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男
(广东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00)
S·A·阿列克谢耶维奇于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作品文笔细腻,以情感书写为主线,有“乌托邦之声”的美誉,多以“文献文学”形式呈现反战主题思想。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理念主要集中在民族、国家、个人和家庭方面,此外注重个人情感体验,重点再现苏联时代的社会问题。阿列克谢耶维奇将写作焦点定位于普罗大众,将个人与民族情感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来,将苏联近代史赋予人文主义气息。[1]文学需要将世界、民族、国家、社会融为一体,从个体出发,探索不同历史事件背后的特点和具体性,因此,文学创作需要肩负时代责任感。当文学被赋予时代主题时,其背后衍生出的对社会结构、国家体制的思考,以及在国家与民族历史角度思考人性,都将赋予文学作品新的生命活力。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不仅涉及苏联近代史,还包括切尔诺贝利核爆、阿富汗战争、卫国战争等历史事件。作品讲述了经历灾难的人民的所见所未、所思所想,以多元化的独白形式,将“现在”与“过去”融合,用真实的、不同的声音,记录了历史长河中由人而起的科技悲剧,促使读者在相似的事件中反思自身,在历史时空中追忆过往,对未来人类社会与科技发展起到警示作用。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是一种极具影响力的公共政治话语,作品中记述了灾难频发的20世纪,并将“创伤”一词带入公众视野,作品中的血腥、死亡、杀戮与痛苦体验赤裸裸地揭示了战争给人类、社会和物质、精神文明发展造成的重大打击。她从历史视角解读“创伤”概念,也将自身经历也融入其创伤书写中。作品不仅描绘了底层人民因战乱而遭受的悲惨命运,也通过作者的独特记录方式展现了战争时期留给人们的创伤记忆,从历史视角反思人类行为,并以美学形式呈现历史记忆。
“创伤”一词是指人受到外力所带来的损伤,也可以指人在灾难性事件中所遭受的心理障碍。一战时期,研究者对“创伤”理论的讨论达到了顶峰,随后,“创伤”一词的相关研究渗透到文化、种族、文学、心理等领域。弗洛伊德将“创伤”定义为“在某一短暂时间内,个体受到的高强度刺激,使之从心理层面上难以适应,难以分配有效能力”[2]。创伤理论的发展经历了四个历史阶段,[3]最终与现代文明紧密联系到一起,其内涵呈现了个体在面对战争、灾害、屠杀等事件后的内心反应,并最终影响个体的思想、梦境、幻觉等。在创伤理论备受关注的百余年间,研究者在关注身体和心理创伤之外,还将研究领域延伸至民族和个体文化精神创伤。
创伤事件可对人的身心造成巨大影响。从理论上讲,创伤可分为结构性创伤和历史性创伤。结构性创伤类似于亲人分别的伤痛,是脱离历史层面的个体的失落;历史性创伤指代有特定历史事件导致的灾难性影响。创伤记忆对于经历者而言是刻骨铭心的,也是经历者难以言说之痛。因此,王欣认为,衡量创伤记忆是否愈合的方式便是创伤叙事。[4]创伤叙事有助于缓解伤痛记忆,最终达到治愈心灵的效果,其过程是对创伤过程的释放,也是亲历者得以从伤痛中解脱的方式。创伤理论为文学家们提供了新的写作路径,从人们记住的问题,转移到了人们为何记住、怎样记住以及如何释怀的问题上。[5]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伤文学以口述形式展现了亲历者的伤痛历程,以复调受打倾听创伤,实现创伤书写的历史性意义。
在她的作品中,创伤主体多难以承受创伤事件的打击,关注人民生命体验,再现个体与集体的心理创伤。创伤研究旨在探讨某一群体的记忆,探讨某一民族的创伤体验,以及造成的巨大影响。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包含丰富的人物关系,有战争中的女兵、战场上失去亲人的孩子,有血腥、残忍、盲从的娃娃兵,也有亲历核爆的受害者,她将个体创伤上升至民族,从宏观角度解读整个民族在特殊历史时期的苦难记忆,并通过独特的视角还原历史真相,从苦难中得到最终的救赎。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极具思想高度,她将自己视为“街头聆听者”,也将自己比喻成“思考者与观察者”。[6]她把口述记录进行了整理与润色,并结合作者主体意识完成了文本建构。在她的作品向读者展现了诸如“写在门上的一生”“孤单的人声”等极具情节性的标题,这些标题表达了作者的主观情感色彩。在对话性的口述史作品中,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不仅可以产生思想现场,还可以转变知识获得方式。[7]阿列克谢耶维奇旨在与读者共同思考问题,并最终以口述记录的方式将内容呈现出来。
以《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为例,从作品结构上讲,全书共38章节,书中以人物的叙事视角展开各个故事,同时也串联了全书各章节间的内在关系,以确保全书的逻辑连贯性和叙事完整性。从叙事方式来讲,全书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手法,采用创伤事件亲历者口述形式进行叙事,这些亲历者的语言极具画面感,又有现场目击者的独特身份和口吻。正如“一个孤独的声音”中讲到爱与死的永恒主题时,英雄遗孀与爱人分离,痛失挚爱令人哀恸,也与序篇中的内容前后呼应,更好地回应了主题。作品描述了人性的多面性,写道:“命令本不应该不发出,我们这些人就像被丢进核反应堆的沙子一般,被抛弃在这里。”还有一处写道:“我不是为了什么荣誉勋章才来到这里的,这里对我来讲充满了难以抗拒的魅力,我为了执行军事任务而来,而不是为了福利。”正如书中所记述的一样,灾难和战争把亲历者们聚集在一起,有人为了个人英雄主义,有人为了自身利益。作品中展现了纷繁复杂的人物形象,但这些形象都有鲜明的语言特点,共同构成了那个特殊的时代。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记录过程中,还记录亲历者的动作、表情、语气。在《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中,一位消防员因核辐射而死亡,他的妻子也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作者在记述她的语言时,描写到她当时悲痛到难以呼吸,思绪杂乱无章,语言逻辑难以理解。这位女士在经历自己最爱的人的离去后,难以从中解脱的精神状态,这也代表了当时一批被核辐射伤害的受难者和家属的心态。同样在该作品中,记录了一位士兵与家人的分离,作者后续补充道:“他开始唱歌……又突然严肃起来,开始讲话……”,可见亲历者的乐观心态和悲伤愤懑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作者也记录了亲历者们的梦境,如“自己变成一个小狗,却有刺猬的脑袋”“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亡夫的身体”或者“自己被带离了地球”等,从精神学角度来看,创伤主体通常会极力掩盖创伤时间,利用心理防御维持精神与情绪的平衡,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创伤事件本身不会消失,它仍然会具有入侵、后延和强制性的本质特征,因此,创伤主体在潜意识中会不断重复、回顾亲历创伤时的场景。[8]这种意识极难摆脱,从精神分析角度被称为“创伤性神经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她的口述史作品中透过创伤主体窥见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心灵轨迹,通过记梦、注释等手段弥补文字难以表达的事件。
阿列克谢耶维奇本身也是灾难的见证者,她的作品虽然记录了许多亲历者的语言、语气、表情、动作之外,还在结束语部分记录了自己亲历的灾难,简短地文字被赋予链接过去与未来,灾难与美好生活的桥梁,赋予读者更大地思考空间。读者不同的思维与理解方式必然会在自己的意识中重现这些经历,从自身角度出发找寻事件背后的深刻意义。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充满了宿命论,其包含的黑色幽默和人们面对苦难的勇气,亲历者口述过程中传递出的辛酸和对命运的拷问,反射出内心深沉的感伤。在她的作品中,艺术效果产生了一种陌生化体验,作品中记录了一个孩童的故事,他因为打碎玻璃瓶,划破了衣服而认为自己“有罪”。作者以孩童的视角谈论罪恶,提供给了读者一个平行于成人世界,却脱离成人世界的空间,也折射出无辜的创伤主体对现实的无奈,并利用孩童的内心世界创造出奇特的映射情景。在记录亲历者言行时,作者写道他们想象自己成为一只蚂蚁,或是一个什么四肢着地的生物,蚂蚁和他自己成为世上仅有的生物。这种成人视角近乎疯狂,充满虚幻的成人主观世界与孩童视角形成强烈反讽效果。作品记录的渺小的人类、难以抵御的灾难和濒死时的绝望感,形成了一种“黑色幽默”。
阿列克谢耶维奇对生死一视同仁,在创伤主题背后,是作者希望读者回望历史,铭记灾难,她对苏联特殊时期的历史事件的描写充斥着血染的鲜红,二战、革命、核爆、乌托邦理想的覆灭等都是作者对历史的反思与理解。这些记录下的苦难变成生命与历史长河中的组成部分,贺拉斯·恩道尔认为,阿列克谢耶维奇继承了俄罗斯由来已久的“见证文学”的传统形式,[9]又将此类表现形式延伸至20世纪,在宿命论的引导下,将人们无奈、悲痛的心里状态作为隐喻,贯穿在带有历史气息的重复叙述中,奠定了俄罗斯文学的审美基调。历史性灾难带给人们的是对生命与死亡的忧思,在灾难带来的荒唐世界中不断反思和追问生命的意义,铭记历史、笃力前行,探索人类生命存在的意义,守护人性美好,珍惜和平,从而构成崇高而悲怆的审美风格。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爱是一种社会交往形式,是人与人之间美感、心理、生物体验。[10]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中,爱情是神圣而赋予悲剧色彩的。在核爆事故中,身怀六甲的消防员妻子不顾辐射危险照顾身受重伤的丈夫,她的丈夫曾经前往核爆事故发生地进行救援行动,是个英勇的战士。可是最终,消防员在经历了一系列身体变化后离开了人世,女人腹中的孩子也因吸收了过量辐射而死亡。在女人的回忆中,充斥着对亡夫和孩子的深深思念,生命中痛失挚爱,绝望、疯狂占据了她抑郁的内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离死别永远是爱人们难以言说之痛。还有一些男人们因为去过核爆事故发生地而使家庭破裂,有的人在妻子弃他而去后选择自杀,有的人遭受家人背叛后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男人也同样渴望爱情和家庭的温暖,他们选择前往危险之地,也仅仅是为了那点稍微丰厚的报酬,他们希望与爱人过上辛福的生活,然而,突如其来的核爆却使他们的家庭分崩离析,他们心中也只剩下了对爱情的绝望和恐惧。
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同样关注了一些核爆事故幸存者,核爆对她们自己或她们后代的身体造成了伤害,她们有的不能生育,有的生下畸形的孩子,有的孩子因辐射患有先天疾病。她们的生命是灰色的,遭遇如此经历后,她们不知怎样投入爱情。[11]对于参与救援的士兵来说,他们也很难追求到心爱的女孩,原因是女孩们害怕与他们生孩子。亲历者们的爱情和健康一起被困在了那次核爆灾难里,灾难瓦解了人们的爱情,人们虽然对爱保佑信念,爱却由于灾难的原因被消解。刻骨铭心的伤痛背后,留给后人的仍是人性的考验。
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阿列克谢耶维奇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人该如何生存?去反应炉救援的士兵们用行动解释了这一切,他们用血肉之躯清理核废料,没有防护装备,仅仅穿着最普通的军装。当然,血肉之躯怎能抵抗一千八百伦琴的致命辐射,那些人回来了,但仅仅十四天后,就全部死去了。在这十四天里,他们的身体发生恐怖的变化,肌肉与骨骼脱离,内脏碎成碎片,皮肤龟裂变色,即使他们的尸体也带有强烈的辐射。他们是一群心怀信仰的人,他们来自于普罗大众,却带有英雄主义色彩。他们坚信生的美好,却被灾难推向深渊,这是生存的吊诡,是存在之殇。
如果说切尔诺贝利是一场无声的战争,那么内战则是人类的自相残杀,在《三段关于家的独白》中,经历内战的塔吉克女子描述道:“这些人互相残杀,他们有同样的信仰,也都是塔吉克人,但是他们互相残杀。”这是帕米尔人与库利亚布人的战争,武装分子包围医院,抱起婴儿就询问是帕米尔人还是库利亚布人,没等医生和母亲们反应过来,婴儿就被丢出窗外。战争与灾难不同的是,战争的死亡是人为的、残酷的、充满杀戮色彩的。人杀人、人怕人,人们失去家乡,只为了能逃离恐惧,享有片刻安宁。他们与“切尔诺贝利人”有着相同的命运,死亡对于战争难民来说,是无法逃离的诅咒。
死亡是公平的,没人能逃的掉,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12]柏拉图认为:“死的东西产生了或活人和活着的东西”[13]。死亡是注定的,人只有客观、平静的接受死亡,才会“向死而生”。人从出生开始就无法逃离死亡的命运,从死的视角归化生,才能得出生存的意义。死亡告诉我们,人要生而有价值,人们穷其一生追求的希望与宁静祥和,才是生命本身的救赎之道。
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既有传统。她创伤书写所记录的文字不仅仅是单纯的历史事件,更是“人类永恒星空中的共同信息”[14],人类在经历这些事件后获得了新生,他们的对知识、科技和生命的敬畏之情加深了,并转变成为一种对世界和人类本身的道德责任。灾难和战争过后,我们难以回到之前那个拥有人性和道德秩序的社会,但生活还在继续,只要活着,人就还需要追寻生命的意义、探索实现自身价值的方式,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想要读者继续思考的问题。本文通过对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中创伤叙事写作手法的梳理,探索了其作品字里行间的人文情怀和生与死之殇,向死而生、向阳而生,是从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中发掘出的人道与人性之理。“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带给读者的爱与拯救的人性光环,助力读者们反思自我,在漫漫长路中找到心中的理想与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