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2021-12-03 04:36水笑莹
上海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田亮王姐阿妈

水笑莹

出了住院部大门,陈俊青来到医院外的食堂,买了五毛钱的面条,五块钱花菜烧肉丝算是荤菜,又在素菜区打了两块钱的红烧豆腐,那豆腐白生生的,上面浮着一层赤色酱料。食堂是单独的两层建筑,外头新刷了白漆,里头的蓝色塑料椅子因为用久了,上面白蒙蒙一层,日头大,她撑了伞,提了饭盒,走过没遮拦的空地,才回到住院大楼的一楼大厅,再等电梯上去。有人拉着她问,大姐,哪个电梯能到七楼?陈俊青努努嘴,喏,对过那一排,靠右那三个。

她提着饭盒挤进电梯,走到角落里。旁边两个男人,看起来像是兄弟,一样的黑瘦,像晒干后抹了酱油的酱黄瓜,一个说,这病怕是好不了;另一个说,他年纪大了,手术也吃不消。电梯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到十层以上,松动了不少,她靠在电梯里的栏杆上,二十层一到,才不慌不忙地下去了。

茶水间里,几个人正在微波炉前排队热饭。她从饭盒里拨出一小部分面条和豆腐,放到另一个碗里,面有点坨了,她加了点自来水进去,用微波炉打五分钟后,再用筷子把稀烂的面条和豆腐夹得更加碎,晾凉。叫阿凤的护工在她前面使用微波炉,她瞥到阿凤的饭盒里有鸡腿和百葉结红烧肉,食堂的标价都是十块钱。一顿饭就是二十来块,这么吃哪能存得住钱!她心想,刚来的时候阿凤不是这样,六块钱的青椒土豆丝盖浇饭就是一餐,她想着,觉得护工间的一些流言蜚语似乎得到了验证。

面条稍微凉点后,俊青端着碗和饭盒去了病房。她给田玲当护工的时间不长,她们同岁,都属蛇,五十六岁。田玲上个月刚经历过一次肠胃大出血,俊青知道,对肠癌病人来说,大出血意味着时日无多,即使暂时恢复过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俊青问田玲,是躺着吃还是坐着吃?田玲说,你扶我坐起来吧。俊青扶着她,很小心,早前帮田玲擦拭身体的时候她留意到,田玲背后的皮肤下有好几块青紫的地方,俊青知道那是出血点,每一个动作都格外小心。医生也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每天输点红血浆,让她好受些。因为体内还有小的出血点,床上一直垫着尿垫,到了这一步,人就像艘要沉的船,哪里都是漏洞,修补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田玲吃过几口,就表示自己不想再吃了。俊青问田玲,要躺着还是继续坐一会?田玲摆摆手说,我血不够,坐久了血就供不到脑子里,还是躺着吧。她躺下后,用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俊青匆匆吃了几口饭盒里的饭。田玲的侄子田亮拎着一袋水果进来,刚好看到了,跟他姑说,别抠,你血小板低,抠出血就不好了。又把水果放到病床前的柜子上说,陈姐,你们吃。

田玲不说话,仰头看着输液袋,药水一滴滴往下流,时间一点点往前走。她问田亮几点了,田亮说,快十二点了。田玲说,你不去送外卖吗?田亮说,今天不送,休息,来陪陪你。田玲说,明天能输血小板吗?田亮说,应该能输到。其实俊青知道,血小板是搞不到的,田亮这话只是为了安慰他姑妈。

刚在茶水间洗好碗,俊青就接到阿妈的电话,她觉得诧异,阿妈没上过学,只会口头算简单的账,不会写数字,更不会拨号码。小时候家里养鸭子,晚上赶鸭子进棚,都是俊青负责数数,阿妈在后面,用一根拴着蒲扇的细竹竿赶鸭子,嘴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前两年阿妈得了关节炎,不大能走动了,阿爷(爸爸)今年七十九岁,身体还算硬朗,但他的兴趣在牌桌上,菜园子长了草,鸭子也只剩下五六只了。药是一大把一大把地吃,阿妈的病没有好转,手脚都已变形,像鸡爪子。

她知道阿妈是为什么事找她,多半是阿爷拨的号码,但他不好意思跟俊青说,就让阿妈开口。她接了电话,问阿妈身体怎么样,有什么事。阿妈嘴里说着话,俊青听不大清楚,阿妈的牙齿已经脱落了好几颗,精神也不太好,讲话没有条理和逻辑。俊青让阿爷接电话,电话那头阿妈对阿爷说,我说让你说吧,我讲又讲不清楚。

阿爷说,前几天你回来过端午,我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弟弟妹妹们都觉得没问题,可以凑点钱出来,现在就看你怎么想了。俊青跟阿爷说,我晓得了,你不要老是催,我还要跟人家侄子商量的。

俊青的老家濡江县和芜湖市之间,只隔着一条长江。端午节她回去看过阿爷阿妈,替他们打扫了屋子,换上蚊帐,给阿妈剪了头发,屋子前面的石榴树分开了好几棵,挡住了阳光,她用铁锹砍断了,石榴花撒了一地,她捡起来,用线穿成一串,挂在蚊帐上。阿妈问她哪里拾的鞭炮,过年了吗?阿妈已经有点糊涂了,又或者是在屋里待得太久,分不清四时变化了。

端午的午饭是她和阿爷做的,二妹俊霞一家在北京,好几年才回来一次,钱倒是年年打,因此阿爷常说俊霞孝顺,喝酒的时候说,打牌的时候也说。小弟俊亮陪媳妇去娘家过节。俊青的丈夫早年去世了,唯一的儿子今年没有回来过节,于是她索性回去陪陪老人。

阿爷从芦苇荡边扯了一把嫩艾草挂在门上,俊青看见了,问阿爷,菰瓜长出来了吗?阿爷说,出来了,扯了边上几根,掰开有点老了,荡子中央的嫩。俊青卷起裤脚,拿起铁锹,走到屋后,两片宽宽的田延伸至远处若隐若现的河滩,田没有年轻人种,只有老人在边上稀稀疏疏点了几窝豆角,用捡来的木棍搭了架子,鸡在下面用脚划着泥巴找食。一条长长的田埂,爬满牛筋草,六月雨水多,田埂上的烂泥里还留着阿爷的脚印,俊青把凉鞋脱下,赤着脚走过,不远处是陈家老坟,山坡一样的坟堆上古树抱成一圈,千禧年后,房下不少人外出做生意赚了钱,他们请道士挑了吉日,用水泥沿着坟堆圈里起来,箍桶一样,树木一棵未动,按照道士的说法,这些都是根本。房下的长辈死去,都要进陈家老坟。与时俱进一般,死去的人的住所条件也得到了改善,道士托着罗盘,嘴里念叨着咒文,在一个地方定住,指挥族中的男子用铁锹挖了一抔土,盖住一张黄表纸,道士指明,要在这里建一个阴宅,背山靠水,泽披后世。很快,阴宅建了起来,朱红的对开木门,鎏金的兽头门环,金灿灿的琉璃瓦顶。俊青经过陈家老坟,她知道,从阴宅建起来至今,已经有八位长辈的骨灰盒盖着红布被送进去了。

经过陈家老坟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正对着田埂,是一个双人墓,墓碑上刻着的先考先妣的姓名和生卒年早已模糊,墓旁的宝塔松已有两三个人那么高,一只母鸡孵在坟上,另一只母鸡在一旁用爪子划着砂土找虫子吃。尽管这坟从她出生时就在,先人的骨殖可能早已化作泥土,但每次经过,她都要加快脚步,土蛙藏在草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咚”的一声跳到路边的小沟中,这些小沟渠联通着村子里的小池塘,一路延伸到路尽头的大河滩。这十来年,村中生产羽毛球的小作坊多了起来,羽毛是从东北那边进过来的,上面满是灰尘、螨虫和血污,工人们扛着一包包羽毛,送进大蓄水池里,再倒进两桶杂牌的洗洁剂,清洗后再过两次水,羽毛就变白了,白得看不出它是从血肉里拔出来的,村中的沟渠也一天天浑浊起来了。

过了陈家老坟,右边有一片香樟树林,她拐了道,向右,香樟林尽头有弟弟俊明的坟。二十岁那年,俊明喝了一瓶敌敌畏,死掉了。

俊青记得清清楚楚,1987年农历十月,正是收晚稻的季节,早起有一丝冷,人们穿起了长袖外套,家家都紧盯着地里的稻子,吃饭时也不像往常一样,一群人捧着碗蹲在树下相互开玩笑了。俊明没考上大学,回家当了农民。他在县里读的高中,那时候俊青拿了家里的鸭蛋上街卖,会穿上新的的确良上衣,夏天衣服上别栀子花,秋天是白兰,两条麻花辫绑得紧紧的,扯得头皮痛。卖了鸭蛋,她会抽出一点钱,去县二中送给俊明。她还记得,当时县二中的大门远没有今天气派,看门的老大爷嗓门大,问她找谁,她在门口的台阶上蹭掉脚下沾着草叶的泥巴,抻了抻衣角,大方地报出俊明的名字。乡下人进城,总是不说多话,怕露了怯,只有在这个时候,俊青才会感到骄傲。进了校园,她走在水泥路上,教学楼是一栋六层建筑,如今早已推翻重建了,她找到俊明的班级,俊明大多数时候都在位子上看书。但有一次,她没找到他,经过他的同学们的指点,在教學楼后头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俊明,他正和一个女同学并排坐着,女同学手里拿着一只苹果,俊明又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女同学把它们都塞进书包,两人笑着说话——俊明恋爱了。

高考失败后,俊明回到了家,恋爱也不了了之,他无所事事,每天闷在房里。割晚稻需要人手,阿爷跑到房里,一把掀开俊明的被子说,鸡都叫了几遍了,你阿姐老早就做好早饭了,快起来吃了去割稻。俊明戴上眼镜,穿了布鞋就要出门,阿爷拉住他,从房门口拾起一双草鞋给他,说,今天穿这个,别弄脏鞋。俊明穿上草鞋,就没有穿平时穿的白衬衫,而是套了件打了布丁的土布衬衣,戴着草帽拿着镰刀就下地了,早饭也没吃,任凭阿妈在后头喊着吃早饭,也不回头。

俊明割稻很下力气,但毕竟是个拿笔杆子的,俊青在一旁,听到他的喘气声,就让他去田埂上坐着歇一歇。俊明直起身,捶了捶腰,阿爷在不远处喊,俊明,用箩筐挑了稻草回家吧,明天再打稻谷。俊明抱起割下的稻秆,放到田埂上,再连同田埂上的其他稻秆一起归拢到箩筐中,蹲下身,一只肩膀把扁担挑起,阿爷抱着一把稻秆,添在了箩筐中。俊明吸一口气,晃晃悠悠地挑起扁担,上了田埂,经过一个沟时,他没留意,跌了一跤,栽在旁边的荸荠田里,一身泥水,眼镜也变了形。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阿爷说着,还是去扶起了俊明,对他说,回家换身衣服,稻子我们晚上再挑回去,快到中午了,你阿姐上午烧的粥还剩不少,你盛出来凉一下,再捞点咸菜出来炒蚕豆米,中午送过来。

忙到中午,人的影子都变短了,旁边田里的人都坐到树荫下吃午饭了,俊明还是没有回来,俊青在荸荠田里招水洗了手和脚,上了大路,打算回家看一看。她回到家,发现粥还在锅里,咸菜也没有捞出,鸡窝里的鸡蛋也没有人拾。她敲了俊明房间的门,无人应答,她推开门,俊明倒在地上,嘴巴里全是白沫子,身体还在抽搐。

村里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借来大队的拖拉机送俊明去县医院,晚了。俊明应当是回家后就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毒素已经进入血液了,大脑也因为缺氧而脑死亡了。

俊青走到俊明的坟前。当初下葬时,还是土葬,俊明没结婚,无儿无女,不能算“成人”,因此也没有墓碑,更不能进陈家老坟。这两年,家中人出了点钱,把俊明的坟修了下,在原来的坟上修了一间小水泥屋,也算是对俊明的一点惦记。俊青用铁锹铲掉了坟前的杂草,又用草结了个把子,扫了扫墙壁和房顶上的灰。这里地势算高,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河滩,大河滩不是某一条河,而是不间断的一片湖区,地势很平,湖水无边无际一般延伸着,太阳出来,水汽蒸发,在空气中留下透明的波动痕迹。四时常能看到鹭鸶成群飞在湖上,冬天还能看到北方飞来过冬的天鹅和大雁。再远处就是山的轮廓,但山很远,只在晴天才能看到。

俊青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看了这么多年这种风景,俊明会不会觉得厌倦?

回来的时候,俊青手里多了一把嫩菰瓜。吃完饭,阿爷让俊青帮他把堂屋里的观音像和香炉搬到厨房,下午,三表爷的儿子陈建民要来给阿妈祷告。三表爷家后院专门收拾了一个大房间,墙上画了耶稣像和红红的十字架,再摆上一台钢琴和几排木椅,每到礼拜天,都会有牧师夹着黑提包过来,村中的老人推了三轮车,中年女人骑着电动车,到点就来,座椅不够时,好些人只能坐在蒲团上,小房子里不时传来唱歌和钢琴的声音。每到圣诞,房子前就会有一个箩筐,信众们往里面扔点钱,就进房子,里面请了人来唱歌。后来大家不喜欢听唱歌跳舞,就请本地的庐剧班过来,唱《傻子拜寿》或者《酒鬼子上吊》一类的剧,听完戏,每人能领一包糖回去。

阿妈过去也常去,但自打关节炎症状加重后,就很难出门了。阿爷,该吃药还是吃药,祷告好不了。俊青说着话,手里捧着观音像,很小心。晓得喽,药不晓得吃了好多,什么偏方俊亮他们都打听过,你阿妈的手越来越严重,祷祷告,兴许有用,我每天早上也给菩萨烧香,有时候,就是看运气。方家碾有个人,得了关节炎好多年,严重的时候下不来床,有天不知道哪里来个算命的,给了她一副药方,喝了就好了,现在天天去摸牌呢。阿爷说话的声音很小,生怕房间里的阿妈听到。俊青说,过完节我回芜湖,阿妈的手要是严重了,你就跟俊亮说,到芜湖来看。

阿爷点点头,问俊青,方磊在上海怎么样?谈对象了吗?俊青把观音像放在厨房的小桌子上,桌子下有一个红桶,里面放着包好的生粽子、鸭蛋和蔬菜,汉菜(苋菜)、茄子、青椒都有,满满的,她知道,这是阿爷给她准备的。她说,我一跟他说这个,他就挂电话,他那个什么公司,天天加班,还存不到什么钱,房子又那么贵,到头来还不是要啃我的老骨头!

果然,阿爷指了指地上的红桶说,你一会带回芜湖去。年轻人,能出去搞到钱,不像我们,就等着进陈家老坟了。

讲完这些,他没有走,而是坐在桌子边对俊青说,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我最疼你跟俊明。我以为你是有福气的,你跟着传茂头几年,日子过得舒心呀,我看着也高兴。谁知道传茂死得早,我也没能力帮你们,你一个人伺候病人挣钱。现在方磊熬出来了,你的福气估计在后头呢,但是你大弟俊明,是真可怜了,有时候半夜想到他,我的心都揪到一起,头和脚像泡在大河滩的水里一样冰冷。

俊青不知道阿爷到底想说什么。

阿爷不紧不慢地说,你阿妈这个病老是不好,我就想着去找了关亡的人,说俊明在下面孤独,没成人就走了,魂不散呢,一直在家,你妈身体才一直不好。俊青觉得有点荒谬,冲阿爷说,那有什么办法?冬至我去香烛店里买个纸扎人烧给他?阿爷拿手来回摩娑着桌子,忽然咧开嘴笑,像是在掩饰尴尬,我想,要不你们姊妹几个凑点钱,找个人家,把俊明和人家女孩的坟迁到一起,也不用像过去那样黑天里摆酒吹唢呐,让山人来做个法就行。

俊青看着观音菩萨手里的净瓶,想了会才说,依我的想法,没这个必要,这个钱不晓得要多少。再说,俊明走得早,现在上哪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个个家里都当宝,不会答应的。上了年纪的,哪个家里没老公孩子,谁愿意把坟迁过来?去偷?去抢?阿爷不说话,抬手擦了擦眼泪说道,我那天说他“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哪知道他气性那么大,要是早点发现,拉医院说不定还能活。他的声音像雨天屋檐上流下来的细细的雨帘,被风吹得颤颤巍巍。

二爷在家吗?陈建民朝里喊,俊青和阿爷出门,陈建民夹着一本《圣经》进来了,阿爷领着他去了阿妈的房间,一会儿,俊青听到嗡嗡的念经声。

堂屋里的座钟“咚、咚、咚”地敲向下午三点,一只猫跳上茶几,香炉后观音的神像被暂时藏在了厨房,那猫就蹲在那里,自顾自地舔着手掌上的肉垫。

打完电话,俊青回到病房,田亮正在给田玲读手机上的新闻。

田亮今年三十刚出头,穿一件半旧的棉T恤,身上晒得像酱鸭,他话多,愿意跟大家聊天,从十几岁进电子厂到现在送外卖,将来想开店的事,他都愿意跟大家讲。他不是每天都来,俊青有时候听他跟老婆打电话,能察觉到他老婆对这个生病的姑妈的抱怨,但只要医生嘱咐了买什么药,俊青一个电话,田亮就会过来。

田玲没结过婚,俊青打电话给儿子的时候,时不时以田玲为例,告诉他不结婚的坏处,到老了一个人住院,无儿无女,没人照顾,儿子总是不耐烦地挂掉电话。田玲左腿膝盖以下是空的,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骨折了,村子里找了个正骨的老头接上了,但是接得不到位,几个月过去了,腿一直肿着,里面的骨头刺着痛,家里借了自行车把她送去医院,小腿骨骨折,正骨是治不好的,收着治了好几个礼拜,因为拖得太久了,又是夏天,感染一直好不了,再拖下去容易得败血病,最后截了肢。田玲养好身体后,第一件事就是拄着拐棍,去正骨的老头家,把他家的窗玻璃全砸碎了。

因为失血和癌痛,田玲大多数时候都不说话,活着就够费劲了。田亮给田玲读了会新闻,田玲就闭着眼睛别过头,俊青知道,那是疼起来了。

有一次,俊青问田玲,你那么爱念书,怎么没去考大学。田玲说,怎么没念,那时候读书多苦呀,冬天两只手上都是冻疮。两次我都考上了师范大学,因为我这条腿,人家不收。俊青咋舌,要不是这条腿,田玲现在说不定是能上电视的人物。

要是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不爬那棵桑树。田玲又自顾自地说,都说家门口有桑树不吉利,我出事后,就砍了。我哥我嫂,就是田亮的爸妈,1997年在崇明种水稻,好好的,下雨天电线掉下来,电死了,我们接受不了,回家一看,那棵桑树旁边又长了嫩芽,我一壺开水浇上去,才彻底死了,但是我们家已经倒了霉了。

俊青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跟她说俊明的事,说他傻,性子倔,一点挫折就想不开,人生这么长呢!田玲听了不说话,半晌才开口,所以后来我想明白了,怎么活不是活,就去村里当代课老师了,孩子越来越少,学校后来也关门了。

天黑以后,田亮说要去辅导班接小孩,他交代俊青,有事给他打电话。阿爷的话让俊青苦恼,但她始终开不了口。半天,俊青才说,医生白天说,现在她吃不了几口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快买白蛋白了。田玲在一旁摆摆手说,亮子,不要花那个钱,一瓶五六百,你一天能挣多少?

田亮低着头,鼻孔里往外出着粗气,姑,你别管了,五六百你侄子还是出得起。陈姐,这几天我想办法,一次买上几瓶,你让医生该用的都用上。

俊青点点头,又把田亮拉到楼梯口,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支支吾吾说了她弟弟俊明的事,末了添上一句,我也知道这事为难,但你好好想想,我们家愿意出十万块,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能赚钱,但现在我看你一个人赚钱也困难,这些钱,给你姑和你家孩子买点东西也是好的。你姑是个爱读书的,我弟也是,他就是倔了点……

田亮从上衣兜里抽出一盒瘪瘪的香烟盒,从里面倒出一支香烟,蹲在楼梯口。俊青看那香烟的红点,在黑暗中时不时地移动一下,江风从窗口吹进来,那支烟烧得很快。

我看还是不行!田亮开口,我姑养大我不容易,我爸妈走后,她拉扯我长大,一个女人,还只有一条腿,多不容易,我不能那么混账!

夜风吹进来,田亮把烟蒂碾灭在鞋底,火花被风吹得飘向四周,不一会火熄灭了,终究不知道烟灰落在哪里了。田亮说,陈姐,明天我忙,怕是不能来看我姑来,麻烦你了!

田亮走后,俊青回到病房,同病房的另一个护工王姐说田玲好福气,侄子孝顺。俊青不说话,人到了这个地步了,算哪门子的福气?王姐打开病房的衣柜,把自己的衣服叠好塞到包里。俊青问她,晚上了,你收拾包干吗?王姐嘴巴一撇,说,喏,这家伙估计也就是今晚的事了。

俊青看着最里侧病床上的老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前几天,他还会偶尔抬抬手。每天早上,都有实习医生过来测量体温和血压,王姐听完血压,就像整点播报的新闻一样,告诉同病房的人,依照她的推测,这人还有几天好活。

今天医生一报血压,我就知道是今晚的事了。阎王要他三更走,哪能留他到天明。她一边说,一边将柜子里侧的包袱拿出来,里面是一个四方的盒子,装着一件宝蓝色的唐装寿衣。

俊青扭过头,看到田玲的眼神,因为肺部有些感染,她的体温有点高,眼窝泛红。俊青觉得王姐说话过于残忍了,她抱着胳膊,往后退了退,流露出一副恐惧的样子。她不愿看那个寿衣,对王姐说,你收起来吧,你怎么知道你猜得准?

妹子,你没伺候过这种人呀?给他穿一套老衣,就要多给我五百块钱呀!王姐摆摆手,显示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俊青摇摇头,她干这一行时,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不伺候绝症病人,因此这么多年来,照顾的多半都是骨折或者开刀的人,养好了还能活蹦乱跳地回去。她也有点担心,自己能否应付田玲走的那一天。她的老公方传茂死前,一直抓着她的手喘着粗气,她从来不知道,要死的人的力气会那么大,一个人要是一直惦念着人世,到死的时候,一定会紧紧抓住身边的人。俊青不知道田玲会不会也如此,她觉得自己跟田玲没那么熟,她之所以留下来,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阿爷说的话,想给俊明找个伴。

王姐对俊青说,妹子,你要害怕,今晚就去别的房间躲一躲。俊青坐在床沿上说,我不害怕。田玲指着床中间的帘子说,陈姐,把帘子拉上吧!我现在还好,你去找个干净的房间,好好睡一晚。明天一早帮我借个轮椅,我想出去走走。

你的血小板低,不好动来动去的。俊青害怕,要是挪动的过程中哪里有出血,这个责任她担不起。

没有事的!我跟我侄子说过了,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了,我想出去走走。

俊青只能说,这个还得问医生,他们说行我才给你借。

他们说话的间隙,王姐已经把寿衣大剌剌摆在老人的床头了,她凑到他耳旁说,我今晚就不干啦,你别乱拉屎拉尿,干干静静地走!老人使劲一抬腿,踢得床咯噔一声响。王姐嘴角扯出一丝笑,呦呵!你还挺厉害。

不一会儿,王姐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放在床边。她打开一旁陪护的折叠床,没盖被子,对俊青说,妹子,你出去帮我把灯关下。这家伙上半夜估计还有一会儿可活。说着打了个哈欠,咂了几下舌头,一副舒坦的样子。

俊青抱着被子出了病房,身后响起了王姐的鼾声,睡得真快,仿佛没有一点儿心事。她腾出左手,将病房的门轻轻关上,鼾声像与空气隔绝了的火苗般,悄然熄灭。六月的江风从左手边的走廊窗户吹进来,她用一只手拉拢开衫的衣襟,但她能感受到,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廊里的灯都灭了,右手边不远处的护士台像一座孤岛,散发着清冷的白光。走近护士台,她看到值班的护士小李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身后的那塊电子板上,整齐地排着六七排小红灯,每一只红灯下都贴着病床号和患者姓名,姓名下面标着病症,多数后面加着Ca的字样,也就是癌症。

她轻轻地走过,生怕吵醒护士,当她感到自己从光明重返黑暗的时候,护士身后的板上一个红灯忽然亮了,然后响起了一串铃声,这是一段类似《东方红》的旋律,她老觉得这段旋律很耳熟,后来才想起来,1995年,老家濡江县第一个购物商场开业时,她的老公方传茂带她去买过衣服,那时卖场里播放着开业酬宾的广告,背景音乐就是这一段。护士被铃声吵醒了,拿起对讲机说,知道了,我来换药水。就进了护士台后的操作间。

俊青抱着被子,蹑手蹑脚地溜进左手边的一间病房,三人间的病房本来住着两个病人,下午俊青在护士台领取免费口罩时,看到一个病人的家属在办出院手续。到了这个地步,出院只有一个意思了——回家等死。病房的灯是关着的,梅雨季还没到,江边天高气爽,月光无阻拦地从窗口直直射进来,在地面留下一方四方形的光亮。

靠门的床边睡着阿凤,她是巢湖那边的山沟里来的,四十岁不到,生了三个孩子,跟老公吵架,赌气出来了,孩子都丢在老家。她一开始笨手笨脚,换尿布都不利索,俊青告诉她,妹子,换尿布多麻烦,拿一次性塑料袋绑在那东西上,方便又不脏。阿凤照做了,但终究还是嫌弃这个活脏,老是在手机上看招聘广告,看来看去,要么钱少,要么对学历有要求,依旧困在这里伺候人。

阿凤照顾中间那床的老人已经快一个月了,在护士身后的那块板上,她的名字是萧二妹,但阿凤只会“喂、喂”地叫她,有时她不老实,要拔输液管,阿凤还会打她的手心,像对小孩一样。俊青把被子放在最里面的床边,下午这一床的病人出院后,护士们就抬着消毒机,将病床消好了毒。俊青铺好被子后,侧身躺在上面,她感到一阵疲惫,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一来是田玲不好伺候,晚上老是要上厕所,再来就是医院给陪护人员的折叠椅,虽然摊开就是一张床,但是实在太窄了,翻身都困难,护工们自嘲,自己像电视里的小龙女一样,给一根绳子就能睡觉。

因为月光很亮,俊青能看到隔开床与床的蓝色布帘上起着的毛球,不知道被多少双手摸过。刚干护工时,她是不适应的,总觉得这也脏那也脏。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老公方传茂查出了病,拍的片子上显示肺部有好多“毛玻璃样结节”。俊青没读过什么书,看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她小学只读到三年级,家里没钱买课本,阿爷就说,那就不读了吧,刚好村里砖窑厂要草包盖砖,你跟二妹来织草包,织好了,拿了钱,过年给你和二妹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她一直很听话,就跟老师说,我不读了。后来老师去她家找过她,想让她回到学校,阿爷碍于老师的面子,问她,你要读吗?她搓着草绳,看着手腕处短了一截的棉袄,脑子里想着过年要做什么样的新衣服。她心里有主意,一定要阿爷去县城,给她做一件厚厚的红棉袄,料子要选灯芯绒的,摸起来柔和,里头要填上厚实的新棉。她就对老师说,我不想读了,我想打草包。老师叹了口气,走了。

后来阿爷拿着钱去赌,没有赢,反倒输了,人家来家里要账,阿爷蹲在屋下,说没钱,耍无赖,那人踢了阿爷一脚,他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上。俊青和阿妈在家,眼睁睁看着人家把家里的米桶搬走了,阿爷爬起来,抱着手看着,仿佛这是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到了晌午,阿爷说要做饭,阿妈一边哭一边揶揄他,哪里有米,他拿起锤子,把灶台锤了一通,阿妈气得要收拾包袱回娘家。俊青害怕阿妈回娘家,她一走,阿爷除了在家烧香烟就是去摸桥牌,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都围着她要吃的,她害怕那几张红口白牙的讨债鬼。她跟阿妈说,今天你要走了,这个姐姐我也不当了,明天你们就来大河滩收我的尸。阿妈才没有走,她躺在床上,拿一块白毛巾盖住额头,嘴里哼哼着,说几句“这日子没法过了”之类的话,阿爷也没理她,躲在灶下抽烟,然而他也没有出去打牌,毕竟再无钱钞往外输。

因为这笔欠债,那个年他们过得很紧巴,俊青和二妹俊霞没有得到许诺的新棉衣,也没有再回过学校。

“毛玻璃样结节”,俊青不明白这是什么。方传茂那几天一直叹气,他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当了几年砖窑厂会计,下海潮一来,再加上儿子方磊的出生,他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辞掉了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作,在县城开了家馄饨店。这个决定当初没有得到俊青的支持,她嫁给方传茂,多少看中了他身上读书人的气质,他还会教俊青读报纸,这样的生活,开馄饨店以后就一去不复返了。他每天起早去收新鲜的泥鳅黄鳝虾子,回来后细细地剁成泥,是没有时间读早报的。

那时候他们的馄饨店开在县城小商品市场楼下,那里有一溜的摊头,位置好,为了盘下这个摊头,当初方传茂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夏天热,店面小,只有一台风扇在头顶吱呀呀转,日出前,方传茂脱了上身的衣服,系一条围裙,两手拿着剁肉刀,吸口气,使力将肉剁成糜。这时市场上还没有顾客,他剁肉时有细密急促的“咚、咚”声,在这声音短暂地停止时,他能听到旁的店家放自来水的声音,待宰的鸭子在吃食的间隙发出的一两声叫声,整个市场都在为白天做准备。不一会儿,太阳出来,清晨的凉气被日光晒热了,食客们就要上门了,这些嘴巴受了几十年的苦,到了1990年代末,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挑剔食物的味道,即使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碗河鲜馄饨。

一整个上午,包馄饨、煮馄饨、出餐、收银,他一个人忙不过来。那时俊青生了儿子方磊,他不舍得让她来帮忙,就雇了个女人。俊青偶尔去馄饨摊,看到台阶上一小堆虾子头和黄鳝的肠子,就用戴着玉镯子的手指着,要那个女人清理掉。她生完孩子后,觉得自己胖了,手上戴着的玉镯子推不上去了,夏天穿短袖,肉和玉镯子大剌剌地展示在外面。那个女人听到她的话,就放下手头的活,拿出苕帚和簸箕,她又嫌会弄脏簸箕,那个女人就套上塑料袋,用手把虾头和肠子拾起来,扔到垃圾桶。这样的生活,让她渐渐感到了熨贴,她对方传茂当初的决定,变得再支持不过了。

俊青那时对肺病的了解,仅限于肺结核和支气管炎一类,方传茂带着县医院拍的片子,一个人去了芜湖弋矶山医院,回来后,他辞了那个女人,并决定盘出馄饨店,俊青当时也察觉出了端倪。方传茂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半天不说话,她让儿子磊磊往父亲嘴里塞一颗糖,想要逗他笑。以往,方传茂会抱着方磊,拿出一本书教他识字,问他将来要考哪个大学,但那天方传茂只是勉强笑了几声,转头要她收拾几件衣服,他要去弋矶山住院。

不到一年半,方传茂就走了。从她嫁给他,到他走,一共只有不到十年时间,儿子方磊今年快三十了,不知不觉间她比他多活了二十多年。做护工也是偶然,手术加化疗,钱花得七七八八,方磊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那段时间丢在老家让阿妈照顾,弟弟俊亮刚过门的老婆为这事闹别扭,说没有嫁出去的女儿还往娘家塞人的道理。医院每天都有新的账单出来,方传茂的身体却在一天天变差。一开始他还能告诉俊青,某某欠了他钱,可以去要,到后来,已经变成一片黄叶一般,枯萎脆弱,张大着嘴巴渴求氧气是他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可氧气一罐罐地输,血氧饱和度却在一天天下降,到后来,他必须坐着才能稍微呼吸进去一点氧气——肿瘤已经布满整个肺部,并且开始出现转移了。

医生告诉她,现在只能努力缓解他的痛苦,给他开出了几种药。俊青看着那些药的价格,想起前些天楼下病房有个患心脏病的病人,嘴唇乌紫,她碰到过那个人的家属向医生下跪,求医生帮帮他们,说要是等不来合适的心源,那个人没几天日子了。她听说过卖肾,好像人有两颗肾,卖了一颗还能活,她想把自己的心脏卖给那个人,她以为心脏也有两颗。

没有钱,方传茂连止痛药都吃不上了,俊青萌生过背着老公跳江的想法,好在医院没有赶他们走,这个想法才没有最终实施。她看着方传茂只剩一把骨头的身躯,难以想像,一年多以前,他还是那样一个结实的在馄饨摊忙碌的人。旁边的大姐给她指点,阿妹,你这样着急也不是办法,你照顾你老公一个人也是照顾,再照顾一个人也是照顾,还能赚点钱。

她是从那时起开始做护工的,后来方传茂走了,看病留下一堆债,磊磊读书,家里家外各处都需要钱,她不得不咬着牙干下去。好多次,她想起那个在地上捡虾子头的女人的样子,恍惚间那个女人又变成了自己。

月亮的亮光往东移了点,地上的四方形变成了菱形,夜又往后推进了一点。她听到阿凤翻身的声音,门“吱哟”一声,被人推开了,阿凤压低着嗓子说,不是讓你别来吗?

我担心你害怕嘛,王姐服侍的那人今晚要死了。男人的嗓子有点嘶哑,声音像是从痰里面挤出来的一样。俊青认出,这人是老烟枪老胡。老胡是二十层的保洁,楼道尽头那间十来平米的小房间,既是保洁室,又是他住的地方。老胡干保洁,一个月三千,各个病房是天天走动的,他拖地马马虎虎,耳朵却灵得很,听到哪家需要人手,就打电话给相熟的护工,一人一天抽二十块钱的中介费。他皮肤白,眼眶却常年乌青,说是鼻炎导致缺氧,带来的黑色素沉淀,烟却还是一根一根地烧,护工们私底下叫他吸血鬼,常互相打听,吸血鬼这个月收了你多少钱。老胡之前带她去吃过一次饭,街边的烧烤摊,回来后王姐问她,你让老胡搞到手了吗?俊青一听这话,立马问王姐,你什么意思,以后这种混账话少在我面前说。

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不正经的男男女女,她有时也在想,如果方传茂没死,自己现在是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只是一个过渡,现在却像一只苍蝇一样,滑落到油瓶里,动弹不得,只能拚命搓着两只手,把那油往嘴里送一点是一点。

我又不在王姐那间病房,你不是还要给你老婆送生活费吗?阿凤的语气带点嗔怪。提她干吗!你生我的气,实在没道理,我还给你介绍了这么轻松的活。老胡说着,从喉咙里呕出一口痰,吐在垃圾桶里。哎呦,少抽点烟呦!阿凤忽然呼道,然后又压低了嗓子,哪里轻松了,这个老太婆,屁股上那么大一个疮,天天换药,臭死了。老胡说,哪里要你换药了,护士来换。总好过那些立马要死的,得气鼓胀的,肚子那么大。阿凤,你要是觉得不好,你就不干了,也行,就在我那个房间里歇着,你摸摸我的心,你摸摸,可全在你身上!

俊青听到老胡似乎是把嘴巴凑到了阿凤身上,肉与肉粘在一起,发出闷闷的声响,她也有好多年没有听过了,她悄悄掀开布帘的一角,想看一看,却迎上萧二妹老人的一双眼。她的眼睛睁着,咧开嘴对她笑,那眼睛就变得弯弯的,一头白发,嘴里的牙凸出来,似人非人。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害怕阿凤他们再胡闹下去,她下不来台,于是干脆翻了个身,佯装打呼,那两个人果然停下了动作,不一会儿,推门出去了。

月亮的亮光上墙的时候,俊青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声响,她下床,穿鞋,發现萧二妹老人依旧在盯着她笑。她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老人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嘴角的笑没有变,甚至发出咯咯的声音,俊青心里头发毛,呵斥她,笑什么,明天死的就是你!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王姐,成天将死字挂在嘴边。

她将门开了个小小的缝,看到一队人哭着喊着进了田玲的病房,不一会儿,他们带着死去的老人的行李,又哭着喊着出来了。医院的男工人用担架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一群人进了电梯,“我苦命的……”这一句话,被电梯门硬生生夹断了,听不到后面喊的是什么。

从头到尾不过十几分钟,夜的寂静就又回来了。

她回头,病床上的萧二妹老人依旧在对她笑,刚才的呵斥似乎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俊青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从门里溜了出来。值班的护士们抬着消毒的机器,去了田玲的病房。

她跟着护士们进去,拉开帘子,田玲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王姐提着一个运动包,上面还印着某健身中心的广告,另一只手捧着一只茶杯,一个马扎,这就是她全部的行李。她笑眯眯的,放下水杯和马扎,从怀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拿手指弹了弹,那钱上的霉味仿佛都被她弹了出来。她对俊青说,钱到手了!吸血鬼在不在外面?俊青摇摇头,王姐夹着马扎说,那就好,我正好开溜,被他撞见了,要收我的中介费呢。

第二天一早,实习的医生来查房,看到空了的病床,一个医生对另一个医生说,呵,23床昨晚挂了呀!俊青感到自己心头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滋味,但她很快调整了过来,笑着问医生,哪里能借到轮椅,她想推田玲出去转一转。医生给田玲检查了血压。田玲说,医生,小心点,我血小板低。其实俊青知道,哪有医院让实习医生来查房的,不过是人早就被判了死刑,派实习生来走个过场。

医院建在长江边上一块叫弋矶山的高地上,且得名于此。俊青不清楚医院的历史,只知道从小时候起,得了大病的人,要是县医院也治不好,就要去芜湖弋矶山。孩童时期,她不明白弋矶山是什么山,害病的人又为什么要由家人陪同,挑着两只放了衣物粮食的箩筐,去荻港搭轮渡去弋矶山。 弋矶山在长江东岸,高出水平面一截,临江一面种了好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树木参天,好几棵有一人多粗,树皮皴裂,上面钉了牌子,写着某年某月种。往东走,树就变成了常见的香樟,既不高也不粗,地势也渐渐变平变缓了,医院的住院大楼就建在山脚下的平地上,二十多层高,在长江对岸就能看到大楼白色的墙体,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着光,弋矶山在它脚下,倒像一只驮碑的石兽。这幢大楼是十几年前建的,建成后,山上的几栋旧建筑,除了一个设置了肠镜和X光室的三层小楼前还能看到病人排队,其余的都空置了。

上山有条水泥路,入口处是个仿古的牌楼,旁边有石碑,上面刻着“沐风花园”四个字。有人开车上去,在X光室前就停下不再往上了。俊青推着田玲往上走,有点吃力,她脱下开衫,系在腰上。

田玲耸了耸鼻子,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她们看到水泥路旁有用石板铺的台阶,隐约能看到好几棵栀子树。这个时候的栀子花开得最好了,小时候,我阿妈拿细线给我串一串栀子花戴在脖子上。田玲嗅了嗅空气,说道,天天待在病房,都闻不到新鲜空气了。

俊青把轮椅推到X光室前的一小块平地上,让田玲等她,她一个人上了石板台阶,走了五十多米远,X光室和水泥路被树木遮挡了,若隐若现,斑鸠在枝头上发出“布布谷”的叫声,让她想起陈家老坟,每到黄昏群鸟返巢,“布布谷”的声音被无限覆盖和延长,她竟觉得眼下这一只斑鸠有点不成势了。有座半身铜像立在一块四方的水泥地上,铜像高鼻深目,胸前挂着十字架,下面是刻着金字的大理石,俊青不认识英文,好在铜像有中文名字,她艰难辨认出“赫怀仁”三个字,“赫”她不太认识,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看下去:“赫怀仁(Edgarton Hart),1868~1913,1895年起担任弋矶山医院(原芜湖美以美教会医院)院长,凭借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品德,他迅速获得了当地人民的尊敬和爱戴,1912年夏洪水肆虐,长江堤坝被冲毁,赫怀仁医生一边照顾病患,一边指挥灾后重建,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最终因感染伤寒而不幸去世,年仅四十五岁。”金字下面又用红漆描了几个洋文:LOVE OF MANKIND。俊青自然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她对这尊铜像有种莫名的敬佩感,治病救人的医生,她是崇拜的。铜像下方有一个苹果,表皮已经起了皱,除此之外,还有几包仙贝和巧克力,几只蚂蚁在塑料包装纸旁爬动。

她找到栀子树,摘下五六朵将其中的一朵放到铜像上,然后回到田玲身边,把剩余的花放到她的膝盖上,田玲拿起一朵,嗅着那花,有灰色的小虫子跳出来,爬到她的胳膊上,痒酥酥的,然而她不敢拍虫子,怕伤到血管,只轻轻地拂了拂。

她们往前走了几百米,一条沿江建起的长廊出现在面前,俊青特地摸了摸,长廊是水泥的,表面刷了红漆,工笔涂了兰芝仙草的花纹,每隔几十米放了一些做成假山石形状的垃圾桶。长廊不是笔直的,而是沿着江岸曲曲折折展开,六月的江风吹到脸上还有一丝令人惬意的冷,湿润润的,让人想在肩上披一条丝绸的围巾,兜住一点江风。站在这边,能看到捞沙船在江面上缓慢移动。远处,长江大桥结结实实地蹲在那里,俊青想起,1997年芜湖长江大桥刚建起的时候,她才三十出头,方传茂也还没有生病,他们吃着晚饭,电视上放着长江大桥通车的消息,方传茂还说,过几天带你去大桥上转一转。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只有方传茂还是遗像上的那个样子。

田玲看着江面上的捞沙船,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她们看不到甲板上的情形,只是看着那船越走越远,后面就又有一艘船从远处驶了过来。

下辈子,我就当江边的风。田玲忽然说道,田亮对我说,你弟弟要找个伴?田亮的孩子们快读书了,我做姑奶奶的,没什么可以给他们,我看病的钱,都是他出的,他一个人赚钱养家,也艰难。你们要是觉得行,我不介意,葬在哪里不是个死呢,钱给到田亮就行,他们等着买学校边的房子呢。

你别想太多,没准能治好呢!除了几句干瘪的安慰的话语,俊青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江水拍打着长廊底部悬起垫高的地基,不时发出“啪”的一声响,不远处有几个老人在练太极拳,每隔十几秒,就有“啪”的一声拍巴掌的声音传来。他们两人却谁也没有再说话,江风吹过来,将田玲膝盖上的栀子花尽数吹到远方去了。

那天晚上,田玲疼得直哼哼,俊青按响了铃,护士来给她注射了一支杜冷丁,没过一会,田玲又让俊青按铃,护士又给她打了一针,告诉她,这是今天最后一针了。才晚上十点,日出还早,俊青不知道田玲要怎么挨过一整晚。

田玲是早上八点进的火葬场,阿爷一早给俊青打电话,山人选好了时间,傍晚五点半,趁天还有亮光,图个光亮。田亮要选最贵的大理石骨灰盒,上面雕着松柏,无论哪一种树,都是长寿的象征,又嵌了一副铜搭扣,上面挂着一把双龙戏珠纹鎏金锁。俊青一看价格,3999,再用手掂量了一下,太重了,从芜湖回老家,一路个把小时,她一个人不可能抱得回去。最后选了最轻的木头盒子,俊青承诺,回了老家,一定找山人换个体面的盒子。

阿爷交代“鬼不能过桥”,从芜湖回家,最快的方式是坐大巴,坐大巴要过长江大桥,按照山人的说法,田玲过不去,她只好选择搭轮渡过长江。她用白色的床单包好骨灰盒,好在现在搭轮渡的人不多了,没人在意她怀中抱着的东西。她上了轮渡,江风在她的耳边呼呼吹起,水声从甲板下传来,水的声音并不均匀,风大的时候,水“啪”的一声拍打着船底,风小的时候,水就汩汩地流着。她向远处望去,长江的水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无数的船只顺着江水,也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她问旁边的人,长江流到头是哪里。别人告诉她,大约是东海。那东海的尽头呢?是美国?人们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船行到江心,她能看到对岸师范大学门口的鱼跃龙门立柱,上面是一个镀金的圆顶,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光。不知道田玲有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师范大学。想到田玲,就又想起了俊明,高考失败后,他把墙上贴着的世界地图扯下来。或许这并不是俊明想要的!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不会回来害阿妈的。

她跑到船尾无人的地方,趴在栏杆上,看着船离对岸越来越远,船行过后,江面上泛起白色的泡沫,不一会儿,泡沫消失了,好像船从来没在水上行过一样。她直起身,打开骨灰盒,將田玲骨灰撒到了长江,来不及进入江水,骨灰就被风吹到远处了。那是一瞬间的事,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上岸后要用什么东西来代替骨灰,但她竟然觉得心里头涌现出一丝畅快,仿佛做了一件蓄谋已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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