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强
(龙岩学院 中央苏区研究院,福建 龙岩 364012)
不论数量、质量抑或是持续时间,毛泽东作为“中国共产党内认识调查研究重要性、积极倡导实地调查研究的第一人”[1]这一历史地位毋庸置疑,罕有其匹。即便将其置于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长河之中,能在社会调查上如此尽心尽力,并赋予其重要使命和意义的政治家除了毛泽东之外,目前尚找不到第二个人。一定程度上,“调查研究是毛泽东一生事业的特殊组成部分”[2]这一评价非常精当,并不为过。众所周知,在毛泽东一生漫长的革命生涯中,对中央苏区的调查是他进行调查次数最多,且最富原创思考和理论成果的调查,而才溪乡调查则是他在长征前所作的最后一次农村调查,由此所形成的《才溪乡调查》还是现存《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中唯一一篇以闽西地区和福建农村作为对象所写的调查报告,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通过检视2013年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所编《毛泽东年谱》不难发现,毛泽东在1933年前的10个月可谓十分忙碌,而在进入11月之后,他依然保持着“连轴转”的工作节奏,并没有丝毫松懈。有关才溪乡调查的记录有两个条目:其一,“11月中旬,为了总结苏区乡苏维埃工作经验,率中央政府检查团到兴国县长冈乡进行调查”;其二,“11月下旬,长冈乡调查结束之后,随即率中央政府检查团到福建上杭县才溪乡进行调查”。客观来看,这两个条目在有关毛泽东才溪乡调查的期程问题上并未提供过多信息,也只是以“11月中旬”和“11月下旬”来简略概括,更谈不上精确到哪一天。毕竟,作为时间用语,中旬和下旬的弹性太大,并不具有特定的指向意义。另外,翻检2018年由中央中央文献研究室所编六卷本《毛泽东传》,第一卷对才溪乡调查期程的记叙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在十一月中、下旬,率领中央政府检查团先后到江西省兴国县长冈乡、福建省上杭县才溪乡这两个点进行实地调查,总结典型经验,来推动全局工作”。在对毛泽东才溪乡调查期程(1)本文所说的期程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就毛泽东才溪乡调查的日期而言,特别是他前往和离开才溪乡的两个时间点;另一方面则是就毛泽东才溪乡调查的行程或者说是里程,而这也会对前者产生直接影响。的问题上都进行了模糊处理,语焉不详,只是大概说明。显然,对于编者来说,这个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的细节论证。
由于毛泽东在《长冈乡调查》《才溪乡调查》1934年1月初版本正文之前分别写下了1933年11月18日和1933年11月26日,所以它们长久以来也被社会各界视作这两个调查分别结束的时间点,并进而得出毛泽东才溪乡调查是在1933年11月18日至11月26日之间得出的结论。这看似完整的证据链条却存在漏洞。一个不能忽略的事实是:即便在现今看来,长冈、才溪两地相隔距离也能算得上遥远,更何况当时毛泽东本人病体初愈,刚刚结束在长汀福音医院的休养,而且还得面对极为简陋的交通条件,加之国民党的第五次“围剿”发兵在即,情势异常危急,要在短短的九天时间内完成两乡调查,并写完两篇共计将近三万字的报告并不容易,甚至在一定程度可以说是极具困难的。
截至目前,根据笔者所见,只有蒋伯英《毛泽东才溪乡调查述论》[3]和凌步机《毛泽东长冈、才溪乡调查史实辨析》[4]两篇文章对此明确提出了质疑,但蒋文着眼于毛泽东才溪乡调查的宏观整体,虽提出了问题,但囿于篇幅和主题并没有深入,凌文则提出毛泽东1933年11月18日、1933年11月26日作长冈、才溪两乡调查的地点是在瑞金,而笔者则认为这一论断仍有细化的空间和余地。
我们首先得厘清毛泽东长冈、才溪两乡调查的行程,这是澄清才溪乡调查时间问题的关键所在。曾全程陪同毛泽东此次调查的警卫员陈昌奉回忆道:“一九三三年冬,我们随同主席在长冈乡调查后,再次来到才溪作社会调查。我们是从瑞金出发到长汀,乘船沿汀江而下,经河田、三洲、水口、迴龙至官庄,然后步行到才溪。”[5]据曾设计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银行纸币的黄亚光说:“一九三三年冬,毛泽东同志去兴国县长冈乡和上杭县才溪乡作农村调查时,王观澜同志是(《红色中华》的编辑)去了,李伯钊也好像去了。”[5]
结合陈、黄两人的回忆和官修本《毛泽东年谱》中的记载,不难推断毛泽东两次调查的时间基本确定在1933年冬,其本人也亲自前往长冈和才溪进行了调查。同时,除了警卫人员之外,另有临时中央政府土地部副部长王观澜陪同,这倒是颇为符合官修本《毛泽东年谱》中“率中央政府检查团到兴国县长冈乡进行调查”,以及在结束长冈乡调查之后“随即率中央政府检查团到福建上杭县才溪乡进行调查”[6]的说法。既然是中央政府检查团,肯定也就不止毛泽东一个人,否则就不能称其为中央政府检查团。至于李伯钊,或许因为其是以戏剧文艺而留名中共党史,笔者遍查有关资料也未能找到她是否去过才溪的准确文献依据,只有暂时存疑不论,留待日后进一步查考。
再来看时任临时中央政府国民经济部部长吴亮平的说法,请注意其所任职的临时中央政府国民经济部就是在1933年上半年成立,主要目的就是领导全苏区经济建设,可以说是“在毛泽东的直接领导下工作”[7],至少可以肯定他与毛泽东在1933年必定会有着较多工作接触,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其所忆内容的可信度。吴亮平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30年代毛泽东同志亲自进行的长冈、才溪和兴国等地的调查,是他光辉业绩的生动记录,毛泽东同志进行的这几次调查,我都参加了。”[8]然而,吴亮平在另一篇回忆文章中却说道:“我没有参加毛泽东同志召开的长冈乡调查会”。“对于长冈乡调查的问题,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毛泽东同志去过长冈乡;二是毛主席在瑞金找了长冈乡和才溪乡的干部来汇报情况,然后将调查材料整理出来,写成了《长冈乡调查》初稿,又亲自去长冈乡调查核实、补充”,“不仅到了长冈乡、才溪乡做调查,同时,也在瑞金作了调查”[9]。
若再结合中共兴国县委、兴国县人民政府所编《毛泽东作长冈乡调查》一书中所说“一九三三年夏,长冈乡苏维埃政府主席谢昌宝、贫农团主任王先怀、村代表主任李逑应一同去瑞金,向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汇报长冈乡的苏维埃工作”[10]和时任长冈乡合作社社长李奎应回忆由毛泽东所率领的中央政府检查团“在长冈调查了三天就离开了”[9]来考虑,时间可以说是非常有限。除王观澜之外另一位陪同毛泽东两次调查的谢觉哉(时任临时中央政府内务部部长)也在回忆中留下了时间线索,他说道:“毛泽东同志调查兴国长冈乡、上杭才溪乡,我是看见的,找来乡长支书三两个农民,每个乡都差不多谈了个把星期。他亲自照顾他们的食宿,生怕他们不能熬夜,一句句很谦虚地问”[5]。
综合上述各方评说,试可得出如下三点推论。
1.长冈、才溪两乡调查的完整行程可以分为前后相接的四个步骤。第一步,在瑞金召开长冈乡和才溪乡两地干部座谈会,“为毛泽东作长冈乡调查打了个‘前站’”[10]。在汇报情况(2)毛泽东于1933年12月15日在为《长冈乡调查》一文补写“前言”中提到“限于时间和报告人的材料”,他在这里使用的是“报告人”一词,既然是报告人,就多少含有一些下级对上级的汇报之意和后者对前者的提问,以及在交谈过程中存在的随时插问等,这与吴亮平所说的“找了长冈乡和才溪乡的干部来汇报情况”正相吻合,符合一般的语言逻辑,而“报告人”在动身之前也理应就相关情况做好准备。基础之上整理成《长冈乡调查》的最初版本,时为1933年夏,此距实地前往两地调查还有足足两个多月,至少时间允许他同时整理座谈会所得两地材料。《才溪乡调查》的最初版本也就有可能是在此时形成,由于目前没有确凿史料能够证明此一论点,暂时只能说是“有可能”。第二步,率领中央政府检查团前往长冈乡进行实地调查,核查有关情况。第三步,由长冈乡返回瑞金,稍做停留之后再前往才溪(3)毛泽东在结束长冈乡调查之后返回瑞金,笔者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稍事修整,为接下来要进行的才溪乡调查做准备;其二,核对、校改此前已具雏形的《长冈乡调查》文本。。第四步,抵达才溪进行实地调查,并在最终结束之后经上杭南阳(位于上杭县北部,与长汀、连城交界)和汀州(与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叶坪村相接壤[11])返回瑞金,而没有沿原路返回。
2.两次调查都同样经历了一个先听取各乡干部前来汇报情况而后整理相关材料,再前往目的地进行实地调查的过程。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前来向毛泽东汇报情况的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当时的乡村干部。相比于一般老百姓而言,他们对乡村中的情况最为了解,而且还见过世面,上得了“台面”(这其实对于一次成功的座谈会来说非常重要),因此,也就能够向毛泽东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3.吴亮平这两段看似前后矛盾的说法实则证实了前述1和2中有关毛泽东先是根据汇报材料整理初稿,而后再前往实地调查的做法。换言之,吴亮平要么没有参加毛泽东在瑞金举行的长冈乡和才溪乡干部座谈会,要么没有随行中央政府检查团前往长冈。在这两者之中,笔者较为倾向于前一种判断,即他虽然没有参加毛泽东在瑞金举行的长冈乡和才溪乡干部座谈会,但依然跟随前往长冈乡和才溪乡进行了实地调查。
长冈、才溪两乡调查的行程大抵确定之后,毛泽东两次调查里程与时间之间的矛盾便凸显出来。先来看里程,这里主要涉及整个调查期间的实际路程到底有多少,而距离的远近又与所花时间密切相关,也只有确定行程的具体时间,才能对毛泽东才溪乡调查的期程作出符合实际的推断,此乃关键一环。
需要说明的是,目前资料虽无法提供一幅毛泽东一行人的完整路线图,但至少可以根据前文已经确定的行程对整个调查里程进行一番估算。其实际行走共计包括瑞金与长冈之间的往返距离。长冈乡位于兴国县城北郊,距县城驻地3~4公里,一定程度上可以忽略不计,而兴国又在赣州北部。笔者大致以今天兴国至瑞金(位于赣州东部)之间的自驾车距离估算,两地相隔为145.1千米,且并不接壤,至少需2小时,如果是客运班车,距离则为169千米,普通列车需要2小时33分或3小时53分,而高铁也需要1小时1分。前文所引《毛泽东作长冈乡调查》一书中所说长冈乡距离瑞金约300华里,这与笔者的估算值基本相当,出入不大。再加上从瑞金至汀州之间的距离(与上述的算法相似。笔者在比例尺是1:3000 000的中国地图上,量得瑞金到长汀的距离为1.4厘米,实际路程大约为42千米),以及汀州以下水运航程(按照陈昌奉的说法,毛泽东一行从瑞金到了汀州之后,改走汀江水路,而从长汀至上杭段恰为汀江中游,其航向大致为出汀州后折向南流至河田镇左纳河田溪,折西南流到三洲乡义庄左纳南山河,于南山镇水口村左纳下店溪,至濯田镇水口村坪岭右纳濯田河,继流至濯田镇美溪村左纳涂坊河后入武平县境。在武平县河口右纳桃兰溪后返回长汀县境,曲流向东南,经长汀县羊牯入上杭县境内的官庄畲族乡回龙村——这也是汀江入杭之后的第一个村,流经官庄,经吊钟、目忌滩而至七里滩,在九华铺溪水汇合处有大磴滩、小磴滩,颇多险阻,至才溪镇龙溪口,左纳才溪,其后继续南流,直至上杭县城关。这与陈昌奉回忆中的河田、三洲、水口、迴龙至官庄路线也正相符,从长汀至官庄段长达109.5千米,而步行到才溪可能一方面考虑到官庄之后的航线安全隐患问题,另一方面也和官庄自清康熙二十一年即有渡口和渡船有关)和从官庄至才溪的陆路距离(根据百度地图中的数据可知,从官庄至才溪的步行距离为14.3千米,约需3小时25分,也即“小半天”,且官庄一带山势险要,并不好走)这四个部分。根据现有数据,毛泽东从瑞金出发直至离开才溪的整个调查行程长达456千米(145.1×2+42+109.5+14.3),不可谓不长,内中又可进一步细分为往返于瑞金、长冈之间的290.2千米(人的正常步行速度为4~5千米/小时[12],一天行走的路程大约为32~50千米,取其中数为41(4)这里可以从侧面提供一个记载,根据萧克上将在《朱毛红军侧记》中的说法,1929年年初的大庾之战,刚下井冈山的红军部队受挫于赣敌李文彬、刘士毅两部,为了摆脱敌人,部队每日急行军,多在90里以上,也即最少45千米,而毛泽东前往才溪调查不太可能是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与正规部队行军应是两种状态。,这里就至少需要7天(5)以中央苏区当时的路况而言,加之还要考虑个人体力情况是否能够应付等因素,笔者不认为毛泽东所率领的中央政府检查团会昼夜兼程步行,而其后从汀州至官庄的水路行程由于得确保安全,也不太可能在夜间航行。),瑞金至长汀之间的42千米(需要1天)及其后的水路(长汀至上杭航程为154千米,木船运输速度时为88~61.5华里/天,一个来回7~10天,单程即需3.5~5天[13],至官庄下船需一天半左右)。三者相加(7+1+1.5)为9.5天。若再算上剩下的官庄至才溪一段路程,毛泽东才溪乡调查之行仅就花在路上的时间需要整整10天。加上在长冈乡调查期间的3天,总共13天,而这个数字应该还是最为保守的估计,但可以作为进一步推算行程日期的参照。
根据以上相关数据,毛泽东在《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这两篇调查报告中的落款时间“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和“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很有可能就只是他的签注时间,而并非在长冈、才溪当地完成材料整理,最终形成调查报告的时间。这也就进而说明毛泽东两次调查实际就是要对在瑞金召开的长冈乡和才溪乡干部座谈会所得材料进行核实、补充。他不可能一边调查一边整理,因为时间根本不允许,且吴亮平回忆中提到《长冈乡调查》初稿就是在瑞金写成。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毛泽东才溪乡调查较为合理的行程路线如下。
1.1933年夏在瑞金召开长冈、才溪两地干部座谈会,借此收集了大量完整而可靠的材料,并整理成初稿,其后在11月再前往长冈进行核实、查证,考虑到往返于瑞金、长冈之间所花的7天和在长冈停留的3天,《长冈乡调查》中所签注的“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应是他从长冈结束调查回到瑞金的时间,而不是他在动身之前整理完《长冈乡调查》初稿的时间,这于情理不合。试想一个严谨的调查者又如何能够在未知调查结束确切时日之前就随便附上时间?也只有在这一天,毛泽东有可能稍作停留,对已初具成型的《长冈乡调查》稍作调整润色,并留下落款时间和三位向其提供材料者的姓名,表示长冈乡调查可以告一段落了。这就意味着毛泽东在瑞金最晚于11月8日就得启程前往长冈,这与《毛泽东作长冈乡调查》中所记“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毛泽东身穿灰军装,脚穿草鞋,背着背包,率领临时中央政府检查团的通知,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长冈乡苏政府”[10]在时间上也较为吻合。
还有一个证据能从侧面说明11月8日这一时间点的妥适性,即1933年8月9日中央执行委员会发布关于选举运动的训令,毛泽东也于同年9月6日在瑞金主持召开中央苏区南部十八县选举运动会议,并作了《今年的选举》的重要报告。其后,选举运动便于9-10月间在中央苏区热烈的开展起来并达至高潮,于11月上旬基本完成。毛泽东接下去的两地调查就只能是在各地选举运动大体结束之后进行,唯有如此,方能比较全面而完整地进行观察,而乡一级苏维埃政权的选举正是他此行最想考察的。
2.长冈乡调查结束之后,毛泽东继续前往才溪进行调查。从瑞金到才溪至少得用去3天,考虑到其回程路线较短(从才溪出发,经上杭南阳返回汀州之间约有103千米,最后抵达瑞金,并前往与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叶坪村相隔不算远的石水乡(6)现已属瑞金市泽潭乡下辖之行政村,距叶坪村距离约为19.1千米,距瑞金市区约为13.2千米。作进一步的调查,约为160千米,至少得需4天左右),以及1933年11月前后邮寄列宁所著《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一书给在闽西指挥红军作战的彭德怀,笔者认为毛泽东在《才溪乡调查》中所签注的“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很可能是他结束实地调查,离开才溪的时间。这样看来,毛泽东大约是1933年11月21日抵达才溪,在才溪调查的时间短则三四天(比照李奎应所说“在长冈调查了三天就离开了”),长则四五天,并于11月底或12月初(后者可能性更大)回到瑞金驻地。换言之,毛泽东在才溪停留的时间不会也不可能很长。
毛泽东在才溪的调查也是通过他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补充,核实此前瑞金座谈会所得材料的真实性,这一点与前往长冈进行调查的目的类似。因此,陈昌奉、吴吉清在回忆中所说的“在才溪经十多天调查后”[5],“整整在‘老民政’家里住了四天”[5],以及后人整理材料中的“一共逗留了十几天”[14]等就与事实推论有所出入,而陈昌奉甚至在同一篇文字中还留下“毛主席在才溪住了约一个星期后”[5]这样前后矛盾的语句,反而是谢觉哉所说的“个把星期”较为贴近历史真实。
3.《长冈乡调查》初稿完成于1933年夏在瑞金举行的两地干部座谈会之后,《才溪乡调查》的基本材料应该也是得自这次座谈会,而由于其文本规模将近一万字,头绪纷杂,还得根据实地调查情况作相应补充。笔者认为《才溪乡调查》的初稿并非完成于才溪调查期间,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而是从瑞金召开两地干部座谈会之后的空闲余暇就开始进行整理工作,再到实地调查,最后利用返回瑞金之后的1933年12月上中旬至1934年1月中下旬“二苏大”正式开幕之前这段时间进行最后定稿。因毛泽东并未参加1934年1月15—18日在瑞金召开的六届五中全会,“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签注时间既有可能是在才溪调查期间所写,也有可能为事后追记,而最有可能就是在“二苏大”召开之前的这次座谈会期间,如是推论方能弥合由于两个签注时间之间矛盾所引发的质疑。
当时正在临时中央政府总务厅出版处工作的黄亚光在回忆中说毛泽东为召开“二苏大”作了充分准备,在大会召开前夕,他还特地“通知兴国县、长冈乡和才溪乡等县、乡代表提前几天赶到瑞金。这些地方的代表再一次向毛泽东同志汇报了工作,毛泽东同志又再一次核实了调查材料”[5]。黄在回忆中所说的调查材料应该就是指《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两篇报告初稿,他进而提及,“二次全苏大会上,毛泽东同志发行了《乡苏工作的模范(一)(长冈乡)》和《乡苏工作的模范(二)(才溪乡)》这两本小册子,分发给了到会的代表。这两本小册子是用毛边纸油印的。长方形,封面上画有五角星和镰刀斧头。小册子都由我们文书科刻写油印的。毛泽东同志工作非常仔细,连我们刻写几号字(如二号或四号等)原稿上都一一注明”[5]。从中可见毛泽东对这两篇调查报告的重视程度远超一般性文稿。
以当时十分有限的油印条件而言,加上毛泽东两篇调查报告从誊写、美编(黄亚光具备绘画技能)到最终刻印成册同样需要一定时日,不可能如今日电脑打印般快速便捷,且“二苏大”于1934年1月22日就正式开幕了。从时间上来判断,黄亚光所说的这次座谈会,以及其后毛泽东两篇调查报告的修改和最终定稿最晚应是在1934年1月中旬完成,主要集中于1933年12月上中旬至1934年1月中旬这一个月期间较为合理,因他为《长冈乡调查》所写补记(7)其实不仅仅是《长冈乡调查》《寻乌调查》和《兴国调查》在正文之前都附有类似前言的补记,这在毛泽东中央苏区时期所作调查中并非个案,它既是交代本次调查的缘起和后续调查报告的整理过程,也是毛泽东借此申述有关社会调查的方法之意,而《兴国调查》的补记则明确写着“整理后记”四个字,这也就是对此前所得材料的进一步加工乃至最终定稿。就是在1933年12月15日,这应是针对此前1933年夏瑞金座谈会所得材料有感而发,也可理解为再次修订,而此后的侧重点就是用来全力修改、整理《才溪乡调查》,并形成初稿。较为合理的推论是上文黄亚光所述“二苏大”召开前夕,毛泽东“又再一次核实了调查材料”这一过程就是在此前已经形成的《才溪乡调查》初稿基础之上进行的,因此时大会召开在即,主要工作乃是有针对性的就文中某些两可之处进行确认,而不太可能还在进行大规模的材料收集,这一阶段在此前瑞金座谈会和实地调查过程中就已经完成。
因此,《才溪乡调查》的写作过程经历了从瑞金座谈会上的材料收集,会后整理,而后实地前往才溪调查核实情况,再到返回瑞金之后的初步整理和“二苏大”召开之前的再核实、再修订,最有可能形成初稿的时间是在结束调查返回瑞金之后的初步整理过程之中。“二苏大”召开之前的再核实、再修订则是在此前基础之上作进一步整理,并最终定稿成型,这应是《才溪乡调查》第一个较为完整的“本子”(姑且称之为“手稿本”);而《长冈乡调查》在此前瑞金座谈会后所形成初稿和返回瑞金之后整理稿基础之上也经过了与《才溪乡调查》类似在“二苏大”召开之前的再核实、再修订过程。因此,当“二苏大”与会代表人手一册,拿到的这两本凝结了毛泽东自1933年11月以来两个半月心血的小册子,其实是《才溪乡调查》第二个版本,姑且称之为“油印本”和《长冈乡调查》第四个版本,也可称之为“油印本”,而前三个版本分别为瑞金座谈会后所形成的初稿、结束才溪调查返回瑞金之后撰写补记时的整理稿和油印之前的正式定稿。
综上所述,不论是长冈乡调查抑或才溪乡调查,后人在看待此一历史事件时,务须将这两个调查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两个调查的目的、方法、流程乃至若干结论之间其实都十分相近,而若单个来审视,就会发现毛泽东的这两次调查其实可以分作既前后相接,又相互区别的五大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在瑞金召开的两地干部座谈会,这其实也可以说是在进行调查;第二部分为会后的材料整理;第三部分则是分别前往目的地进行核实查证工作;第四部分则是在此前基础之上进行材料的整理加工(类似于“粗加工”);第五部分就是在“二苏大”正式开幕之前再开调查会进行资料的核实、比对,经此“精加工”的过程后,两篇调查报告才算最终定稿。
显然,这五个部分之间的逻辑关联构成一个极为严密的动态过程,而只有到最终成稿付印,并分发给与会者,才宣告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的最终结束,而先前任何一个阶段都还只是其中的一步,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贯穿这五大部分的一条主线就是座谈会,或者用毛泽东的专门术语来说叫调查会,因它既是毛泽东进行这两次调查时的重要方法和主要形式,又是理解才溪乡调查期程问题的“锁钥”。“我用开调查会的方法得来的材料,湖南的几个,井冈山的几个,都失掉了,这里印的,主要的是一个《兴国调查》,一个《长冈乡调查》和一个《才溪乡调查》”[15],笔者在下文对其作进一步申说。
早在考察湖南农民运动之时,毛泽东就已熟练运用调查会这一方法,“在县城,召集有经验的农民和农运工作同志开调查会,仔细听他们的报告,所得材料不少”[16]。在他心目中,“开调查会,是最简单易行又最忠实可靠的方法,我用这个方法得了很大的益处,这是比较什么大学还要高明的学校”[15]。既然是调查会,也就不一定需要身临其境、体验生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讨论式调查”,其主要环节为“提问—回答—记录—追问—思考—核校—整理”。他曾就《兴国调查》坦承“下面的材料是这样得来的:由我提出调查的纲目,逐一发问并加讨论”[15],其形式截然有别于民国时期以费孝通、李景汉等社会学家为代表的驻村入户式社区功能调查,或许这也和当时中央苏区时刻所面临的战争环境有关。因此,毛泽东才会对此自问自答——“一定要出门么?也不一定,可以召集那些明了情况的人来开个调查会”,“要开调查会作讨论式的调查”[15]。
调查会又该如何进行呢?在《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毛泽东专辟了“调查的技术”一节,用以讲述调查方法。“调查不但要自己当主席,适当地指挥调查会的到会人,而且要自己做记录,把调查的结果记下来。假手于人是不行的。”[15]在另外两篇文章中,他进一步说明召开调查会的具体要求,“必须给予时间,必须有调查纲目,还必须自己口问手写,并同到会人展开讨论”[15]。至于调查典型的确定,他的办法是将对象分为三类,“一、先进的,二、中间的,三、落后的。如果能依据这种分类,每类调查两三个,即可知一般的情形了”[15]。毛泽东在1930年10月所写的《兴国调查》就是这种调查会方法的集中反映。
在进行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时,毛泽东也同样如兴国调查那样,将调查会方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以下这段回忆长冈乡调查的文字就是当时情景的生动再现。
徐海章是当年的代表主任,调查团的人吩咐他去通知三个乡(长冈、榔木、石门)的乡苏主席和当地的代表主任晚上开会。八点钟左右,开会的人都来了,共有八个。会议开始后,毛泽东同志问我们每个人负什么责任,问消费合作社是什么时候办起来的,办社的经过情况怎样,合作社如何接济群众等。我们一一作了回答。接着,毛泽东同志又问各乡主席干些什么工作。各乡主席向毛泽东同志汇报了扩红、推销公债、优待红属、组织担架队和慰劳队的情况。会议一直开到十一点多钟。
毛泽东同志住在一个单屋子里,身穿一件灰白色的长衫。我去他那里,他又问了我办消费合作社的情况,我作了详细的汇报[9]。
不难发现,整个调查会的中心就是毛泽东本人,而主要内容则是他和与会者之间的“一对多式”或“一对一式”交谈,整个过程也真正做到了他所强调的“要自己当主席”。回忆者李奎应当年的身份,以及在座谈会期间所需回答问题之详细、专精程度都表明能够被请来参加调查会的人员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村民。尤其是相关数据的提供更非普通农民所能为,而是以干部和粗通文墨者(其实就是乡村中的有文化者)为主。只有他们,才能针对毛泽东的提问一板一眼给予回答,谢觉哉所说的“找来乡长支书三两个农民”中的“农民”只是相对于前者而言不具有干部身份罢了,不深究者读到此处就极易产生误解,这一点在前文中已有述及。
换言之,毛泽东进行农村调查时以召开调查会为主要形式,这同时也是他获取调查材料的主要途径。他主张整个讨论会从指挥调度到提问记录等中间环节都应实际经手,不能借助于其他人,而是否“在场”,并进入实际调查地在他的调查中并不起决定作用(至少不是调查成功与否的唯一要件)。也就是说,毛泽东才溪乡调查与其进入才溪进行调查是两个完全不同但却又有联系的概念;而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这两个例子某种程度上或许能说明毛泽东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前往这两个地方进行长时间“深蹲”,这也是对前文所述毛泽东在才溪乡进行调查的时间“不会也不可能很长”的肯认。
毛泽东才溪乡调查材料主要得自在瑞金召开的两地干部座谈会与其后续进入才溪进行实地查访之间并不矛盾,反而与其在农村调查时所主张的方法论存在着逻辑上的内部自洽性。这也印证了法国著名汉学家毕仰高认为毛泽东的社会调查主要是革命宣示而非纯粹学术探究的观点。明确了这一点,也就更可理解毛泽东为什么会在分发给“二苏大”参会代表的《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油印本”正文之前,以类似于著作出版时惯用的致谢名义点出三位“口头报告”者的姓名、职务和任职年限,可见其认为这总共六个人对他了解长冈乡和才溪乡的各自情况来说至关重要。
毛泽东才溪乡调查期程,以及有关史实多年来之所以会有“雾里看花”之感,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对现存口述史料的辨析不够,特别是被视为主要史料依据的《才溪老人回忆毛主席作才溪乡调查》一文,人云亦云,未加详查。笔者认为,有关史料主要存在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是身份。这里所说的身份是指毛泽东本人的姓名与职务,也即在整个调查过程中,到底有多少普通群众知道他们所参加的是毛泽东所组织的调查会。从现有材料来看,毛泽东此行其实是一次秘密调查,并无公开。受访者林宝姑(曾任上才溪乡妇女代表)就回忆“当时主席没有公开身份,我们只知道是上面来的大干部”,而其中的乡苏干部卓兴华“还嘱咐开完会不要乱讲”[5]。还有一位常驻才溪区工会的纸业工人代表曾宏煌对另一位常驻代表、挑担工人阙玉里说:“上面有交代,不要公开毛主席的身份。我怎么好公开告诉你呢?”[5]
根据常理来推断,出于安全保卫考虑,上级必定对负责接待的基层干部有所交代,即不要到处宣扬前来调查的正是毛泽东;而在那样一个获取资讯极为落后的年代,普通群众不认识毛泽东实属正常,即便是受邀参与调查会,与毛泽东面对面,也有可能并不清楚对面坐的就是毛泽东!笔者认为,长冈、才溪两地也就毛泽东所提到的六位“口头报告”者,以及如曾宏煌这样有一定政治地位的常驻代表知道这一内情,但人数一定很少,因为这在毛泽东的调查中并非必要条件。因此,“主席一进屋,我们都站起来鼓掌欢迎”,“我们看到主席来了,就热烈鼓掌欢迎”[5],“一群妇女正在给番薯除草,看见毛主席来了,便停下锄头,笑着鼓起掌来”[17]等表述更像是受访者根据新中国成立之后惯常情形所作的事后追加。钟福春、王文桥各自回忆的毛泽东“是用钢笔记录”[5],“主席讲普通话,我听得懂”[5]也与历史记忆深处惯用毛笔,操着一口浓重湖南乡音的毛泽东形象不相符合。
其次是人数。身份之外,人数同样也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推敲的问题。这里所说的人数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其一是参加各类调查会的实际人数有多少(但囿于毛泽东的个人身份,即便掌握了参会人数,也不等于就知晓有多少人曾经见过他,两者并不是一回事,需要区分开来);其二是毛泽东本人认可的三位提供调查材料的“口头报告”者与日后所整理的曾参加过毛泽东在才溪组织调查会人数之间的差异。
就前者而言,“十多人”“二十多人”等数字都曾出现在有关回忆资料中,如王文桥提及“主席到才溪后,在区苏的中厅开了干部会,有十多人参加,区委书记王志祥、妇女部长陈有金、区苏的正、副主席等都参加了会议”[5];钟福春提及“区苏的部长、区委书记、区苏主席都参加了,共有二十多人”[5];林宝姑提及“参加会议的有王绳立、曾德才、陈有娣、阙绍光、卓兴华、兰香莲、李鼎娣、王增荣、雷启交、阙玉里、王兴宝等人”[5];兰香莲(上才乡妇女代表)提及“上面有三个人参加,本地有二十多人参加”。
然而,这也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即毛泽东所说调查材料源自三位乡苏干部的“口头报告”,而上述群众的回忆却至少都是“十多人”,既然这么多干部群众都参加了毛泽东召开的调查会,提供了许多宝贵材料,为什么毛泽东偏偏只写了三个人的姓名,并将他们的作用界定为“口头报告”,这岂不让人费解?笔者在前期思考和收集资料过程中也曾不得其解,各方说法之间似乎也“兜不拢”。
由于前文已对毛泽东才溪乡调查行程作出了较为符合实际的解释,若结合两者来看,也就不难再对上述疑问提出进一步合理化的说法。一方面,笔者认为毛泽东之所以要明确写上三位“口头报告”者的姓名、职务,是因为他们既参加了1933年夏的瑞金座谈会,也于“二苏大”召开之前奉命前来协助毛泽东核实材料。相比于一般群众,这三位就属于毛泽东所中意的“要能深切明了社会经济情况的人”[15],且在才溪调查期间随侍在旁,印象深刻实属自然,也可表明他们所提供材料的真实性和有用性,加之与《长冈乡调查》中所提到的三位乡苏干部合在一起,1933年夏的瑞金座谈会也确实就是毛泽东所说的“开调查会每次人不必多,三五个七八个人即够”[15]。另一方面,至于日后所整理的曾参加过毛泽东在才溪所组织调查会人数,则主要是指在才溪调查期间参与座谈的群众,但他们所提供的材料更多是佐证三位“口头报告”者之说,而由于毛泽东一行人“因路远时间紧,只到了上、下才溪乡,其他乡都没有去”[5],三位“口头报告”者也主要来自这两个地方,成型之后的《才溪乡调查》报告开篇“行政区划”就言明上、下才溪人口、户数等基本情况,其后主要内容反映的也是以上、下才溪两个乡的情况为主就不足为奇了。
对于蒋伯英教授在其文章中所提出的疑问——在现有统计人数中只有王得清一位下才溪乡干部,除他之外,毛泽东是否还找过其他下才溪乡干部群众确实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就不得不重点对三位“口头报告”者略施笔墨。因他们三人对毛泽东才溪乡调查的成功进行至关重要,一定程度上也是《才溪乡调查》最终得以成型的重要参与者,整篇《才溪乡调查》除了作者本人之外,出现的有名有姓者就是这三位(若细读毛泽东在中央苏区时期所写调查报告,除了《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之外,《分田后的富农问题——永新及北路的情形》亦是得自时任赣西南特委常委王怀和江西省行委宣传部部长陈正人两人的报告,而《赣西南土地分配情形》和《江西土地斗争中的错误》两篇报告也是毛泽东在开会时根据到会代表报告简记而成)。
但令人感到非常遗憾的是,相比于毛泽东在《长冈乡调查》中所提到的三个人都有着基本的个人信息,目前有关《才溪乡调查》“油印本”开头附注中提到的这三位“口头报告”者所能找到的资料非常之少,在此后的党史书写中几近成为“失语者”和“失踪者”。毛泽东才溪乡调查纪念馆展厅中甚至都没有关于他们信息的基本介绍,仅知其中的卓兴华于1934年12月25日与通贤游击队队长阙扬和率领游击队员运送粮食至障云山时遭伏击而不幸牺牲[18],而阙绍光和王得清在毛泽东才溪调查之后的跌宕命运则由于现存资料所限而付之阙如,至今都无法给出他们的“下落”。
再者是时间。正因为毛泽东才溪调查的行程非常赶,且还不算上利用空隙访贫问苦、下田劳动,并往返于上、下才溪之间的奔波所耗,如有群众回忆,“他们去上、下才溪开过会。到上才开会就住在上才,到下才开会有时会回来住”[5];像吴吉清所说“当主席调查完第二个村庄来到第三个村庄时”,“当主席调查第五个村庄时”[5]就完全给人不着边际之感,而且也与毛泽东在整篇调查报告中重点记叙上、下才溪的写作思路不太合拍。此外,钟福春所说的“毛主席来的当天没有开会,晚上通知我们第二天上午开会。第二天在区苏中厅猪腰桌上开了一天会”[5],林宝姑所说的“一九三三年秋,毛主席到才溪调查时,在我们上才溪乡苏维埃政府隔壁的厅子里开了三个晚上的调查会”[5],兰香莲所说的“一九三三年,毛主席在上才王永金的厅子里开了会,连开了三个晚上”[5],三位在回忆中所说的“一天会”“开了三个晚上”“连开了三个晚上”等时间描述越准确则只会越让人心生疑窦。
至于雷钦在回忆中所提及的“转眼10天过去了,毛主席就要离开才溪乡,才溪的干部、群众,心里真不好受。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毛主席和他们一边走一边谈着关心群众生活的事。乡亲们久久地挥着手不肯离去,他们相信毛主席还会回来的”[17],除了语气用词方面更具“现代”之感外,也更像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党史工作者的笔调。
最后是能力。上文所述三个方面的疑问很大程度上与回忆者本人当年的自身能力有着莫大关联。如王文桥说的“一九三三年九、十月间,上级来了十多个人,其中一个是毛主席”[5],阙宣先说的“一九三三年十至十一月间,上级来了十多个人”[5],两人对毛泽东前来调查的时间认定就不一致,曾玉太说的“一九三三年挖地瓜时节,上级有十多个人来才溪,全部住在工会里”[5],则以劳作时令来代替具体时间倒是与吴吉清大都从季节上来判断时间非常相似,而有关开会地点为区苏上厅(陈昌奉)和中厅(王文桥、钟福春)的交错一定程度上只会使研究者自身的思路被打乱。
总体而言,笔者认为在整个调查期间,谢觉哉(前清秀才)、吴亮平(留苏学生)、黄亚光(毕业于台湾高等农林学校,即今天位于台中市的中兴大学前身)等人因自身文化水平较高,对毛泽东进行长冈乡和才溪乡两地调查能有着更为明确的认识。他们与毛泽东之间的亲密程度,以及和长冈乡调查、才溪乡调查的关联度显然都要超过一般人,更非一般群众所能比,而这一点恰恰是陈昌奉(1915年生人)、吴吉清(1909年生人)这两位警卫人员所不具备的。就年龄来说,陈昌奉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吴吉清也就二十出头,主要工作只是负责安全警卫,文化程度也较低,如后者在回忆录中就自承“再加上当时我没有文化,所以只记住一些人名、地名的声音,时间也大都从季节上追寻”[19]。而且其回忆录《在毛主席身边的日子里》前后两个版本之间的文字并不一致,如他的子女们根据父亲生前意见将旧版中的这句“为了支援战争,发展生产,主席在第四次反‘围剿’胜利后,就来到上杭才溪乡,开始了调查研究工作”在新版中改为“为了支援战争、发展生产,主席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下旬来到上杭才溪乡,开始了调查研究工作”[20]。因此,就史料可信度而言,谢觉哉、吴亮平、黄亚光的回忆较之陈昌奉、吴吉清,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群众受访者来说都要更为可信。
在毛泽东众多写于中央苏区时期的农村调查报告中,《寻乌调查》目前在学术界的受热捧程度最高。与《才溪乡调查》属于同一类型的《长冈乡调查》[21]也已开始受到学人关注,而包括《才溪乡调查》在内的其他调查则迄今为止都还未能真正进入学术视阈(至于“逢五逢十”式纪念文章是否也能算作研究成果,则属见仁见智)。
或许有学者会认为毛泽东才溪乡调查所遭受的“冷遇”与史料太少,其内涵与外延也远不如毛泽东寻乌调查丰富有关,但据笔者近几年来围绕毛泽东才溪乡调查所作研究的体会,关键其实并不在于史料多寡,而是取决于学者本人对现有史料的挖掘和解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得回归历史常识而不能以“后事之明”取代当时人所处的主客观环境。此外,更应慎重面对时下中共党史研究中的“地方主义”[22]倾向或以红色资源为名的逐利动机,保持学者自身立论与现实外在需求之间的必要距离。否则,就极有可能堕入陷阱,对问题视而不见,形成“隔断”,也就不可能真正走入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