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风
这颗星球的北境永远被风雪包围着。大雪苍茫,覆盖着匍匐的群山,将所有踪迹冻结在寒冰中。远远望去,大地上没有一滴能够流动的水,也没有一朵可以绽放的花。可即使如此,强大的冰雪也有无法触碰的地方——那就是毕达哥拉斯山脉下的一座城镇。
人们说,途经这里,猛禽会收起伤人的利爪,风暴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就连时间也会放慢脚步,不忍使它苍老。传说中,这里是被智慧女神眷顾的地方。
街道上生长着柔嫩的橄榄枝,每一口井里都涌出清甜的泉水,数不清的哲理、知识刻在镇中心的石板上,刻在日出报晓的晨钟上,也刻在夜晚的每一座烛台上。
“没有战争,没有欺压和愚昧,少男少女们带着蔷薇花冠,彼此微笑……”裹着亚麻长袍的年轻人柯莱默背着古书里的句子,他的头顶上堆满了积雪,眼睑因为长久地注视冰雪而红肿。可他看起来很兴奋,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这就是智慧之城!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他穿过低矮的城墙,一路狂奔。跑着跑着,他发现这里没有橄榄枝,也没有白鸽与猫头鹰。路边散落着石板与稿纸,各种圆规、测量仪和竹简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他不小心踩到一张,纸堆里竟钻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
老头愤怒地骂道:“谁让你踩我的‘苏格拉底!”
他赶紧后退两步:“对不……”哗啦啦,又碰倒了一堆竹简山。
“唉哟。”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谁摔了我的‘王阳明?”
“难道不是它们自己倒的?竹简都为你的论证羞愧!”
“你说什么!你的契约论才是狗屁!”
“你,你再说一遍!”
从无数乱糟糟的垃圾堆里钻出的白胡子老头们扭打成一团,你扒眼皮,我抠鼻孔。柯莱目瞪口呆,没注意到一块巨大的石板被抛起来,直接把他像拍大饼似的拍在了地上。
“谁扔的《汉谟拉比法典》?都把人砸晕了。这可是二十年来我们的第一个访客!”
老头们心虚地停下厮打,蹲在年轻人身边。
柯莱捂住额头,疼得直抽气:“我走错了吗?”
“没走错,年轻人,这里就是智慧之城。”
“说好的没有争吵……”
老头们捋着胡须:“读书人的争吵怎么能叫争吵呢,应该叫辩论。”
“那……请问智者在哪?我有问题要请教这里的智者。”
“我就是啊。”
白胡子老头们纷纷用手指向自己,又因为“谁才是最博学的智者”而打了起来。柯莱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一只苍老而柔软的手帮他挪开石板:“孩子,请跟我来。”
站在柯莱面前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她的右肩上有一只雪白的猫头鹰,如今正在沉睡。
“让你见笑了。他们其实都是渊博的智者,只是脑袋里的理论太多,常常像孩子一样要分个高下。你如果有问题,可以先对我说。”
她十分慈祥,让柯莱放松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柯莱说:“我是一个求知者。我的国有星球上最大的藏书馆,书如同大海里的水滴一样取之不尽。我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某天我突然意识到,古书上记载的哲理与定义,在千年之后有很多被认为是错误的。那现在我们所学的知识,是不是在千百年后,也会被人证明是谬误?我如今的‘富有,也许全是虚假的,一想到这,我就坐立难安。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永恒的真理,一个能够指引我、指引那些和我一样的人的不会被推翻的信条。我知道这里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地方……”
“可这个问题,我们也没有答案。”老妇人说。
柯莱失望地垂下肩膀。
“但我知道‘那个的存在。”老妇人轻柔地呼唤着,“尼采,尼采。”
在她的肩膀上,雪白的猫头鹰睁开了眼睛。
“如果你想找到能解答一切问题的答案,找到通往智慧之门的万能钥匙,那么跟这个孩子一起吧。往东走,它会为你分辨道路,你会经过不同的国家,也许会有危险……”
“我不怕!”柯莱握紧拳头。
“那么请快些启程,去寻找那本在世界尽头的——《答案之书》。如果你遇到同路人,请代我向他们问好。”
在尼采的指引下,柯莱跃入隐秘的深渊,造访了半年白昼半年黑夜的影之国。那里的人和影子想尽办法延长自己的“统治”时间,却从没想过共同协作的可能性。
他也走过了奇特的镜之国。那里的人追求美丽,把身边的所有物品都打磨成镜面。由于总是维持着虚假的笑容和姿态,人们正变成人偶并以此为荣。离开几天后,柯莱的关节还残留着奇怪的僵硬感。
也许是离世界的尽头越来越近了,人烟变得稀少,风沙增多,放眼望去,四周全是荒凉平坦的沙漠。烈日烤得柯莱直冒烟,他像狗一样吐出舌头,有气无力道:“好尼采,慢点飞。唉,如果你是一头神话龙该多好,这样就能帶着我直接飞到世界的尽头,而不用怀疑自己是否会被烤成一个大煎饼了。”
猫头鹰尼采“桀桀”地嘲笑他,并用翅膀抽打他的脸颊:“懒虫!在青苔上活了200年的爬虫类都比你走得要快。”
柯莱发出一声呜咽,这一路上,在他还没来得及为猫头鹰说话感到震惊时,就已经被它伤害得不轻。好在尼采虽然和哲学家一样言辞犀利,但却是一位出色的向导。在它的引路下,平原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座高塔。
这是一座绿色的高塔。
它笔直如同长剑,矗立在蓝天之下,周身缠绕了带刺的藤蔓。不,不是藤蔓缠绕着它,而是成了它。这是一座荆棘之塔!
以荆棘之塔为中心,是一大片低矮的建筑群。只是不管是围墙或是地面,都被藤蔓覆盖缠绕,连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
“嘶,好痛!”柯莱抬起脚,发现草鞋已被尖刺扎穿,血缓缓流出,“这些刺可真锋利……嗯?我怎么……有点困……”他感觉头昏沉沉的,就在要摔进荆棘丛里睡着的时候,尼采用力啄了他两下。
于是柯莱的手臂上多了两个正冒血的小窟窿,他无奈地道了声谢,发现藤蔓缓缓移动起来,而在它们的掩盖之下,竟是一个个躺在街道上昏睡的、毫无知觉的人!
“嘿,醒醒!”他试着叫醒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男人。男人干瘪得如同一截枯枝,还没等他醒来,周围的藤蔓就蛇行着卷上他的脑袋,直到把他裹成了厚厚的绿茧。那些满是尖刺的藤条还不罢休,形成了一个渐渐缩小的包围圈,想把柯莱也困在里头。
没了救人的机会,柯莱只好趁隙脱身,他用随身的钩锁钩住前方的雕像,越过了这处危险的地方。可街道上的藤条仿佛都活了过来,缓缓地移动着,如果它们有眼睛,此刻一定是牢牢锁定了他。
“荆棘之塔是寻找答案的信标。”尼采突然开口。
“信标,看来必须要到那座塔上才行。可是现在这样,说不定没走两步就被缠住当养料了。”柯莱蹲在巨大雕像的肩膀上发愁,看见同伴正在悠闲地梳毛,便说,“尼采,你带我飞过去吧。”
猫头鹰的圆眼睛里写满了鄙视。
柯莱当然没打算累死自己唯一的向导,他观察起周围来。这具雕像非常高大,是用整块洁白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看起来神情温和,饱经风霜,似乎树立在城市正中已经很久了,应该是创始者一类的人物。只是明明是男性,“他”手上却捧着大簇雕刻的花朵,头顶上缠绕着华丽的藤冠,和本人庄重的气势一点儿也不相配。
真奇怪。更奇怪的是,这具雕像是整个城市唯一没有被藤条覆盖的地方,不然柯莱也不会在慌乱之中,一眼选中“他”作为避难所。
在“他”的肩膀上弯下腰,伸长手臂,柯莱努力去够雕像手掌上的花朵。他总觉得有一朵花看上去不太一样。终于,他的指尖碰到了—— 一朵柔软而水润的花。
一朵在世界尽头的古城中,在雕像的手掌心静静开放了数千年的鲜花。
碰到它的那刻,似乎是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密语,藤蔓们停下攻击,地面上甚至空出了一条平坦的道路,远远望去,一直通往尽头的高塔。答案,似乎就在那座塔中。
不再犹豫了,柯莱朝高塔奔去,而每一块露出的地砖上都是一段历史,上面刻画着古老的图案与花纹。当踏上第一块砖,柯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性,带领着人们长途跋涉,只为在沙漠里寻求一个可以居住的绿洲。
但绿洲太小,容纳不下上千人,又或者早已有猛兽盘踞,毒虫潜伏。就在即将绝望时,他发现了一种活着的藤蔓。浑身是刺、看上去非常危险的藤蔓中,竟然流淌着甘甜的清泉,一小根就足以让人活下去。
再往前踏出一步,画面一转,他察觉自己正半跪在地上,面对缓缓包围自己的藤蔓们,他低头说道:“我带领的是一群精通草木的学者,这里没有授粉的昆虫,你们想要开花繁衍一定非常困难吧?请允许我帮助你们,作为交换,也请你们帮助我的族人。”
继续往前走,他已经垂垂老矣,身后是一座繁荣的城池。他抚摸着荆棘上生长出的大束鲜花,渐渐合上眼。当他躺下的那一刻,所有的荆棘为他收起了尖刺,成为一座碧绿的棺椁,一朵花主动落入他手中,表达无言的感谢。
柯莱揉揉眼睛,上一刻,他看着自己被埋葬在城市中央,而身边树起了一座宏伟的雕像,下一刻,自己就从历史的云层中穿越而出,站在了高塔的门口。
“我好像看到了这个城市的过去。”
他挠挠头,疑惑地说:“荆棘和人原来应该是共生的关系,一个提供水源,一个帮助其繁衍。可现在既看不到一朵花,也看不见一个清醒的人。是谁背叛了当初的约定?”
肩膀上,尼采不停地拍打翅膀催促他前进,他只好把疑问先放在一边,推开沉重的大门。进去后,他发现褐色的墙里镶嵌的是各种古生物的化石、兽骨,以及传说中的精灵鸟发光的羽毛。当然,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根须和藤蔓,它们攀附在高墙上,缓缓游动,让这里看上去仿佛一座蛇窟。
“人类。”
“他们的帮手。”
“绞死!”
“花,他身上有花的气息!”
藤蔓彼此摩挲发出的声音竟如同人的低语。
但柯莱松了口气,能沟通就好。他对着面前的藤蔓说:“我是为了找寻《答案之书》而来到这里的。是你们让这里的人都陷入沉睡的吗?为什么?我看到了老城主的记忆,你们明明有过约定的,不是吗?”
“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墙上的藤蔓不知被哪句话惹怒了,像一条条长满毒刺的蟒蛇,疯狂地朝柯莱涌来。
柯莱“啊啊”大叫著:“喂,别激动,我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来打架的。对了,我还有你们的花!只要能好好坐下来谈谈,我就把它还给你们。”他托举着那朵花,打算把它作为和平的象征来个友好交谈,没想到藤蔓们直接派出细枝来抢,差一点就用“尾巴”勾走了他唯一的安全保障。
“不可理喻!”柯莱气得跳脚,可是他再生气也没用,荆棘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逐渐缩拢,长刺已经离他不到一厘米了。就在这时,尼采的尖喙夹住他的衣领,扑着翅膀把他叼了起来。
柯莱发觉自己双脚离地,在半空中躲避了一轮攻击,惊喜地叫道:“好尼采,你果然能带我飞起来。真奇怪,你只是一只小小的猫头鹰,怎么能承受住一个人的重量,难道你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还是说你其实是一只机械鸟……”
可怜的尼采费尽全力叼着这只“两脚兽”,还要听他啰嗦个没完,终于忍无可忍:“闭嘴,蠢货!”
“啊!”它的嘴巴一松,柯莱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面对地上一簇簇闪着寒光的尖刺,他灵光一闪——把一直握在手里当护身符的花给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如果你们再不冷静下来,我就把它嚼烂了吃掉!”
藤蔓们生气地抽打着高墻,把整座塔震得轰隆作响,就在柯莱以为它们要震塌这座塔埋葬自己的时候,那些低语般的摩擦声响了起来。
“奸诈的,奸诈的人类!”
“你和他们一样!”
在它们的控诉中,过去的故事终于浮现。
智慧生物是很重视约定的,它们坚信承诺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不能轻易更改。
所以在和老城主约定后,它们非常开心——哪有一株植物是不想开花的呢?这是它们的本能,更是它们的使命和理想。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洁白的鲜花开满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而它们也收起尖刺,如同无害的柳条,流出清甜的汁液,滋养着这片土地成为希望的绿洲。
可人渐渐多了——实在是太多了,很多幼小的枝条还没来得及成长就被人砍断。聪明的学者发现,开花后的藤蔓很快便会凋亡,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留下的种子却需要时间长大,一年、两年……幼芽长得太慢,慢到已经养不起增长的人口。
于是,学者们研究出了一种延长植物生命的药粉,让它们不停胀大,贮存更多的水分,活得更久,消耗它们的能量,从而控制开花。
约定比不上利益,理想败给了现实。等反应过来时,它们已经失去了开花的自由。它们曾与人类谈判,城主的后人说:“还不明白吗?作为被驯服的对象,你们应该老实听话,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掌握药粉的人类是多么傲慢,他们忽略了藤蔓曾经是可怕的荆棘。他们造起高塔和机器,把枝条碾碎,榨出汁液后却还在嫌弃:“唉,这水远没有智慧之城的泉水甜。”
听到这里,柯莱惊异地叫出声:“智慧之城?他们是从智慧之城来的?”从智慧之城到世界边缘的沙漠,还有一群人比他更早完成这个横跨星球的旅行?
他忍不住想要跑出去摇醒那些沉睡的人,问问他们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为了找寻《答案之书》。可一阵摩擦声中,他发现藤蔓们裹着一个巨大的铁球滚了过来,等近了才看清,这是一架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的机器,上面溅满了绿汁,只有正中央刻着一本书的标志,也是智慧之城的标志。
低语声簌簌地说着故事的结局:无比愤怒的藤蔓重新长出尖刺,刺伤了这里的人类。人们为了报复,将所有药粉都撒了出去,藤蔓们再也不能开花了。
可叹的是,正是因为药粉的改造,尖刺有了新的能力,能让被刺中的人陷入沉睡。真是讽刺,原本研究出来对付别人的武器,最终却成了自己头顶上的利剑。
如果那些学者能够尊重一点曾经的盟友,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吧。柯莱若有所思地看着机器上的图纹:“人因智慧而傲慢啊。”
枝条撬开机器上的闸门,一点点微光照在柯莱脸上。他张大了嘴巴——空心球一样的机器里,蓄满了碧绿的清水,不,应该说是曾被榨出的汁液。水面上浮着一盏小灯,仔细看去,竟然是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空心花萼。
“把花还给我们。”
“我们按照约定讲完了。”
“不,他不会老实的,要抢过来。”
柯莱在背后虚抓了一把,花朵重新回到掌心。
“一个小戏法。”他说,“所以这是你们最后一朵花?可它之前就在城中心,为什么你们不直接拿过来?”
它们沉默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刺收不回,会伤害雕像。”
柯莱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小心翼翼地把花朵放到花萼上,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道《答案之书》吗?”
花朵发出珍珠色的柔光,紧接着,所有粗壮的藤蔓枯萎,眨眼间结束了漫长的生命。花朵摇曳,无数萤火般的种子从花心轻柔地飘到半空。
一颗种子落在尼采的头顶上,一闪一闪。
“它说,知道。”尼采酷酷地传话,伸出一边翅膀指向那朵花。短暂的亮光后,花朵逐渐暗淡下来,花瓣发黄,变得如同古旧的书页。
书页?!
柯莱觉得自己的眼神一定有问题,不然为什么那些花瓣枯萎后,那么像一本书?!尼采一翅膀拍向他的脸:“它们让你去拿!”
他屏住呼吸,看向手中的花瓣,纤细的经络汇成了一个个蝇头小字,记载着浩如烟海的知识。天哪,《答案之书》并不是记载在纸上,而是在不知道繁衍了多少年,拥有着智慧的荆棘之花上!
为什么它们一定要开花,为什么它们只生长在世界尽头的沙漠里,为什么它们反抗被驯养和轻视,因为它们是智慧的结晶,是世间所有答案的载体啊!
只是……柯莱捧着五六片发黄的花瓣,苦笑着:“荆棘之花只剩下一朵,所以《答案之书》也不再是书,而是残卷了。”
藤蔓枯萎,种子在沙漠里新生,开花的时间似乎在遥远的未来。
人们逐渐苏醒。但等待他们的是没有水源的沙漠,以及一个从年轻人嘴里得知的格外残酷的现实。
“这里有过一段和平的时期。你们的城主在时,花朵开放,一页页答案就在眼前。也许只要有人像我一样问一句,就能知道你们与它们的愿望本是殊途同归的。”
有人嘶哑着嗓子大笑:“你会问一只猪费马定理吗?哪怕这只猪会说话?”
决定重新踏上旅途的柯莱对尼采说:“尊重使荆棘保留了最后一朵花,留下珍贵的残卷;傲慢让智者永远错失了答案。尼采,你可要提醒我千万不能成为后者啊。”
尼采梳理着羽毛,头顶上一闪一闪的,是一根可爱的绿色芽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