鮟鱇

2021-12-03 04:36熊德启
上海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苦瓜眼镜梦想

熊德启

我的眼镜丢了,从没想过这会是那最后一根稻草。我需要四百七十五度的镜片来看清眼前的世界,而它却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甚至看穿我,这不公平。

下地铁时有人撞了我一下,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挂到了我的口罩,大概是我戴口罩时不小心把口罩绳卡在了眼镜腿上,等我回过神来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有人帮我找,甚至等地铁开走后还用手机照了照轨道,但一无所获。我看不清这些好心人的脸,也没看清他们是什么时候走掉的,总之,我忽然间成了个半盲的人。备用眼镜在那个即将不再属于我的家,坐地铁回去还要一个小时,我只好先去公司。好在这一路还算熟悉,我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把它举在足以看清屏幕的位置,暂代我的眼镜。如果它像那些新款手机一样有广角摄像头就好了,我想。

以如此的方式去面对在公司的最后一天,或许是天意。我几乎没有见到任何人的“最后一面”,只是听见了他们最后的声音。“璐,你不戴眼镜原来是这样的?”“这样更加漂亮了,以后可以试试戴隐形眼镜。”反倒是有不少人在今天才见到了一直藏在眼镜背后的我。以后常聚,他们都这么说,前几次离职时我信这样的话,但现在我不信了。不知道这种对人类的赞美失去信心的事情是否和年龄有关?我很快要满三十一岁,即便不算虚岁也有三十,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我不明白电视剧里的人为什么在离职时都要抱一个大纸箱,好像可以带走很多东西。事实上这里并没有太多属于我的事物,我愿意带走的就更少了。这次最纠结的是一个水杯,是孟杰送我的,手把是可爱的兔子耳朵形状。可爱的兔子,或许男人们认为这是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东西吧,十岁二十岁三十岁,我始终在不断收到这样的礼物。男人们是对的,我确实喜欢这个杯子,但我没有带走它。等电梯时我听见了孟杰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模糊的人堆里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也并不是很想知道,干脆走了楼梯间。孟杰是隔壁部门的,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和我在微信上聊天,在我的默许之下一步步亲密起来。别人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之前,我差点就和他睡了。那天我们加完班已经晚上十点,他把我送到家了说想上楼坐坐,理由是什么我已经完全忘记,或者根本没听进去过。孟杰长得白净,身材看起来也不错,我原本甚至是有些期待的。谁知刚进家门才发现大姨妈提前到访,他知道后礼貌地盘桓了一下便离去了。我对于他已经结婚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意见,能自己处理好就行,毕竟又不是要和他恋爱。但在我问他时他说他单身,这我不能接受。就这样吧,在从楼梯间往下走的过程里我拉黑了他。

这一天对我来说就像活在梦里,极力想看清它,却用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行。回家时我已经头晕目眩,慌张地找出了备用眼镜,戴上的一瞬间我几乎获得了某种极乐的体验,就好像我那个老烟鬼领导在断烟一天后获得了第一根烟。我说错了,是前领导。我盘腿坐在化妆桌上,其实也是饭桌和办公桌,总之就是那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垂头丧气地想躲开满地的杂乱——我就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收拾了。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个失去了信仰的老教徒,生活忽然垮塌在我的身上,我开始疯狂地想念那副被我弄丢的眼镜。

人会想念的大概都是那些被认为会永远失去的。我弄丢的那副眼镜价值六千块,是个北欧的品牌。那是我在做完一个大项目拿到奖金后买的,不过戴了短短一年。道理我是明白的,眼镜和眼镜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它真的太贵了。我想说的是,这一刻我对自己毫无信心,我怀疑自己是否有朝一日还能再拥有如此昂贵的一副眼镜。这样的一副眼镜是对它面前的世界的一种昭告,昭告着它的主人拥有某种自由,那种可以挥霍的、可以尽兴装点的、不必拘泥的自由。我当然还能再赚到六千块,我甚至还有两万块的解约金,但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拥有这样一副眼镜?我问不出答案来。

在浴室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裸体,像一只使劲抓住什么东西太久,已经乏力而将松未松的手。它还是美妙的吧?是的,至少孟杰一定幻想过这样的画面,至少还能俘获像他一样的男人。但我好像有些驼背了,双肩要很用力地收紧才能挺直起来,一直引以为傲的胸也开始微微下坠。那些我曾经熟悉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指甲盖上不平整的凸起、每一丝脖颈上细小的皱褶、每一根不够光泽的毛发,它们都在对我说,抱歉,三十年来已经尽力了,此生或许无法承诺更多。我光着身子走出浴室找到正在充电的手机,退掉了刚刚下单的宵夜。窗帘没拉,会有人看到我吗?应该不会吧。我没有开灯,谁会在黑夜里凝视暗处呢?

房子还有半个月到期,我不打算再续。这小区不错,但它马上就不再属于我,或者从未属于我,好像那副眼镜。

在我找到新工作之前,我需要一个住所。“你还单身吗?”我给乔发了信息。“单着。”他回复我。“我遇到些困难,可以来住一段时间么?”我如此问他。他很吃惊,显然也很犹豫,“对方正在输入……”反复出现在对话框的顶部。但最后他只是回复,“好,什么時候来?”

乔是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后的第一任男朋友,分手有些惨烈,后来几乎没什么实质性的联系。如今我们在彼此的生活里已经成为了彻底的局外人,而我此刻需要的就是一个局外人,可以让我悄悄活过这一段不太光彩的时日,如果未来还有可能光彩的话。活后即焚,不留下一丝痕迹。

“辞了?还是被辞了?”乔打开了一瓶红酒问我。从红酒瓶上的灰能看出来这并不是他日常的行为,我也没有喝酒的习惯,两个人都有些别扭。但这种情况是不是需要一瓶红酒呢?白酒太烈,啤酒太俗,威士忌太贵,黄酒则让我们显得像江浙地区的一对退休老伴,红酒确实是恰当的。或许喝一杯我就可以坦然地醉倒,醉酒的人更擅长坦白。二十分钟后我坦白地和他说了我的境况,他是个局外人,我可以对他诚实。

一个人被裁掉,或许该怪罪自己;三个人被裁掉,或许该怪罪部门领导;五个人被裁掉,或许该怪罪公司……可当十个人被一起裁掉,这行业里每个公司都有十个人被一起裁掉,就谁也怪不了了。难道要怪那肆虐的病毒么?它好像也只是在做一件简单的事情罢了:活着。“所以你可能也不是暂住吧?”乔笑着问我。他一直在我的老东家耐心地摸爬滚打,已经升官好几级。他比我更明白这城市里的风在往哪边吹,他既然这么问,我就知道现在再去找工作是有些困难的。

睡同一张床是我提的,这是我身为女人的专利。我曾拒绝过不少次男人们“睡一张床但什么都不做”的虚假诺言,而当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时,从未被拒绝。乔的眼睛还像从前一样漂亮,我在床上呼吸着他那股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涌起了些暴雨般潮湿的回忆。他没有碰我,即便是我用脚轻轻碰了他的脚,他也没有碰我。他还像从前一样对女人的心思毫无头绪么?我现在并不需要一个绅士,我需要被刺激,需要被触摸,需要进入另一个空间里去逃离此刻。别装了,乔,我在心里想着。他在回复我信息的时候便该知道有什么是注定会发生的。

“和你分手后,发现我需要诚实一些。”乔在我背后轻轻说。

“所以呢?”我侧身抱住了他。

“我接受了我喜欢男人这件事。”

不可能。乔怎么会喜欢男人呢?他曾经那么热烈地爱着我,我们在床上在沙发上在地板上翻滚,这一份合拍曾经被我们当成爱的证据。这个给予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性爱的男人,我曾设想过他或许变胖了,或许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勇猛,却怎么也猜不到这个结局。

“那你当时演得可真好。”我对他说。

“越要证明自己不是什么,就越用力。”

“既然接受了自己,怎么还单身呢?”

“是谁说的,爱男人就会更简单一些呢?只要是爱,就很难吧?”他说。

乔爱着的男人,在我看来是不太入流的。那个男人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大概是个胡同串子,讲一口黏腻的京片子,明明稚嫩却留着络腮胡,眼睛不大,鼻子不小,胖,总之不算是好看的。乔每周四会提前下班,带我去城区老胡同里的一间小酒吧看他。他是在酒吧里说脱口秀的,或者说是以此为梦想的,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苦瓜”。男孩子会觉得这种反差性的名字很酷吧,但我觉得实在是有些普通。苦瓜暂时还没有名气,坦白说也不太好笑,或许会始终无名。他常在第四或第五个位置上台表演,每次八分钟,乔和我会坐在前排的角落里喝一杯原本不必这么贵的饮料,乔很捧场,每次都笑得大声。

“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星星?”乔把这句话打在手机屏幕上给我看,随即又赶紧删掉。

“你看他的眼睛,才像星星。”我也在手机上打了一句话给他。

乔曾经也以这样的眼神看我,如今看了别人,如果那个别人是女人,我想我多少会有些情绪,一种脱离社会的、动物性的、不太讲得通的情绪。但他看着的是一个男人,那种情绪并没有出现,这其中好像有些微妙的关于人性的原理,但此刻的酒吧很吵,充满了劣质巧克力一般毫无感情却有些腻人的笑声,我无法想通。

第三次看完苦瓜的表演,我确定了一件事——他每次的表演都一样,每一个笑话每一次停顿都几乎没有差别。或许乔是真的爱他吧,才会每次都能笑出来。

“就连我陪着你来看他,也都已经一个月了。你还是不敢去认识他吗?”我问乔。

“再等等吧,目前没什么好时机。”

“可是你当初见我第一面时就要来了我的电话,第三次约会我们就上床了。”

乔在当时确实是个白羊座一样直接而热情的男人,想到什么便要去做,毫不拖沓。或许他那时也认为自己本就该是那样的吧,如今却越来越像个天秤座,犹犹豫豫地,总在等待,总在平衡。

“璐,我和你说过,假装成为一个并不真实的自己时,会变得更勇敢,更用力。”乔说,“好像演员,本身甚至是怕水的,只因为在戏里要勇斗鲨鱼,就可以纵身跳进大海。但作为自己时,哪怕只是坐在河边也感到恐惧。”

“演员可以收钱啊,如果给我那么多钱,我也会做很多我害怕的事情。”我说。

“钱是什么呢?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这样比喻,但钱能买来的那种认可,我也从你身上得到了。”

這确实也能说得通,我一直都是男人口中的“花”,班花、校花、厂花、司花,好像我本来只是一种静态的生命,天生就是要被当成奖励和点缀的,如果一个男人足够优秀,便能“得到”我。乔当年追到我也确实引起了不少男人的羡慕,只是这些人并不真的了解我,甚至都不认识我,他们到底在羡慕些什么呢?我想起来这次离职前在公司走廊听到的闲话,“这次的名单里有她。”“你说璐吗?当然有她。”“好可惜,她还蛮养眼的。”“你喜欢戴眼镜的?我觉得一般。”或许这其中是有我的过错,没能让自己的能力足够优秀到超越自己的皮囊。其实我也一直在做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一边细心养护着我的皮囊,一边等待着它的枯萎。好像在春天时人们会说“看!是梨花!”非得等到这花落尽了才会说“看,是梨树。”但梨花是不会主动凋谢的,它会挣扎到最后一阵风。

“这就是真实的你吗?”我对乔说,“你还不认识他就已经爱他了,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爱你,我说的是那种可能,生理上的可能。”

乔在漫长的沉默后不小心打出了一个很长的嗝,我们都笑了。家里已经没有红酒,甚至没有任何酒,我们像当年恋爱一样囤了几箱可乐,每一罐只喝几口便倒掉。“可乐的赏味期只有开罐后的十分钟,不管你要喝多少,你只有十分钟。”这是乔在第一次约会时告诉我的,他从来都不知道是这句话打动了我,还一直自以为是因为他那些香水和皮夹克。

所幸可乐很便宜,我们才可以践行这样奢侈的信仰。

苦瓜这次注意到我了,因为乔没来。他临近下班时被抓去开会,而我已经到了酒吧。

“美女,你的男朋友去哪儿了?”苦瓜在台上问我,算是一种表演中的互动。

“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前男友。”我如实回答。台下顿时涌起一股热情,好像大家认为自己参与到了什么八卦之中,而我也懒得再解释。

“太可惜了,美女。他以前都自己来,后来他带你来,再后来,居然就只有你自己来了!哈哈!”苦瓜应该是从这段关系里抓取到了某种可以制造笑点的可能,但他显然并没有足够迅速的反应来处理这些信息,台下原本热闹的气氛反而因为这个并不成功的笑话而冷却了下来,即便是他自己加上了一句“哈哈”也无济于事,这对于脱口秀演员来说可以算得上惨败。

“顺便说一下,我单身哦!”苦瓜故作轻松,但声音里有些细小的颤抖。

“好啊,一会儿留电话给你。”我说完这句话台下的人群又哄闹起来,算是挽回了气氛。苦瓜是乔爱的人,我不想他太难堪。世界就是这样,看起来穷酸普通的男孩要花很大力气才能逗人开心,而像我一样好看一些的女孩子,不论说什么都很容易有加倍的效果。

我在演出后留了下来,就当成是代替乔去认识苦瓜的吧,我想。但我又担心如果他其实是喜欢女人的,会不会反而喜欢上了我?生活教会了我要考虑到这样看起来过于自大的可能性,这其实是一种困扰,只是我从来没有人去分享。苦瓜很快证明了我的担心是毫无必要的,他的女友也来了。我有些惊讶,那个女人就一直坐在我后面,但我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过她的笑声。

“抱歉,我刚才只是为了现场效果才说我是单身的。”苦瓜说起话来竟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谦卑。

“没关系,看得出来你当时有些紧张。”我说。

“毕竟是女朋友第一次来看我表演,而且我经验也有限,很少这样现场互动。”

“是么?那你其实可以选择和她互动的,效果或许更好一些,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男朋友……你前男友,他为什么没有来?他每次都坐在第一排,笑得最大声。只要他在我就会安心很多,好像是个无条件就会捧场的朋友,有机会我希望可以认识他。”苦瓜很诚恳地说。

“说白了,还是不自信呗。”苦瓜的女友插话了,她的口音很奇怪,明明能听出来是个南方人,却又故意说着很重的北方口音。苦瓜介绍说她叫“太妃糖”,好像是个不大不小的网红,我也听说过,在网上别人都叫她“太妃”。作为女人我很快就识破了她身上那一层虚假的傲慢,因为我自己也有一模一样的面貌。但我还是不太喜欢她,因为即便是虚假的傲慢,也是傲慢。

“真正的自信就是没有人捧场也可以靠气场支撑起表演。”太妃对苦瓜说,苦瓜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显然也是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信念感,需要有信念感。”太妃接着教育苦瓜,“为什么不叫脱口秀‘speaker而要叫脱口秀‘actor?你知道吧?就因为它本质上还是acting,是表演,既然是表演,就需要有信念感,你的信念感还不够。”没错,她应该是个南方人,即便说英文时也可以听出来。

“什么是信念感?”我问她,我其实想问的是信念感用英文该怎么说。

“相信,你明白么?相信。相信自己是好笑的,相信自己是优秀的,相信自己是对的。”她先看向我,然后看向苦瓜,像个训斥学生的老师。

“你说得对。”苦瓜说,太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那位,他还会来么?”临走前苦瓜问我。

“应该会来吧,但老实说,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我如实回答。

“希望你们可以和好。”苦瓜说。

乔对于苦瓜有女朋友这件事并不是很吃惊,想必也是早有了心理准备。我甚至觉得他此前一直不愿意去认识苦瓜也是因为不想破坏某种幻想,但我也不会因为破坏了这种幻想而感到抱歉,乔比我还大一岁,这么做实在太幼稚了。

“你愿意讲讲吗?你是如何爱上这么一个陌生人的?”我问乔。

“很简单,我和同事去喝酒,看见他在台上表演,我马上就爱上了,算一见钟情吧。”

“马上?就像这样?”我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是的,就像这样。”乔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真的可以吗?你们难道不是都有某种雷达一样的扫描器,要明确了对方是‘一路人才会有感觉,否则就连荷尔蒙的分泌也不一定匹配吧?”关于荷尔蒙的部分是我瞎说的,我只是好奇为什么还可以有如此错位的一见钟情。乔好像被我这个问题给闷住了,迟迟没有回应。

“你还不是爱过我。”他最后说,语气里带着些娇嗔,好像那些喊着“你才是大傻瓜”的孩童。

我在夜里被一道暗光晃醒了,是乔还在我身边看手机。我悄悄看了他的屏幕,他竟然是在看“苦味太妃糖”的订阅号。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从前一样,他的肩膀变软了,据他说是因为工作越来越忙,没时间再去健身。

“这文章可真矫情。”我对乔说。

“不过是个耍嘴皮子的人,配不上我的苦瓜。”乔显然对太妃不满意。

“你知道脱口秀也是件耍嘴皮子的事情吧?”

“那不一样。”

“这个太妃至少还算漂亮。”

“那都是修图修出来的。”

“如果你是太妃的朋友,你会觉得是苦瓜配不上她。”

“但我不是,我也不可能是。”乔坚定地说。

乔在第一次见到太妃时差点和她吵了起来,若不是我知道他的小心思,甚至会觉得他是因为对这女人有点什么意思才故意针锋相对。那天苦瓜的表演依旧是那一成不变的八分钟内容,但因为某种细节上的变化而比之前的表演都要成功,至少有过五次全场大笑的“爆点”,其中三次是由乔发起的。人就是这么奇怪,原本或许并不足够好笑的事情,却因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笑了而显得更有趣了。

“乔,是叫乔吧?你可真捧场。但坦白说,今天现场的效果有一半都靠你,你这样对苦瓜作为演员的成长并不好。”太妃一边喝长岛冰茶一边对乔说。胡同里的长岛冰茶有些劣质,大都是真可乐兑假酒。

“让他知道他讲的笑话是好笑的,对他不好吗?”乔不高兴地说。

“好,也不好。取决于这件事的质地。”太妃居然会用“质地”这种词,我看到乔毫不避讳地翻起来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就像个罐头。”太妃说,“不是真正的罐头,是那种电视节目里的罐头笑声。你知道的,罐头笑声并不real,那种欢乐也不够real,而是借由一种外力把观众拉入一个自认为有趣的情境里。那不是——”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苦瓜抓住這机会来了次互动,哼起歌来。虽然他已经下台了。

“抽烟么?”乔问太妃。

“走吧。”太妃起身和乔出去了,留下我和苦瓜四目相对。

“所以……把脱口秀作为梦想,很辛苦吧?”我试图为这尴尬的沉默找些话题。

“把自己喜欢的事情作为梦想,其实不算辛苦。”苦瓜的回答像个青春励志类的网络博主。

“有多长时间了,把它作为梦想?”

“半年多了。”半年多,我大概明白了,起因或许是半年前播出的关于脱口秀的电视节目。这节目当时颇为火爆,办公室里一大半的人都在茶水间里谈论它。

“这半年里,你一直讲这八分钟一模一样的内容?”我问他。

“是的,每次都会做一些微小的调整。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吧。”

“修行?”

“对,修行,太妃是这么说的。一万小时原理你有听说过吗?你呢?你有什么梦想?”苦瓜问我。

“我现在的梦想是找一份新工作。把它作为梦想,已经快三个月了。”我说。

乔和太妃在外面抽了半个小时的烟,好像转眼间就变得亲密了,对此我并不能理解。

“我和她是有共振的。”乔说,“我们都爱苦瓜,或许方式有些不一样,但这是我们共同的频率。”

“但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啊,你有了共振,她呢?”我问。

“这很简单。”乔笑了起来,“我就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就行。”

“什么话?”

“你说得对。”

围坐在这张小小酒吧里逼仄的木桌旁,我们迎来了一个湿润的夏天。北京的夏天从未如此多雨,它几乎同时拥有了南方海边的那种潮热,以及中原大河畔蒸笼般的烦闷。我们四个人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了至交好友,虽然苦瓜始终认为我和乔是那种分合不断的老情侣,这并不是乔所期待的那一种感情,却或许是他唯一能获得的一种感情。

“为了梦想。”苦瓜举起杯子。

“为了真理。”太妃也跟着举杯。

“为了爱情。”乔说。苦瓜和太妃同时发出了“切”的一声,仿佛在集体鄙夷着这座城市里所有仍在谈论爱情的人。他们看向我,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我没什么可以作为硬通货的技能,以至于甚至配不上去谈论梦想,否则会显得像个说着“想做科学家”的小学生。除了善良,我此刻也几乎不再有信仰,曾经是有过一些,都已破碎消散,包括爱情。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远离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我从未想过它们会如此脆弱,对,就是从那副六千块的眼镜开始的。我已经亲自修了三个月的指甲,再也没有喝过单奶无糖双份浓缩的美式咖啡,好几件内衣的钢圈内缘已经起球,没办法蹭乔的饭局打包时只能吃楼下的沙县小吃,很久没在周末的晚场去看电影,甚至连手机游戏也因为不愿意充值而一直玩不到新出的角色。我生活里的男人只剩下那个深爱着脱口秀演员苦瓜的乔,或许还包括那个被他深爱着的苦瓜,我很久没有约会,很久没有做爱,我黯淡的皮肤比那些陈旧的综艺节目的画质还要糟糕。虽然太妃总在我耳边强调这将是属于女人的时代,但我无法作为女人去拥抱它。我只是我自己,在我行将“而立”的这一年,我丝毫没有“立起来”的能力,只能瘫软在生活的角落里努力维持住一个人形的轮廓。我没有钱,但我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面对电话里的母亲也快撒尽了谎言。我不需要梦想,不需要真理,亦不需要爱情,我需要的是一份新的工作,那种接收指令再去执行就可以的工作。我需要钱。

“为了钱!”我高高地举起了杯子。

我不过是诚实而已,或许声音是有点大吧,却召唤来了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他们凝望着我手中的杯子,啤酒在里面发出金灿灿的光,同时吞吐着白色的泡沫,宛如梦想,宛如真理,宛如爱情。我们的杯子一次次碰撞在一起,杯中的海晃起巨浪,摇曳着我们不再年轻的躯壳,彼此都易碎且坚硬,于是从未真的融入另一个人的杯里。

其实苦瓜曾尝试帮我找一份工作,他爸爸听说了我的事情后热情地表示可以帮忙。苦瓜爸爸在一家著名的公司已经干了二十年,乔当场就表示赞同,他也知道那家公司,按他的说法是个“极优选”。我满心期待地给了他简历,换来的却是和海投简历一样毫无后续的沉默。后来我才知道,苦瓜爸爸在那个公司是负责登记访客的。

苦瓜爸爸,或者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父母,以及所有这个年龄的人,都从未出现在苦瓜演出的小酒吧里。在这里甚至连关于生小孩的笑话都显得“超龄”,热门的段子往往是“月抛”、“海王”、“绿茶婊”这些苦瓜爸爸们根本就无法理解的词语,或者比较露骨的黄色笑话。苦瓜就像电视剧里所有怀揣叛逆梦想的角色一样,期待着父亲的光顾,却从未想过父亲不来光顾或许并非因为对儿子的不认可,而是他根本就无法明白,不仅仅是那些笑话,他无法明白这一切。

“逗人开心当然可以作为追求,为什么从来都不理解我?”苦瓜喝多了会这样说,“我希望他可以出现,哪怕一次,证明他是爱我的。”

“你这样不行的,你知道么?人生最大的成長,就是和父母脱钩。”太妃在一旁说,“你爸对你的那些攻击,从心理学上来讲,也是对你的控制……”

“不说了!喝酒!”乔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打断她的方式。

“你们都对。”苦瓜说。

太妃算是我们中唯一能触摸到互联网红利的人,虽然这些红利有一半都仍在持续地偿还着她舅舅酒后肇事的赔款。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差事会轮到了远离家乡的她的头上,她对这件事也不愿多提,只有在她偶尔接到家里的电话时能听到那种无可抵抗的绝望。每次她打完电话回来,似红非红的眼中都涌出一股气息,或许就是她常说的信念感。

给妈妈打电话时,我会离开乔的家,在楼下漫步。我不希望乔听到我虚假地描述我的生活,有时我甚至会假装不接妈妈的电话,过一会儿再打过去,说我之前一直在公司开会。

公司食堂对于妈妈来说是一份让人无法明白的慰藉,每次提起食堂她总会欣慰地表示至少还有地方吃饭,同时又对于她不会做饭、也从未教会我做饭这件事表示遗憾。我一直很想说这或许是她的遗憾,却未必是我的遗憾,但从未说出口。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妈妈常常这么问我。我会说一些勉强成立的计划,例如这个项目结束后换个房子住,或者很快有机会升职加薪,到时再争取去某个更好的岗位。但她每每听完后总会继续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在一次次拷问中,我这份原本就是虚构的生活似乎显得越发虚无起来,几乎连生命本身都毫无意义,只剩下如深山里呐喊的回声一样的问话: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妈妈的指挥下度过的,她拥有关于一切的答案。但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只是提问,不再回答。好像就是那一年,因为买房子的事情忽然被提上了日程,她真实地意识到自己辛苦一生的积蓄竟换不来一间卧室,而我也没有什么陡然暴富的迹象,从此便消沉了。我教她用手机打字,教她上网购物,教她给我发送照片,她渐渐承认自己作为母亲的所知已不足以为我指明方向,甚至需要我来帮助她去适应迅猛变化的时代。可我自己亦如在漆黑的深海,没有光亮,只能摸索着前行。

所以她有时也会这么问:“有人照顾你吗?你还是需要有人照顾你的吧?”但每次不等我回答,她会自己轻轻叹气,“唉,但你这性格,你这情况,或许也有些难。”这是惋惜的、哀怜的叹息,却像一个陈述句一般刻印在我的心里。即便乔在我心情抑郁时花上一整个晚上的分析来证明我“依然很好”,我心中响起的始终还是那三个字——

“有些难。”

是的,我是有过一次婚姻。那次婚姻在我的生命里像是一道持续时间稍长一点的闪电,回想起来确实是转瞬即逝,但也烧焦了我内心的某个部分。我一直不愿用“前夫”这个词来形容那个人,我只是祈祷着如果我从不去提起他,他或许就真的从未来过我的生活。我发誓就在此时此刻,这座城市里我想睡并可以睡到的男人足以填满一整列地铁,但我想爱并可以爱到的,就好像那一间明明记得就在转角却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早已关门的商铺。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在一切之后,剩下这个永恒的问题。

小酒吧停业了,回想起来倒也不奇怪,简单算算便知道一定是入不敷出的。最后营业的夜晚,苦瓜爸爸终于还是没能像电影结局一样出现在门口,只剩下一屋子喝醉的年轻人疯狂地祭奠着什么,不管那是什么,在此刻都成为了一具轻盈的尸体。有人大哭,有人还坚持不懈地讲着笑话,有人扒下酒吧墙上的木牌,有人伺机而动地盯着酒醉的女人。我们在深夜的巷口拥抱,乔抱着苦瓜时几乎让他窒息,或许他还以为是酒精的缘故。面对明月我们起誓,即便此处散了,我们在别处相聚,彼此不会改变。

可惜明月不懂什么叫誓言,或者在当今这个时代连月亮也廉价起来。总之,那个酒醉的夜晚成为了我们最后的告别。没有隔阂,没有矛盾,苦瓜也从未知道自己曾被一个男人以毫无理由的方式深爱着,只是就这么缓慢地淡掉,成为手机里的一个红点,成为笑谈中的一个名字,成为不再值得被提起的往事。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脆弱不堪,百年的老楼房也不过一击就碎,何况一段比花期还短的友谊。

我的新工作在海边的小城市,或许我再熬一熬,眼前这座城市可以再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但我熬不住了。乔说让我勇敢地去做,那是新的风口,或许我这头好运的猪也能飞起来。我笑着拍打他的后背,好像从前一样。

临走前我带着乔去了公墓,那里埋葬着我的亡夫。

“在你之后,就是他了。”我对乔说。

“你爱他么?你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乔问我。

“我们很快相识,很快相爱,很快结婚。”我回答,“婚后第一个月,他就死了。”

“所以,乔,我爱他么?”

乔沉默地看着我,放下了手里的花,把我环抱在他的怀里,什么都没有说。

“我也不知道呢,乔。”

“他就像一个存钱罐,我把我全部的爱,全部对人生的寄托都储存了进去。你知道么?那些东西并不属于他,我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就送给他,但我寄存在了他那里。忽然间,他灰飞烟灭,这存钱罐就变成了一颗铅球绑在我的脚踝,拉扯着我沉入到最深最深的海底。那里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你见过么?乔。”

“从此我就生活在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好像鮟鱇鱼,你听说过么?乔。生活在那里的鱼眼睛都退化了,只有微弱的视力望向天空,寻找着可能的光亮。因为看不见自己,它们不再能分辨美丑,都逐渐变成了怪物的模样。就像我一樣。”

“不,你不是这样的。”乔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不,我是这样的。你也是这样的。”我说。

“我们都在那里,你、我、苦瓜、太妃,我们的父辈们,这条街和那条街上的谁和谁,我们这些人都在某个时刻掉入了那个深渊里。所以我们才会变成怪物,乔。我们开始去爱一个甚至并不认识的人,去追逐一个昨天才听说的梦想,去相信那些在被丢弃的报纸上看来的真理,去假装热烈地相信着、活着,不让人看出来我们都是瞎子,都在黑暗里绝望着。不是吗?”

“我有一盏小灯笼,它不能给我方向,但能照亮我眼前的方寸之地,我要找那个存钱罐,乔。但我每次点亮它,却只能看见一个丑恶的自己。”

我把头用力埋进乔的怀里,直到听见“咔”的一声,我的眼镜腿折断了。一切又是朦胧的,好像这几个月的生活本就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乔扶着我一步步离开公墓,走向远方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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