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岁岁
从小,我就是个不爱开玩笑的人,甚至因此和朋友起过龃龉。
那是春天的时候,我和网友芝芝见面,花开得正好,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她。叶子打了几个旋儿落在脚边,有人走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听得耳朵痒痒的,特别舒服。
我捧着亦舒的小说,手心微微出汗,不自觉有些紧张,同时内心很好奇,不知芝芝到底是怎样的人。
刚上中学时,我一度痴迷于亦舒,甚至加入了她的读者群,在群里认识了芝芝,和她成为朋友。很多个周末的夜晚,我读完小说,窗外万籁俱静,只剩下昏黄的路灯在守护。我给她发消息,分享当下的感受。隔天芝芝看到,也认真回应。两个人大段大段地对话,不像网友,更像笔友。
某日芝芝邀我见面,我婉拒后她说,亦舒已不再流行,能遇到喜欢她的人难能可贵,希望我可以答应。我被打动,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可没想到,那天的经历不甚愉快。
当天,芝芝甫一出现便惊艳到我。她穿着利落的白衬衫、卡其色裤子,仿佛亦舒笔下的女生。而我,向来不怎么打扮,虽然上了高中,还时常被当成初二的小孩。
果然,她问我真的有十六岁吗。
“对呀。”我诚挚地回答。
“哈哈,你像十二三岁。”她笑意盈盈,浑身散发出亲切大方的气质,让我羡慕。
“不骗你,我真的十六岁,长不高,也不会买衣服。”我自嘲道。
芝芝并没有接我的话,只是说:“你猜我多少岁。”
“你不是和我一样大吗?”我心生疑惑。
芝芝不置可否,依然含笑。
“十八岁?”
她最后开口道:“其实我已经二十二了,刚刚工作。”
我大跌眼镜,认真凝视她的脸,实在不敢相信。可她那个样子,实在不像开玩笑,我惊叹:“你才显小吧,看起来和我一样的年纪。”
谁知芝芝忽然笑不可仰,终于坦白:“我骗你的,就是想看看这身打扮够不够沉稳。”
我仿佛被人扇了个耳光,脸色瞬间黑下来,作势就要转身离开。
芝芝见我生气,想拉住我,我几乎情绪崩溃,带着哭腔道:“下次再聊吧。”
她只得松手,然后我飞也似的逃离公园。
之后自然没有了下次,我不再主动找她。芝芝对此心知肚明,认真发来道歉的信息,我也说自己接受,但却用实际行动表示,我和她已经生了嫌隙。
或许你看到这儿会想,我小题大做,充满青春期的拧巴。
是的,我也知道因为这等小事毁掉一段感情不值当,但想想认真相信过的自己,我更为自己不平。
可不得不承认,和她疏远那段时日我也不好过,读完小说后,我下意识打开手机想和她聊聊,但字打到一半,我便停下了。这时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啪”地关上手机,放在心口好一会儿,再打开发现芝芝什么都没说。
不知怎地,我隐隐有些失望。
原本,我以为我和芝芝的关系就此终结,虽心有不甘,但也不知道如何补救,没想到某天我在学校收到了她寄来的书。
那是亦舒的《流金岁月》,讲述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成为终生的朋友,很多年后,刘诗诗和倪妮演了同名电视剧。
我心中还有些犹豫,但看完书后,被朱锁锁和蒋南孙的友谊所感动,于是给芝芝发消息说:“我看完了。”
芝芝很高兴,再次发来长长的话道歉。我打断她,只是跟她讨论小说里的情节。她心中明了,也不再提起此事。
之后,芝芝偶尔来学校找我,她其实和我同龄,在另一所学校读书。我们一起去吃冰,还会偷跑到隔壁大学里去,装作自己已经成为大学生,看着在操场上挥洒汗水的男生,忽然笑作一团。
我和她的关系,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好。
七月是芝芝的生日,我送给她一套小说。
在初次见面的公园凉亭,她吹完蜡烛,我问她有什么心愿。
芝芝若有所思,问道:“我比较想了解,你为什么这么抗拒玩笑。”
我目光沉了沉,缓缓说:“因为我觉得这不是玩笑,是欺骗。”
“嗯,对不起。但我觉得,你以前应该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她看着我的眼,洞若观火。
其实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直到我回家看到妈妈时,才想起了一切。
小学时曾有一次,我回家照例把饭煮上便和同学出去玩,一个小时后我回来,才发现电饭煲的插座没插好,临时补救,但妈妈已经知道。
她脾气向来火爆,我准备受罚,她却说爸爸回家发现饭菜没有做好,和她大吵一架,两个人就要离婚。
我信以为真,因为当时我父母的关系并不好,这件事的确有可能发生。我整个人如同被人推进水中,找不到一个可以抓住的地方,头脑昏沉,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但下一秒,妈妈笑着责备了我,只叫我下次注意。
那一瞬間,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这么多年,每每想起那一刻,都觉得心如刀绞,而妈妈居然只觉得是个玩笑。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芝芝。芝芝咬着奶茶吸管,对我说起她小时候的经历。
那也是一件很小的事,她父亲说,只要她考到全班第一,就给她买一台电脑。结果芝芝用功学习,实现目标,她父亲却没有兑现承诺,还说是因为她太小,不能玩电脑。从那以后,芝芝便对装成熟这件事乐此不疲。
我听到这儿,忽然泪如雨下,芝芝也完全明白我的心思,偷偷擦了好几次眼泪。
青春期这些微妙的小情绪,父母从不在意,我甚至怀疑,他们难道不是这样长大的吗?难道真的是我的问题?
而后,我和芝芝的友谊继续。倒是和妈妈的关系,变得有一些疏远。
寒假期间,我难得待在家,和妈妈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偶尔我们会聊天。某天,我终于忍不住跟她提起当年她开的玩笑,表示自己一直耿耿于怀。
妈妈停下手中的活计,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反问道:“你怎么这样开不起玩笑?”
我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蓄满眼眶。在妈妈的观念里,这些都是小事,而且活在世上,好像被如此對待是理所应当。她甚至嫌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进厨房去做事。
小年后我和芝芝见面,说起妈妈的反应,心里像有口气散不开。芝芝摇摇头,提起自己那时候想要电脑,爸爸妈妈也指责她不体谅大人,可上天作证,她从未主动要求什么,是爸爸不当真地承诺她,她才付出了全部努力。
我们面对父母这样的伤害,只能长吁短叹,给对方一个拥抱,但没有一点解决的方法。
直到很久之后,我依然没有忘怀这件事,每当我听到别人的玩笑话,仍然反应巨大,我逐渐变成了一个严肃的人。
好在芝芝与我都考上喜欢的学校,找到热爱的工作,支持着对方走下去。我画画,她写文,我们用各自的方法创作,一遍遍缝补内心的伤口。
有一天,芝芝给我转发了一篇公众号的推文,上面写道:玩笑,只有当事人觉得好笑才能算玩笑,其他时候都是冒犯。那篇文的作者是芝芝,她写了我的经历,也写了一些办公室常见的恶意玩笑。
那篇推文很快爆火,无数人评论自己遇到的“玩笑”,控诉自己被不经心的话语伤害。我看得眼睛红了,忽然明白原来我从不是一个人。
当我们这些受过伤害的人有了下一代,环境是否会变好呢?父母是否会更在意孩子的想法?我不得而知。
我只庆幸自己遇见了芝芝,两个同样受过伤的人,学会了舔舐彼此的伤口。
2019年,杨千嬅来成都开演唱会,我和芝芝听完演唱会的那个夜晚,我送了她一本精装版的《流金岁月》。我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心想,希望以后无论我和她身处何方,是否嫁人,我们都可以这样给对方一个安心的拥抱。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