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一凡
夜班巴士是很难入睡的,尤其是在冬季的时候。每隔一个小时,车门挤压开合,冷风就汩汩地往里灌,钻到骨头里,再暖的空调都不顶用。眼睛虽然耷拉着,神志却是半清醒的,像被细细的看不见的钢丝线吊着。
到达格雷梅的时候,镇子还浸润在夜色里。身边有人唤我下车,我半眯着眼缩紧了身体,车上的暖意几乎挟持着让我不敢动。一脚踩下车,湿淋淋的雪水就粘住了鞋底。当地人说格雷梅已经十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我背着巨大的登山包,眼前一片模糊,脚趾冷得没有感觉了,加上精疲力竭,几乎是径自僵在了原地。同车有个男生问我订的酒店在哪里,看我呆滞在原地,他索性把我的包拿下来背在自己身上,带我往镇子里走。除去车站那一块,其余的地方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蒙蒙黑的清晨,我跟着同车人一路往前走,绕了几圈走到一个黑漆漆的木屋边上。
“好像是这里。”他把背包往上提了提,走上木楼梯。木屋看起来像是个活动室。有一个壁炉,地上是零碎的丝带和金箔,圣诞树隐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前几天刚庆祝过。木屋挡掉了大部分的风,让人坐下就不想动。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一个年轻人,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是被我们吵醒了,看了我的地址,告诉我们搞错了,我订的不是这里,而是在不远处的另一家同名旅馆。他很宽厚地跟我们聊了几句,给我们引了路。那同车的男生把我送到酒店以后才离开,我们约了天亮了一起去镇子里逛逛。也许是因为我的脸色过于凄惨,旅馆里守夜的男人额外开了一间让我先进去休息。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的啸声。我定好闹钟,找了一张床便天昏地暗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屋里还是黑压压的,拉开窗帘,屋外的阳光把我吓了一跳。一片晶莹的白色。满地的白色积雪,屋顶戴上了皚皑的帽子。昨天同车的男孩来找我一起吃午饭。他的英文名字后缀是chen,我就叫他陈。我们是好几天前在车站遇到的,我问他该在哪里坐火车,他便和我同路而行,在火车上聊了一会儿。这是个矮小拘谨的人,戴了一副眼镜。上火车时有几个嬉闹着的中国女孩经过他身边,鄙嫌地扫过他的脸,好在男性本就粗糙的观察力让他毫无意识。他挑了个我旁边的位置,告诉我他在伦敦的实验室里做生物相关的工作,趁着圣诞节来这里旅行。陈惊奇于我这么瘦削却背了这么大的包,他自己只有一个常规的书包,外面挂了一双登山鞋。我苦笑说背了一书包无用的东西,没有多带一些衣服。我们在车站告别,过了几日又再次碰到。虽然我无意和人结伴,但是他的出现总是适时而自然,还顺势帮我规避掉了独行而惹来的麻烦。
卡帕多奇亚的冬天美得令人心颤,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天空是淡蓝色的背景板,衬得雪更白了。我不知道这里的地貌是如何形成的,一座座土棕色、圆柱形的天然岩石,形成了规整的丘陵,顶上都落着厚厚的积雪,三角锥形的丘陵原地拔起,伫立在道路的两侧。我们一路无话,沿着这条路径直往山上去。冬天是格雷梅的淡季,除了少数几个旅行团,旅人寥寥。所有的游乐项目都罢工了。沿着山路的另一侧小径往下,是一个隐蔽的山谷群。几株凋零的树依在岩石群边。岩石群形成天然迂回的迷宫。再往里走,如同进入了全然陌生的桃花源。
岩石群层层叠起,洞穴从岩石的一边延伸至另一边,有的则像隆起的小山,洞穴口高高地往下俯视。每个洞穴都很适合作为避难所,大小刚好可供两三个成人生活休憩。陈唤我去看一个很高的岩洞,下面有个小小的标志,提示洞内放着棺木。他来了兴致,决定爬上去看一看,让我在下面等。我自然心痒难耐也想亲自爬上去看一看,但是我没有穿登山鞋,岩石又很滑。我在地下转了两圈,还是不死心地想试一试。陈已经爬到岩壁中间了,看到我往上爬,大声地叫我小心一点。我爬了没多高,脚下滑了几下又落下好几米,前功尽弃。陈在岩壁上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我抬头往上看,岩石群正好遮住了大半的太阳,在顶端柔和地铺下一层阴影。
我也许真的没有什么运动细胞,以前就有人这么说过。不过那个时候从上往下看的人是我。山谷里有一点薄雾,叫我想到以前念书的时候上完体育课回教室戴眼镜,眼前也是一层薄薄的雾。现在我早就不戴眼镜了,可是眼前的事物也时常是不清晰的。
也许是因为陈攀爬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笑了我,让我想到了那天下午,尽管不是冬季。我记得我裤脚上脏兮兮的,正爬学校的后墙爬到一半,听到背后有声音,以为是巡查的老师,吓得不敢动。战战兢兢地扭过头才看到是我的同班同学周异眯着眼睛从下往上看我,一手拽着书包,仿佛在看西洋镜。
我稍微有点尴尬,毕竟翘着半条腿卡在墙上也不是什么雅观的事。再者我和周异也不熟,高中两年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我也许尚可以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学校里注意到他,但我确信他决不会注意到我。
“你逃课啊?”
我们俩对看了半天他才讲话。
“没有,我摘梨。”我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他,赶紧从墙上翻下去再说。
“那你当心点,墙后面都是碎砖头。”他说。
我看了一眼,在想哪块地方容易着陆,手抓着墙半天没动。看我迟迟没跳,周异在后面叹了一口气,垫了几块砖,两手一撑就上了墙,先丢了书包,人再接着跳下去。他朝我看看,挠了挠头:“你还下不下,要不然我接你一下。”
我觉得他听起来还挺不情愿的,心一横就从边上跳了下去,着地的时候往前冲了几下,好在没摔个狗吃屎。
我们俩对看几眼,周异拍了拍书包上面的灰,吊在一侧肩上先往前走。从这里沿着学校后墙外围走一段可以通到外马路上,这块地方被废弃挺久了,堆了很多以前修马路时候留下的废砖材。本来这里有个后门,也被学校封了。有时候会有些学生翻到这里来抽烟,老师也抓不到。我俩一前一后往外走,脚下的碎石子窸窸窣窣地响。他忽然回头看我一眼:“你怎么也逃课?”
你自己还不是,我想。
“就……不想上了。”我说。
我知道我在周异眼里,或者说大部分人的眼里都是一个温驯到可笑的人。我像所有不起眼的学生一样,遵照着教育系统的每一个指令。一个四眼要叛逆起来是颇有难度的。我从小学就开始戴眼镜,高二开始还绑起了牙箍,雪上加霜。尽管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人会幼稚到在我面前叫我四眼钢牙了。
小的时候,晚上睡觉前我会把眼镜浸在水盆里,水的波纹萦绕在周围,我希望它可以和水一样顺着下水道流下去。它是一块坚硬的磨砂玻璃,在我和外界之间铸成一道阻隔,世界的触感就像是玻璃毛边。
其实我没想着要逃课。
前两周分班考我没分上提高班,落在平行班里(我们学校对普通班级的称谓),上英语课的时候觉得讲得太慢去看上一堂的数学题被发现了。英文老太直接把我本子给扔了,下了课我就直接出了教室。不过我没法跟周异说这些,说了他也不懂。他一直都是这么吊儿郎当的。读书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人,给老师们单调的生活里也加一点光彩。而我,每天正襟危坐地记笔记,玻璃片每一年都在加厚,到现在已经跟啤酒瓶底一样了,但好像最近黑板上的字又有点看不清了。
“你呢?”我没话找话。
“有点困了。”他耸耸肩。
我扶了一下眼镜,用手捏着校服衣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快走到外马路了,我头一低径直越过周异准备顺势走掉。走了几步周异在后面叫我。
我回过头,他还是一手拽着书包,但是脸色有点尴尬,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腰:“那个。”
“啊?”
“你裤子上好像沾了……”他脸色不太好看。
其实转过头看的时候我能想到的最坏结果是另一个字,所以发现是血的时候我还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我有点想让他把校服借给我,但我也没这个脸跟他开口。
“你家住哪儿?”他倒是先讲话了。
“浦东。”
“真够远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头一直低着在发呆,大概是我這个样子过于可怜,过了十几秒周异用一种犹豫的口气说道:“要不然你来我家,就在马路旁,给你一件运动衫遮遮。”
我有点迷茫地抬起头,我怀疑他希望我主动拒绝,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略带错愕地望着他。
“随你便啊,我就随口一讲。”他连忙摊手。
我以前还不知道周异家离八中这么近,传闻中的贴隔壁,这就意味着光是早上他就可以比我多睡一个小时,就这样他经常还踩着铃进来。没错,虽然周异并不了解我,我却从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解到他。狐狸眼,有些瘦削的脸架子。有一段时间他坐在我的后座,话总是很多,有时候兴奋起来还会踢到我的凳子。然后忙不迭地在后面道歉。周异的形象在我视线里偶尔模糊,偶尔清晰,偶尔我会间歇性地忘记这个人,偶尔我对这个名字比旁人多了一点的心眼。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只是跟在周异后头很快地跑过马路,从小弄堂穿进去,又从另一个小弄堂穿出来。刚过中午,弄堂里也没有什么人,他指了前面120号给我看,是他家的后门。进门洞的时候黑漆漆的,他拉了边上一个拉线,楼道间里亮了一盏黄澄澄的小灯,摇晃着挂在楼梯上。他让我走在前面,让我把扶手扶紧了,他慢慢走在后面。
“你怎么离我这么远啊?”我转头问道。我都走到楼梯中间了他还不上来。
“我怕你摔下来砸到我。”他指指上面,“快点爬。”
等快爬到二层的时候,感到身后的楼梯咯吱咯吱响了几声,周异三步两步跑了上来,连扶手都不用扶,一不留神就已经到了我身后。我有点懵住,他没想到我停着不动,往上冲的惯性让他的脸正好停留在我裤子后方。我感觉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只好僵硬着脚爬完了楼梯。他挤过我身边,抽出钥匙去开门。
淡淡的老房子味道冲进我的鼻腔,周异家开了门就是吃饭的后房间,里面一小间放着沙发和电视机,再往里面走就是他的房间。虽然分了小三间,总共也就二十个平方。我无论如何想不到有一天我还会看到周异的家里是什么样子。我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他让我先随便坐一会儿,刚说出口才发现不对劲,两个人又一时无话。他去中屋的五斗橱内翻了一翻,抽出几件衣服,拿了一件宽松的圆领衫扔到我手上。愣了一会儿,挠挠头又想到什么,跑到另一个房间。我径自拿着圆领衫站在房间里,他的房间挺乱的,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小。过了一会儿周异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东西拿给我:“我妈柜子里拿的,你看看对不对。”
我一时有点无话。我接过那包卫生巾,就像过去他按桌发月考卷子一样。电视里在放零三年版的《倚天屠龙记》,让我几乎有一种在放寒假的错觉。我小声地问他厕所在哪里,他指了指后面一个半开合的小间,离这个房间只有几步路,用布帘拉上的小间里放着一个搪瓷痰盂。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该上还是不该上。我想我应该现在离开他的家才对,但是我没有。电视机里传来打打杀杀的声音,吵哄哄的。
我心一横,拉了帘子,小心而缓慢地在痰盂上坐下。我想我的人生中从未有哪一次尿得如此小心而缓慢。帘子离我很近,上面是牡丹花和蜻蜓的图案。半透明的蜻蜓翅膀在我眼前微微晃动。我的眼镜因为鼻梁上的薄汗不断地往下滑。我觉得自己不是在上厕所,而是在用尿路管细细地临摹“羞耻”两字。等我洗完手重新走进房间的时候,周异还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也许是我感觉错了,他的脸看着也有一点红。我望向电视机,发现我已经不记得里面角色的名字了。
我在周异旁边盘腿坐下,他转过头看着我把圆领衫系在腰上,又把头转了回去。我们俩又没有话说了。我承认现在走的话我是有一点舍不得的。至于为什么舍不得,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并没有很喜欢周异,顶多也就是一点点。可能是因为我太孤单了。我没有去过任何高中同学的家里,自从我家搬到陈春东路以后。那时候浦东才刚刚开发,我家小区入口的一公里全是田,一股天然的化肥味道,从公交站到我家的那段路需要走好久。后来那一块都被开发成了商铺,再后来造了地铁。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对当时的我来说,每一次回浦东,都要经过长长的南浦大桥,公交车里总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回家,像是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周芷若不错。”周异点评道。
“哪里不错?”
“姓周不错。”他咧开嘴,最近他打篮球晒得皮肤有点黑,笑起来老不正经。这也不算什么缺点,毕竟我就是被他的老不正经迷惑的。
我想点评一下电视里哪个女的最好看,又觉得自己有点没资格,就侧头环顾他的桌子和地面,什么都有,还有不知道哪天遗留下来的外卖塑料袋,塑料袋里还塞了几张皱巴巴的传单。
“你们那个,都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啊?”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到周异还是凝神看着电视机屏幕,我都以为他不是在跟我说话。
“我好像是初二。”
“这么早?”他转头打量我。
“不早了吧,有人小学就来了……”
“哦,因为……你看起来发育比较晚。”
“去死。”我往他手上打了一下。
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是晚上睡觉前,我叫了我媽。因为提前看过生理手册,其实也没有觉得很紧张。她走过来很粗暴地让我把裤子赶紧脱下来。
我还记得她跟我说的话: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体,没一件不要操心的。
她的脸往下耷拉着,阴沉沉的,像一幅糟糕的气象图。从我记事开始,她的脸好像就没有放晴过。她就像一台不能停歇的机器。不讲话的时候,橱柜里的碗筷、水池里的搓衣板代替她发出撞击声。和她一样,我也拥有着一张不知道要如何放晴的脸,我想如果我的脸放晴了,那也是对她的背叛。
于是在周异把那东西递给我的时候,我几乎都有点感动了,没有人这么温柔地给我递过一张卫生巾。
“你打人也太痛了吧。”周异缩回手,眼镜和鼻子皱在一起,“平时还装成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啊?”
“就是……”他瞧我一眼,“装乖啊。”
“我本来就乖啊。”我扶了扶眼镜。
“但是你这个人有点讲不清楚。”
“哪里不清楚?”
“之前不是有一次那个很娘娘腔的英文老师非要我们记笔记吗,然后你就在第一排发呆,被他拎起来骂了,说全班就你,坐在他眼皮子底下还不记。结果你坐下去以后还是不记,又被拎起来骂了。说你……”
“不要说了……”我拿起边上的果珍。英文老师说我这个样子以后只能出去卖油墩子和烤大饼,还说大概连换眼镜的钱都赔不起。我低着头,但是记得班级里好多男的都笑了。
“后来你坐下去以后就把笔塞进笔袋里,不管他怎么骂你都不动,靠在椅背上坐到下课。”他换了个姿势,“当时就觉得……好屌。”
我的果珍呛在喉咙口。
下午两三点,外面还有一些太阳,虽然周异的屋子拉了窗帘,暗暗的。他比刚进来时放松了不少,靠在沙发边,一只手搭在沙发上,有点心不在焉,偶尔转头看看我。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慌,只能频繁地推眼镜。
“你是不是鼻子有点塌啊……”他摇摇头,“眼镜怎么老是戴不住。”
我问他准备考什么大学。他说也就是那几个,同济或者交大。
“你的成绩可以考复旦的吧,北京的大概也能冲一下。”
“哟,很了解我啊。”他朝我挤眉弄眼了一下,吓得我立刻转回了头不去看他。
“复旦在杨浦区,太远了,我最好是不要住校。北京的……就算了吧。”他漫不经心地问我,“你呢?”
“我都不一定能考得上二本呢。”我心虚地笑笑。
“其实去哪里都差不多。”他仰起脖子靠在沙发上,喉结上下滚动,侧头看了我一眼,往沙发边上拍了拍,“眼镜妹,过来点。”
“干……干吗?”
“你这个牙箍,绑着痛不痛啊。”
“有时候后牙的钢丝会勾到肉,就蛮痛的。”
他弯下腰来突然凑得离我很近:“给我看看。”
我有点尴尬地咧开嘴给他展示我的牙箍,觉得自己很像学校秋游时去的自然博物馆里的那一类标本。周异把手放到我下颚骨把我的脸抬高,另一手的食指敲了敲牙箍上的银制钢丝:“还挺硬。”
“那戴着牙箍还能不能亲嘴啊。”他又问。
我吓一跳:“什么啊……”
“算了,反正对你也不影响。”他重新躺回沙发上,人又瘫下来一点,闭着眼睛,像一块泥。
他看起来很累,但没有下逐客令让我回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带我到他家,毕竟我们是最不像会有交集的那种人。此刻我坐在地上,他的腿就搁在我手边。因为是夏天,他穿着中裤,露出一段小腿。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男生的腿,比我深很多的肤色,绿色的经脉像河流的分支,还有细密的汗毛。我本应该移过脸去,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像观察标本一样观察着周异的腿,空气里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几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那你……考完试准备干吗?”我小声问。
“没想过。可能在家里打三天游戏吧。”
“唉,你还有地球仪啊。”我的眼睛定到桌边。他的书柜很乱,一个小地球仪在两排教科书里夹着,还有一些古早的武侠书,看起来都积灰了。这些摆设让我手心麻麻的,我从未感觉离周异这么近过。
“我能玩玩吗?”我把手撑在他的写字桌上,转头看他。
“你几岁啊。”
我斜他一眼,转了一下,手上全是灰。
“要是可以去这些地方就好了。”
“哪里?”
“都可以……最好是冬天会下大雪的地方。”我笑嘻嘻地说。
“上海前几年好像下过一次雪。”
“对啊,我初二的时候,下得特别大,全校的人都跑到操场上看,还在湿答答的地上溜冰。我打了一把伞,被我们班的男生笑了半天。”
“像是你会做的事。”周异笑了,“那你转一个,看看你以后能去哪里。”
我把地球仪拿下来,用食指预备了一下,塑料球转了几圈,我用手指把它按停。
“这什么地方,土耳其?这算是欧洲还是亚洲啊?”
“我也试试。”周异把地球仪挪到他边上,用手往外转了一圈,“老挝?我为什么只能去老挝啊?我要重新转……”
讲话间我隐约听到外面有人的低吟声,最开始我以为是楼下传上来的,直到房门被推开一点。周异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小腿正好擦过我的手臂。
“外婆,醒啦?”他叫了一声,从沙发上撑起来走到门口,我还没看清那个老人的样子,只看到一个矮矮的背影转了身。
“带同学来……昨天还有点粥帮你热一热好……”
木头地板有咯吱咯吱的声音,说话的声音糊了,房间里混着一台老式时钟秒针的走动声,像在缝纫一首古词。等了一会儿他也没回来,我站起来琢磨是不是该回去了。我拉开一点门,看到周异扶着一个老人,俩人在我刚刚上厕所的那个小隔间门口,他在帮她转身。那老人很消瘦,她看到我了,努努嘴,但是眼睛根本没聚焦在我脸上。年纪看起来很大了,脸倒还是白白净净的。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周异就在边上哄她。他看到我出来脸色有点僵:“我外婆,手脚不太方便了。你进去看电视吧,我等下就来。”
我嘴边要走的话没说出来,转身进去了。我想如果我那个时候走了,也许他还会少一些尴尬。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电视机的荧幕一闪一闪,好像听到水流的声音,还有细微的讲话声。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上,心想刚刚周异坐在这里是不是也听着同样的声音,心里就像有一个地方在漏水,哒,哒,哒,潮得发慌。电视里放到塔楼着火,张无忌在光明顶救人,我觉得如果是我的话一定是不会救的,我会搬好凳子坐在塔楼下看火。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张无忌有七个女人喜欢他,这世上却没有人会喜欢我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周异开门进来了,还带了两罐七喜。我想说我果珍已经喝得很饱了,但是他不管再拿多少罐饮料我都是会喝的。他坐在我旁边,用刚洗过的湿答答的手掰开七喜,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看电视。
他每天都要这样带她去上厕所吗?她上厕所的时候他要在旁边等着吗?要帮她提裤子吗?他爸妈呢?我有些羞愧,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就也去开七喜,“啪”地一声,我低头一看,我把拉环扯了下来,其余的地方卡在那里。周异看了一眼,有点无语地转头看向我。他把自己的那罐跟我换了一下,我看到他转头过去的时候笑了一下。
“我外婆就是,脑子已经有点不清楚了,所以最好是帮帮忙。”他把腿盘到一起,声音低低地跟我解释。
“哦……那你逃课是要回家照顾她?”
“那倒不是。今天不是你的话我就去游戏厅了。”
我把腿并拢,把头搁在膝盖上:“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我有个同学过生日,我不想去,就说我要回家照顾外婆。就是那种……一个小圈子里的,其实我跟她,跟他们不是很要好,不知道为什么就顺势一起玩了。那个过生日的女生说不用我们送礼物了,就每个人掏一百块钱请她吃个饭,大家都没有异议。”
“不是应该过生日的人请客的吗?”周异问。
“总之我很不想掏那一百块钱,可是我又没有这个勇气说我不想去了,好像别人觉得我不舍得掏这个钱一样。”
“然后呢?”
“后来那天下课就跟着她们一起走,走到一半的時候我撒了个谎说我家里有点事,我妈让我回去,她一个人照顾外婆照顾不过来。其中一个同学说,怎么这么凑巧啊,你妈就是想让你回去,不想让你掏钱给同学过生日。上次她跟我们一起坐车回家,错过了换乘多付了一块钱硬是等了半个小时的免费班车,就为了那一块钱,你妈就是那种人。后来我就一个人回家了,回到家里看到我外婆大小便在地上了,我妈一边骂她一边在做清洁。我就呆呆地站在门口看,她看到我了,就让我进去,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站在门口很想哭,但是我又不能哭。”
周异没有讲话,他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但是他还是很捧场地说:“你真的蛮戆的。”
“我外婆小时候一直带我的。”周异拿过我的七喜喝了一口,“所以我跟她还蛮有感情的。比对我姆妈感情深。但是后来她脑子就慢慢不清楚了。我妈一直在出差不太回来的,我爸就更不要说了。有时候回来外婆还要骂他们,以为自己亲女儿是陌生人,要命。但是我外婆的脑子也不是一直不好,有时候还叫得出我名字。可能以前家里人多,什么都要她操心,后来没人要她操心了,也没人跟她说话了,脑子就转得越来越慢了。以后就更加不好说了,但是我觉得送养老院不好,那种地方……要是送进去的人脑子不太清楚,护工会做什么你也不知道。”
周异换了一个坐姿:“她以前烧饭很好吃的,红烧大排,酱牛肉,要勿太嗲哦,现在我只能去外面买了。”
“哦。”我心里有很多话,但却不知道该回他些什么,要是我可以不那么戆就好了。
他斜我一眼,转过头又斜了我几眼,看得我更加不自在。
“你干吗啊,老是这么紧张。”他突然干笑了两声,“离我这么远干吗,你不会真的没谈过朋友吧。”
我用手抓着衣服两侧,眼睛一直盯着那块有点缺痕的木地板,假装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周异用手把自己挪到我边上,他离我很近,我的眼睛一直垂着。因为姿势的问题他的中裤滑到大腿处,那里的皮肤比小腿的白一点。我不知道他离我有多近,但我觉得他快要碰到我的眼镜了。那一刻让我觉得如此悲伤,我想,如果我没有这个啤酒瓶底一样的眼镜,没有钢丝勾着我的牙肉,也许我就可以抬起眼睛看一看此刻周异的表情,看一看他的眼睛的颜色跟我的是不是相近,我就可以在很久以前,他踢到我的椅子跟我说抱歉的时候也像别人一样回头瞪他一眼。
他是要亲我吗?还是想再研究一下我的牙套?我霍地起身,把手背在身后,“外……外婆进来了。”
“唉——看到了吗?”我从石壁表面挣扎着滑下来几次,决定放弃了。陈已经爬到了岩石顶部,本来这块石头也不是很高,大概十来米的样子。他趴在顶部的那个大口,只露出屁股和腿在外面,看得我真着急:“是什么啊?”
我看着他慢悠悠地从上面倒退着爬下来,后悔自己没有多带一双登山鞋。
“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棺材。”他看起来有点兴奋,有一点雪凝在他的胡茬上,“里面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缩得很小,包得像木乃伊。但是棺材蛮深的,也没办法看得很清楚。”
我恼恨地拍拍手套上的雪:“我也好想看。”
我们俩就绕着岩岭走了一圈,走到一个山脚下,山上有无数的棕色洞穴,张着口,皑皑白雪落在穴居上方。前一段路有修葺好的石阶,我跟着陈慢慢往上走,平坡落入眼帘,大片的白雪像一条巨大的绒毯。绒毯前的视野可以望到几百米之外的平原和山岭,绒毯右侧是土棕色的洞穴石窟,往里钻是一个个正方形的石穴,完美的避难所。我盘腿坐下来,远处有热气球慢慢从陆地上升腾起来了,先经过这边的石窟,再飘往远处的山脊间。我看了一眼表,下午两点,差不多是起飞的时间。因为天气寒冷,听说已经好几天都没有飞起来了。那些气球遥遥地飞往天境的另一边,太阳的炫光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像小的时候看动画片,里面的人就是这样飞在天上的。
陈在旁边的石穴里转了一圈,跟我感叹真美啊。
“嗯,真的很漂亮。”
但我的心里觉得很空洞,也许是我对美无所适从。但是我能怎么说呢,我能跟陈说我觉得这一切的美都没有意义吗?这不就是我过去所想的,一个自由的,不受束缚的,像图画书,像我家里那台电视机里旅游频道才会放的那个世界吗?为什么我却感觉如此失落?
“我们去热气球的落脚点吧,往南面走,有个凹陷在森林里的石柱群。”
“好啊。”我用手把自己撑起来,背起包跟他下山。一路上我们还打了会儿雪仗,走到那个凹陷的地貌边,许多热气球已经纷纷降下,停在那块空地休憩。虽然已经看过了许多石柱,散落在一片杉木林中的白色三角锥还是让我感到震撼,我们顺着观景台走到山顶,白色的雪域染了一层金边。陈说给我拍几张照片。我就在雪地上跳来跳去,刚想问他拍着了没有,手套被我抖落到山崖边,扑簌簌掉下去了。
陈笑着摇摇头,把他手上蓝色的手套递给我:“用我的吧。”
“那你呢?”
“我不是很冷,而且包里还有一副。”
我就接下了,和他一起坐在山崖边看太阳一点一点地移动。不远处的山脊上有人在慢慢地走,还有一些大狗在雪地上跑。
我问陈在伦敦生活得怎么样。
“我挺喜欢的。国内的话可能下班和同事聚聚餐,在伦敦就更简单一点,一般当地文化就是晚上去酒吧喝两杯。他们没什么别的活动,但是特别喜欢去酒吧。和当地人聊天也挺累的,俚语太多听不懂。到了周末我就自己去近郊远足,反正我自己是更习惯在伦敦生活了。以后你过来我带你玩。”
“好啊。”
“你是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吗?”
“基本上是吧。工作几年以后挺想出国的,经济比较紧张,也没这个魄力,就算了。”我笑笑。
那年毕业以后我真的连二本都没考上,和很多也许从来都不需要学习的人一样进了一个民办的专科。我努力了,但是我沒有这样的天赋。我还发现原来我跋涉了那么久,才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宣布毕业的那个夏天,我成年了。虽然没有人为我庆祝生日,但我去做了头发,买了隐形眼镜,还摘掉了牙箍。口腔里不再有那种钢丝的味道了。横在我面前的那块玻璃被移开,世界摸起来不再是带有毛边的。最重要的是,从那个时刻起,我再也不用垂着眼睛了。但出乎意料地,世界却没有让我觉得更明亮。
那之后,我常常想跑去远一些的地方,以此来摆脱现实的贫瘠。我谈了几个男朋友,但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以前学地理课,我会想像很多地方的样子,我也没有想过以后会到这些地方去。后来真的去过了,才发现在我的想像里,它们更神秘,更古老。
周异考得不算很好,好歹还是过了一本线,去了一个在上海离我正好角对角的学校——那是我从人人网上看来的。尽管这个网站如今就和我们刚刚走过的那些洞穴一样,成了一座被时代遗落的废墟。我们后来没有再说过话,好像那天下午是凭空落下的时间断层。有好几次我走过他的课桌边,他都在跟别人说笑。我没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再跟我说过话。有的只是每天重复的移动课桌椅的声音,纸张的声音,还有窗外远远的爆发出来更年轻的学生们的嬉闹声。
那些声音像是一种回声,偶尔在某些瞬间才会微弱地响起。
那天下午如果我能抬起眼睛,也许有些事就会变得不一样。我感觉周异的呼吸离我越来越近,然而我心里却感到了恐惧。我怕他再靠近,只能看见我镜片的厚度,而不是我的眼睛。我怕他真的来亲我,却尝到我嘴里的铁锈味。于是我猛地站了起来,拿起书包,囫囵地说我要回家了。很快,我听到他也站起来了,跟在我身后,陪我走下楼梯。
到了楼梯外我才发现天光已经暗了。他带我穿过一段狭窄阴暗的弄堂,有油烟味从两侧袭来,是我过去一直闻到的属于我们这一类人生活的味道。但是那条窄巷是安静的,可能是想打破这种无声,周异问我有没有想考的学校。
“离家远一些就好了。”我说。
“哦。”
黄昏街面上的喧嚣扑入耳畔,那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我跟陈在最后一天的巴士上道别。他回伊斯坦布尔以后直接飞回伦敦,我则要中转莫斯科度过整整十几个小时回家。那一个礼拜,陈和我一起吃了圣诞晚餐,新年晚餐,一起在雪地上留了很多脚印。虽然我希望我的旅途没有人打扰,但如果没有他在,也许我会更艰难一些。我们后来也没有怎么聊过天。他也不常用微信。只是在两年后的某个新年,我看到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只高山雪地里的蓝色手套。
“还记得我们在大雪里的旅途吗?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后来你毁了我的手套。”
我有一点想笑。我的眼里涌起一片茫茫大雪,那是我曾经说的以后想要去的地方。不知为何,大雪中慢慢出现了一条甬道,在这条昏暗、潮湿、狭窄的甬道里,有人走在我前面,带领我穿过黑暗。然而在那个时刻,我却希望这条甬道不会结束,它可以没有通向光明与未来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