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烈
从一开始,她就是个真实的孩子,富于人性的真实、情感的真实和丰沛的自我,是人之善与人之恶皆完备的幼小灵魂。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我注定会辜负她。就像她三岁多的某一天,跟我在沙发边玩耍嬉闹的时候一不小心没接稳,滚落到了沙发底下,她自己站起身来爬上沙发,一边笑着,一边叹气抱怨,“哎呀,你这个妈妈呀,太不像话!”
她来的第一天,被裹在襁褓里递到我手上的时刻,托着她六斤八两的身体,双手毫不迟疑地感受到了与自己相仿的生命热度。虽然隔着毯子,但那温热让我心跳加速,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眶。我的脸凑近她的小脑袋,仿佛一个饥饿的人,贪婪地嗅——这是一个新鲜的小肉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风刀霜剑的痕迹。现在她首次暴露在氧气和二氧化碳之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甜。昨天她还在我肚子里踢踢打打,因为无法施展拳脚而气恼地翻来覆去,今天终于顺利地赶到早就安排好的摇篮里,从此占据了一方天地。她是如此不容小觑,她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时刻表和晴雨表。面对她那无法揣测的能量宇宙,我手忙脚乱,深感自己的渺小。舌头
抚养过她的长辈们都跟她的舌头亲密接触过:进入婴儿的口唇探索期,她时常抱住大人的脑袋津津有味地啃鼻子,一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她的舌头湿漉漉、热乎乎,呈现出健康的粉色,还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的奶味。被她搂住的头几秒钟里,每个人都感受到温软甜蜜的冲击,但瞬间大家又都恢复理智,立马忙不迭地把她的双手扒拉开——这并不是嫌弃她的舌头或者唾沫,而是担心自己落满了人间灰尘的鼻子对她的舌头来说太脏了。
老人一再说,孩子从不说谎。我深信不疑,但孩子什么时候不再是孩子、孩子什么时候决定以谎言维持自己孩子的身份,却难以拿捏。出于对失去的恐惧,出于对得到的渴望,出于对责罚的惊惧,出于……一切可以摆弄一个小人儿的想法。
但我面临的局面是,她总是撒谎,谎言就像小溪流水,自然而然地涌出。自然而然地,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每一个谎言……总而言之,她并不是惹来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交口称赞的那种乖娃娃。对于一个天性强烈的自然人而言,绝大部分的规矩都显得多余。她每次撒谎都是在“破四旧”。同样,规劝也显得非常多余。与“规”这个字相关的一切,都是她反抗的——规则、规矩、规定、规章、规条、规诫……
光是想想这件事,就让我充满了巨大的对前景的恐慌。我曾经是一个那么循规蹈矩的孩子!如今看起来倒像是我把“谎言”的糖果藏在了一口深深的罐子里,从来也不吃,珍藏多年然后悉数传给了她……人类的悲欢的确并不相通,我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丝毫不理解人类在幼年时期用谎言编织出的生活乐趣。
妈妈要为家里购买一台电视机。这是一件大事。需要步行几公里山路前往起点站搭最早的一班中巴车去县城的国营商场,精心选购、调试,再尽量赶末班车回来——如果赶不上,就只能想方设法搭乘熟人的拖拉机回来,少不了还要扛着全套设备走最后的几里路。平时妈妈去哪里都把六个多月的她抱在手里作为母亲身份的自豪宣示,形影不离。她不重,并且在随后的十五年里一直都是一个矮小的女孩。但这一次出门要扛货物回来,她必须独自出门。于是她在睡梦中被留在了爷爷奶奶的被窝里。天亮了,又暗了,她哭了好几次,肚子饿的时候只能反反复复喝几口糖水。妈妈终于在朦胧夜色里现身了。她走进房门,第一时间向小姑娘张开双臂,打算好好补偿饥饿的女儿。女儿回到了妈妈的臂弯里,但就在妈妈掀开上衣的瞬间,她决然地扭开了小脑袋,决定饿死也不喝——三十多年前的这件事屡屡被妈妈提起,“记仇”成了我的一个标签。
她会不会也这样?要不要试试?但这种念头出现的瞬间,胸口就感受到一阵刺痛。是我离不开我的女儿,而不是相反。断奶的日子来临以前,我没有一天离开过自己的婴儿,虽然奶水并不充沛,幸运的是女儿并不纠结到底是母乳还是奶粉。她很明显具备某种开阔的迹象,我常常感到不可思议,这是来自自己的血缘吗?
当她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我曾带她到办公室陪我工作。办公室里的人不少,喜爱孩子的女士居多,大家都围过来看她。她在这围观群众中仰起头,果断地伸出肉乎乎的右手,向一个五官嶙峋、戴黑框眼镜的四十岁男士示意握手。对另一个育有双胞胎的女同事却视而不见——这截然不同的待遇让所有人都觉得很意外。几年后,我问她,你怎么分辨得出来,谁喜欢小孩,谁不喜欢?她说,那些用眼睛瞥我们的人,那些冷漠的人。那你怎么知道谁冷漠?她说,那些脸上有一堆乌云的人。那一刻,内心翻涌出来一股庞杂的感受——如此说来,当初那个握手的选择并不是随机的,她用幼年人类特殊的天线找到了正确的答案。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清楚,那个拥有两个孩子的女同事恰恰是最不喜欢孩子的那一个,她只是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繁育使命。
一个孩子过于聪颖早慧,在其他方面必然存在一些隐忧。过早感知到善与恶,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副产品。人們常说我禀性纯良,尤其是小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都笃信老师和书本,张嘴即可成诵“人之初,性本善”……如今我依然可以这样概括我自己——我是一个从不主动作恶的孩子。
但我现在已近不惑之年,早已在内心深处悄悄调整了善恶的标准。“性本恶”并非恶,强调的是“本”。我相信这是人类乃至所有生命体的本能,所以我允许她有自己的“恶”。困扰我的唯一问题是,她的“恶”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她时常双手叉腰,抑扬顿挫地大声批评她的猫:“坏崽!你看看你都做了些啥?”每回听到她清脆婉转地叫唤“坏崽”,一股由衷的甜蜜和快乐从心底涌出——这是我跟她嬉闹的时候经常使用的称谓,一边嗔怪她是个坏崽子,一边作势拍打她的屁股,或者追赶她。她总是笑得很开怀。她很爱这只圆眼尖耳貌似狐狸的小猫,如同我很爱她,而她也深深地明白我对她的爱,都在这“坏崽”的嗔怪语气里——崽崽虽坏,依然是我的心头之爱。
对爱的模仿才是最好的模仿,不是吗?我是一个如此平凡又无意于让儿女成龙成凤的人,我在育儿上面不可能有太多拔高或者创新的地方,我的奶奶、妈妈、舅妈、姑姑甚至邻居是怎么抚育孩子,我浸染其中至少也承继了大半,如此随缘随性,也因此多多少少有些泥沙俱下,最大的慰藉或许就是可以在育儿岁月的沙子里筛拣出星星点点的金子……
“不!”“我不要!”“我不想!”——自从她开口说话以来,我就开始跟这三句话展开了无止尽的斗争。这里没有半点“甜蜜的负担”之感,只有无尽的疲累和心力交瘁,更别提她开口特别早,一岁多一点就伶牙俐齿,词汇量的储备一日千里地进步着。这也就是说,从她不到两岁起,我就开始应对一个特别爱说“不”的孩子。
她说“不”,有时候并不是真的拒绝,只是习惯使然。语言产生的力量中,她把“支配”运用得十分到位——敢于拒绝她的人,她会“谈判”,例如外婆和爷爷;惯于臣服她的人,她就支配,例如外公和奶奶。我经常被这些琐事激怒。在任何一件小事情上,她有自我意志的表达,哪怕用什么样的勺子吃饭,蒸鸡蛋要怎么“蒸”,苹果和梨子用什么样的顺序去吃完……有时候看得出来,她只是想要惹是生非。
她和我是作为一个女儿的正反两面,在很多方面,这件事显而易见。这是两种互为补充的人格。在一个人身上短缺的,必定在另一个人身上丰盛;一个人习以为常的,另一个人鲜少涉足;一个人趋之若鹜的,另一个人则波澜不惊。有时候这也体现在同一种特质的不同表现形式上面……
岁月因为这样那样的互相磨损,并不会变得闪闪发亮。育儿的艰辛过后,也并不全是回报,回想起来酸楚居多,甚至不愿意过多回想。任何形式的心灵鸡汤此刻都失去效用。我逐渐失去耐心,变得易怒、消沉、疲惫。经过长久的斗争,我为她树立了这样一条原则:可以不配合,但要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想这差不多可以说是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了。自主是不是就是这样?不应计较于破,而在于立……
难以严格地区分,独立与自主这两种特质。它们应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吧。但是怪事,她似乎更愿意表达自主的意愿,而非独立,可以依赖他人的事情,很少自己动手;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务也很少主动承担,这其中包含劳动……种种行状在脑海中拼凑在一起,只能不无羞愧地承认,自己恐怕是没有完成“独立”的教育,这方面没什么大惊小怪,她就像大部分普通的独生子女一样,仅仅是被惯坏了。
对抗可能是大多数孩子的主要生活内容。她身上的所有人类属性日复一日地在折磨着我——一个新手母亲,一个对凡事都抱有无所谓心态的低收入职业者,一只内心隔绝的冷血动物,一个被动参与日常生活的人。
我对这些天性并非没有感知,当我年幼的时候也曾对这些抽象的概念感到心跳加快:模仿、讨好、威慑、对抗、反叛、占有、自由、独立、群体……它们的表现形式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感受过,体验过,也亲身参与过……依照事物发展的规律以及基因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我很快就变得胆小而收敛,与此相反的是,我的女儿似乎在这条道路上从一开始就是胆大妄为的。
她一开始就不承认成人社会的标准,她自己制定仪轨;她在大大小小的团体活动和组织中间,惯于控制局面,制定规则。当她还小的时候,我在这方面多少有点羡慕她,她在集体生活中如此恣意、如此充分地表达自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忧心忡忡,她看起来变化不大,她支配世界的实践越来越需要用准绳来引导。
日复一日,我的生活就像在布满暗沼的草原上放牧牛羊。每天清晨准备早餐,将她送到学校门口,胆战心惊地预备迎接这一天的考验,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那是一种苦涩难言又无处可逃的心情,而这样的苦涩只有在睡前结束一天的学习和训练才会暂停。有时候焦虑和忐忑甚至会延伸到睡梦中。尽管我知道,让我备受困扰的大部分都是极其自然的天性发育。我受到了极大的折磨,但可能都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像潮汐,会消弭,会汹涌,来去有定时。反过来说,虽然因此而受到折磨毫无意义,但是折磨就是折磨,痛苦就是痛苦,身为人母的痛苦中尤为痛苦的一项就是无法预测这样的潮汐何时退去,暴风雨何时平息。
某个夜晚,结束了一天的战斗般的学习、规训和争执,小姑娘洗漱完毕钻进卧室,转身又掀开粉红色的帘子钻了出来。她走向沙发上垂头丧气的我,甜蜜地微笑着,张开双臂拥抱我。她细长的胳膊环抱著我的脑袋,垂下头贴着我的头发,手指头像弹钢琴一般温柔敲击着我的肩头。我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我们轻轻拍打、抚摸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孤独。但我可以独自在山野里漫游一整日,不需要谁的陪伴。
春夏之交,正午的气温逐渐升高,禾苗、杂草、树叶……所有绿叶植物的呼吸与泥腥味交织成热腾腾的气息,路过菜地,这股气息里就掺杂着人类粪便的臭气,转到山坡上,这股气息里就突然加入牛粪味,茶树林附近,甜味转浓,井边,流淌的水气变得清凉。我老老实实地置身光合作用之中。
冬天,泥沼一般的水田经过收割和放水,已经变成了干泥巴地。这是天然的游乐场。从梯田的山顶一级一级跳下去,是从天上蹦入地下的快感,是人与风之间的追逐,是气流的形状,是速度,也是重力。是身体的前进与声音的后退,是热烘烘的青草香大团大团扑进肺叶的绿意,是双足重重踏在泥土上的啪啪声响,是四处飞溅的白日流星,是垂直于田埂的弧线。或者,仅仅只是沿着细细长长的田埂往前走,像探索一座枯燥的迷宫——走到底,看看尽头那户人家住的是谁?
所有的时刻中,我很少说话,但不说话不是孤独的缘由。我的伙伴很多——蚂蚱、螳螂、田鼠、小牛崽、小螃蟹、小虾米、山茶花、蛇莓、小蜜蜂、小鸡、小鸭、小蝌蚪、癞蛤蟆、幼鸟、蘑菇、蜗牛、鼻涕虫、螺蛳……我看到毛毛虫会拔腿飞奔,经过牵牛花会用细细的茅草秆把它们一朵一朵穿起来戴在脖子上。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孤独,我的存在本身也加剧了孤独的氛围——浩渺静谧的天地之中,一个小不点在其中缓慢移动。而我的孩子却降生在人群之中,孤独是需要重复获取、习得的异质。关上房门熄了灯,喧嚣依然在不远处伺机而动,夜不是纯正的黑色,是经过各种亮度的灯光混搭调配出来的灰度。各种形式的电子设备则让个体之间保持触手可及的关联。撇开成人世界的标准,如今没有一个孩子会真正地体会到孤独。本质差异只是如何跟自己相处。我的孩子显著地不习惯跟自己单独相处。我经常哀叹:“孩子啊,去,去认识你自己!”她却只是置若罔闻地赖在沙发上想要争取使用电子设备的机会。
她和我截然不同:一个热衷于行使天赋命名的权利,另一个钟爱行使沉默的权利。
她用命名构建起自己与这世界的平行宇宙。当她仅仅十几个月大的时候,一个夏日的深夜,她的粉色小床上方有只顽固的蚊子在盘旋,她敏锐地追随着蚊子发出的嗡嗡声,用胖胖的手指头指着高处,瞪圆了眼睛告诉外婆:“嗡嗡!嗡嗡!”从此蚊子被命名为“嗡嗡”。没过多久,她用手指头比画着圆圈圈,说出了“圆咕溜溜”这个形容词。我们都觉得这个词非常立体地体现了“圆形”的特点,遂采纳了她的命名。除此之外,“Banana”的发音显然比“香蕉”更有听觉吸引力,上下唇互相撞击、气流轻微爆破,让人欲罢不能……她挑食,不管肉菜、蔬菜是什么品类,她都没有深究的意愿,似乎只是为了完成吃饭的任务,因此她笼统地使用一些大词,比如“食物”、“蔬菜”。“在幼儿园,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吃完盘子里的食物。”她胖乎乎的右手抓着小勺子,左手拢了拢垂下额头的一缕头发,郑重其事地说着。“好的。还要再来一点蔬菜吗?”我们拱手垂立,手忙脚乱地给她提供“食物”,生怕慢了几秒钟就会破坏她本就不旺盛的食欲。
作为一个幼童,我却不热衷于命名。人各有各的懒处,我迥然不同的惰性可能就在于,對万事万物都不具备特殊的主动性,仅仅只是接受,逆来顺受。自打记事起,我就热衷于徜徉在名词的海洋,不求甚解。偶尔发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大多数时候我浏览,阅读,我不想占有什么,尤其不想通过特殊的命名方式来占据词与物。我观看。我记诵。我寂静。我将终其一生寻找自己的沸点。
谁?到底是谁患上了分离焦虑症?当她左手牵着外公,右手牵着外婆,步履蹒跚但头也不回地迈进高铁检票口;当她背着明黄色小书包,在保安大叔的注视下,高高兴兴地走进幼儿园大门;当她头上顶着两个小丸子一样的圆圆发髻,踩着滑板车,风驰电掣地奔向公交站台;当她高高梳起简洁的马尾巴,跟偶遇的同学手牵手、有说有笑地并肩走进小学校门……那些感动又心碎的微妙时刻反复验证,我才是分离焦虑症患者。她是个酷女孩,她在我心上制造永恒的背影。
我的外婆子孙满堂,我只在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里见过我的外婆,印象早已模糊,但她却有一个一手拉扯自己长大的外婆。我只听说过我的外婆带领舅妈姨妈们在我满月时赠送了二十八双小鞋子的故事——给婴儿准备鞋子是山里的传统,寓意平安长大。但她不同,她的外婆只有她这一个外孙女。在她出生的头几年,一应物品都由外婆筹备:襁褓、小被子、内衣裤、棉鞋、纳凉服、裙子、裤子、手套、毛背心……从四十九厘米长的婴儿到一百二十五厘米的小姑娘,外婆亦步亦趋地照看着她。也许每一个孩子最初的天空,都是由妈妈和外婆描绘出来的。
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妈梦到了满树的花朵,正是盛开的时候,大片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在风中微微抖动。“哈,一定是个女孩!”妈妈打来电话,喜不自胜。
她出生以后,妈妈又对我说:“我快要生你的时候,也梦到了花。所以我知道,这个梦很准的。”
我同意,她的降临正如这场梦,这盛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