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
墙壁粉刷一新。晨光照上去,是新鲜耀眼的白。地板像是刚打过蜡,反射出初秋时节特有的清朗柔和的光。妈妈拿着抹布,正细细擦拭客厅迎南的那面落地窗。爸爸则在淋浴间,按照她的要求,把卸下来的纱窗全部冲洗一遍。
我捡了只热好又放凉了的包子,对妈妈说,“不用这么着急,还有大半个月呢。”
妈妈忙得头也不回。
“事儿多着呢。到时候要贴双喜。窗户灰乎乎的,像什么样?窗帘还是春节洗的,也得卸下来重洗。”
对于下个月的婚礼,她显然比我紧张得多。
“你要肯听我的啊,不搞接亲那一套,也不用这么麻烦。”我说。
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身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帮忙,就少说话。”目光瞥到我手里的包子,又说,“你不知道再去热一下?睡到这个点才起来。去喊小陈起来吃饭。”
阿泽还没起床。我们是昨天深夜到的家。下班后,阿泽接上我,从我们工作的城市驾车三小时,回到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小城。这次回来,主要为了商议婚礼的一些细节。其实无非是迎亲队伍几点出发,几点到达这样的琐事,电话里就能沟通,但妈妈执意让我们回来一趟。她认为,这种大事,必须坐下来商量。
若按我跟阿泽的想法,挑一个周末,邀请亲友共聚一堂,吃顿饭即可。婚礼的目的无非在其社交意义,附着之上的那些礼节仪式,像极了幼年时的乡村庙会,闹哄哄的,毫无浪漫可言。这个想法遭到妈妈的激烈反对。
笑话,哪有姑娘不接亲就自己跑人家去的?这是要落人口舌的。这是她的看法。爸爸认为——他向来是个温和派,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中庸派”——他认为,有些风俗还是要遵从的。至于程序,可以删繁就简,毕竟是新时代了嘛。
我没有过分坚持。小城镇就是这样,格外在意礼节。很多时候,礼节比事情本身更重要。没关系,婚礼第二天,我跟阿泽就要登上远赴欧洲的航班,在那里,度过愉快的一周。那些迷人的古堡、岛屿和教堂,足以满足我内心浪漫的期许。
推开小房间的门,阿泽已经醒了,正歪在床头,翻一本封皮开裂的旧相册。这间房原是外公住的。外公一生俭省,搬来时,非把乡下老家的家具带着。床是绷子床,靠近床脚的褐色棕丝已断了好几股。枣红的五斗橱漆面斑驳,散发着经年累月旧衣物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橱面上搁着外公喝茶的白瓷缸和看报的放大镜。他过世后,这些陈设妈妈未作变动,唯有将床铺卷了起来。
我和阿泽确立关系后,偶尔回来,妈妈会早早把这张床铺好。阿泽就懂了。我睡自己房间,他睡小房间,一直如此——尽管我们早在半年前就已同居一室。同居的事,我自然没主动跟妈妈说过,但怀疑她隐约知道。她知道,但从不说破,这样就可以假装不知道。
见我进来,阿泽冲我神秘地笑了一下,招手叫我过去。他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是你吧?”我凑过去,是一张黑白家庭照。一座低矮的砖瓦房。外公的家。妈妈正抱着我,站在门前一株繁茂的泡桐树下,目光严肃。她是家中长女,十几岁时,母亲突然离世,留下小她两岁的妹妹,和牙牙学语的弟弟。几年后,外公因病内退,她顶职当了民办教师,又在那幢老房子里生活了五六年,直到遇见爸爸。
照片里的我几岁?分辨不出。说实话,要不是被妈妈抱在怀里,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我。头发稀疏,眼睛眯缝。丑娃娃一个。难怪阿泽偷笑。
“我看就这张翻拍一下,传给婚庆好了。”阿泽调侃道。
前些天,婚庆公司的人让我们提供一些晚宴时可以用上的素材,例如我俩的生活照,各自的童年照片,诸如此类。这次回来,有一项任务便是翻拍些老照片。
我反击道:“我漂亮照片多着呢。”翻了几张,很快遭到阿泽再一次的嘲笑。这本相册也是外公从乡下搬过来时带来的,存的都是些老照片。小时候,我性子野,成天在外公家漫山遍野地疯跑,皮肤晒得黝黑,配上短至眉上的运动头,实在是谈不上漂亮。几页翻过去,不是爬树摘桃的,就是下塘摸鱼的,没一点儿女孩的影子。
阿泽一张张看过去,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看不出你小时候挺皮呀,像谁啊?”
有那么几秒钟,我未作回应。一个模糊的画面在我脑海中转瞬即逝。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和一个脱口而出的答案。
留着运动头的我,倚在妈妈身边。对面的人问,你既不像你爸爸,也不像你妈妈,你说你像谁呢?我立刻用一种学来的小大人的口吻,洋洋得意道:像我舅舅呗,外甥都像舅——无数个茶余饭后,妈妈跟姨妈在一次次闲聊中,得出这个结论。若是往常,妈妈该瞪我一眼了。抢话,饶舌,都是要挨骂的。但这回我有把握不会挨骂。果然,妈妈宽容地笑了,笑容里有几分宠溺,又有几分无奈。“是挺像她老舅。”她说。
我笑着合上相册,说,“我啊,谁也不像。”
午饭很丰盛。妈妈进进出出,不停往餐桌上端菜。爸爸兴致也很高,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邀阿泽共饮。几杯酒下肚,话就多起來。女儿要出嫁了,他有些激动。一眨眼前,我还是他眼里的小姑娘呢。曾经有段时间——在我还小的时候——他对我未来的婚姻有过短暂的忧虑。如今,他显然对这个女婿非常满意。
阿泽不胜酒力,很快有了醉意。我劝他们少喝点,爸爸嫌我扫兴。我说:“别光顾着喝酒,正事不谈。婚礼来宾你们都请过了吧?”
爸爸说:“你就放宽心吧,电话都通知到了。”
我又问:“都通知了?”
爸爸没作声,瞄了眼妈妈——她正专心致志把一块肉从筒子骨上剔下来,像是没听见我们说什么。他又瞥了眼阿泽,随即端起杯,把剩下半口酒嘬进去,说:“吃饭吃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谈。”
饭后,妈妈把碗碟往厨房里收,我跟进去帮忙。爸爸凑过来,提议让丫头陪他出去转转。我有些惊讶。通常,他只会叫上阿泽,好“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去。妈妈听了,什么都没说,只叫我把垃圾带上。
临出门,我们换鞋时,她又突然从厨房里出来,急匆匆走到门口,压低了声说,“他要是不来便不来。犯不着求着他来。”
屋外秋光正好,天蓝得通透。楼下的几株早桂已静静开放,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香气。爸爸点了支烟,说了几句“天气真好,不冷不热”之类不相干的话。他在酝酿如何开口。老一辈的事,需要小一辈插手,他大概也觉得挺没意思。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猜到了。自从两年前那次不欢而散的家庭聚会后,我们同舅舅一家完全断了往来。彼此的近况,全靠姨妈一张嘴传来传去。我的婚讯,姨妈想必早已传到了舅舅耳里。但他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恭贺,更没有询问婚期。
爸爸说:“你妈呢,赌着气,不肯主动开这个口。”
我心想,那是自然,换我也不愿意。
两年前的那次聚会,是舅舅主动牵头,说年关将近,一家人聚聚。起初,妈妈并不乐意赴宴。舅舅委托姨妈从中斡旋。姨妈劝妈妈:“算了,老头子都走几年了,何必怄这口气呢?”
姨妈说的是外公。
早些年,外公一直住在乡下老宅,靠着舅舅过。农村都是这样,老人靠着儿子过。有一年,妈妈突然把外公接来与我们同住。那时,我们一家还住在爸爸單位的筒子楼里,五十平的小套间。妈妈在我的小房间挂了层帘子,我住里间,外公住外间。
“乡下那么宽敞,外公为什么不住?”我问。妈妈冷着脸不说话。住了一阵儿,我知道了原因。外公饭量大,早晨醒来就得吃饭,不然饿得心慌——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是糖尿病人的典型症状。他醒得早,起来到稀饭锅里满满舀上一碗。厚厚实实一碗捞走了,剩下的就稀了。等舅舅一家起床,舅妈喝了口稀饭汤,说:“人家老人都是心疼小的。咱们爸爸可真是顾嘴,也不怕孙子稀汤稀水的喝不饱。”她声音挺大。舅舅一言不发。外公坐不住,站起来去了里屋,舅舅也没有跟进去。这种零零碎碎的事多了,外公待不住,干脆搬了出来,在我家和姨妈家轮换着住。几年后,我家换了三室的房子,外公便常住下来。
事情本该就这么过去了。家家都有这样的事,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几年前一个冬日的清晨,外公下楼遛弯,踏空了一步,摔在过道。那天很冷,楼梯间空荡荡的,没人发现他。等发现时,没能救回来。妈妈很内疚。
她内疚,于是反复在心里推演其他可能。如果早点发现呢?如果那天没去遛弯呢?如果不用爬那该死的楼梯呢?想得多了,压在心里的一些情绪便再度翻涌起来。她觉得,如果住乡下老宅,外公就不用爬楼梯。不用爬楼梯,他就不会摔这一跤,更不会死。
她把这个想法在姨妈那儿哭诉了一遍。外公的葬礼上,她又当着旁亲的面,将这些话朝着舅舅那儿砸过去。
“这些年,你对爸爸尽过什么孝?”妈妈指着舅舅鼻子,“你叫他连自己的家都住不下去啊。”
舅舅回她:“老头子靠着你住,退休金都落到你口袋了,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之后,两家人除了每年祭祖时相聚,很少再走动。
姨妈劝妈妈,就这一个亲弟弟,还能一辈子当仇人?她希望妈妈和舅舅能趁这个饭局,握手言和。姨妈说,既然舅舅主动递橄榄枝,不如就借坡下驴,算了吧。聚会如期举行,却没能按姨妈的心愿,走向其乐融融的结局。饭吃了没两口,舅舅开口让妈妈帮即将职校毕业的表弟谋个工作。之后,三句话不投机,又是大吵一场,甚至把姨妈也搅和进去,最后闹哄哄收场。找工作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爸爸吐了口烟,说:“他到底是你舅舅。你婆家要是问起来,娘家就一个亲舅舅,怎么婚礼都不来参加呢?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爸爸的想法是,他跟妈妈不出面,由我和阿泽两个晚辈去给舅舅送张请柬。这样一来,既顾全了面子,也尽到了礼节。我犹豫片刻,答应下午就把请柬送去。
我已经有些年没回过老家了。外公在世时,偶尔陪他回去转转,见见乡邻。他一走,就没了回去的理由。一路上,我领着阿泽七拐八绕的,竟开错了几次路,迟迟找不对地方。
等遥遥看见粼粼一片水面,我才放下心来。那是本村的水库。小时候,我觉得它简直像大海一样宽阔,现在看来,不过小小一方天地。四五岁那会儿,我曾偷偷溜进水库游泳——准确地说,是舅舅领着我偷偷去的。那时候,乡下还没有游泳圈这样的洋玩意。舅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猪尿泡,吹得鼓鼓囊囊的,系在我胳膊上。他潜在水里,托着我的肚子,任我在水里扑腾。那时,舅舅十七八岁,正在镇上一家汽修铺当学徒。
车开到岔路口,水泥路边缘立着一间简陋的蔬果便民店。原先雪白的外墙经雨雪和灰尘的多年侵蚀,变得灰扑扑的。我记得刚开业那天,门前燃了长长一串炮仗,村路上噼噼啪啪顿时开满了猩红色花穗。舅舅整个人喜气洋洋,外公也挺高兴。虽说早前有些不快,但这最小的儿子波波折折终于置了业,未来有一份依仗,做父亲的心中总是宽慰。在此之前,舅舅已换过了不少行当。起初干汽修,尔后盘了辆二手面的跑客,接着又跑过一段时间长途。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企业做水电维修,包两餐,交五金,至于工资,用他自己的话说——“饿不死也撑不伤”,自然也没干长久。妈妈说他总是想“一锹挖个金娃娃来”,这间便民店,她看恐怕也开不长久。出人意料的是,一去近十年,这间店倒一直开下来了。
我抵在玻璃门上使劲儿往店里看。四排货柜,两节柜台,都还是老样子,舅舅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坐在柜台后面斗地主。我让阿泽往老宅的方向开。
村路狭长。一路上,冬青树的枝叶不时划过车窗,发出沙沙的声响。葱郁的叶片间,藏着一串串翠绿的小果,掉在路上的几颗,被车轮一压,发出噗噗的爆裂声。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阿泽,“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竹炮?”
“竹炮?鞭炮?”
“不是,是一种用竹子自制的弹丸工具。”我告诉阿泽。
细竹取中通一截,两端塞上冬青树的果子。找一根长筷,削至刚好能塞进竹筒的粗细,从一头把果子猛地捣进去,气压就会把另一头的果子弹射出去,可以用来打鸟。
“你小时候好玩的东西倒挺多。”
“我舅舅给我做的。”我說。
在他给我做的那些玩具中,这算最简单的一个。手枪、竹蜻蜓、木头车……我能想到的,他都能给我做。而只要我想要,他都愿意给我做。隔三岔五,我都要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我的新玩具。直到他进城打工,我才失去炫耀的资本。很多年后,我看到那些价格昂贵的手办,总会想到,小时候舅舅就给我做过这些,做工一点儿不比这些差。
阿泽听我谈起这些,神情有些惊讶。我明白原因。我曾经淡淡地提过,我们与舅舅一家关系并不好。我和他恋爱这几年,舅舅也确实鲜少出现在我口中。我庆幸阿泽只是静静倾听,没有发问。如果他问,你不是不喜欢你舅舅吗?那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汽车驶近老宅,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手捧茶杯往外张望。大概以为我们只是过路人,抬脚欲往屋里走。直到小车缓缓开到那棵泡桐树下停住,他才疑惑地走过来。
“你们找谁啊?”他问。
我下车走过去。“舅舅。”我喊了一声。他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收住了。
“安安来了啊。怎么今天想到来我这儿。”他的语调里有一丝矜持,一点防备。
我告诉他下个月的婚事,今天是来送请柬的。听了这话,他整个人舒展开,脸上露出松快的笑。
“快进来坐。”他招呼我们,随即朝屋里喊了两声,“小姜,小姜……安安来了,小陈也来了。”隔了一会儿功夫,舅妈从楼上走下来。外公搬走没多久,老宅翻新,盖了二层小楼。
“哟,安安来了嘛。稀客稀客。”舅妈说。
“你快去捞只老母鸡,晚上杀了煨汤。”舅舅对舅妈说。
我和阿泽赶紧推辞,告诉他们晚上还有别的安排。
“外甥女多会儿回来一次,一定要吃个饭再走。”舅舅说。
舅妈换下拖鞋,穿了双胶鞋,往后院去了。我问舅舅,小卖部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他说今天没什么生意,干脆早点回来。平日里,生意冷清,只有逢年过节能多赚点。
“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些老的在家,能买什么东西呢?”他说着,手往路对面一个破败的平房一指,“那户的老丁头上个月刚死。往年,他每个月都要在我这儿买五斤冰糖磨牙。这一死,以后又少一个进项。”
他絮絮不停地说,我含含糊糊应着。
他的话里有一种我不喜欢的气息,就像他原先洁白的牙齿上,如今浸染的烟渍一样,刺眼,浑浊,让我本能地避开目光。我希望他能说点别的什么,说说往日的时光,那些我熟悉的岁月。
我说,“舅舅,刚刚我路过水库,想起小时候你带我去游泳,拿猪尿泡给我当泳圈。”
舅舅一愣,噗哧一声笑了,“这你都记得?那一回,我被你妈骂个半死。早知道就不带你去了。”
我也笑起来。那天,我手忙脚乱一通扑腾,没一会儿就把那个猪尿泡给捣破了,呛了好些水。回去后,妈妈气得直跺脚,骂舅舅太荒唐,尽耍些小聪明。
聪明。小聪明。在我小时候,这两个词总是轮番从大家口中出现,用来评价舅舅。有一年,他把修理铺报废的摩托车发动机装在他那辆二八大杠上,颤悠悠从镇上骑回村里。村里人都凑过去看热闹,说,这小子倒挺聪明。可一眨眼,大家话风又变了。农活也干不好,家畜也养不好,光有些小聪明有什么用呢?爸爸的评价略有不同。爸爸说,“你舅舅那不叫聪明,叫聪明过了头。”
那是我们家刚换了三居室时,临近装修,舅舅主动请缨,要承担水电活儿。他说,“这些我都能干,何必雇人多花冤枉钱。”那之后他起早贪黑,搭进周末,十来天就把水电布好了,确实省了一笔花销。妈妈很高兴,不为钱,为了这个弟弟。但很快,舅舅言语里便流露出另一层意思——省下的那笔,于情于理该犒劳他。最后自然是给了钱,且不比雇别人的少。
“也不能怪他。”妈妈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说完,像是对爸爸解释,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补了句,“再说,给外人不如给自家弟弟。也就这么一个弟弟。”
就这么一个弟弟。这句话,如同一条金科玉律,一柄尚方宝剑,在漫长的岁月中,一亮出,便足以斩断那些丝丝缕缕,晦暗不明的情绪。爸爸哼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聪明过了头。”
聪明过了头。聪明过了头。可我曾经那样笃定,舅舅就是聪明。我甚至一度认定,没人比我舅舅更聪明。
我记得有一年水库开闸,好些鱼随巨大的水流冲向水田和河洼。村里人一窝蜂脱了鞋下河摸鱼,舅舅却不去。他站田埂上观察了一会儿,领着我往上游走,寻觅到土坝上一小处豁口,在那儿守株待兔。那天,我们捉到一条两尺半长的鱼王。
我问舅舅,“你记不记得,当时它尾巴用力一扫,把你小腿肚都打青了。”
舅舅眯了眯眼,“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本来也忘了。”我说,“一回来,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
他听得津津有味,笑起来道:“看来我年纪大了,记性差喽。还记起什么好玩的事了?”
还有什么呢?我犹豫了。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聊天了。气氛如此融洽,舅舅看上去那么兴致勃勃,好像往昔所有的不快都在这样一个晴朗秋日的午后,消散在穿堂而过的风中。
我说:“舅舅,我一直想跟你聊聊我快十岁那会儿,咱俩一起谋划的那桩大事。”
舅舅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哦,那件事儿啊。”他的语调,像是给一个故事开了个头,停顿片刻,好细细往下说。可一句说完,久久没有接上下一句,只剩令人难熬的沉默。这沉默让我懊悔。
我说过,舅舅曾外出闯荡过几年。那是我最失落的几年,再也没人陪我玩,也没人给我做玩具了。可没过两年,舅舅又回来了。据说,是在外面惹了事。具体什么事,妈妈跟姨妈不当我面说。我也并不在乎。舅舅回来,我开心还来不及,管他惹了什么事。
回来后,爸爸托乡政府的人帮忙,为他在镇上的国营花炮厂谋了个差事。那时,我已上小学三年级,可一到周五,还是爱往外公家跑。有一天,我在哪儿都找不到舅舅的踪影,便往我们常去的后山跑。后山也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有竹林里隐约传来刺刺啦啦的动静。我寻着声钻进去,看到一小束火焰正扑哧扑哧从炮筒里蹿上来。舅舅看见我,先是很惊慌,随即问,“好看不?”“好看。”我说,“可是你怎么在这儿放烟花呢?天还没黑呢!”舅舅说,他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谁也不能告诉。“我爸妈也不能告诉?”“不能。”“好!”我爽快地答应了。舅舅说不能说,那就不能说。
舅舅说,他要自己做烟花。花炮厂里的活儿太简单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要做那种能变出图案,变出花纹的烟花。等他学会了,就不用领着花炮厂那点死工资,可以自己出来做生意啦。到时候,肯定有人抢着买。“可是你拿什么做呢?”我问。舅舅说,工厂一天忙下来,工作台上会剩下不少废弃材料,他可以偷偷带回来用,药品剂啊,金属粉啊,亮珠啊……那些词,我听不懂,但我很兴奋。舅舅要做出能开出花朵的、能变成动物的烟花来了,这可了不得。等做出来,我在同学面前该怎样炫耀是好呀!
那之后的几个月,我殷勤充当舅舅的助手,热切盼望每一次实验。每一次,都有新的进展。光会闪了。花会动了。有一天,舅舅说,今天这个如果成功的话,可以盘旋一圈,像眼镜蛇那样。我兴奋地守在一旁。舅舅点燃火信,火花哧的一声燃起,几秒的功夫,它果然像眼镜蛇那样绕起圈来,可绕着绕着,蛇头突然调转方向,往我这里袭来。
我觉得太阳在我右眼中燃烧,转瞬熄灭。
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我被圈在家里静养。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就是从那时变了性情,从一个野丫头,变成文静的姑娘。
最初一个月,右眼看不清东西。倒不是完全的黑暗,怎么说呢,像是世界下了一场很大的雾,所有风景都在雾里。每过去一天,雾气消散一点。直到有一天,医生说,没多大问题了,不影响正常生活。眼球上留了一个小小的疤,但除了检测仪那端的医生,肉眼看不出来。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听见爸爸跟妈妈窃窃私语:怎么办呢?就算不影响学习,以后怎么嫁人呢?
我可从没考虑过嫁人这件事,但我很害怕。害怕的缘由很复杂。一部分是害怕我从此要变成独眼龙了,还有一部分是对我和舅舅的秘密暴露了的担忧。这下舅舅要被妈妈骂死了吧?他的计划还能继续下去吗?
妈妈有没有骂他,我不确定。想必是骂了。因为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妈妈不准他来。等他再次出现在我家,是我的右眼渐渐能看清东西之后。他一来,我得到确认,他的宏伟计划确凿无疑破了产。
事故发生后,他抱着我一路狂奔到镇上的卫生所。医生询问情况时,他竟慌张到忘记为自己编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医生知道了,很快其他医生也知道了,可以料想,所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花炮厂的人也知道了。本来,事情也不该闹那么大,但我后来才知道,他带回来的那些所謂边角料,远远不止是边角料。妈妈出钱出力,总算把事情摆平。爸爸作为介绍人,也弄得灰头土脸。他对妈妈愤愤道:“以后你弟弟的事儿,少叫我掺和。”
我忽然醒悟,妈妈为何执意叫我回来。心里赌了气的人,大概不止她一个。而她那一通“他要不来便不来”的话,恐怕,也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谈话戛然而止。愉快的情绪消失了,气氛变得窘迫。舅舅干咳了两声,目光落向地面,一会儿又飘到门外。我急于打破沉默,想解释点儿什么。“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我想这样告诉他。我提起这件事,没有一丁点儿埋怨或挖苦或嘲讽的意思。恰恰相反,那是我少年时期做过的最绚丽的梦,最盛大的冒险。我曾经充满期待和希望,而今想起,只觉得伤感。可我又能解释什么呢?他又能相信什么呢?他只会觉得,我是在提醒他,提醒他曾经的失败和荒唐。
我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我没法儿开口。
舅妈从后院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篮子,里面有十多个鸡蛋。
“鸡都飞树上去了,不好逮。我收了点蛋回来。”她说。
舅舅愣了愣,站起身来,说,“我去逮。”
我起身拉住他,“你就别忙了。”我说着,从包里掏出请柬递过去。
他伸手接了,感慨道,”外甥女都结婚喽。”迎着光展开,他念起那排精致的墨色花体字:“新世纪大酒店,有派头。还是安安有出息啊,飞走了,飞到大城市去咯。咱们康康要能学学他姐姐就好了。”
舅妈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咱们家康康也不差呀。问题是,没人肯帮,没人肯扶呀。”
她还在为上一次爸妈没有帮忙的事而记恨。
姨妈费心张罗的那场饭局进行到一半,舅舅起身敬酒。他有些醉了,端着酒杯泼泼洒洒走到妈妈面前,说,“大姐,我算是从小被你带大的,我敬你一杯。”
妈妈听了,表情松动下来,也端杯站起身。
舅舅一口干掉杯中酒,说,“大姐,康康眼见着要毕业了,到时候要请你们帮帮忙。”
妈妈愣了愣,低声说了句,“哦,是这么回事。”
舅妈在一旁帮腔,“是啊大姐,康康的工作,就全靠你跟大姐夫了。”
妈妈的酒杯迟迟举在胸前,“我看吧,能帮就帮。”
舅舅又说,“大姐,我可就指望着你了。你是我们家命最好的。你命最好,你就多帮帮我们,多帮帮你侄子。”
妈妈皱了皱眉,按捺住不快。“没人天生命好,“她说,“日子是要靠自己过的,哪有人躺着就能吃上饭?”
这句话触了舅舅的霉头。
“大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舅舅的语调上扬起来,“谁家诚心不好好过日子?我有你那个日子,我也想好好过啊。你要不是顶了爸爸的职,能端上铁饭碗?能嫁给我姐夫?能当上城里人?”
姨妈红了脸,慌忙打断他,“三弟,我看你是喝多了!瞎说些什么!”这倒是提醒了舅舅,他不顾姨妈阻拦,接着说道:“爸爸内退那会儿,我还小,可二姐不就小你两岁吗?她就不能顶职,不能嫁个城里人?大姐,你一向霸道惯了,这个家,谁不让你几分……”
妈妈把酒杯狠狠往桌上一掼,身子发抖,“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的东西!”她指着两弟妹的鼻子,细数起一件件往事:舅舅开小卖部,她偷偷塞了钱;姨妈家女儿上不了大学,她到处托人找关系;外公晚年全靠她一个人赡养。一桩桩,一件件,说到最后,竟不争气地哭起来。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声称从此跟这两个人不再来往。姨妈一通通电话打过来,她一通通掐掉。等终于接通了,几场眼泪一流,几句心窝子话一掏,倒又和好如初了。也许姊妹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只是自那以后,原先就不热闹的家族微信群更加静悄悄了。姨妈偶尔会发些养生保健信息,爸爸时常转发几条国内外新闻,而舅舅从不说话。舅舅不说话,妈妈自然更不说话。她被她最疼爱的这个小弟伤了心。她有权不说话。
想到这些,想到舅妈话里的语调,我突然觉得我也该端起架子,摆出姿态来,便客套地朝他们笑了一下。
“路途还挺远的。你们看时间吧,有空就来玩,没空也没关系。”
舅舅原先正翻来覆去细细把看那张请柬,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
他合上请柬,“有空就去,有空就去。做小生意啊,一天都离不得人呢。刨一天土,吃一天食,不比你们哦。”
说着,他又笑起来。那是不同于先前的一种笑。妈妈说,“你舅舅跟小姜结婚之后,就学会了假笑。”但我不觉得那是小姜舅妈那样的假笑。他的笑不知怎么,让我想起四五岁那年,那只瘪了的猪尿泡。舅舅背着我往家走,我扭过头去看,那只猪尿泡像一块污浊的塑料泡沫丧气地漂在水中央,气还没漏完。等再走上一截,我回头看时,它已经不在了。
我真希望,我不用这样跟他说话,他也不用这样笑。
我示意阿泽起身告辞,舅舅客套了几句,没再挽留。
汽车缓缓驶离老宅。天色将晚,一抹浓重的阴影沉沉坠下,逐渐淹没身后的屋顶和树梢。倒视镜里,舅舅的身影立在屋门口,即将被周身的夜色吞噬。我突然非常难过,像是有一部分时光,随着我的离开,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身后。而下次回来,它们将早已消逝在此时的夜色中了。
我原以為,我们回去后,妈妈会打探舅舅的反应,或是舅妈的态度。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她给我们开门,淡淡说了句,“回来了啊。”好像我们只是出门兜了个风,散了场步。
很快,我们把婚礼当天的行程安排、酒店住宿、晚宴程序挨个敲定下来。宴会厅门口设迎宾台,我对妈妈说,“过几天,你要把来宾的具体名单给我。到时候,得把这些名字做成席位图,挂在签到台那儿。”
“要具体的人名字?”妈妈有些意外。
我向她解释,这样一来比较方便。宾客到了,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坐哪儿。
“哦,知道了。”她应了一声。
隔了几日,我打电话问她名单整理好没有。她有些不耐烦,说,“急什么,不是还有半个月么。”
我有些不开心,“婚庆公司那边催了几遍了,制作还要花时间呢,你得赶紧给我。”
她开始质疑席位图的必要性,“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要把人名字全写上去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我觉得莫名其妙,那么多繁文缛节她都坚持照做,这点小事倒嫌麻烦了?
“万一有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呢?”她语气很不好。
“来不了就空着好了呀。能有几个临时来不了的?”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那要是有人临时要来呢,你叫人坐哪儿!”
我愣了片刻,旋即领悟过来。
我赌气道,“妈妈,请柬我们送到了。他要是不来,那也没办法。”
妈妈不吭声。听筒里传来深深的吸气声,再开口时,她的嗓子有些哑。
“我最近,老梦到你外公外婆。”妈妈用缓慢的语调说道,“老梦到我们姐弟三个小时候。”
“那时候多苦啊。你外婆走得早,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烧柴煮饭,出去割猪草。你舅舅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要去给我背篓子。他那时候才四五岁。”
妈妈结婚那年,舅舅刚刚初中毕业。他跟妈妈讲,他不想接着读书了,想出去闯闯。妈妈觉得,他哪是不想读书啊,他从小学习就好。他只是不想成为负担,让姐姐在姐夫面前跌份——刚结婚,上头养老的,下头还要养小的。
我听着这些话,脑海里闪现着一幕幕舅舅的模样。他骑着装着报废马达的二八大杠跌跌撞撞进村的样子,他领着我在浩渺的水库里扑腾的样子,他偷偷摸摸点燃自制烟火的样子。我的舅舅,那个性情快活的舅舅,那个把我举过头顶,骑在他脖子上的舅舅,他曾有过那样深沉的心思吗?
如果有,他无疑失败了。
那次饭局后,爸爸跟小姑闲聊,提起这件事。小姑说,“他也真开得了这个口。”我坐在一旁,爸爸用眼神示意小姑别多话。小姑没领会,又说了句,“看我嫂子挺能干的,怎么这个弟弟,扶不起。”
也有一种可能,妈妈口中的牺牲和放弃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解读。那个快活的少年,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而已。但妈妈需要这样想。她的弟弟,永远是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破晓前的田野里,帮她背篓子的小男孩。这是属于他们那一代手足间的羁绊,我和阿泽这样的独生子女,大概永远理解不了。
我柔声告诉妈妈:“放心吧。只要来,都有地方坐的。”
那剩下的半个月,每天都在忙乱中度过。琐事纷至沓来,虽说婚礼是删繁就简地办,事情还是多得出乎意料。礼服、车辆、菜单、喜糖……一件接一件抛到跟前,让人一刻不得消停。等事情总算忙得差不多了,天又突然开始下雨,雨势不小,连绵不断。这让妈妈很焦虑。下雨天办大事,主人客人都不方便。何况,我们这儿有句俗语:请客下雨,主人小气。妈妈可不愿被人说小气。
雨淅淅沥沥落了一周,在婚礼前夕突然止住了。此后天空逐渐放晴,等到我回去那天,已是个万里无云的大好秋日。
“好兆头,”妈妈很高兴,“天公作美,明天肯定顺顺利利。”
一早,大家就忙着贴双喜,挂气球。下午,姨妈也来了。她捧着一套鸳鸯戏水的床上四件套,要亲手帮我铺上。妈妈把换下的旧床单抱出去,说,“你们俩铺吧,我一会儿先去准备晚上的饭菜。”
从一进门,我就看出姨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果然,妈妈一走,她立刻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声问:“你去送请柬,你舅舅怎么说?”
我就猜到她要问这事儿。我说,“没怎么说,说有空就来。”
姨妈说,“依我看,你劝劝你妈,让她亲自打个电话再请一遍。你舅舅他要面子。”
我没搭话。
“主要你那个舅妈……她肯定不让他来。”
“姨妈,舅舅有手有脚,他要来,自然会来。”我迅速回道。
见我这样说,姨妈便不再说话,默默把一个枕芯塞进大红色枕套里,拍软放下。隔了会儿,她又忍不住念叨起来,“一个家里啊,要有个能干的女人。说起来,也怪我跟你妈妈。当初,人家把小姜介绍过来时,我们都觉得姑娘挺好,哪知后来这个样子呢。你舅舅啊,要是有个得力的女人帮衬,日子也不至于越过越窝囊。”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姨妈,你不能什么事都怪到女人头上。”
姨妈被我戗了一口,停了半晌。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想想懊悔。当初,要是就由着他跟那个女的过,说不定过得也不差。”
我顿住,抬起头,“跟哪个女的过?”
“你那时候还小。你舅舅当初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跟一个女的好过……”
那个女的。姨妈和妈妈口中那件荒唐事里的另一个主角,比舅舅大八岁,离过婚,有个三岁的孩子。她开了间电器修理行,舅舅在那儿打工,日久生情,两个人住到了一起。妈妈去探望舅舅时,撞破了这件事,勃然大怒。她是长姐,不能因为母亲早逝,就让弟弟做这样有辱门风的事。她把舅舅绑了回来。字面意义的绑了回来。
“后来那女的找过来一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被你妈给挡回去了。其实照我看,她面相挺和善,性格肯定比你这个舅妈要好。自己做生意,也是个能干人。照你们这些小年轻的说法,离婚也不丢人,是吧。最差就是帮着她养儿子呗……”
剩下的话,我没有听清。几个字攫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绑着回来。我想像不出一米六不到的妈妈怎么能把舅舅綁回来。或许,画面里还有别人,爸爸,姨妈,姨父……他们一起,同心合力,把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绑”了回来。也许还得匀出一个人来,好拦住一旁披头散发、拚命挣扎的女人。哦,对了,画面里还有一个哭泣的孩子。那个被绑回来的男人后来想过逃跑吗?还是逃跑过,又失败了?在他以后的漫长岁月中,会经常想起那个女人吗?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等我回过神来,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边。姨妈瘪瘪嘴,赶紧噤了声。我没有说话,也不敢看她。我等着她说点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她轻轻走过来,弯下腰,把崭新的床单抹抹直,每一道褶皱掸掸平,四角仔仔细细塞到床垫下面,又轻轻出去了。
婚前的一夜在静默中度过。凌晨四点,我便被伴娘叫醒了。此后,便一直忙忙乱乱。这期间,不停有客来访。他们敲我卧室的门,要进来看看新娘子。女人们飞速打开门,旋即把门死死关上。等阿泽一到,这扇门就会成为最严防死守的关卡。不要够红包,女眷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姨妈也来了。她从门缝里漏出头,钻进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侄女儿今天真漂亮。”说完眼圈红了,有些动情。是喜悦的动情。昨天令她懊丧的事,已留在了昨天。
我问,“大家都来了吗?”
姨妈说,“你姨父一会儿就来。”说完又压低了声,“你舅舅也来,他说等下午关了店直接去参加晚宴。”
妈妈正背对我,迎窗坐着让化妆师弄发型。姨妈又走过去,附耳边轻言轻语几句。透过背影,我看不出她的情绪。
车开到新房,又是一通笑闹。午宴过后,马不停蹄去拍外景。等好不容易捱到晚上,站在宴会厅门口迎宾时,我跟阿泽早已疲惫不堪。我的脚后脚跟被新鞋磨破了皮,阿泽的衬衣从前胸湿到后背,我俩的脸颊和发丝上尽是些亮晶晶的彩屑——城里禁燃烟花炮竹,伴郎们便买来了礼花炮充数——被汗水一浸,显得脏兮兮的。妈妈倒是一直精神抖擞的样子,腰背挺得笔直。她的脸上笼着一层愉快的疲惫感,像是登山人攀至山顶时,脸上会有的神情。也许早在这一个月前,甚至早在我出生那天,她就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晚宴时间定在六点三十八分,图个吉利。宾客陆陆续续到来,等到了六点五十八分,人还没来全。又一次延迟了二十分钟。等到七点十八分,不能再延了。但主桌上还空着两个座位。主持人跑来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开席?”我看了眼妈妈。妈妈语气平静,“现在就开吧。”
我让两个伴娘填了那两个位置。
像所有的中国式婚宴一样,晚宴按照相似的流程进行着。主持人开场,双方父母上台,新郎新娘祝辞。参加过了无数场婚礼之后,无需彩排,我们就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此后,表演,互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到了九点左右,宾客陆续离席。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一天算是顺利结束了。
剩下几桌气氛热烈,几个贪杯的你斟我酌,没有结束的意思。阿泽被他的大学同学捉了去,正被起哄左一杯右一杯干着。我找了个舒服的软椅坐下,脱掉磨了一天脚的鞋,闭目小憩,等待最后的散场。
我是被手机震醒的。
姨妈发来一条语音:“你快到咱家微信群里去看看!”她的声音透露着热切。
我尚未从倦意中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翻找起那个沉寂已久的微信群。一天未用手机,信息列表里,满屏的“未读”。朋友发来的祝福,同事送上的贺喜,我划拉了许久,终于找到“欢乐一家亲”的字眼。
舅舅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哦,不是照片,是视频。
点开,漆黑一片。有狗叫声。是乡下的夜。他发这个做什么,发错地方了?我疑惑着,犹豫要不要关掉。就在我准备关掉视频的那个瞬间,一束光突然出现,点燃漆黑的四野。一颗流星般的光点随着尖锐的哨声迅速蹿入天空,在泡桐树的上方迸裂。无数条美丽的弧线在夜幕中四散,如缤纷的落英,斑斓,迷离,绚烂。它们照亮静默的房屋,照亮远处的山林,照亮我扑面而来的记忆。每当我以为一切要归于沉寂的时候,另一束又再度燃起,升空,绽放。一束。再一束。又一束。
我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在人群中寻找妈妈的身影。我小跑着,穿过人群,来到她身旁。她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烟花一朵朵绽放。见我来,她悠悠说了句,“这么多烟花,要不少钱呢,可要让他心疼一阵儿了。”她说着,目光却牢牢钉在屏幕上,一秒都不移开。
我没有停留,转身往厅外跑。人群纷纷避让。我一路跑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我停住,贴近,踮起脚,极力往远处看。窗外,城市灯火灿烂。在最遥远的北面,那片黑森森的夜幕中,我仿佛依稀看见明灭的烟火,正缓缓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