[11]137
初译本将“Logical Combinations”时而译为“会意”,时而译为“逻辑组合”。这说明译者对文字学知识不甚了解,也能看出合译者在关键术语的翻译上缺乏统一。“逻辑组合”一般是计算机科学技术术语,与文中的实际文化所指是有此说而无此意的错误还原。重译本修正了这个问题,将“逻辑组合”改为“会意”,既做到了术语前后一致,也保证了译文逻辑清晰。
例5:
英文原文:The first kind ofpicture-writingis traditionally ascribed to the invention of Ts’ang-Chieh,official recorder to the semi-mythical Yellow Emperor,Huang-Ti(2898—2679 B.C.).[9]20
初译:按照传统的说法,第一种绘图文字归功于仓颉的发明,仓颉是黄帝(前二八九八——二六七九)的史官。[10]13
重译:按照传统的说法,第一种绘图文字归功于仓颉的发明,仓颉是黄帝(前2898—前2679)这位具有神话色彩的帝王的史官。[11]29
初译在年份处理上改用中文数字,重译在年份处理上使用阿拉伯数字,重译本遵从了原文的形式,视觉上也一目了然。但前后两译本都将“picture-writing”错译为“绘图文字”,笔者以为译为“图画文字”比较合适。在唐兰、裘锡圭、陈梦家等文字学家的著作中,涉及文字的起源,多用“图画文字”来指代早期文字,并不见“绘图文字”一说。“绘图”与“图画”虽然在单独意义上区别不大,但作为专业术语使用时,应注意回译的精准性。
无本回译“是一种文化的回归和还原。既然是还原中国文化,语言又是文化的载体,有时直接体现文化、是文化的一部分,那么语言应该地道、流畅,才能更好地还原出原著中包含的中国文化”。[8]330换言之,“在缺乏其他参照的前提下,让译文尽量靠近地道的中文”[7]2,就是说的行话。“地道的中文”除了要求符合汉语一般的表达习惯外,如果涉及具体专业,还要符合专业表达习惯。
例6:
英文原文:A very tight hold produces rugged,severe,powerful strokes;a rather looser hold results in graceful,tender,and supple ones.But it is better to err on the side of firmness,for a loose hold is apt to end in weakness instead of fluid beauty.[9]14
初译:过紧的执笔,书写出粗壮、呆板、有力的笔画,过松的执笔,书写出雅致、纤弱、柔软的笔画。过紧的执笔较之过松的执笔要好,因为松执笔容易以软弱取代了字的流畅美。[10]120
重译:过紧的执笔,书写出粗壮、严厉、有力的笔画;过松的执笔,书写出雅致、纤弱、柔软的笔画。过紧的执笔较之过松的执笔要好,因为松执笔容易以软弱取代了字的流畅美。[11]177
重译本将severe由“呆板”改译为“严厉”。首先,初译本使用“呆板”一词不妥。原文分号前后两个并列句,意在说明执笔的松紧所呈现的艺术效果不同,所使用的形容词不应带有贬义色彩。重译本中,与后文执笔松,书写出的笔画是“雅致、纤弱、柔软的”相对应,执笔紧,书写出的笔画是“粗壮、严厉、有力的”明显对仗更加工整。但笔者认为,severe形容笔画特点,相较初译本的“呆板”和重译本的“严厉”,“板正”一词似乎更为妥帖。其次,原文选词very和rather并非强调程度的“过分”,翻译为“过”也不妥。关于执笔方法,启功先生有论:“正确的执笔方法,应当注意:一要拿稳,二要拿松,时紧时松……”[13]此处译为“执笔紧”与“执笔松”更简洁明了。
另外,作为一种特殊的回译,无本回译的语言标准既要考虑它的特殊性,同时翻译回来的语言也要符合受众的文化语境。
例7:
英文原文:After a study of the Emperor’s Running and Grass writing one is at a loss to find any movement as graceful even as the gesture of astreet dancer![9]131
初译:要是对乾隆皇帝的行、草书进行一番研究,人们会发现他的字毫无任何优雅的姿态,连相当于街头舞女的那种姿势的字都没有![10]114
重译:要是对乾隆皇帝的行、草书进行一番研究,人们会发现他的字毫无优雅的姿态,连相当于街头舞者的那种姿势的字都没有![11]163
蒋彝原文意在说乾隆的行草书缺乏优雅之姿,品味不高。初译将street dancer译为街头舞女,会使中文读者产生过多的负面联想(“舞女”在中文中多指旧社会以伴人跳舞为主要谋生手段的女子),英美人对“street dancer”的态度与我们对“舞女”的负面联想并不一致。重译本中将“舞女”改为“舞者”更合适。
除了上述问题外,重译本在个别注释等副文本的处理上也做了调整,比如,初译没有添加任何解释就直接将原文的秦朝年代“246-207 B.C.”更正为“前二二一——二〇七”。重译本为“秦朝(前246—前207,按:现作前221—前206)”。历史上公元前246年为秦王政元年,仍为战国时代,秦朝建立应从始皇大一统完成后的前221年始算起。重译本的处理符合史实,既尊重了原作又不致误导读者。总的说来,《中国书法》中文重译本在无本回译的翻译问题以及一般的翻译问题方面较之初译有许多完善之处,限于篇幅,不一一详述。
对译本进行评价应该遵循翻译批评的原则,同时也不限于挑错式的所谓“表层”评价模式,然而,“对翻译批评作这种表层、深层的区分只是为了说清其性质,二者并无高下之分。事实上,这两种批评翻译界都是需要的,它们各有各的用处。”[14]关键还要针对目前翻译批评客体,也就是译本中实际存在的问题来决定。刻意回避一些明显的、普遍存在的表层问题也不是正确的翻译批评态度。目前书法学术文本的无本回译者多为能够熟练运用外语的艺术院校学者或有多年海外学习、生活经历的中国艺术史专家,深厚的专业积淀以及较高的外语水平再加上以母语译入带来的便利,都使他们接近王宏印先生所说的无本回译的“理想译者”。相反,如果译者或者合译者这些方面的资质不够全面,那么,个别局部的错误也会影响译文的总体质量。
“译本评价问题应该属于翻译批评的范畴。”[8]340“翻译批评是翻译研究的重要领域,是连接翻译理论与翻译实践的桥梁。”(笔者译)[15]我国的翻译批评研究目前存在“非文学翻译批评研究欠缺”的问题。[16]“翻译批评研究既要立足‘文学文本’,也要分析‘社会文本’。”[17]随着中国书法国际学术交流的发展,会出现更多的书法异语写作文本,也会有更多的书法无本回译文本。当代翻译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应以不同文本类型的翻译批评为基础。开展书法文本翻译批评的前提条件是出现成规模的书法无本回译文本。蒋彝《中国书法》两个中译本虽然还存在一些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初译有开创之功,而重译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译文质量。《中国书法》中译本在一定程度上反哺了国内书法界,介绍了蒋彝当时对中国书法一无所知的西方人讲述中国书法故事的方式,也为开展中国书法无本回译的译本分析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译本前提。
注 释:
①此句源自书学论著《书后品》,又作《后书品》,一卷,唐李嗣真撰,成书具体年代不详。
②《书谱》,书论名品,唐书法家孙过庭撰并书于垂拱三年(687年),草书,纸本,宋内府时尚有上、下二卷,现传世只有上卷,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③《晋书》,《二十四史》之一,唐房玄龄等二十一人合著,唐修《晋书》一百三十卷,此句源自《晋书》列传七十卷之一的《晋书·王献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