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壑
我是被雨声吵醒的。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砸出如心脏跳动一般的力度。
床铺上只有我一个人。隐约间我觉得应该有那么一双手抚摸我的头顶,为我挡去闪电刺眼的白光。外婆的手掌苍老而温软,声音轻柔而绵长,她从震荡的岁月走来,从来不怕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她的被窝见证了幼小的我因她而安心的雨夜。
此时,我才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走了。
被父母急匆匆带回老家的时候,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对乡村的记忆,像湿透的纸张上的字一样模糊不清。幼年时我对死亡的认知,仅限于村子街口那家店面,门口摆着白色花圈,我和玩伴在香火味里踩着黄色纸钱到处跑,躲在花圈后面玩耍,大大的“奠”字飘在眼前。
我注意到那家店已经不在了。新开的杂货铺里满是汽水和锅碗瓢盆,老板娘知道我家的事,招呼我过去,塞给我一把珠子糖。
这不太寻常,我知道老家一直是重视丧葬的。曾经我不懂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是要干什么,哭声和喇嘛声盘绕在田埂上。
“人死了连全尸都不给留一个,全烧成灰了。”陈家二叔无奈地抖搂着烟灰,这么对我说。我记得他以前是喇嘛队的,这几年似乎外出经商去了,为了外婆这场丧事赶回来。
“那都是过去的一套了,老二。大操大办伤财伤神,还不如省下钱来,咱们活人好好过日子。”陈爷爷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悠悠开口。他的脸上沟壑纵横,都是时间洪流冲刷出来的。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窗外细小的雨丝飘下来。他们不再大聲说话,担心被我听去,或许是因为,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悲伤。
我并不能看见自己的神情,只是觉得眉头被重物压着。而心里有什么东西,和那细细小小的雨丝一样,飘散在白日里,找不到了。
父母和老家的亲属们商量了一天事宜,我因为路途遥远困乏得早早睡去。
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我穿上拖鞋,啪嗒啪嗒踩着老屋的泥地去门口看雨。
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一片混沌。黑夜沉沉地附在线条粗粝的山坳上,漫天的凉意泼洒下来,刮进门扉,从我眼眶边淌下。我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我的眼泪。
白光撕裂天穹,映亮了小小的山包。那上面布满了石碑和坟冢。我看过那片坟地太多次,并没有什么诡秘的联想。但在这凄风冷雨间,我仿佛听见已逝去的灵魂幽微的呼号。
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时至今日我也不能回答。虽然它的脚步声,在我之前几次拜访外婆时,就悄悄迫近了,但我只愿把它当作生命的回声。我的外婆,我那曾经坚强又矫健的外婆,我躺在病榻上的外婆,她的气力,在和我交握的掌心里,水一般地流逝了。人老了,死去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事,就像所有的河流最终都要注入海洋。
年轻的我在这风雨大作的天地间站立,我的外婆,她轻飘飘而又沉甸甸地,站在我身旁。我知道她将随着雨滴,渗入孕育我们的土壤,随着山风,飞翔在清朗的天穹上。她将不戴花环,不着盛装,不沾染后人的烟火,不受仪式、棺椁、山峦的重压。她是被雨水带走了。雨是从天上来的河,最后又回到天上。一个完满的循环。就如我们隔着生死比肩而立。
翌日,车开去了镇里的火葬场。我站在门口遥遥观望,似乎有纷飞的粉末闪着荧荧碎光,但也许只是道路旁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下旋舞。再下一场雨,所有尘土都会被洗涤干净。一时之间,我心内充满了迟来的憎恨。憎恶那不讲理的大雨,将世间所有痕迹都洗刷,将一个人在路上留下的脚印都消去。再怎么拼命追逐,也赶不及。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向来是讨厌下雨天的。那种看不见太阳,有什么东西在流逝却毫无办法的无力感,和凉意一起爬遍全身。那些被被窝焐热的夜晚,终究是烟消云散了。我虽然难过却无可奈何,心头像光秃秃的山一般荒凉。
我看见那一方窄窄的红木匣子,里面是一个博大的生命最后留给我们的东西。
人生尽头,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窄窄的匣子被放在堂屋里的黑白照片下,照片上的外婆还是年轻时的样子,扎着大麻花辫,剑眉星眸。
来吊唁的人站满了屋子,人们絮絮说着那个坚强和蔼的女子曾经的故事,我的外婆,在她黑白的世界里,微笑着聆听。我想她是没有悔和憾的。
三婶试图塞给我父母一个布包,被他们坚决推辞掉,推搡间露出红色钞票的一角。她呆愣愣地站着。我搜遍了口袋,找出剩下的几颗珠子糖,粉的,黄的,郑重地放在她手心里。她突然就哭了。
大多数人带来的是鲜花,有的还带着昨夜的雨水,摆了一屋子。
等到人都走光了,我独自坐在花香里,开始唱一支歌谣。那是无数个雨夜,在雷声爆鸣的间隙里,最温柔的安眠曲。
外婆走了。她这个人像水一样柔而韧,她的离开悄无声息。没有什么排场,只有一支歌勉强当作葬礼的落幕。但我相信,没有什么比简单而真挚的祝愿更能当作对她来过这世界的答谢。雨带不走的,是那些温暖生根的记忆,是那些不停流动的意志;改不掉的,是骤雨初歇后重新升起的对生活的希望。
一如她在歌谣中永存。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