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昕
她的脸倒陷在柔软的透气孔里,地板上马赛克发白,落一朵模糊的灯影。后背抹开一层油,有手从后颈一路游走到肩胛。“放松”。她深吸一口气,像无数曾躺在这张垫子上的人,以呼吸和咬牙劝自己享受。百千种气味窜入鼻腔,哪个主妇刚送完小孩,蹭掉一层清晨的粉底。还有泪迹斑点,以伤感的湿气唤醒她。婉佳不知该如何做表情,幸好趴着,剩一张背紧绷。
手走至哪,母亲都耐心向她解释。每一处经脉和穴位,多少能说出点道理,也是顾客常来的原因。这里淤堵,母亲用力推过一块,骄傲地验证。催促几次,母亲要她翻身,婉佳才不情愿地扯过浴巾。
“没什么好害羞的,我摸过多少。”胸部擦过油,灯下溢出淡黄的阴影。母亲按出她的增生,凹陷和疼痛。她解释道布洛芬有奇效。前日来个客人,也是这样,母亲接过忽又停嘴。真像做生意。
大多时候,是母亲问,婉佳答,极力把错失的补回来。谁家新婚,小日子如何;小孩上了大学没有,找怎样的工作;邻居装修好了吗?哪家别墅推了重建,盖至第几层,母亲都没有放过。至于外婆和舅舅,她更关心前者。听闻外婆身体健朗,只偶尔和舅妈争着与妹妹睡觉,母亲笑笑,不管。舅舅待我很好,婉佳补充。
身上的手指忽然松下去。母亲道,你最有出息。
直至母亲去台湾,她一直觉得母亲是个话很多的人。生父好赌,欠钱便跑。债主寻址找到她们,母亲好言将那人劝走,半夜就收拾东西,婉佳听到整晚的嘁嘁喳喳。隔日清晨,母亲挂着两个青暗的眼窝,带着她搬家,电话也跟到新住所。她朝四壁痛骂,怨外婆把自己带到城里,否则也不会遇见这半癫趴的丈夫,宁愿在家种一辈子的田。
婉佳牵着弟弟,就坐在床头听,絮叨久了谁都不信。老家野地荒芜,再没有生命长出来,他们不担忧,只等哪一天政府征用,能多算几亩。虽说土地踏实,反倒靠不住,走人生路得问天公,舅舅四十来岁,仍在等签证的机会。舅妈照古法把小孩养大,大到可以送出去。临行前,家里人各给婉佳包了九百九十九元,不能再圆满的意头。她拍拍表弟,像在盖章承诺,“姐姐之后带你出国,好不好?”祝福纷至如过年。“好好学习。”她又叮嘱,大家笑完,不再当回事。
母亲是第一个从家里走出去的人,领着刚置办的二十八英寸行李箱,正像去旅游。外婆一袋袋地盛紫菜和蛏干,分量轻巧,不解过重的乡愁。大家都知道,若不是很快回来,就是一直不回来。十年间,故乡的遗货所剩无几。
怎么在台湾做起按摩,婉佳没有问。她渐渐与母亲的力道磨合好了,每一股肌肉,拧开酸楚后,有释怀的痛快感。她原本惊讶有人以痛为乐,现在也有点明白了。好风凭借力,母亲以此替外婆买下三室一厅的小区房。
起身,婉佳猛然意识到,这张按摩床或许是屋子内最舒适的地方。母亲布置简单,除了必须盖住餐桌的刻痕而铺就餐布,不作别的装饰,随时为搬走。
“你一个人住吗?”母亲把毛巾哗地展开,用力来回抖动。
她不是看不见,阳台挂着一条男士内裤。
母亲约她每周末下云林。婉佳露出为难的表情,母亲紧着说:“两周一次,两周一次好不好?”眉头拧在一起,就像体贴地问候她,力度够吗,疼不疼?
她还是在周日晚返台北,与许多迟迟不愿离家的人,一同挤在车厢中段。蓝色格纹的老式座椅,不时会被后座的小孩蹬腿踢醒,邻座传来压低的报站声。她透过圆弧的窗,看见一栋发光的高幢建筑,想那會不会是101。
台北101,那是母亲刚到台湾不久,和她通话时说到的地标建筑。在地图上,能够找到一个清晰的点,婉佳这才拥获母亲的坐标,手指缓慢从台湾挪到福建,一个手掌的大小。还好。
婉佳后来才知道,担心被查,母亲根本不敢出门。
交流面试那天,她背包里的资料厚厚一叠,面试官看她的户籍地,投来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选择台湾?”郑重地问一次。婉佳说自己想去那边学习新的广告营销模式,为毕业论文打下基础。她擅长交满意的答卷,面试官点头,让她在南部和北部选一个。
婉佳想离母亲更远一些。“因为故宫在台北。”再加一个可靠的注脚。
母亲没有接她,婉佳辗转找到了宿舍,在双溪附近的小公寓,舍友都是陆生。见面伊始,大家以为婉佳是本地人,遣词和音调都带点绵软,还想讨教几句闽南语。她笑着说,我是福建人,但是在闽东。大家边收拾边聊,谈到择校缘由,婉佳说,因为包住宿。还有呢?离家远。
婉佳每次下南部,都选择车速更慢的“普悠玛”。她在摇晃的车厢里念老师发的讲义,消费心理、产品生命周期、顾客让渡、市场调查。车厢像一个解剖台,她把自己支离得很透明。但面对母亲,就要转换另一套语言系统。
云林到了。
她来的那天,母亲总会挂上“公休”牌子,牌子也是新写的,有“油漆未干”的警告意味。母亲带婉佳外出买菜。幽深的棚廊里,藏着二十多家商贩,都用电线牵着参差的灯光,竹篮木桌满目琳琅。时鲜大多是婉佳见过的,又觉得哪里不同,紫背菜更厚,芦笋则是细长的,海产干货扭成一团,刚晕倒在砧板的鱼,鳞片闪着金光。母亲很激动地问她要不要?婉佳摇头,袋子掂量着也装不下。母亲还是很尽力,塞了又塞。
婉佳想起小时候,自己想要店里的洋娃娃,杵在门口,怎么也拉不走。母亲反问,你是有多想要?她拚命点头,母亲就是不进去。她明白,时日大不同,母亲想补偿的不止是她。
偶尔有人发现婉佳像母亲,母亲一愣,放下手提袋,推说是表妹的女儿,学校公派交流,名牌大学生,顺道来看我,语气里总有点骄傲。
“就叫姑姑。”母亲叮嘱。台湾的丈夫,平日已鲜少见,怎能再凭空多一位女儿。只有督查来时,邻居会瞧见两人并肩,客客气气站在门口送行,回答能简则简:最近做了什么,有集体出游。男人的家在几条街道开外,总是接到电话再赶过来,两人把合照一挂,足够打捞共同生活的痕迹。照片上的名头老公,老态龙钟,一点过剩的精明,和母亲不相称。内裤挂在阳台,虽然有些松垮,换来换去,大概不属于他。
后来,她当着与母亲同住的阿姨的面再问一次,“你一个人住吗?”阿姨捂着嘴笑,“艳秋,你女儿比你聪明多了。”
那日,婉佳拿钥匙开门,“公休”的牌子朝外,却看见有人从按摩房里走出来。母亲伸手替他平整衣领,脖子后面,油腻腻刮出一大片紫红的痧。手臂垂下,布满青筋。母亲介绍,这是廖叔叔。婉佳收起旧日礼貌,偏偏不说话。
阖起门,母亲瘫在沙发里,用力过度后的疲累。
“你的生活费,廖叔叔出了一大半。”
“我知道。”
婉佳听外婆提过,一位台湾叔叔,没见过便作不懂。但现在不行,那片血点几乎糊在她眼睑。
母亲接着说些婉佳不知道的事。廖叔叔的女人早逝,留下一对儿女,都在台北工作,不用他养,更鲜少养他。他连年俯撑在车底拧螺丝、换零件。肩膀和手腕落下炎症,听朋友介绍到母亲处,便宜不抱怨,常来便熟络。婉佳又想起他的手臂,有种撑住土地的野气。他修的是车,母亲修的是人,都在七零八凑里过日子。比较下来,母亲瘦小,怎么拿捏这股僵劲。婉佳替母亲委屈,好歹忍住眼泪,怕显得不体谅。
关于父亲,婉佳早就失了印象。每年总有几张法院传单寄来,收件人是弟弟,搬家也摆脱不掉。看着纸面上的“陈”姓,仿佛是幽古的召唤,没有更多的记忆,但弟弟仍在高二,必须由婉佳处理。她骂人不如母亲,只好问身边学法的同学。
赌债不属于夫妻共同债务,法条明理动人。
他们早离婚了。那就让他自己处理。
电话拨通,反应预料得到。婉佳委实不忍,问了一句,为什么总填弟弟的名字。“多拖一会儿嘛。”他回答。
“拖到两个小孩都大了,你还在赌。”对面转作忙音。
婉佳的生活费,从高一暑假开始见涨,大概是廖叔叔的修车费。几十几十地剩,碰上妹妹和表弟生日,便几百几百地花,总存不下来。妈妈按年给舅舅寄钱,直到生活细屑再也抠不出来。婉佳总觉得,那些日子会如往常般过去,变成母亲口中清清淡淡的一句“这么些年”。
“下次让廖叔叔带你逛逛。”
隔日,廖叔叔就把车开来了。停在楼下,气鼓鼓的引擎声。婉佳推说要回去复习考试。就一会儿,母亲坐在后排,语气更坚定。婉佳几乎要把自己绑在车上。
云林不大,街道比台北更显旧。往南开,窗外便是海岸线。廖叔叔换了一件整齐带领的短袖,靠在驾驶座,渐渐松弛下来,手指间留一点夹烟的空隙。母亲将玻璃窗摇下来,不时提问。廖叔叔保持缓行,用调和过的语调向她俩介绍。远处有澎湖岛,眼前有树葡萄、假菠萝——苍渺大地。婉佳费劲地回想,以前曾否有相似的旅行,一家四人。大概是有的,却苦于忆及。
车停在一树绣球花旁,野生的,爬满整面墙。母亲饶有兴致,拜托婉佳拍照,先是两人自拍,又他拍。母亲对角度和色彩没有要求,只是每次按下快门,总说再来一张,要拍够多。
“帮我和廖叔叔也拍一张。”母亲显然是犹豫了一下。拍完,又拉她入镜。日后,婉佳仔细把照片拉大,看单人的表情,三个脑袋贴在长方形的取景框中,就是热闹二字,挂着珍惜的余情。往后翻,母亲很自然将手搭在廖叔叔肩膀。
拍过,母亲却似忘了。这些照片储存在婉佳相册的顶层,像积过灰的收纳盒,碰也不碰,却总要占一个位置。后来,系统发明了更讨厌的智能,单把人脸摘给你看。完美的圆框,笑容旁边,那双手总截不掉。云端替婉佳自动命名其为“在云林的美好时光”。她看了头痛。
驶过一家排队卖柠檬水的店,母亲自告奋勇地要试试。她跳下车,廖叔叔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把座椅靠背往后调。
“艳秋……你妈妈,手很巧的。”
“我儿子也在台北,三十多岁,收入比我更高。”廖叔叔把头侧向婉佳,眼神里有点期待,“有机会,你们可以见见。”
他伸出右手,放在婉佳短袖外露的手臂上。一瞬间,血液都汇入脑后侧,胀痛。她甚至期待他会做些出格的动作,好让自己更恨他。但廖叔叔只轻轻按了一下,便又握回方向盘,仍旧朝前看的姿势。
母亲推开门,问道:“在聊什么?”
“在说你手很巧。”
她忙把吸管倏地一下按破薄膜,听上去很刺耳。
回到台北宿舍,舍友没在灯光里温书。婉佳累得瘫在床上,这不是理想的家庭生活,也远没有读书的气候。她跟着默念,消费心理,市场调查,很快便睡着了。
梦中,她又看见廖叔叔的手,贴着她滑软的大腿,一面摸一面靠近,提一个她暗想许多次的问题。无非两个人,在床上。
“可不可以?”他问。
“除了我的钱,什么都可以。”婉佳被自己的回答惊醒,下床,跑到洗手池干呕,不敢开灯。猛地一抬,撞到未拧紧的水喉。她使勁摇头,哗地吐了出来。
第二天要考试,婉佳从来不怕。家里少有她这样会考试的小孩,再不用功的家长,听闻她一路保送,也只好拿楼层数赢回些面子。反倒是弟弟愚讷,挣得母亲担心,便教他跟廖叔叔学修车,来这里置业,自己也能合理拿到身份。弟弟默许,暗地里报班学外语,想和姐姐一同,凭奖学金出国,研究生毕业拿绿卡。但托福考了几次,又换成雅思。报名费只换作几张珠光面的纸。
寄住在舅妈家,婉佳关起门骂过他几次。但他听不进,反道婉佳是书呆子,不懂人情。读好你的书,我自己会想办法。直到念技校,弟弟果真不与她共享一份存款,自己送外卖、做微商,成果每天都能截图,发在家庭群。母亲忙竖几个拇指,表赞辛苦。
母亲当真觉得弟弟懂事,每个月独给他转账。婉佳后来才听说,更觉得自己蠢。教授教到哪,便读第几页,目光不往后看太多。论文照计划写完,结论按点罗列。教授夸她勤勉,兢兢业业拿到几个A。
反是在申请学校时,母亲不时问她:“你什么时候走。”
“把弟弟也带出去。”
母亲到台湾十年,婉佳也带弟弟来过几趟。从福州到厦门坐“小三通”,先乘船再转飞机。都是压重过去,满箱回来,幸好家乡货不怕挤,越沉越好。搬运得恳切,越重越是想念。载回来的是人情,药膏贴布,面霜补品,行李箱里混着奇特的味道,像是林林总总的人生,大半程都赌在里面。漂洋过海,一路颠簸。
先前和母亲一起住的阿姨,托姐弟俩捎几罐婴儿奶粉。婉佳嫌拖累,和母亲大吵一架——外贸店分明也卖的东西。弟弟一面说她不会做人,一面把婉佳的书搬出来,伞柄大的位置,硬将奶粉罐塞进去。行李箱凸一块,扭斜成苦笑。书断然带不走,人生最重要的也不是这些。几次争吵过后,婉佳变得很擅长收拾,习惯搬家。
来台湾,是婉佳为数不多自己做的选择。朋友都劝她往国外跑,婉佳的成绩单,中英都有,丰富漂亮,最适合用来投学校,即便竞争激烈也不落后。上课坐前排,更好拿教授的推荐信。连母亲都知道,找世界大学排名靠前的学校,护照上盖章足够满,出去几率更高。
“来台湾看你,不好吗?”婉佳问。
屏幕上输入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努力想辩驳又害羞。
“其实没关系。”
直到婉佳来了,才发现真的没关系。她看到母亲奋力给别人推背按摩,看到四处光亮称作“家”的地方,能听得到邻居夜晚摇床欢愉的叫聲。看得越多,越觉得没必要看。母亲的名字,“阮艳秋”,写在三室一厅的房产证上、户口本上,或许来得更漂亮。她还看到一条红艳的男士内裤,挂在阳台,像征服后高悬的旗帜。
做不做好女儿,也没关系。
要的是盖房。有时候,母亲也透露出不希望婉佳继续读书的念头。读完硕士,拿到绿卡就够了,千万不要再念博士,趁仍在世,替外婆起好归途的房子。盖房也没什么难的,图纸几乎是一模一样。时下不兴露天大厝,流行正红的方顶和罗马柱,盖两层是基础,不然就纵横发展。五开间,就快碰到邻居的空调外机,门楣正大,光耀气派。
越想盖房,越像触了霉头。
原本,婉佳在高二就可以出国。她参加镇上组织的新加坡留学选拔考试,名额只有一个,她和隔壁班的女生,都当惯了尖子,隔天仍顶着眼袋上课,争相举手回答问题。面试完,两人又成最能欣赏的知己,交换考题,给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
送人出国,家里只出得起一份钱,有时还得去借,邻里很理解,大家都像押宝似的,借了也做好收不回的准备。婉佳家凑足十三万,给谁又成问题。舅舅的朋友,介绍一个机构,说是能做澳洲的劳工签,舅舅心动,在饭桌上提了一嘴,整个家也被搅得不安宁。舅舅三十岁,空有一身修家电的本事。由外婆拍板,钱让给舅舅,像是瞅见平顺的未来,存款即刻换作门户。
“反正佳佳成绩好,以后还有机会。”年轻人,这里永远不缺年轻人。
过几天,舅舅的朋友亲自到访,还带来一位新同伴。在冬天戴一顶薄呢毛毡帽,黑黄色的皮肤像被打磨过,闪着海水一般健康的光泽。朋友介绍,阿吉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已经拿到定居,做建材生意。
二人握手,确乎是精于劳作的力道。
“两年就拿到了,真的很快。”朋友又补上一句,阿吉很谦虚地点点头。
朋友不再催,舅舅当即决定把钱转过去。又用几根烟把两人送出去,阿吉拒绝了。
“那边禁烟严,早戒了。”舅舅看着阿吉远去的背影,心觉那海岛文明,一半都被他学到了。转头,只见舅妈蹲在地上,教刚足岁的弟弟不要吃玩具,他像看画似的,痴痴地冲她笑。
之后,舅妈就学会了摇头。不仅联络好的中介不来,朋友电话也再打不通。舅舅苦等半年,将送人的烟都抽完了。
庆贺的炮仗,烧尽一个闷响的尾巴,舅舅心头不宁,一日夜班,他右手轧到机器里,食指半截立断。
上课间隙,婉佳能在朋友圈刷到那位女生的留学连续剧。一排图片往下拉,风尚也随定位变了。人群热闹的郊游,图片边缘可见包的牌标,餐厅虚化至一个焦点。再后来,是她和男生的合影,庆祝由一周年迈进长远,他订的蛋糕、酒店套房和下午茶,只有气球岁数在变换。
脚底运动鞋,反弹一阵飘空的软懒。婉佳偶尔也想,如果是自己拿到名额,又会如何表现。闲谈间,婉佳把手机递向母亲。
母亲也把每张脸放至最大,确实是美。女孩不过拿了另一张签证。就像劳工签、留学签、探亲签,条条朝向罗马。
“她妈妈以前在日本打三份工,换作是你,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
原来在海蓝色的无边际球体,有多少婉佳,人口普查早数不尽。距离、时薪、华人指数、包容程度,是一把精确的比例尺,凭己度量,她们地幅辽阔。
四月春假,交换生约着去环岛旅行,美曰陆战队。几乎毫不犹疑地,母亲在电话里说:“生活费我给,别的你自己努力喔。”
特意放缓的语调,婉佳的辩驳堵在鼻腔而不语:我从来没问你多要钱,从来没有。
一路往南,由东穿过花莲和台东,在拥挤的人潮处下车。才发现身在别处,与往日有些不同。月下的清水断崖,光影朗彻。太鲁阁细且窄,走出来方觉舒畅,数出几处课本的典型地貌。包车师傅领她们到瀑布前,细弱的水流末端,有块花岗岩塑成佛陀。婉佳想得见它的侧脸,想许愿,许久不成句。
乌云累聚,海渐落成雾灰色。舍友们不服输,提议去跳伞,找了东海岸的一座山头。悉数绑紧安全带,剩婉佳一人在半坡上。她们挥手,婉佳也回敬,就是不过去。
临行前,学校总务处叮咛,不要去跳伞。上一届的学姐摔断脊柱,半身不遂。
“机会难得,就玩一次啦。”同学冲她大喊。
“命也只有一条啊。”
婉佳站在至高处,众人朝远处的海飞行,实则是费力蹬地,身后有教练紧拉,制造阻力。不知道在哪个点,终于腾空。沉谧的海面上,几张鸟翼大的彩虹伞张开,逆风靠岸。气流旋起,婉佳在风眼外下沉,她闭上眼睛,不知自己该在哪个点起飞,背后的力拧作一结。
她们拉着伞上坡,婉佳微笑端着相机,紧按快门。
她想学偷懒,有时是期中作业,有时说小组讨论,母亲的电话也落下几个,内容相近,无非是吃饭休息,再探问弟弟的情况。大家都在一个群里,婉佳索性打开群消息,照样念给她听。
弟弟很好,在火锅店打工,每天都有新鲜菜吃。
外婆去复查,指标大部分下降。
只有一次,她通宵复习,考完睡至下午,舍友相约去淡水看日落,她望向白墙,透窗的金边同样辉煌。忽然响起很催促的通话声,是母亲,开头便抱怨舅妈和外婆的矛盾,弟弟帮不上忙云云。婉佳很有耐心地解释,母亲长叹一句,“我都知道。”
“那就好,我不是专程来这儿当女儿的。”随即按下红色键。
听到窸窣的开门声,婉佳又打开手机,说自己熬夜,心情不好,请她见谅。母亲发来数个灿烂的表情包,看不出心情,只好再打电话过去。
“小事。”母亲说。或许真是小事。
婉佳看过一篇传播学的论文,说人趋年长,阅读速度降缓,媒介的情绪化传播影响因子相应减弱。似乎是这样,婉佳很少再听到母亲发怒,反倒是她毫无保留的大笑,格外动人。
婉佳登象山,踩上七点的灯光秀,天空调和呈粉紫色。蛋糕体堆叠的101,耸落若碑。她按下连拍,立即收到母亲拨来的视频。镜头面向昔日的世界第一高楼,屏幕里,灯光自顶辐射至四周,映得母亲分外光彩。她们相视笑着,几分钟,没说几句话。
她于七月返程,行前再至云林陪母亲吃饭,三人的小桌菜,婉佳替廖叔叔倒茶,他夹来一块鱼,虽然陌生,不失为一场温馨的聚餐。廖叔叔道,艳秋有你这个女儿,真是好福气。
彼时,婉佳用手横跨的海岸线,卷进轰鸣的发动机里,鼓住耳膜。她阖紧眼,整个世界在黑暗的瞳仁里倒转,下沉。隐约有一点光,落日时分。
打开手机,竟有母亲新传来的照片。吃饭时,拍下她和廖叔叔的侧影,那间潮湿逼仄的热炒店,廖叔叔一抬脚,翻倒几个冰彻的啤酒瓶,许她好福气。
婉佳删尽,仍觉得烦透了,摸索着按下恢复出厂设置。
屏幕沉下去许久,只有一盏白炽灯悬在眼前。婉佳抬起头,姿势很像数年前倚在桌前备考,手心渗的汗洇湿整团纸巾,笔尖擦了又画。那日考题是The future life in ten years。她奋力地,要重新写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