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作剩
党和国家实施脱贫攻坚战略以来,我国文艺界出现了创作扶贫题材影视剧的新热潮并诞生了《十八洞村》《秀美人生》《石头开花》《花繁叶茂》《江山如此多娇》等诸多为时代立传、为人民抒怀的新作品。而由正午阳光出品,孔笙和孙墨龙执导,黄轩和张嘉益等主演,浙江卫视等六家省级卫视和“优爱腾”三大视频网站播出的《山海情》(2021),凭借精良的制作、流畅的叙事、精湛的演技与丰沛的情感等迅速出圈,引发热议,是一部超过同类题材影视剧的高收视率、好口碑、广传播的扶贫影视剧。该剧之所以获得理想的收视与传播效果,深层意义上是因为在美学上进行了有益探索,含蕴着丰富的审美意味。其主要包括为立足真实,用真史书写震撼人心的扶贫史诗;重视情感,用真情谱写沁人心脾的抒情乐章;弘扬精神,用真气绘制自强不息的铸魂影像。其用“真史、真情、真气”,让受众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审美的柔性与民族精神的磅礴力量。
不管是西方美学中的以真统一美善,还是中国美学中的用善统一真美,“真”都是美学的重要范畴并与美善紧密相连。真则要求艺术创作需要实现现实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在此基础上所实现的真也趋向美善,给受众带来艺术的享受、审美的快感、情感的愉悦与精神的充实。影视剧《山海情》便以真史为基,还原历史场景,实现历史仿真,是一部以真史服人的扶贫史诗。
史诗的基础在于史。众所周知,贫困是世界性的重要问题。改革开放以来,面对真实存在的贫困问题,中国依次对农村进行了“救济式扶贫、开发式扶贫、‘大扶贫’、脱贫攻坚和精准扶贫”①等四个阶段的扶贫实践。其中,宁夏西海固集中连片地区先后列入1982年的“三西”专项建设与1984年的“18个集中连片贫困区”国家扶贫计划,获得国家区域性专项扶贫与重点扶持,历经数十年的扶贫实践而重获新颜。《山海情》便是依托这段真实的宁夏西海固扶贫史,从三个层面还原了历史场景,使其具有了史诗品质。
其一,呈现曾经苦难的历程。地理环境影响人的生活与生产,给人带来幸福与苦难。20世纪末,宁夏西海固因地理位置闭塞与生态环境恶劣,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定为世界上“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号称“苦瘠甲天下”。该剧便依据真史,高度还原了人民艰苦的生存环境与多重的人生苦难。开篇即呈现尘土飞扬的恶劣环境与再现涌泉村“家穷四壁”“为了一头驴、一口井而嫁女儿”“兄弟仨穷得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偷吃扶贫珍珠种鸡”等生存状况。当剧情聚焦于移民吊庄空间时,人民依旧要与荒凉的戈壁滩环境作斗争,遭遇水少、风沙大、蚊虫多、通电难等问题,让受众真切感受到人民所遭遇的重重苦难。
其二,勾勒扶贫政策清晰脉络。扶贫题材影视剧应巧妙融入国家扶贫政策并柔性解释政策内容。该剧纵跨三十年,提纲挈领地梳理了扶贫政策史。开篇便是“1991年的吊庄移民”政策。由于西海固不适宜生存,为了真正解决贫穷问题、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宁夏回族自治区特地建设了吊庄,鼓励人民进行移民。继而是“1996年的东西协作扶贫”政策。福建与宁夏成为对口协作关系并在西海固建立行政村“闽宁村”。扶贫政策内容主要包括劳务扶贫、产业扶贫、金融扶贫、科技扶贫、教育扶贫等,当地人民得以去福建打工、申请贷款建双孢菇大棚等。最后是“2004年的整村搬迁”政策。为了全面解决农村贫困问题,自治区决定对西海固等地区实行整村搬迁政策。而该剧所涉及到的一系列扶贫政策都能从现实中找到依据,是对政策的影像演绎。
其三,再现村镇发展蓝图。依据真史,该剧复现了真实的村镇发展蓝图。起初是极端贫穷的涌泉村,继而是一穷二白的吊庄,再是初具成型的金滩村,然后是东西协作行政村闽宁村,最后是繁华城镇闽宁镇。该剧客观呈现了村镇的线性发展历程,其人口规模增大、经济水平提高、基础设施完备、市场经济开放等,以往的干沙滩已经变为金沙滩。村镇不仅具有了蘑菇与葡萄等支柱产业,而且拥有了更加美好的生态环境,“青山绿水”替换了曾经的“飞沙走石”。这种符合实际的村镇发展史演变,满足了受众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心理需求与审美期待。
史诗最终成于诗。建立在真史基础之上的扶贫影视剧,还应用恰当的艺术表现手段进行形象生动的呈现。该剧的每集结构组成、叙事结构、影像语言、叙事方式等让其有了诗的意味。其一,《山海情》对每集内容进行了诗意表达。近两分钟的剧头动画设计,与西北戈壁地理景观、村镇发展变迁的有机融合,富有艺术想象力,而主呈暖色调的画面,给人舒服感;剧尾的二维设计,别出心裁地对中国传统绘画(卷轴画)进行了有效借鉴,从右向左的延展形式给看惯了从上到下形式的观众带来新体验,而背景则是人民奋斗图与山海情图。其二,每一集仿若一诗节,共同组成了这首扶贫诗。在这首诗里,1991年、1996年、2001年、2004年、2016年等清晰的时间线叙事,让这首诗有了节奏感与韵律感。其三,其诗化的影像语言,令其充满韵味。一般电视剧普遍采用特写、近中景等镜头,但《山海情》却也采用远景、全景等镜头语言。在此镜头下戈壁荒漠人物的画面,景大人小,给人阔远寂寥苍凉之感。此外,画外音的巧妙使用赋予其传统说书人的风韵,历史感、史诗感得以呈现。
由此,该剧以史为基,用诗赋彩,妙手绘成了有史、有理、有味、有情的三十年扶贫史诗。
美给人情感的波动、精神的愉悦与审美的快感,而美自身所蕴含的情感则是引发审美情感体验的诸多元素之一。因此,作为美的重要载体——文艺作品,需含情、传情与动情,更应具真情,忌无情、虚情与煽情。而直面大众的影视剧更要求以真情动人,用真情直击受众的心灵,调动受众的情绪,使之产生强烈的情感呼应与价值认同。《山海情》便以“情”而动人,是感人肺腑的抒情乐章。
首先,该剧设置了多重的情感关系。一是亲情关系,主要集中在马喊水、白崇礼、李大有等家庭,里面涉及到了父子情、母子情、父女情与兄弟情等;二是友情关系,马得宝、水旺、白麦苗与李尕娃的少年情谊,马得福与陈金山的革命友谊,海吉女工的姐妹情谊等;三是爱情关系,马得福与李水花的悲剧爱情、马得宝与白麦苗的纯真爱情等;四是师生情,白崇礼、郭闽航、凌一农与学生间的深厚情谊;五是故乡情,涌泉村人民对故乡故土的热爱与留恋;六是山海情,福建与宁夏间的帮扶情。该剧的情感关系丰富而错落有致,虽繁多,但不混乱,也不喧宾夺主,始终服务于扶贫叙事。
其次,该剧突出了纯真的情感质地。以上六组情感关系在设计上抛却了多年来中国职场剧、古装剧等题材剧中的复杂、混乱、虚假的情感演绎,突出了纯与真,净化了受众的情感世界。在亲情上,尕娃妈妈因儿子出走而旧病复发,李水花等人进行劝慰的场景;马得福和马得宝两兄弟的金滩村打架、共享双孢菇创业成功、喝酒冰释前嫌等桥段,细节真实,情感真诚。在友情上,马得宝远赴新疆寻找尕娃,吃尽苦头;海吉女工姐妹,既有日常生活中的小矛盾,也有突发状况中的团结互助。在爱情上,马得宝与白麦苗间的爱情,最为真切地体现了爱情的纯粹与真诚。马得宝会为白麦苗的到来而激动不已并为其买张油饼,“看你吃比我自己吃还香”;会为了向白麦苗证明自己而扎实工作,成为金滩村种菇第一人。而白麦苗同样如此,她甘愿与马得宝同甘共苦。在故乡情上,剧中人物对宁夏滩羊的赞美、贫穷的叹息、土地的热爱与故乡的深情都让人动容。譬如在最后一集中,马喊水播送完整村搬迁前的最后一条广播后而泣不成声的画面,直接表达了对故乡发自肺腑的情感,而这无疑会激活深藏于受众内心的故乡密码,调动起对故乡的记忆与情感。
再次,该剧使用了诗意的情感修辞。影视中的情感需要特定的视听修辞进行传达,《山海情》则用特写/远景镜头、借物抒情等诗意修辞,增添了含蓄而隽永的审美意味。“火车中李水花望马得福”的眼睛特写,充满了委屈、爱怜、不服、无奈等丰富的情感,火车则成为一个诗意隐喻;在“马得福骑车夜载陈金山”场景中,远景镜头下的夜色静谧、灯光柔和,两人在幽默中谈论闽宁村的现状与未来,可谓是情语融于景语中,实现了情景交融;在“马得宝双孢菇初长成”场景中,刚破土而出的双孢菇,纯白、新鲜、稚嫩,与马得宝、凌一农教授等人的喜悦相互交融,一股希望感弥漫其中;在“马得宝白春苗日游海边”场景中,海水湛蓝而温柔,面带微笑的两人对故乡与未来充满憧憬,情与景也相融合一,给人美的享受。此外,白老师的手风琴琴曲,《割韭菜》《绿韭菜》《春天在哪里》等音乐,也传达出了白老师对教育的惆怅、对孩子的忧心与希望。可以说,“亲情、友情、爱情,生而为人的情感藉由羞涩隐忍的方式表达出来,就像一颗颗绵密的情感露珠,晶莹剔透,瞬间在观众心里荡漾开”②。
最后,该剧激发了崇高的情感认同。该剧成功塑造了李水花、陈金山、凌一农与白崇礼等形象,其散发出来的人性光辉让受众产生了情感认同。李水花曾为了掌握命运而逃离过、反抗过,但终因为孝顺而成为了贫穷的牺牲品,但是她并没有放弃生活。为了更好地生活,她用拖车拉着残疾的丈夫与女儿去吊庄,历时七天七夜;主动学习种菇技术等,她的乐观行为让受众对其充满了同情、怜爱、尊重的复杂情感。凌一农教会了村民种植蘑菇并主动向全国推销,建立运输网,且不惜自付资金而让百姓受益,这种品质格外动人。当他要赶往新疆继续扶贫时,闽宁村百姓手捧枣、抓着鸡为他送行的场面,让人感动、落泪。白崇礼热爱教育事业,是理性与感性合一的知识分子。他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不辞辛苦地挨村挨户进行家访并给予无偿补课。为了孩子的未来,他还赌上前程,卖掉捐赠的教学物资电脑换来孩子的校服与操场等。其行为所散发出的人格魅力让人深深触动。
在这仅有23集的剧集体量中,《山海情》却在讲述扶贫史的同时,不忘讲“情”,设置了以上若干情感关系,且用情融史,以情活史,实现了情史合一的效果。通观这些情感关系,虽然普通、普遍,皆属世俗常情,但因具有纯真的情感质地与诗意的情感修辞,令其抒情味道浓厚,抒情效果良好,如沐春风的受众在满足情感需求的同时,更受到了精神上的感召,对人物产生了情感认同。《山海情》成为了抒人民之情、抒人性之情的乐章。
深受儒道文化之“气”的影响,“气”逐渐成为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范畴。直到“文学的自觉时代”——东汉建安时期,由于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着重阐释了“气”与“文”的关系,特别是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重要观点,“气”在“文”中便拥有了特殊的地位,成为一种评价文章/作家的新方法,也为后世的“文气说”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其“气”更是影响到我国影视剧的创作,诞生了《小城之春》《孩子王》《长江图》等独具气质的电影作品。而作为大众文化的电视剧,由于其所具有的通俗性、大众性与娱乐性,很少有人提出并认同“剧气说”。其实,电视剧本身便具有“气”,也应该重视“气”。它既包含“气质”,即自具个性与风格;又“在重‘气质’的基础上,存‘真气’,即还原历史的真正气氛”,③蕴含独特的民族气质、气节与精神。《山海情》便是一部偏重“真气”的铸魂影像作品。
一方面,蕴含扶贫现实之“真气”,具体表现在“三真”。其一,环境真实。为了真实还原历史与现实中的场景,经历了从宁夏西海固、闽宁到福建的深度调研与采访的创作人员,最终选择了在西北地区进行实景搭建与实地拍摄,荒芜的戈壁滩、突发的沙尘暴、简陋的地窝子和土坯房等再现了西海固地区“天上无飞雀,地上不长草,风吹沙石跑”的真实景象;而从今天闽宁村村民手中购买、租赁来的旧家具、生产工具等,亲自种植双孢菇等以及精准融入的洋芋、滩羊肉、珍珠鸡、枸杞等地方风物,共同营造了令人可信的扶贫环境。其二,人物真实。为了贴近实际、接地气,让观众相信剧情是扎根于现实的,创作人员首先启用了黄轩、张嘉益、闫妮、热依扎等大量西北籍演员与姚晨等福建籍演员;其次使用泛西北化与福建的方言;再次是伴以具年代感的服饰、灰头土脸的扮相、高原红脸颊与恰当的言行举止;最后是取材于现实中的人物原型故事,其中,吴月娟的原型是林月婵,凌一农是林占熺,陈金山是樊学双,白崇礼是张玉滚,张树成是李双成等。以上举措让人物有了真实的品质,让受众对其产生了共情。其三,扶贫真实。扶贫题材影视剧的核心在于扶贫攻坚。该剧在营造艰难的物理环境氛围基础之上,更是通过依次展现移民吊庄、通电、浇灌、种植双孢菇、售卖双孢菇、整村迁移等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困难而全面立体地再现了扶贫的艰难,从而贴近了扶贫这一行为本身的真实性与可靠性。诚如孔笙导演所说,“‘实’是《山海情》最为重要的特点,包含真实的‘实’、现实的‘实’与踏实的‘实’”④,而这三“实”,也即以上所论述的“三真”为该剧赋予了“真气”。
另一方面,契合民族精神之“真气”,铸扬中华民族之气魂。历经漫长历史变迁而形成的民族精神是鉴别各个民族的独特标识与核心基因,是支撑民族生存与发展的不竭精神动力与情感纽带。而在“刚健有为、和与中、崇德利用与天人协调”⑤等中国文化基本精神影响下,中华民族也涵养成了勤劳勇敢、自强不息、家国情怀等深入骨髓的民族精神。《山海情》则洋溢着动人心魄的民族精神。第一,《山海情》再现了中国百姓的勤劳勇敢。涌泉村百姓在艰苦的自然环境里依靠勤劳勇敢来艰难求生、求新求变。他们既有土地情结,进行年复一年的种地、浇灌与收获,对土地始终充满敬畏之感;又有变革气魄,能够在知识分子、扶贫干部等先进人物的领导下,勇于开荒拓土、建功立业,闯出一条发家致富之路。正是凭借他们的勤劳勇敢与辛苦付出,才最终解决了温饱问题并走向小康生活,直接推动着当地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快速发展。第二,《山海情》传达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涌泉村—吊庄—金滩村—闽宁村—闽宁镇的乡镇变迁,吃穿困难—解决温饱问题—过上小康生活的生活变迁,以土为生的传统农业种植—蘑菇等产业化发展—葡萄酒等市场经济的经济变迁,风沙走石—绿水青山的生态变迁,思想落后—观念开放—文化多元的意识变迁,这些变迁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依靠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而这些变迁也在潜移默化地体现着、传达着、颂扬着自强不息的中华民族精神。第三,《山海情》表达了华夏儿女的家国情怀。凌一农、白崇礼、吴月娟、陈金山、张树成、马得福等是怀有家国情怀的典型人物形象。其中,张树成、马得福、杨县长等宁夏本土基层扶贫干部,对人民与扶贫事业,一片赤诚,任劳任怨,矢志不渝;凌一农、吴月娟、陈金山等福建对口帮扶专家、干部、企业家,为了让百姓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而甘愿背井离乡、扎根宁夏、艰辛付出与无私奉献;而作为从浙江而来的白崇礼等支教教师更是将全部心血奉献给了宁夏人民。他们是真正的家国情怀的体现者与践行者。
正是这“真气”,提升了该剧的格调,使其具有了深度与高度,从而有效实现对受众的价值询唤与精神认同。
扶贫题材影视剧《山海情》较好实现了“史、情与气”的和谐统一,有效平衡了艺术、市场与政治的关系。相较于表现当下时空的《我的金山银山》等影视剧,其重“真史”,用三十年的扶贫变迁史拓展了历史的厚度;相较于偏向情感叙事的《绿水青山带笑颜》等影视剧,其含“真情”,用情感对扶贫主题进行了柔性表达;相较于具有单纯图解政策倾向的《美丽的乡村》等影视剧,其存“真气”,铸“真魂”,用中华民族精神提升了该剧的格调。总之,《山海情》用真史实现了对扶贫事实、事迹与成绩的有力彰显,用真情实现了对受众审美情感的满足,用真气实现了对民族精神的影像诠释,而这也是其能够获得良好传播效果的深层原因。不过,该剧在叙事结构上还存在头重脚轻的问题,即相较于前半段详实可靠的剧情,后半段马得福娶妻、水旺女友定居宁夏、妹妹出国等情节则有失简单,给人叙事断裂感乃至生发不真实感。以上出现的这些问题需要进行反思。
注释:
①申秋:《中国农村扶贫政策的历史演变和扶贫实践研究反思》,《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
②王彦:《<山海情>:把有血有肉的“中国奇迹”写进了年轻人的心》,《文汇报》2021年1月25日,第10版。
③王作剩:《气真为高 志壮成美——试论<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的审美倾向》,《现代视听》2017年第9期。
④孔笙:《作品的一字箴言:“实”》,《光明日报》2021年01月29日,第13版。
⑤张岱年、程宜山:《中国文化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页。