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 荣
毫无疑问,电视剧的推陈出新是中国影视创作活力的体现。由于互联网环境的影响,近年来中国的电视剧产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台网联动、台网一体化的趋势愈来愈明显,同时在内容生产上也有了新的变化。根据相关人士对近期电视剧市场的评论,“主题和话题剧当保持态势,悬疑和甜宠剧要降血降糖”①。由于甜宠剧庞大的作品数量,已经使其成为电视剧市场上的热点话题。
甜宠剧是电视剧创作中出现的新类型和新现象。随着该类型电视剧的大量出现和火爆荧幕,甜宠剧已经成为现今电视剧市场上的重要板块,不仅新作品不断涌现,还出现一些口碑极佳的代表作。然而,相对市场上的火爆,关于甜宠剧的学术研究则方兴未艾,相关讨论失之阙如。针对“甜宠剧”这一新现象和新问题,本文试图对甜宠剧的定义、特征、流行原因、产业发展等进行多维度的考察,从而对其进行学理上的探析。
关于电视剧类型的命名,往往采取约定俗成的方式。21世纪以来,中国的电视剧市场日益繁荣,随着互联网平台的介入,一些新的电视剧类型也应运而生,其中就不乏“大女主剧”“甜宠剧”等新的类型命名。新的类型命名有的来自于网民,也有的来自媒体,这些类型命名通常很有概括性。在传播过程中,观众普遍接纳了这些新命名,“甜宠剧”就是这样被建构起来的。
所谓甜宠剧,是注重突出“甜蜜”和“宠爱”这两个情感元素的电视剧类型。“‘甜’是指故事情节轻松甜蜜,‘宠’是指男主角对女主角的态度。”②甜宠剧的内容虽然有编剧原创的,但是大多来自于网络小说的改编,其生产、传播和消费都具有典型的互联网时代的特征。
从类型历史看,甜宠剧这一类型的概念出现在《微微一笑很倾城》(2016)的传播和讨论中。随着该剧的热播,很多电视剧制作公司看到了市场的良好反馈,于是大力投入该题材的创作中。同时,伴随着网络视频平台对原创甜宠剧的大举进军,甜宠剧的数量飞速地增长,成为近年来电视剧市场最重要的类型之一。
经过近些年的发展,甜宠剧的作品数量已经蔚为大观,并且在自身的内部形成了更细致的题材分类。我们可以把甜宠剧大致分为两个类型:当代甜宠剧和古装甜宠剧。当代甜宠剧占据了甜宠剧的主要份额,它以当代青春生活为表现对象,主要表现男女主角的恋爱经历,代表作有《微微一笑很倾城》(2016)、《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2017)、《致我们暖暖的小时光》(2019)、《亲爱的,热爱的》(2019)等。古装甜宠剧是将甜宠元素放在架空的古代背景下进行演绎的作品,代表作包括《双世宠妃》(2017)、《花间提壶方大厨》(2017)、《萌妻食神》(2018)、《传闻中的陈芊芊》(2020)等。
在较短的发展历史中,甜宠剧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类型特征。其一,爱情主题的蒸馏与纯化。在甜宠剧中,传统爱情故事里那些阻碍恋爱发展的部分全部被摒除在外了,纯爱情节、高甜元素、平滑的叙事得到展示。《致我们暖暖的小时光》中,司徒末和顾未易的恋爱没有受到任何干扰,该剧甚至没有反派,达到了“全员助攻”的效果。《下一站是幸福》(2020)讲的是贺繁星与元宋的姐弟恋,全程充满了甜蜜的互动。其二,时尚元素和对当下青春生活的反映。甜宠剧中不乏新生代青年生活方式的融入,例如《亲爱的,热爱的》凸显了竞技类元素,将网络安全技术人员之间的技术竞技比赛与高甜的恋爱有机融合。《微微一笑很倾城》中贝微微与师哥肖奈先是在网络游戏中相识,再在现实中相恋,该剧涉及大量虚构游戏角色和网游场景。时尚生活方式的融入凸显了甜宠剧的新鲜度。其三,轻喜剧是主要的叙事形式。甜宠剧用轻喜剧的风格打造欢快的剧情节奏和娱乐效果。同时,甜宠剧的人物设置常常是较为扁平化,剧情使用日常化的表达。《我就是这般女子》(2021)里明明是古代的场景,但是女主角却有着非常欢脱的个性,说着当下的网络语言,行为举止并无古代气息。其四,高颜值演艺人员和视觉性的凸显。在甜宠剧中,剧集的选角无一不是正当青春的新人演员,他们有着高颜值的面孔和元气满满的年轻状态。而与之搭配的是逆光滤镜的视觉效果和精致的服化道具,剧集中还伴有抒情的音乐,营造了唯美的剧集氛围。
从甜宠剧的内容来看,甜宠剧其实处在青春偶像剧、都市爱情剧、古装剧、穿越剧等类型的交叉地带。甜宠剧与既往的类型电视剧其实有很多重合的地方,只是强调的重点不同。因此,甜宠剧其实处在上述几个类型电视剧的延长线上,是它们在新的语境下的转向和变奏;同时,甜宠剧又与青春偶像剧关系最为紧密,可以被视为青春偶像剧的亚类型和新分支。当然,甜宠剧以“甜宠”凸显了自身最重要的类型特征,这也是甜宠剧独立于其他类型电视剧的原因。
通过突破既有的电视剧类型格局,甜宠剧另开新局,用类型融合的方式生产出了新的内容。近期,在甜宠剧之外,“甜宠元素”开始向情感观察类综艺、爱情电影和轻小说等领域蔓延。这无疑是中国电视剧走向新的发展阶段的表征,同时也凸显了新的当代文化症候。
作为大众文化产品,电视剧总是在一定的历史语境中产生的。甜宠剧的诞生就是类型电视剧自我嬗变和外部文化生态共同作用的结果。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甜宠剧得到了市场和观众的青睐,无疑受到了社会环境和情感结构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甜宠剧对于社会焦虑的处理、“她经济”的崛起和爱情童话的凯旋以及粉丝的情感劳动三个方面。
首先,社会焦虑的缓解和转移。甜宠剧的基调是轻松愉悦的,人物关系简单,剧情也很单纯,这使它常常被贴上无脑、傻白甜的标签。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轻喜剧的风格也与它的自我定位有关:甜宠剧强调娱乐和消遣的功能,并不要求观众进行深度思考。甜宠剧的这种类型特质是电视剧分众化和多元化的结果。
甜宠剧娱乐功能的凸显反映了当代观众的心理需求。甜宠剧的主要受众是90后和00后的女性群体,她们生活节奏快、社会压力大,渴望在工作之外得到娱乐放松,看起来不费脑子的甜宠剧可以满足她们的需求。甜宠剧制造了恋爱的粉红幻觉和拟态环境,女性观众可以对剧中角色产生“自恋性认同”。《传闻中的陈芊芊》里的聪明外向的陈芊芊就是女性自我幻想的化身,她对浪漫的追逐代表了女性的独立自由精神。《下一站是幸福》中的姐弟恋舒缓了大龄女性的年龄焦虑。女性观众通过甜宠剧能代入想象中完美的恋爱关系,同时又悬置了恋爱中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于是,甜宠剧成为抚慰女性观众感情的催眠术,让她们的焦虑得到想象性的解决。
其次,“她经济”的崛起与爱情童话的凯旋。言情,向来是女性文化的大宗,恋爱的罗曼蒂克构成了女性精神消费的重要来源。甜宠剧具有典型的女性向剧集的特色,不仅有内置的女性叙事视角,还有理想化的男主角人设、顺遂的恋爱过程和种种的亲密互动细节,凸显了女性感性叙事的特殊节奏。从青春偶像剧转向到甜宠剧,新的类型电视剧的出现凸显了“她经济”的崛起。
甜宠剧意味着爱情这个大众神话的再度凯旋,各种齁甜的桥段和发糖的细节营造了“爱情乌托邦”。但是,不无讽刺的是,甜宠剧的那过剩的“高甜”恰恰反证了宅女宅男在现实生活中爱情经验的稀缺匮乏和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在某种意义上,甜宠剧和虐爱剧一样,追求的是情感的强度、浓度和密度,并以此带来对观众感受力的冲击。然而,甜宠剧中的种种“小确幸”恰恰说明了宅女宅男兵荒马乱的生存处境。关于受众对甜宠剧的沉迷,研究者杨毅提出,“甜宠剧呈现出悖论式的文化逻辑,即通过否定现实的冲动,来唤起存在于当下的强烈的生存感。一方面,甜宠剧用想象尽其所能地拒绝来自现实的恐慌;另一方面,它又必须用各种‘高甜’的内容来证明存在的意义”③。在焦虑与渴望之间,甜宠剧遮蔽了个体生存的问题,暴露了新世代的鸵鸟困境和精神症候。
最后,互联网时代粉丝的情感劳动。近年来,随着选秀节目的热播,传播学科内关于“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的讨论逐渐成为热点话题。所谓情感劳动,指的是一种非物质劳动,它包括对情感的生产以及对生产过程的控制,得到的产品也是无形的感性领域的回馈,包括快乐、满意、认同、归属和连结,从而获得自我存在的意义感。情感劳动带有自发性,是主体以热爱为驱动力的劳动,有“用爱发电”的意涵,在中国学术环境中常被用来分析粉丝文化。学者李智和黄新新把情感劳动引入甜宠剧的讨论中,他们认为在甜宠剧中,“一方面,男演员并不是真正喜欢剧中的女主角,而是在进行‘情感劳动’,将观众带入到某种想象的、亲密的、虚拟的关系之中;另一方面,粉丝会利用社交媒体宣传甜宠剧,并且积极利用素材对甜宠剧进行二次创作,甚至自发形成一个粉丝群体”④。值得补充的是,甜宠剧的造星机制很厉害,粉丝对新的演艺人员的热捧无疑属于情感劳动的范围。
甜宠剧的热播离不开粉丝的情感劳动,这也凸显了网络时代粉丝文化的导向性。较之以往的电视剧,甜宠剧更作用于观众的情感领域,给观众带来沉浸式的体验。甜宠剧在生产和传播过程中的“发糖”和观众围绕剧集展开的“嗑CP”,构成了双向的互动。生产型消费者的出现,体现了现阶段的观众对电视剧生产的引导作用。
甜宠剧的出现与一定历史阶段的文化生态和情感结构紧密相关,辨证来看,甜宠剧的高甜恰恰说明了当代都市青年的情感匮乏和社会焦虑。因此,她们急切地在电视剧这一象征性的领域得到情感的慰藉,同时她们也愿意付出时间、精力和情感劳动。甜宠剧起到了让她们释放压力与抚慰情感的作用。不过,这种情感劳动迅速被电视剧产业吸纳、收编和征用了,粉丝的情感劳动被转化为强大的消费意愿,成为被商品化的“情感经济”(affective economics),从而为甜宠剧生意添柴加薪。
甜宠剧是在台网联动的语境下发生与发展的,它一方面在既有的台播剧类型的延长线上,另一方面又具有典型的网络时代特征。网络平台的崛起改变了原有的电视剧生产、传播与消费的路径,电视剧领域被迫开始转型。值得注意的是,甜宠剧是网络剧最重要的类型之一。考察甜宠剧的崛起,有助于我们理解电视剧产业的转型与变革。
大体量的剧集往往是一线卫视采购的热点,这使得很多缺少资本的中小型影视公司没有创作机会。随着网络平台的崛起,小成本剧集有了发展的可能。甜宠剧背后的制作公司大多是中小型的影视公司,他们更容易生产出差异化内容。甜宠剧和悬疑剧的崛起就得益于互联网的文化消费环境。在发展的早期,甜宠剧是蓝海市场,有着很大的市场空间,让影视公司尝到了“小投入、大产出”的甜头。《双世宠妃》背后是2016年才成立的余洲影视,《花间提壶方大厨》的制片方是新圣堂影业,这些影视公司都是新创业的公司,甜宠剧的成功为其后续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随着甜宠剧的热播,很多视频平台及制作公司也纷纷成立下属的业务部门,来对应新内容的生产,如芒果TV、优酷和爱奇艺都有甜宠剧品牌计划。
甜宠剧的“物廉价美”引发了生产数量上的膨胀,而其低成本的优势也引发了制作上的竞争,激发了电视剧的原创力。近年来甜宠剧中不乏爆款,其大热原因多与创意优势有关。这意味着观众更加愿意为优质的内容买单,比拼想法的“创意为王”时代已经到来了。甜宠剧的脑洞大开是其热播的重要原因,剧集的想象力代表了电视剧制作的新趋向。2019年大热的剧集《传闻中的陈芊芊》,就有着“穿书”的设定,这使得剧集颇有后现代的游戏冲动。《花间提壶方大厨》则是美食题材的古装喜剧,结合了美食、古装和甜宠等多重叙事元素,充分展现了作品的创意性。
前些年,电视剧热衷将“大IP+知名演员”进行捆绑销售,建构了大投入和大产出的电视剧制作模式,大女主剧就是其中的典型。随着市场的变化,这个模式逐渐失效。现今的电视剧生产不再比拼体量,甜宠剧重构了电视剧的制作模式。由于成本的限制,甜宠剧不可能购买大IP进行改编,只能使用小IP或者原创内容。这反而激发了创作者的主观能动性。同时,成本问题导致甜宠剧大多使用新人演员。随着甜宠剧的热播,这些新人演员也随之走红,林一、宋威龙、丁禹兮等都属于这类演员。甜宠剧中的完美人设非常捧男主角,这类剧集里面的年轻演员很快为大众所熟知。
在互联网环境中,随着观众对多元化审美的追求和对内容制作水平要求的提高,电视剧产业走上了转型升级之路。甜宠剧代表了电视剧生产的新趋势,也是我们观察国剧生产的风向标。在分众内容、市场细分和垂直领域,甜宠剧的产业趋向对后续电视剧的生产具有启示价值。
通过前面的论述,我们从类型特质、社会环境和产业运营三个方面分析了甜宠剧。在近年的中国电视剧生产领域,甜宠剧占据了重要分量。在特殊的语境中,甜宠剧从既有的青春偶像剧中脱身而出,以独有的类型特质获得了观众和市场的青睐,也引发了电视剧产业的新变局和新趋向。
但是,甜宠剧的风靡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从内容上说,甜宠剧胜在轻盈也失之轻盈。甜宠剧是将现实生活提纯后的产物,它悬置了青春生命中更加复杂、暧昧和沉重的面向,可能会导致青少年在价值观上的偏差。从产业上说,由于成本上的优势,近年来很多制作单位都急功近利地投资甜宠剧,跟风现象非常严重。当甜宠剧的生产数量达到一定的规模时,就出现了创作上的自我重复、同质化、内卷化的困境,导致市场上供过于求、生产过剩。
目前,甜宠剧的优势和问题都已经逐渐显形。这似乎也符合了类型电视剧生产过程中某种永劫回归的规律:某一类型的巅峰到来恰恰是它即将衰退的征兆。甜宠剧在近期的过度生产必然导致这一类型创作潜能的开发殆尽。如何在甜宠剧这一类型中开掘出新的叙事可能性,这依然是摆在创作者面前的难题。
注释:
①腾讯网:《李京盛:主题和话题剧当保持态势,悬疑和甜宠剧要降血降糖》,https://new.qq.com/omn/20201116/20201116A044D800.ht ml,2021年11月16日。
②④李智、黄新新:《对“高糖无虐”甜宠剧的观察与思考》,《中国艺术报》2020年7月13日,第5版。
③杨毅:《甜宠剧与青年人的情感焦虑》,《当代电视》2020年第6期,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